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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彷徨》, 伤逝 (2)

伤逝 (2)

我 所 豫期 的 打击 果然 到来 。 双十节 的 前一晚 ,我 呆坐 着 ,她 在 洗碗 。 听到 打门声 ,我 去 开门 时 ,是 局里 的 信差 ,交给 我 一张 油印 的 纸条 。 我 就 有些 料到 了 , 到 灯 下去 一看 , 果然 , 印着 的 就是 : 奉 局长 谕 史 涓 生着 毋庸 到 局 办事 秘书处 启 十月 九号 这 在 会馆 里 时 , 我 就 早已 料到 了 ; 那 雪花膏 便是 局长 的 儿子 的 赌友 , 一定 要 去 添 些 谣言 , 设法 报告 的 。 到 现在 才 发生 效验 ,已经 要 算是 很 晚 的 了 。 其实 这 在 我 不能 算是 一个 打击 ,因为 我 早就 决定 ,可以 给 别人 去 钞 写 ,或者 教读 ,或者 虽然 费力 ,也 还 可以 译点 书 ,况且 《自由之友》 的 总编辑 便是 见过 几次 的 熟人 ,两月 前 还 通过 信 。 但 我 的 心 却 跳跃 着 。 那么 一个 无畏 的 子君 也 变 了 色 ,尤其 使 我 痛心 ;她 近来 似乎 也 较为 怯弱 了 。 “那 算 什么 。 哼 , 我们 干 新 的 。 我们 ……。 ”她 说 。 她 的话 没有 说完 ;不知 怎地 ,那 声音 在 我 听去 却 只是 浮浮 的 ;灯光 也 觉得 格外 黯淡 。 人们 真是 可笑 的 动物 ,一点 极 微末 的小 事情 ,便会 受着 很 深 的 影响 。 我们 先是 默默地 相视 ,逐渐 商量 起来 ,终于 决定 将 现有 的 钱 竭力 节省 ,一面 登 “小 广告” 去 寻求 钞写 和 教读 ,一面 写信 给 《自由之友》 的 总编辑 ,说明 我 目下 的 遭遇 ,请 他 收用 我 的 译本 ,给 我 帮 一点 艰辛 时候 的 忙 。 “ 说 做 , 就 做 罢 ! 来 开 一条 新 的 路 ! ”我 立刻 转身 向 了 书案 ,推开 盛 香油 的 瓶子 和 醋 碟 ,子君 便 送 过 那 黯淡 的 灯 来 。 我 先 拟 广告 ;其次 是 选定 可译 的 书 ,迁移 以来 未曾 翻阅 过 ,每本 的 头上 都 满漫 着 灰尘 了 ;最后 才 写信 。 我 很 费 踌蹰 ,不 知道 怎样 措辞 好 ,当 停笔 凝思 的 时候 ,转眼 去 一瞥 她 的 脸 ,在 昏暗 的 灯光 下 ,又 很 见得 凄然 。 我 真 不料 这样 微细 的 小 事情 ,竟 会 给 坚决 的 ,无畏 的 子君 以 这么 显著 的 变化 。 她 近来 实在 变得 很 怯弱 了 ,但 也 并不是 今夜 才 开始 的 。 我 的 心 因此 更 缭乱 , 忽然 有 安宁 的 生活 的 影像 —— 会馆 里 的 破屋 的 寂静 , 在 眼前 一闪 , 刚刚 想 定睛 凝视 , 却 又 看见 了 昏暗 的 灯光 。 许久 之后 ,信 也 写成 了 ,是 一封 颇长 的 信 ;很 觉得 疲劳 ,仿佛 近来 自己 也 较为 怯弱 了 。 于是 我们 决定 ,广告 和 发信 ,就 在 明日 一同 实行 。 大家 不约而同 地 伸直 了 腰肢 ,在 无言 中 ,似乎 又 都 感到 彼此 的 坚忍 崛强 的 精神 ,还 看见 从 新 萌芽 起来 的 将来 的 希望 。 