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天色 渐昏 ,大雨 欲来 ,车夫 加劲 赶路 ,说 天要 变 了 。 天 仿佛 听见 了 这句 话 ,半空 里 轰隆隆 一声 回答 ,像 天宫 的 地板 上 滚 着 几十 面 铜鼓 。 从 早晨 起 ,空气 闷塞 得 像 障碍 着 呼吸 ,忽然 这时候 天 不知 哪里 漏 了 个 洞 ,天外 的 爽气 一阵阵 冲进来 ,半黄落 的 草木 也 自 昏沉 里 一时 清醒 ,普遍 地 微微 叹息 ,瑟瑟 颤动 ,大地 像 蒸笼 揭去 了 盖 。 雨 跟着 来 了 ,清凉 畅快 ,不比 上午 的 雨 只 仿佛 天空 郁热 出来 的 汗 。 雨愈 下愈 大 , 宛如 水点 要 抢 着 下地 , 等不及 排行 分列 , 我 挤 了 你 , 你 拚 一 我 , 合成 整 块 的 冷水 , 没头没脑 浇 下来 。 车夫 们 跑 几步 把 淋湿 的 衣襟 拖 脸上 的 水 ,跑 路 所生 的 热度 抵不过 雨力 ,彼此 打寒噤 说 ,等会儿 要 好好 喝 点 烧酒 ,又 请 乘客 抬 身子 好 从 车 卒 下 拿 衣服 出来 穿 。 坐车 的 缩作 一团 ,只恨 手边 没 衣服 可添 ,李先生 又 向 孙小姐 借伞 。 这雨 浓染 着 夜 ,水里 带 了 昏黑 下来 ,天色 也 陪着 一刻 暗似 一刻 。 一行 人众 像 在 一个 机械画 所用 的 墨水瓶 里 赶路 。 夜黑 得 太 周密 了 ,真是 伸手不见五指 ! 在 这种 夜里 ,鬼 都 得要 碰 鼻子 拐弯 ,猫 会 自恨 它 的 一嘴 好 胡子 当不了 昆虫 的 触须 。 车夫 全有 火柴 ,可是 只有 两辆车 有灯 。 密雨里 点灯 大非 易事 ,火柴 都 湿 了 ,连划 几根 只 引得 心里 的 火 直 冒 。 此时此刻 的 荒野 宛如 燧人氏 未生 以前 的 世界 。 鸿 渐忙 叫 :“我 有 个 小 手电 。 ”打开 身上 的 提 掏 它 出来 ,向 地面 一射 ,手掌 那么 大 的 一圈 黄光 ,无数 的 雨线 飞蛾 见火 似的 匆忙 扑 向 这 光圈 里 来 。 孙小姐 的 大 手电 雪 亮地 光射 丈余 ,从 黑暗 的 心脏 里 挖出 一条 隧道 。 于是 辛楣 下车 向 孙小姐 要 了 手电 ,叫 鸿渐 也 下车 ,两人 一左一右 参差 照着 ,那八辆车 送 出殡 似的 跟 了 田岸上 的 电光 走 。 走 了 半天 ,李顾 两人 下车 替 。 鸿渐 回到 车上 ,倦得 瞌睡 ,忽然 吵醒 ,睁眼 望出去 ,白光 一道 躺 在 地上 ,只 听得 李先生 直声 嚷 。 车子 都 停下来 。 原来 李先生 左手 撑伞 ,右手 拿 手电 ,走 了 些 路 ,胳膊 酸 了 ,换手 时 ,失足 掉 在 田里 ,挣扎 不起 。 大家 从 泥水 里拉 他 上来 , 叫 他 坐车 , 仍由鸿渐 照路 。 不知 走 了 多少 时候 ,只 觉 雨 下 不住 ,路 走 不完 ,鞋子 愈 走 愈重 ,困倦 得 只 继续 机械 地 走 ,不敢 停下来 ,因为 一 停下来 ,这 两条腿 就 再 走不动 。 辛楣 也 替 了 顾先生 。 久而久之 ,到了 镇上 ,投了 村店 ,开发了 车夫 ,四个 人 脱下 鞋子 来 ,上面 的 泥 就 抵得 贪官 刮 的 地皮 。 