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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四章 (2)

第四章 (2)

老 夫妇 眼色 里 的 含意 愈深 了 。 豚 翁 肃然 改容道 :“ 那么 , 你 是 —— 是 所谓 ‘ 失恋 ’ 了 。 唔 ,那 也 犯不着 糟踏 自己 呀 ! 日子 长着 呢 。 ”豚翁 不但 饶赦 ,而且 怜惜 遭受 女人 欺侮 的 这个 儿子 了 。 鸿渐 更 局促 了 。 不错 ,自己 是 “失恋 ”——这 两个 字 在 父 嘴里 ,生涩 拗口 得 ——可是 ,并非 为了 苏文 纨 。 父母 的 同情 施错 了 地方 ,仿佛 身上 受伤 有 创口 ,而 同情者 偏向 皮肉 完好处 去 敷药 包布 。 要 不要 诉 他 们 唐小姐 的 事 ? 他们 决不会 了解 , 说不定 父亲 就 会 大笔一挥 , 直接 向 唐小姐 替自 己 求婚 , 他会 闹 这种 笑话 的 。 鸿渐 支吾 掩饰 了 两句 ,把 电报 给 豚翁 看 了 。 不出所料 ,同太太 的 事 果然 撇在一边 。 豚翁 说 ,这才 是 留学生 干的事 ,比 做 小 银行职员 混饭 强多了 ;平成 那 地方 确 偏僻 些 ,可是 “咱们 方家 在 自由区 该 有 个人 ,我 和 后方 可以 通通声气 ,我 自从 地方 沦陷 后 一切 行动 ,你 可以 进去 向 有关 方面 讲讲 。 ” 过 一会 , 豚 翁 又 说 :“ 你 将来 应该 按 月 寄 三分之一 的 薪水 给 我 , 并 不是 我要 你 的 钱 , 是 训练 你 对 父母 的 责任心 , 你 两个 兄弟 都 分担 家里 开销 的 。 ”吃晚饭 桌上 ,豚 翁 夫妇 显然 偏袒 儿子 了 ,怪 周家 小气 ,容不下 人 ,要 借口 撵走 鸿渐 :“商人 终是 商人 ,他们 看 咱们 方家 现在 失势 了 。 这种 鄙吝 势利 的 暴发户 ,咱们 不 希罕 和 他 们 做 亲家 。 ”二老 议决 鸿渐 今夜 回 周家 去 收拾 行李 ,明天 方 老太太 去 访问 周 太太 的 病 ,替 鸿渐 谢 打扰 ,好 把 行李 带走 。 鸿渐 吃完 晚饭 ,不愿意 就 到 周家 ,便 一个人 去 看 电影 。 电影 散场 ,又 延宕 了 一会 ,料想 周 经理 夫妇 都 睡 了 ,才 慢慢 回去 。 一进 卧室 ,就 见 桌上 有效 成 的 英文 文法 教科书 ,书里 夹着 字条 :“鸿渐哥 :我 等不及 你 了 ,要 去 睡觉 了 。 文法 练习 第三十四 到 三十八 ,请 你 快快 一做 。 还有 国文 自由 命题 一篇 ,随便 做 二百 字 ,肯 做 三百 字 更好 ,马马虎虎 ,文章 不要 太好 。 明天 要 交卷 也 。 ThankYouVeryMuch。 ”书旁 一大 碟 枇杷 和 皮核 ,想 是 效成 等 自己 时 消闲 吃 的 。 鸿渐 哼 了 一声 ,把 箱子 整理 好 ,朦胧 略 睡 ,一清早 离开 周家 。 周 太太 其实 当天 下午 就 后悔 ,感觉 到 胜利 的 空虚 了 ,只 等 鸿渐 低心下气 来 赔罪 ,就 肯 收回 一切 成命 。 明早 发现 鸿渐 不告 而别 ,儿子 又 在 大跳大骂 要 逃 一天 学 ,她 气得 唠叨 不了 ,方 老太太 来时 ,险 的 客 串 “探亲 相骂 ”。 午饭 时 ,点金 银行 差人 把 鸿渐 四个 月 薪水 送到 方家 ;方豚 翁代 儿子 收下 了 。 