外来 的 打击 其实 倒是 振作 了 我们 的 新 精神 。 局里 的 生活 ,原 如 鸟 贩子 手里 的 禽鸟 一般 ,仅 有 一点 小米 维系 残生 ,决不会 肥胖 ;日子 一久 ,只 落得 麻痹 了 翅子 ,即使 放出 笼外 ,早已 不能 奋飞 。 现在 总算 脱出 这 牢笼 了 ,我 从此 要 在 新 的 开阔 的 天空 中 翱翔 ,趁 我 还 未 忘却 了 我 的 翅子 的 扇动 。 小 广告 是 一时 自然 不会 发生 效力 的 ;但 译 书 也 不是 容易 事 ,先前 看过 ,以为 已经 懂得 的 ,一 动手 ,却 疑难 百出 了 ,进行 得 很慢 。 然而 我 决计 努力 地 做 ,一本 半新 的 字典 ,不到 半月 ,边上 便 有 了 一大片 乌黑 的 指痕 ,这 就 证明 着 我 的 工作 的 切实 。 《 自由 之友 》 的 总编辑 曾经 说 过 , 他 的 刊物 是 决不会 埋没 好 稿子 的 。 可惜 的 是 我 没有 一间 静室 ,子君 又 没有 先前 那么 幽静 ,善于 体帖 了 ,屋子里 总是 散乱 着 碗碟 ,弥漫着 煤烟 ,使人 不能 安心 做事 ,但是 这 自然 还 只能 怨 我 自己 无力 置 一间 书斋 。 然而 又 加以 阿随 , 加以 油鸡 们 。 加以 油鸡 们 又 大 起来 了 ,更 容易 成为 两家 争吵 的 引线 。 加以 每日 的 “ 川流不息 ” 的 吃饭 ; 子君 的 功业 , 仿佛 就 完全 建立 在 这 吃饭 中 。 吃 了 筹钱 ,筹来 吃饭 ,还要 喂 阿随 ,饲 油鸡 ;她 似乎 将 先前 所 知道 的 全 都 忘掉 了 ,也 不 想到 我 的 构思 就 常常 为了 这 催促 吃饭 而 打断 。 即使 在 坐 中 给 看 一点 怒色 ,她 总是 不 改变 ,仍然 毫无 感触 似的 大嚼 起来 。 使 她 明白 了 我 的 作工 不能 受 规定 的 吃饭 的 束缚 ,就 费 去 五 星期 。 她 明白 之后 ,大约 很 不 高兴 罢 ,可是 没有 说 。 我 的 工作 果然 从此 较为 迅速 地 进行 ,不久 就 共 译 了 五万 言 ,只要 润色 一回 ,便 可以 和 做好 的 两篇 小品 ,一同 寄 给 《自由之友》 去 。 只是 吃饭 却 依然 给 我 苦恼 。 菜 冷 ,是 无妨 的 ,然而 竟 不够 ;有时 连 饭 也 不够 ,虽然 我 因为 终日 坐 在 家里 用脑 ,饭量 已经 比 先前 要 减少 得 多 。 这 是 先 去 喂 了 阿随 了 , 有时 还 并 那 近来 连 自己 也 轻易 不 吃 的 羊肉 。 她 说 ,阿随 实在 瘦得 太 可怜 ,房东太太 还 因此 嗤笑 我们 了 ,她 受不住 这样 的 奚落 。 于是 吃 我 残饭 的 便 只有 油鸡 们 。 这 是 我 积久 才 看 出来 的 ,但 同时 也 如 赫胥黎 的 论定 “人类 在 宇宙 间 的 位置 ” 一般 ,自觉 了 我 在 这里 的 位置 : 不过 是 叭儿狗 和 油鸡 之间 。 后来 , 经 多次 的 抗争 和 催逼 , 油鸡 们 也 逐渐 成为 肴馔 , 我们 和 阿随 都 享用 了 十多日 的 鲜肥 ; 可是 其实 都 很 瘦 , 因为 它们 早已 每日 只能 得到 几粒 高粱 了 。 从此 便 清静 得 多 。 只有 子君 很 颓唐 ,似乎 常 觉得 凄苦 和 无聊 ,至于 不大 愿意 开口 。 我 想 ,人 是 多么 容易 改变 呵 ! 