李梅亭 像 洗 了 个 泥澡 ,其余 三人 裤子 前后 和 背心 上 ,纵横 斑点 ,全是 泥泪 。 大家 疲乏 的 眼睛 给 雨淋 得 粉红 ,孙小姐 冷得 嘴唇 淡紫 。 外面 雨停 了 ,头脑 里 还 在 刮风 下雨 ,一片 声音 。 鸿渐 吃些 热 东西 ,给 辛楣 强着 喝点 烧酒 ,要 热水 洗完 脚 ,头 就 睡熟 了 。 辛楣 也 累 得 很 只怕 鸿渐 鼾声 打搅 ,正在 担心 ,没 提防 睡眠 闷棍 似的 忽然 一下子 打 他 入 黑暗 底 ,滤清 了 梦 ,纯粹 、完整 的 睡眠 。 一 觉醒 来 ,天气 若无其事 的 晴朗 ,只是 黄泥 地 表示 夜来 有雨 ,面 粘 心硬 ,像 夏天 热得 半溶 的 太妃糖 ,走路 容易 滑倒 。 大家 说 ,昨天 走 得 累 了 ,湿 衣服 还 没干 ,休息 一天 ,明早 上路 。 顾尔谦 的 兴致 像 水里 浮 的 软木塞 ,倾盆大雨 都 打 它 不下 ,就 提议 午后 游 雪窦山 。 游山 回来 ,辛楣 打听 公共汽车 票 的 习法 。 旅店 主人 说 ,这 车票 难买 得 很 ,天 没亮 就 得 上 车站 去 挤 ,还 抢 买不到 ,除非 有 证件 的 机关 人员 ,可以 通融 早买 票子 。 五个 人 都 没有 证件 ,因为 他们 根本 没想到 旅行 时 需要 这东 西 。 那时候 从 上海 深入 内地 的人 ,很少 走 这条路 ,大多数 从 香港 转 昆明 ;所以 他们 动身 以前 ,也 没有 听见 人 提起 ,只 按照 高松年 开的 路程 走 。 孙小姐 带 着 她 的 毕 业文赁 那全 无用 处 。 李先生 回房 开 箱子 拿出 一匣 名片 道 :“这 不知道 算得 证件 么 ? ”大家 争看 ,上面 并列 着 三行 衔头 :“国立 三闾 大学 主任 ”、“新闻学 研究所 所长 ”,还有 一条 是 一个 什么 县 党部 的 前任 秘书 。 这 片子 纸质 坚致 ,字体 古雅 ,一点 不含糊 是 中华书局 聚珍版 精印 的 。 背面 是 花体 英文字 :“ Professor May di n Lea ”。 李先生 向 四人 解释 ,“新闻学 研究所 ”是 他 跟 几位 朋友 在 上海 办 的 补习 学校 ;第一行 头衔 省掉 “中国 语文系 ”五个 字 可以 跟 第二 三行 字数 相等 。 鸿渐 问 他 ,为什么 不用 外国 现成 姓 Lee 。 李梅亭 道 :“我 请教 过 精通 英文 的 朋友 ,托 他 挑 英文 里 声音 相同 而 有 意义 的 字 。 中国 人 姓名 每字 有 本身 的 意义 ,把 字母 拼音 出来 ,毫无道理 ,外国人 看 了 ,不 容易 记得 。 好比 外国 名字 译成 中文 ,‘乔治 ’没有 ‘佐治 ’好记 ,‘芝加哥 ’没有 ‘诗家谷 ’好记 ;就 因为 一个 专切音 ,一个 切音 而 有 意义 。 ”顾先生 点头 称叹 。 辛楣 狠命 把 牙齿 咬 跟 唇 ,因为 他 想着 “Mating” 跟 “梅亭” 也 是 同音 而 更 有意义 。 鸿渐 说 :“这 片子 准 有效 ,会 吓倒 这 公路 站长 。 我 陪 李先生 去 。 ” 辛楣 看鸿渐 一眼 , 笑 道 :“ 你 这 样子 去 不得 , 还是 我 陪 李先 生去 。 我 上去 换身 衣服 。 ”鸿渐 两天 没 剃 胡子 梳头 ,昨天 给 雨淋 透 的 头发 ,东结 一团 ,西剌 一尖 ,一个个 崇山峻岭 ,装湿 了 ,身上 穿件 他 父亲 的 旧 夹袍 ,短仅 过 膝 ,露出 半尺 有 零 的 裤筒 。 大家 看 了 鸿渐 笑 。 李梅亭 道 :“辛楣 就 那么 要面子 ! 我 这身 衣服 更糟 ,我 尽 它 去 。 ”他 的 旧 法兰绒 外套 经过 浸湿 烤干 这 两重 水深火热 的 痛苦 ,疲软 肥肿 ,又 添上 风瘫 病 ;下身 的 裤管 ,肥 粗 圆满 ,毫无 折痕 ,可以 无 需人 腿 而 卓立 地上 ,像 一对 空心 的 国家 柱石 ;那根 充 羊毛 的 “不皱 领带 ”,给 水 洗得缩 了 ,瘦小 蜷曲 ,像 前清 老人 的 辫子 。 辛楣 换 了 衣履 下来 ,李先生 叹惜 他 衣 锦 夜行 ,顾先生 啧啧称羡 ,还 说 :“有劳 你们 两位 ,咱们 这些 随员 只能 叨光 了 。 真是 能者 多劳 ! 希望 两位 马到成功 。 ”辛楣 顽皮 地 对 鸿渐 说 :“好好 陪着 孙小姐 ,”鸿渐 一时 无词 可 对 。 孙小姐 的 脸红 忽然 使 他 想起 在 法国 时 饭上 冲酒 的 凉水 ;自己 不会 喝酒 ,只 在 水里 冲 一点点 红酒 ,常看 这 红 液体 在 白 液体 里 泛布 爱 逮 (这 两个 字 应该 是 “云爱 ”、“云 逮 ”——输入者 注 ),做出 云雾 状态 ,顿刻间 整杯 的 水 变成 淡红色 。 他 想 也许 女孩子 第一次 有 男朋友 的 心境 也 像 白水 冲 了 红酒 ,说 不上 爱情 ,只是 一种 温淡 的 兴奋 。 辛楣 俩 去 了 一个多 钟点 才 回来 。 李梅亭 绷着脸 ,辛楣 笑容可掬 ,说 明天 站长 特留 两张 票 ,后天 留 三张 票 ,五人里 谁 先 走 。 结果 议决 李顾 两位 明天 先到 金华 。 吃晚饭 时 ,梅亭 喝 了 几杯酒 ,脸色 才 平和 下来 。 原来 他们 到 车站 去 见 站长 ,伟递 片子 的 人 好 一会 才 把 站长 找 来 。 他 跑 得 满头大汗 ,一来 就 赶着 辛楣 叫 “李先生 ”、“李所长 ”,撇下 李梅亭 不理 ,还 问 辛楣 是否 也 当 “那馆 ”主笔 。 辛楣 据实 告 拆 他 , 在 《 华美 新闻 》 社当 编辑 。 那 站长 说 :“ 那 也 是 张好 报纸 , 我常 看 。 我们 这 车站 管理 有 未善 之处 ,希望 李先生 指教 。 ”说着 ,把 自己 姓名 写给 辛楣 ,言外 有 要求 他 在 报上 揄扬 之意 。 辛楣 讲起 这事 ,妨不住 笑 ,说 他 为 车票 关系 ,不得不 冒充 李先生 一下 。 顾尔谦 愤然 道 :“ 这种 势利 小鬼 , 只重 衣衫 不 重 —— 当然 赵先 生 也 是 位 社会 上 有名 人物 , 可是 李先生 没有 他 那样 挺 的 西装 , 所以 吃了亏 了 。 ”李梅亭 道 :“我 并不是 没有 新 衣服 ,可是 路上 风尘仆仆 ,我 觉得 犯不着 糟蹋 。 ”辛楣 忙 说 :“没有 李先生 这张 片子 ,衣服 再 新 也 没有 用 。 咱们 敬 李先生 一杯 。 ”明天 早晨 ,大家 送 李顾 上车 ,梅亭 只 关心 他 的 大 铁箱 ,车临 开 ,还 从 车窗 里 伸头 叫 辛楣 鸿 渐 仔细 看 这 箱子 在 车顶 上 没有 。 