方鸿渐 住 在 家里 ,无聊 得 很 。 他 天天 代 父亲 写信 、抄 药方 ,一 有空 ,便 上街 溜达 。 每 出门 ,心里 总 偷偷 希望 ,在 路上 ,在 车子 里 ,在 电影院 门口 ,会 意外 碰见 唐小姐 。 碰见 了 怎样 呢 ? 有时 理想 自己 的 冷淡 、骄傲 ,对 她 视若无睹 ,使 她 受不了 。 有时 理想 中 的 自己 是 微笑 地 镇静 ,挑衅 地 多礼 ,对 她 客气 招呼 ,她 倒 窘得 不知所措 。 有时 他 的 想像力 愈 雄厚 了 ,跟 一个 比 唐小姐 更 美的 女人 勾手 同行 ,忽 与 尚无 男友 的 唐小姐 劈面 相逢 ;可是 ,只要 唐小姐 有 伤心 绝望 的 表示 ,自己 立刻 甩 了 那 女人 来 和 她 言归于好 。 理想 里 的 唐小姐 时而 骂 自己 “残忍” ,时而 强 抑情感 ,别 转 了 脸 ,不让 睫毛 上 眼泪 给 自己 看见 。 家里 住近 十天 ,已过 端午 ,三闾 大学 毫无音信 ,鸿渐 开始 焦急 。 一天 清早 ,专差 送 封信 来 ,是 赵辛楣 写 的 ,说 昨天 到 点金 银行 相访 未晤 ,今天下午 四时 后 有 暇 请来 舍 一谈 ,要事 面告 。 又 说 :“以往 之 事 ,皆 出 误会 ,望 勿 介意 。 ”顶 奇怪 的 是 称 自己 为 :“鸿渐 同情 兄 。 ”鸿渐 看后 ,疑团 百出 。 想 现在 赵辛楣 娶定 苏小 姐 了 ,还 来 找 自己 干吗 ,终 不会 请 去 当 他们 结婚 的 傧相 。 等一会 ,报纸 来 了 ,三奶奶 抢着 看 ,忽然 问 :“大哥 的 女朋友 是不是 叫 苏文纨 ? ”鸿渐 恨 自己 脸红 ,知道 三奶奶 兴趣浓厚 地 注视 自己 的 脸 ,含糊 反问 她 什么 。 三 奶奶 指 报纸 上 一条 启事 给 他 看 ,是 苏鸿业 、曹元真 两人 具名 登 的 ,要 读报者 知道 姓 苏 的 女儿 和 姓 曹 的 兄弟 今天 订婚 。 鸿渐 惊异 得 忍不住 叫 “咦” ! 想来 这 就是 赵辛楣 信上 所说 的 “要事” 了 。 苏 小姐 会 嫁给 曹 元朗 , 女人 傻 起来 真 没有 底 的 ! 可怜 的 是 赵辛楣 。 他 没知 道 ,苏 小姐 应允 曹 元朗 以后 ,也 说 :“赵辛楣 真 可怜 ,他 要 怨 我 忍心 了 。 ”曹诗 人 高兴 头上 ,平时 对 女人 心理 的 细腻 了解 忘掉 个 干净 ,冒失 地 说 :“那 不用 愁 ,他 会 另 找到 对象 。 我 希望 人人 像 我 一样 快乐 ,愿意 他 也 快快 恋爱 成功 。 ”苏小姐 沉着脸 不响 ,曹元朗 才 省悟 话 说错 了 。 一向 致力 新诗 ,没 留心 到 元微之 的 两句 :“曾经 沧海 难为 水 ,除却 巫山 不是 云 ,”后悔 不及 。 苏小姐 当然 以为 看中 自己 的 人 ,哪能 轻易 赏识 旁 的 女人 ? 她 不 嫁 赵辛楣 ,可是 她 潜意识 底 ,也许 要 赵辛楣 从此 不 娶 ,耐心 等 曹元朗 死 了 候补 。 曹 元朗 忙 回家 做 了 一首 情诗 送来 ,一以 志嘉 二 以 补过 。 这诗 的 大意 表示 了 破除 财产 私有 的 理想 ,说 他 身心 一切 都 与 苏 小姐 共有 。 他 情感 热烈 , 在 初夏 的 骄阳 下 又 多 跑 了 几次 , 头上 正 生 着 两个 小 疖 , 脸上 起 了 一层 红 疙瘩 , 这些 当然 也 跟 苏 小姐 共有 的 。 