但是 阿随 也 将 留不住 了 。 我们 已经 不能 再 希望 从 什么 地方 会 有 来信 ,子君 也 早 没有 一点 食物 可以 引 它 打拱 或 直立 起来 。 冬季 又 逼近 得 这么 快 , 火炉 就要 成为 很大 的 问题 ; 它 的 食量 , 在 我们 其实 早 是 一个 极易 觉得 的 很 重 的 负担 。 于是 连 它 也 留不住 了 。 倘使 插 了 草标 到 庙市 去 出卖 ,也许 能 得 几文钱 罢 ,然而 我们 都 不能 ,也 不愿 这样 做 。 终于 是 用 包袱 蒙着 头 ,由 我 带到 西郊 去 放掉 了 ,还要 追上来 ,便 推 在 一个 并不 很 深 的 土坑 里 。 我 一回 寓 , 觉得 又 清静 得 多多 了 ; 但子 君 的 凄惨 的 神色 , 却 使 我 很 吃惊 。 那 是 没有 见过 的 神色 ,自然 是 为 阿随 。 但 又 何至于此 呢 ? 我 还 没有 说起 推 在 土坑 里 的 事 。 到 夜间 , 在 她 的 凄惨 的 神色 中 , 加上 冰冷 的 分子 了 。 “奇怪 。 —— 子君 , 你 怎么 今天 这样儿 了 ? ”我 忍不住 问 。 “ 什么 ? ”她 连 看 也 不 看 我 。 “你 的 脸色 ……。 ”“ 没有 什么 ,—— 什么 也 没有 。 ”我 终于 从 她 言动 上 看出 ,她 大概 已经 认定 我 是 一个 忍心 的人 。 其实 ,我 一个人 ,是 容易 生活 的 ,虽然 因为 骄傲 ,向来 不 与 世交 来往 ,迁居 以后 ,也 疏远 了 所有 旧识 的 人 ,然而 只要 能 远走高飞 ,生路 还 宽广 得 很 。 现在 忍受着 这 生活 压迫 的 苦痛 ,大半 倒是 为 她 ,便是 放掉 阿随 ,也 何尝 不 如此 。 但 子君 的 识见 却 似乎 只是 浅薄 起来 ,竟 至于 连 这 一点 也 想不到 了 。 我 拣 了 一个 机会 , 将 这些 道理 暗示 她 ; 她 领会 似的 点头 。 然而 看 她 后来 的 情形 ,她 是 没有 懂 ,或者 是 并不 相信 的 。 天气 的 冷 和 神情 的 冷 ,逼迫 我 不能 在 家庭 中 安身 。 但是 ,往 那里 去 呢 ? 大道 上 , 公园 里 , 虽然 没有 冰冷 的 神情 , 冷风 究竟 也 刺 得 人 皮肤 欲裂 。 我 终于 在 通俗 图书馆 里 觅得 了 我 的 天堂 。 那里 无须 买票 ;阅 书室 里 又 装着 两个 铁 火炉 。 纵使 不过 是 烧着 不死不活 的 煤 的 火炉 , 但 单是 看见 装着 它 , 精神 上 也 就 总 觉得 有些 温暖 。 书 却 无可 看 :旧 的 陈腐 ,新 的 是 几乎 没有 的 。 好 在 我 到 那里 去 也 并非 为 看书 。 另外 时常 还有 几个 人 ,多则 十余 人 ,都 是 单薄 衣裳 ,正如 我 ,各人 看 各人 的 书 ,作为 取暖 的 口实 。 这 于 我 尤为 合式 。 道路 上 容易 遇见 熟人 , 得到 轻蔑 的 一瞥 , 但 此地 却 决无 那样 的 横祸 , 因为 他们 是 永远 围 在 别的 铁炉 旁 , 或者 靠 在 自家 的 白 炉边 的 。 那里 虽然 没有 书 给 我 看 ,却 还有 安闲 容得 我 想 。 待到 孤身 枯坐 ,回忆 从前 ,这才 觉得 大半年 来 ,只为了 爱 ,——盲目 的 爱 ,——而 将 别的 人生 的 要义 全盘 疏忽 了 。 第一 ,便是 生活 。 