脚夫 只 摇头 说 , 今天 行李 多 , 这狼 □( 字 “犭 亢 ”—— 输入 者 ) 家伙 搁不下 了 , 明天 准到 , 反正 结 行李 票 的 , 不会 误事 。 孙小姐 忙 向 李先生 报告 ,李无生 皱 了 眉头 正有 嘱咐 ,这 汽车 头 轰隆隆 掀动 了 好 一会 ,突然 鼓足 了 气 开发 ,李先生 头 一晃 ,所说 的话 仿佛 有手 一把 从 他 嘴边 夺去 向 半空中 扔 了 ,孙小姐 侧 着 耳朵 全没 听到 。 鸿 渐们 看 了 乘客 的 扰乱 拥挤 ,担忧着 明天 ,只 说 :“李顾 今天 也 挤 得 上车 ,咱们 不成问题 。 ”明天 三人 领到 车票 ,重赏 管 行李 的 脚夫 ,叮嘱 他 务必 把 他们 的 大 行李 搁 在 这 班车 上 ,每人 手提 只 小 箱子 ,在 人堆 里 等 车 ,时时刻刻 鼓励 自己 ,不要 畏缩 。 第一辆 新车 来 了 ,大家 一 拥而上 ,那股 蛮劲儿 证明 中国 大有 冲锋 敢死 之士 ,只 没 上前 全去 。 鸿渐 瞧 人 多 挤 不进 ,便 想 冲上 这时候 开来 的 第二辆 车 ,谁 知道 总 有人 抢 在 前头 。 总算 三人 都 到得 车上 ,有个 立足之地 ,透 了 口气 ,彼此 会心 苦笑 ,才 有 工夫 出汗 。 人 还 不断 的 来 。 气急败坏 的 。 带笑 软 商量 的 :“ 对不住 , 请 挤 一挤 ! ”以 大义 晓谕 的 :“出门 出路 ,大家 方便 ,来 ,挤 一挤 ! 好 了 ! 好 了 ! ”眼前 指点 的 :“朋友 ,让 一 让 ,里面 有的是 地方 ,拦在 门口 好 傻 ! ” 其势汹汹 的 :“ 我 有 票子 , 为什么 不能 上 车 ? 这车 是 你 包 的 ? 哼 ! ”结果 ,买到 票子 的 那一堆 人全 上了 车 ,真料不到 小车厢 会 像 有 弹性 ,容得下 这许多 人 。 这 车厢 仿佛 沙丁鱼 罐 ,里面 的 人 紧紧 的 挤 得 身 体 都 扁 了 。 可是 沙丁鱼 的 骨头 ,深藏 在 自己 身里 ,这些 乘客 的 肘 骨 膝 骨 都 向 旁人 的 身体 里 硬 嵌 。 罐装 的 沙丁鱼 条条 挺直 ,这些 乘客 都 蜷曲 波折 ,腰 跟 腿 弯成 几何 学 上 有名 目的 角度 。 辛楣 的 箱子 太 长 ,横放 不下 ,只能 在 左右 两行 坐位 中间 的 过道 上 竖直 ,自己 高高 坐在 上面 。 身后 是 个 小 提篮 ,上面 跨坐 着 抽 香烟 的 女主人 ,辛楣 回头 请 她 抽烟 小心 ,别 烧 到 人 衣服 ,倒 惹 那 女人 说 :“你 背后 不生 眼睛 ,我 眼睛 可是 好好 的 ,决不会 抽烟 抽到 你 裤子 上 ,只要 你 小心 别 把 屁股 揞 我 的 烟头 。 ”那 女人 的 同乡 都 和着 她 欢笑 。 鸿渐 挤 得 前 ,靠近 汽车 夫 ,坐在 小提箱 上 。 孙小姐 算 在 木板 搭 的 长凳 上 有 个 坐位 ,不过 也 够不 舒服 了 ,左右 两个 男人 各 移 大腿 证 出来 一角 空隙 ,只 容许 猴子 没 进化 成人 以前 生 尾巴 那 小块 地方 贴 凳 。 在 旅行 的 时 候 , 人生 的 地平线 移近 ; 坐 汔 车 只 几个 钟点 , 而 乘客 仿佛 下 半世 全在 车里 消磨 的 , 只要 坐定 了 , 身心 像 得到 归宿 , 一劳永逸 地 看书 、 看报 、 抽烟 、 吃 东西 、 瞌睡 , 路程 以外 的 事 暂时 等于 身后 身外 的 事 。 