方鸿渐 准 五点钟 找到 赵辛楣 住 的 洋式 公寓 , 没 进门 就 听见 公寓 里 好几家 正 开 无线电 , 播送 风行一时 的 《 春 之 恋歌 》, 空气 给 那位 万众 倾倒 的 国产 女明星 的 尖 声 撕 割得 七零八落 —— 春天 , 春天 怎么 还 不 来 ? 我 心里 的 花儿 早已 开 ! 唉 ! 我 的 爱 ——逻辑 的 推论 法然 是 :夏天 没 到 ,她 身体 里 就 结果 子 了 。 那 女明星 的 娇声 尖锐 里 含着 浑浊 ,一大半 像 鼻子 里 哼 出来 的 ,又 腻 又 粘 ,又 软懒 无力 ,跟 鼻子 的 主产 品 鼻涕 具有 同样 品性 。 可是 ,至少 该 有 像 鼻子 那么 长短 ,才 包涵 得下 这 弯绕 连绵 的 声音 。 走到 支楼 赵家 门外 ,里面 也 播 着 这歌 呢 。 他 一而 按铃 ,想 该死 ! 该死 ! 听 这种 歌 好比 看 淫书 淫画 ,是 智力 落后 、神经失常 的 表示 ,不料 赵辛楣 失恋 了 会 堕落 至此 ! 用人 开门 接 名片 进去 无线电 就止 声 了 。 用人 出来 请进 小 客室 ,布置 还 精臻 壁上 挂 好几个 大 镜框 。 有 赵辛楣 去世 的 父亲 的 大 照相 、 赵辛楣 硕士 制服 手执 文赁 的 大 照相 、 赵辛楣 美国 老师 的 签字 照相 。 留美学生 夏令 会 的 团体 照相 里 赵辛楣 美 第一排 席地 坐着 ,为 教 观者 容易 起见 ,他 在 自己 头顶 用 红墨水 做个 “+”号 ,正画 在 身后 站 的人 的 胸腹 上 ,大有 替 他 用 日本 方法 “切腹” 之 观 。 紧剌眼 的 是 一张 彩色 的 狭长 照相 ,内容 是 苏 小姐 拿 棍子 赶 一群 白羊 ,头上 包块布 ,身上 穿 的 想 是 牧装 ,洋溢着 古典 的 、浪漫 的 、田园诗 的 、牧歌 的 种种 情调 。 可惜 这 牧羊女 不像 一心 在 管羊 ,脸朝 镜框 外面 ,向 观者 巧笑 。 据 照相 边上 两行 字 ,这 是 苏 小姐 在 法国 乡下 避暑 时 所摄 ,回国 后 放大 送给 辛楣 的 。 鸿渐 竟会 轻快地 一阵 嫉妒 ,想 苏 小姐 从未 给 自己 看过 这张 好 照相 。 在 这些 亲 、师 、友 、妇 等 三纲五常 摄影 之外 ,有 一副 对 、一幅 画 ,落 的 都 是 辛楣 的 款 。 对 是 董斜川 写 的 《九成宫》 体 :“阙 尚 鸳鸯 社 ;闹 无 鹅鸭 邻 。 辛楣 二兄 ,三十 不 娶 ,类 李 东川 诗 所谓 ‘有道者 ’,迁居 索句 ,戏撰 疥壁 。 ”那幅 画 是 董斜川 夫人 手笔 ,标题 《 结庐 人境 图 》 。 鸿渐 正 待 细看 ,辛楣 出来 了 ,急忙 中 穿 的 衣服 ,钮子 还 没有 扣好 ,天气 热 ,内心 也许 有点 羞愧 ,脸 涨红 得 有 似 番茄 。 鸿渐 忙 说 :“我要 脱衣服 ,请 你 做 主人 的 赞同 。 ”辛楣 道 :“好 ,好 。 ”女 用人 把 两人 衣服 拿 去 挂 了 ,送上 茶 烟 ,辛楣 分付 她 去取 冷饮 。 鸿渐 称赞 他 房子 精致 。 问 他 家里 有 多少 人 。 辛楣 说 只有 他 跟 他 老太太 ,此外 三个 用人 ,他 哥哥 嫂嫂 都 住 在 天津 。 他 看 鸿渐 一眼 ,关切 地 说 :“鸿渐兄 ,你 瘦得 多 了 。 ”鸿渐 苦笑 说 :“都是 你 那一天 灌醉 了 我 ,害 我 生 的 病 。 ”辛楣 怕 恐道 :“那 许多 请 你 别 再 提 了 ! 咱们 不打不成相识 ,以后 相处 的 日子 正长 ,要 好好 的 交个 朋友 。 我 问 你 , 你 什么 时候 知道 苏 小姐 爱上 曹 元朗 的 ? ”“今天 早晨 看见 报上 订婚 启事 ,我 才 知道 。 ” “ 嗳 ! ”——声音 里 流露出 得意 ——“我 大前天 清早 就 知道 了 。 她 自己 告诉 我 的 ,还 劝 我 许多 好意 的话 。 可是 我 到 现在 不 知道 那 姓 曹 的 是 什么样 儿 的 人 。 ”“我 倒 看见 过 这人 ,可是 我 想不到 苏小姐 会 看中 他 。 我 以为 她 一定 嫁给 你 。 ”“可不是 么 ! 我 以为 她 一定 嫁给 你 。 谁 知道 还有 个 姓 曹 的 ! 这 妞儿 的 本领 真 大 ,咱们 俩 都 给 她 玩弄 得 七颠八倒 。 客观 地 讲起来 ,可 不得不 佩服 她 。 好 了 , 好 了 , 咱们 俩 现在 是 同病相怜 , 将来 是 同事 ——” “ 什么 ? 你 也 到 三闾大学 去 ? ”于是 ,辛楣 坦白 地 把 这事 的 前因后果 讲 出来 。 三闾 大学 是 今年 刚 着手 组织 的 大学 ,高松年 是 他 的 先生 。 本来 高松年 请 他 去 当 政治 系主任 ,他 不愿意 撇下 苏小姐 ,忽然 记起 她 说过 鸿渐 急欲 在 国立大学 里 谋个 事 ,便 偷偷 拍电报 介绍 鸿渐 给 高松年 ,好 教 苏小姐 跟 鸿渐 疏远 。 可是 高松年 不 放松 他 ,函电 络绎 的 请 他 去 ,他 大 前天 从 苏 小姐 处 奉 到 遣散 命令 ,一 出来 就 回电 答应 了 。 高松年 上次 来信 , 托 他 请 鸿 渐开 履历 寄 去 , 又 说 上海 有批 应聘 的 同 人 , 将来 由 他 约 齐 同行 , 旅费 和 路程 单 都 先寄 给 他 。 鸿渐 恍然大悟 道 :“我 该 好好 的 谢 你 ,为 我 找到 饭碗 。 ” 辛楣 道 :“ 哪里 的话 ! 应当 同舟共济 。 ” 鸿渐 道 :“ 我 忘掉 问 你 , 你 信上 叫 我 ‘ 同情 兄 ’, 那 是 什么 意思 ? ”辛楣 笑 道 :“这是 董斜川 想 出来 的 ,他 说 ,同 跟 一个 先生 念书 的 叫 ‘同师兄弟 ’,同 在 一个 学校 的 叫 ‘同学 ’,同 有 一个 情人 的 该 叫 ‘同情 ’。 ”鸿渐 忍不住 笑 道 :“这 名字 好妙 。 可惜 你 的 ‘同情者 ’是 曹元朗 ,不是 我 。 ”辛楣 道 :“你 这 人 太 不 坦白 ! 咱们 现在 是 同病相怜 ,我 失恋 ,你 也 失恋 ,当着 我 ,你 不用 装假 挣 面子 。 难道 你 就 不爱 苏 小姐 ? ”“我 不 爱 她 。 我 跟 你 同病 ,不是 ‘同情 ’。 ”“那么 ,谁 甩 了 你 ? 你 可以 告诉 我 么 ? ”掩抑 着 秘密 再也 压不住 了 :“唐小姐 。 ”鸿渐 垂首 低声 说 。 “唐晓芙 ! 好眼力 , 好眼力 ! 我 真是 糊涂 到 了 。 ”本来 辛楣 仿佛 跟 鸿渐 同 遭 丧事 ,竭力 和 他 竞赛 着 阴郁 沉肃 的 表情 ,不敢 让 他 独得 伤心 之名 。 这时候 他 知道 鸿渐 跟 自己 河水不犯井水 ,态度 轻松 了 许多 ,嗓子 已 恢复 平日 的 响朗 。 他 留住 鸿 渐 ,打电话 叫 董斜川 来 ,三人 同 上 馆子 吃 晚饭 。 辛楣 的 失恋 ,斜川全 知道 的 。 饭后 谈起 苏小姐 和 曹元朗 订婚 的 事 ,辛楣 宽宏大度 地说 :“这样 最好 。 