人 必 生活 着 ,爱 才 有所 附丽 。 世界 上 并非 没有 为了 奋斗者 而 开 的 活路 ;我 也 还 未 忘却 翅子 的 扇动 ,虽然 比 先前 已经 颓唐 得 多 ……。 屋子 和 读者 渐渐 消失 了 ,我 看见 怒涛 中的 渔夫 ,战壕 中的 兵士 ,摩托车 中的 贵人 ,洋场 上 的 投机家 ,深山密林 中的 豪杰 ,讲台 上的 教授 ,昏夜 的 运动者 和 深夜 的 偷儿 ……。 子君 ,——不在 近旁 。 她 的 勇气 都 失掉 了 ,只 为着 阿随 悲愤 ,为着 做饭 出神 ;然而 奇怪 的 是 倒 也 并不 怎样 瘦损 ……。 冷 了 起来 , 火炉 里 的 不死不活 的 几片 硬煤 , 也 终于 烧尽 了 , 已 是 闭馆 的 时候 。 又 须 回到 吉兆 胡同 ,领略 冰冷 的 颜色 去 了 。 近来 也 间或 遇到 温暖 的 神情 ,但 这 却 反而 增加 我 的 苦痛 。 记得 有 一夜 , 子君 的 眼里 忽而 又 发出 久已 不见 的 稚气 的 光来 , 笑 着 和 我 谈到 还 在 会馆 时候 的 情形 , 时时 又 很 带些 恐怖 的 神色 。 我 知道 我 近来 的 超过 她 的 冷漠 , 已经 引起 她 的 忧疑 来 , 只得 也 勉力 谈笑 , 想 给 她 一点 慰藉 。 然而 我 的 笑貌 一 上 脸 ,我 的话 一 出口 ,却 即刻 变为 空虚 ,这 空虚 又 即刻 发生 反响 ,回 向 我 的 耳目 里 ,给 我 一个 难堪 的 恶毒 的 冷嘲 。 子君 似乎 也 觉得 的 ,从此 便 失掉 了 她 往常 的 麻木 似的 镇静 ,虽然 竭力 掩饰 ,总 还是 时时 露出 忧疑 的 神色 来 ,但 对 我 却 温和 得 多 了 。 我 要 明告 她 , 但 我 还 没有 敢 , 当 决心 要 说 的 时候 , 看见 她 孩子 一般 的 眼色 , 就 使 我 只得 暂且 改作 勉强 的 欢容 。 但是 这 又 即刻 来 冷嘲 我 ,并 使 我 失却 那 冷漠 的 镇静 。 她 从此 又 开始 了 往事 的 温习 和 新 的 考验 ,逼 我 做出 许多 虚伪 的 温存 的 答案 来 ,将 温存 示给 她 ,虚伪 的 草稿 便 写 在 自己 的 心上 。 我 的 心 渐 被 这些 草稿 填满 了 ,常 觉得 难于 呼吸 。 我 在 苦恼 中 常常 想 , 说 真实 自然 须 有 极大 的 勇气 的 ; 假如 没有 这 勇气 , 而 苟安 于 虚伪 , 那 也 便是 不能 开辟 新 的 生路 的 人 。 不独 不是 这个 ,连 这 人 也 未尝 有 ! 子君 有 怨色 ,在 早晨 ,极冷 的 早晨 ,这是 从未见过 的 ,但 也许 是 从 我 看来 的 怨色 。 我 那时 冷冷地 气愤 和 暗笑 了 ;她 所 磨练 的 思想 和 豁达 无畏 的 言论 ,到底 也 还是 一个 空虚 ,而 对于 这 空虚 却 并未 自觉 。 她 早已 什么 书 也 不 看 ,已 不 知道 人 的 生活 的 第一 着 是 求生 ,向着 这 求生 的 道路 ,是 必须 携手 同行 ,或 奋身 孤往 的 了 ,倘使 只 知道 捶 着 一个 人的 衣角 ,那 便是 虽 战士 也 难于 战斗 ,只得 一同 灭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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