汽车 夫 把 私带 的 东西 安轩 了 ,入 坐 开车 。 这辆 车 久历 风尘 ,该 庆 古稀 高寿 ,可是 搞战 时期 ,未便 退休 。 机器 是 没有 脾气 癖性 的 ,而 这辆 车 倚老卖老 ,修炼 成 桀骜 不训 、怪僻 难测 的 性格 ,有时 标劲 像 大 官僚 ,有时 别扭 像 小 女郎 ,汽车 夫 那些 粗人 休想 驾叹 了解 。 它 开动 之际 ,前头 咳嗽 ,后 汇气 ,于是 掀身 一跳 ,跳得 乘客 东倒西撞 ,齐声 叫唤 ,孙小姐 从 卒位 上 滑下来 ,鸿渐 碰痛 了 头 ,辛楣 差一点 向后 跌 在 那 女人 身上 。 这 车 声威大震 ,一口气 走 了 一二十里 ,忽然 要 休息 了 ,汽车 夫强 它 继续 前进 。 如是者 四五次 ,这 车 觉悟 今天 不是 逍遥 散步 ,可以 随意 流连 ,原来 真 得 走路 ,前面 路 还 走 不完 呢 ! 它 生气 不肯 走 了 ,汽车 夫 只好 下车 ,向 车头 疏通 了 好 一会 ,在 路旁 拾 了 一团 烂泥 ,请 它 享用 ,它 喝了酒 似的 ,欹斜 摇摆 地 缓行 着 。 每逢 它 不肯 走 ,汽车 夫 就 破口臭 骂 ,此刻 骂得 更 利害 了 。 骂来骂去 ,只有 一个 意思 :汽车 夫 愿意 跟 汽车 的 母亲 和 祖母 发生 肉体 恋爱 。 骂 的话 虽然 欠缺 变化 ,骂 的 力气 愈来愈 足 。 汽车 夫 身后 坐 的 是 个 穿 制服 的 公务人员 和 一个 十五六岁 的 女孩子 ,像是 父女 。 那 女孩子 年纪 虽小 ,打扮 得 脸上 颜色 塞过 雨后 虹霓 、三棱镜 下 日光 或者 姹紫嫣红 开遍 的 花园 。 她 擦 的 粉 不是 来路 贷 ,似乎 泥水匠 粉饰 墙壁 用 的 ,汽车 颠动 利害 ,震得 脸上 粉粒 一颗颗 参加 太阳光 里 飞舞 的 灰尘 。 她 听 汽车 夫愈 骂 愈 坦白 了 ,天然 战胜 人工 ,涂抹 的 红色 里 泛出 羞恶 的 红色 来 ,低低 跟 老子 说句话 。 公务员 便 叫 汽车 夫道 :“朋友 ,说话 请 斯文 点 ,这儿 是 女客 ,啊 ! ”汽车 夫变 了 脸 ,正待 回嘴 ,和 父女俩 同凳坐 的 军官 夫妇 也 说 :“你 骂 有 什么 用 ? 汽车 还是 要 抛锚 。 你 这 粗话 人家 听 了 剌耳朵 。 ”汽车 夫本 想 一 撒手 ,说 “老子 不开 了 ”! 一 转念 这 公务员 和 军官 都 是 站长 领 到 车 房里 先 上车 占 好 座位 的 , 都 有 簇新 的 公事 皮包 , 听说 上 省政府 公干 , 自己 斗 不过 他们 , 只好 妨着 气 , 自言自语 说 :“ 咱 老子 偏爱 骂 , 不干 你 事 ! 怕 剌 耳朵 , 塞 了 它 做 聋子 ! ” 车夫 没好气 , 车开 得 更 暴厉 了 , 有 一次 一颠 , 连 打 恶心 , 嘴里 一口口 浓厚 的 气息 里 有 作酸 的 绍兴酒 味 、 在 腐化 中 的 大葱 和 萝卜 味 。 鸿渐 也 在 头 晕 胃 泛 ,闻到 这 味道 ,再 忍不住 了 ,冲口而出 的 吐 ,忙 掏 手帕 按住 。 早晨 没吃 东西 ,吐 的 只是 酸水 ,手帕 吸 不尽 ,手指缝 里 汪 出来 ,淋在 衣服 上 ,亏得 自己 抑住 没多 吐 。 又 感觉 坐得 不 舒服 ,箱子 太硬 太低 ,身体 嵌 在 人 堆里 ,脚 不能 伸 ,背 不 能 弯 ,不容易 改变 坐态 ,只有 轮流 地 侧重 左右 屁股 坐着 ,以资 调节 ,左倾 坐 了 不到 一分钟 ,臀骨 酸痛 ,忙 换 为 右倾 ,百无是处 。 一刻 难受 似 一刻 , 几乎 不 相信 会 有 到 站 的 时候 。 然而 抛锚 三次 以后 ,居然 到 了 一个 小站 ,汽车 夫 要 吃 午饭 了 ,客人 也 下去 在 路旁 的 小 饭店 里 吃饭 。 鸿渐 等 三人 如蒙 大赦 , 下车 伸伸 腰 , 活动 活动 腿 , 饭 是 没 胃口 吃 了 , 泡壶 茶 , 吃 几片 箱子 里 的 饼干 。 休息 一会 ,又 有 精力 回车 受罪 ,汽车 夫说 ,这 车 机器 坏 了 ,得 换 辆车 。 大家 忙 上 原车 拿 了 随身行李 ,抢上 第二辆 车 。 鸿渐 等 意外 地 在 车 梢 占有 好 卒 位 。 原车 有 卒位 而 现在 没 卒位 的 那些 人 ,都 振振有词 说 :该 照 原车 的 位子 坐 ,中华民国 不是 强盗 世界 ,大家 别 讲 。 有位 子 坐 的 人 ,不但 身体 安稳 ,心理 也 占 优势 ;他们 可以 冷眼 端详 那些 没 座位 的 人 ,而 那些 站 的 人 只 望 着 窗外 ,没 勇气 回看 他们 。 这 是 辆 病车 , 正害 疟疾 , 走 的 时候 , 门窗 无不 发抖 , 坐在 车梢 的 人 更 给 它 震动 得 骨节 松脱 、 腑 脏 颠倒 , 方才 吃 的 粳 米饭 仿佛 在 胃里 □( 字 “ 王争 ”—— 输入 者 ) 琮 有如 赌场 中碗 里 的 骰子 。 天黑 才 到 金华 ,结票 的 行李 没 从 原 车上 搬 过来 ,要 等 明天 的 车 运送 。 鸿渐 等 疲乏 地 出 车站 ,就近 一家 小 旅馆 里 过夜 。 今天 的 苦算 吃完 了 ,明天 的 苦 还 远得很 这一夜 的 身心 安适 是 向 不 属 今明两天 的 中立 时间 里 的 躲避 。 旅馆 名叫 “欧亚 大 旅社 ”。 虽然 直到现在 欧洲人 没来 住过 ,但 这 名称 不失为 一种 预言 ,还 不能 断定 它 是 夸大之词 。 后面 两进 中国式 平屋 ,木板 隔成 五六间 卧室 ,前面 黄泥 地上 搭 了 一个 席棚 ,算是 饭堂 ,要 凭 那股 酒肉 香 、炒菜 的 刀 锅响 、跑堂们 的 叫嚷 ,来 引诱 过客 进去 投宿 。 席棚 里 电灯 辉粕 ,扎竹 涂泥 的 壁上 贴满 了 红绿 纸条 ,写 的 是 本店 拿手菜 名 ,什么 “清蒸 甲鱼 ”、“本地 名腿 ”、“三鲜 米线 ”、“牛奶 咖啡 ”等等 。 十几张 饭 桌子 一大半 有人 占 了 。 掌柜 写账 的 桌子 边 坐 个 胖女人 坦白 地 摊开 白而 不坦 的 胸膛 , 喂 孩子 吃奶 ; 奶是 孩子 吃 的 饭 , 所以 也 该 在 饭堂 吃 , 证明 这 旅馆 是 科学管理 的 。 她 满腔 都 是 肥腻 腻 的 营养 ,小孩子 吸 的 想 是 加糖 的 溶化 猪油 。 她 那样 肥硕 ,表示 这 店里 的 饭菜 也 营养 丰富 ;她 靠 掌柜 坐着 ,算得 不 落言 诠 的 好 广告 。 鸿渐 等 看定 房间 ,洗 了 脸 ,出来 吃饭 ,找个 桌子 坐下 。 桌面 就 像 《儒林外史》 里 范进 给 胡 屠户 打 了 耳光 的 脸 ,刮得 下斤 把 猪油 。 大家 点 了 菜 ,鸿渐 和 孙小姐 都 说 胃口 不好 ,要 吃 清淡 些 ,便 一人 叫 了 个 米线 。 辛楣 不 爱 米线 ,要 一客 三鲜 糊涂 面 。 鸿渐 忽然 瞧见 牛奶 咖啡 的 粉红 纸条 , 诧异 道 :“ 想 不到 这里 会 有 这 东西 , 真 不愧 ‘ 欧亚 大 旅社 ’ 了 ! 咱们 先 来 一杯 醒醒 胃口 ,饭后 再 来 一杯 ,做 它 一次 欧洲人 ,好不好 ? “孙小姐 无可无不可 ,辛楣 道 :“我 想 不会 好吃 ,叫 跑堂 来 问问 。 ”跑堂 一口 担保 是 上海 来 的 好 东西 ,原封 没 打开 过 。 鸿 渐问 什么 牌子 , 跑堂 不 知道 什么 牌子 , 反正 又 甜 又 香 的 顶刮刮 货色 , 一 纸包 冲一 杯 。 辛楣 恍然大悟 道 :“这 是 哄 小孩子 的 咖啡 方糖 ——”鸿渐 高兴 头上 ,说 :“别 廛究 了 ,来 三杯 试试 再说 ,多少 总 有点 咖啡 香味儿 。 :跑堂 应声 去 了 。 孙小姐 说 :” 这 咖啡 糖里 没有 牛奶 成分 , 怎么 叫 牛奶 咖啡 , 一定 是 另外 把 奶粉 调进去 的 。 ”鸿渐 向 那位 胖女人 歪歪 嘴道 :“只要 不是 她 的 奶 ,什么 都行 。 ” 孙小姐 皱眉 努嘴 做个 颇 可爱 的 厌恶 表情 。 辛楣 红了脸 忍笑 道 :“该死 ! 该死 ! 你 不 说 好话 。 ” 咖啡 来 了 , 居然 又 黑 又 香 , 面 上浮 一层 白沫 , 鸿渐 问 跑堂 是 什么 , 跑堂 说 是 牛 奶 , 问 什么 牛奶 , 说 是 牛奶 的 脂膏 。 辛楣 道 :“我 看 像 人 的 唾沫 。 ”鸿渐 正要 喝 ,恨得 推开 杯子 说 :“我 不要 喝 了 ! ”孙小姐 也 不肯 喝 ,辛楣 一壁 笑 ,一壁 道歉 ,可是 自己 也 不 喝 ,顽皮 地 向 杯子 里 吐 一口 ,果然 很 像 那 浮着 的 白沫 。 鸿渐 骂 他 糟蹋 东西 ,孙小姐 只是 笑 ,像 母亲 旁观 孩子 捣乱 ,宽容 地 笑 。 跑堂 上 了 菜 跟 辛楣 的 面 。 面烧 得 太烂 了 ,又 腻 又 粘 ,像 一碗 浆糊 ,面上 堆些 鸡 颈 骨 、火腿 皮 。 辛楣 见 了 ,大 不 高兴 ,鸿渐 笑 道 :“你 讲 咖啡 里 有 唾沫 ,我 看 你 这面 里 有人 的 鼻涕 。 ”辛楣 把 面碗 推向 他 道 :“请 你 吃 。 ”叫 跑堂 来 拿 去 换 ,跑堂 不肯 ,只得 另要 碗 米线 来 吃 了 。 吃完 算账 时 ,辛楣 说 :“咱们 今天 亏得 没有 李梅亭 跟 顾尔谦 ,要 了 东西 不吃 ,给 他们 骂 死了 。 可是 这面 我 实在 吃不下 ,这 米线 我 也 不敢 仔细 研究 。 ”卧房 里 点 的 是 油灯 ,没有 外面 亮 ,三人 就 坐着 不 进去 ,闲谈 一回 。 都 有些 疲乏 过度 的 兴奋 ,孙小姐 也 有 说 有 笑 ,但 比 了 辛楣 鸿渐 的 胡闹 ,倒是 这 女孩子 老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