他们 志 同道 合 ,都 是 研究 诗 的 。 ”鸿渐 、斜川 一致 反对 ,说 同行 最 不宜 结婚 ,因为 彼此 是 行家 ,谁 也 哄不倒 谁 ,丈夫 不会 莫测高深 地 崇拜 太太 ,太太 也 不会 盲目 地 崇拜 丈夫 ,婚姻 的 基础 就 不 牢固 。 辛楣 笑 道 :“这些 话 跟 我 说 没有 用 。 我 只 希望 他们 俩 快 乐 。 ” 大家 都 说 辛楣 心平气和 得 要 成 “ 圣人 ” 了 。 圣人 笑而不答 , 好 一会 , 取出 烟斗 眼睛 顽皮 地 闪光 道 :“ 曹 元朗 的 东西 , 至少 有苏 小姐 读 : 苏 小姐 的 东西 , 至 少有 曹元 朗读 。 彼此 都 不会 没有 读者 ,还 不好 么 ? ”大家 笑 说 辛楣 还 不是 圣人 ,还可以 做 朋友 。 以后 鸿渐 就 不 寂寞 了 ,三人 常常 来往 。 三星期 后 ,辛楣 请 新 同事 上 茶室 早餐 ,大家 好 认识 。 鸿渐 之外 ,还有 三位 。 中国 文学 系主任 李梅亭 是 高松年 的 老同事 ,四十 来 岁 年纪 ,戴 副 墨晶 眼镜 ,神情 傲兀 ,不大 理会 人 ,并且 对 天气 也 鄙夷 不理 ,因为 这是 夏历 六月 中旬 ,他 穿 的 还是 黑 呢 西装 外套 。 辛楣 请 他 脱衣服 , 他 死 不肯 ; 辛楣 倒替 他 出汗 , 自己 的 白衬衫 像 在 害 黄热病 。 一位 顾尔廉 是 高松年 的 远 亲 ,好像 没 梦想 到 会 被 聘为 历史系 副教授 的 ,快乐 像 沸水 似的 洋溢 满桌 ,对 赵李 两位 尤为 殷勤 。 他 虽 是 近 五十岁 的 干瘪 男人 ,绰有 天真 妩媚 小姑娘 的 风致 ,他 的 笑容 比 他 的 脸 要 年轻 足足 三十年 ,口内 两只 金 门牙 使 他 的 笑容 尤其 辉煌 耀目 。 一 位 孙柔嘉 女士 ,是 辛楣 报馆 同事 前辈 的 女儿 ,刚 大学 毕业 ,青年 有志 ,不愿 留在 上海 ,她 父亲 恳求 辛楣 为 她 谋得 外国 语文系 助教 之职 。 孙小姐 长 圆脸 ,旧 象牙色 的 颧颊 上 微有 雀斑 ,两眼 分得 太开 ,使 她 常常 着 惊异 的 表情 ;打扮 甚为 素净 ,怕 生得 一句 话 也 不敢 讲 ,脸上 滚滚 不断 的 红晕 。 她 初 来时 叫 辛楣 “ 赵 叔叔 ”, 辛楣 忙教 她 别 这样 称呼 , 鸿渐 暗笑 。 辛楣 送 老太太 到 天津 去 后 回来 ,已 是 阳历 九月初 ,该 动身 了 ,三闾 大学 定 十月初 开学 的 。 辛楣 又 想 招 大家 吃饭 商定 行期 。 辛楣 爱 上馆子 吃饭 ,动不动 借 小事 请客 ,朋友 有事 要求 他 ,也 得 在 饭桌 上 跟 他 商量 ,仿佛 他 在 外国 学 政治 和 外交 ,只记 着 两句 ,拿破仑 对 外交官 的 训令 :“请客 菜要 好 ,”和 斯多威尔 候爵 (LordStowell)的 办事 原则 :“请 吃饭 能 使 事务 滑溜 顺利 。 ”可是 这 一次 鸿渐 抗议 说 ,这是 大家 的 事 ,不该 老让 辛楣 一个人 破钞 ,结果 改为 聚餐 。 吃饭 时 议定 九月 二十 日 坐 意大利 公司 的 船 到 宁波 ,辛楣 说 船标 五张 由他 去 买 ,都 买 大菜 间 ,将来 再 算 账 。 李顾 两位 没说 什么 。 吃完饭 ,侍者 送上 账单 ,顾先生 抢着 归 他 一个人 付账 ,还 说 他 久蓄 此心 ,要 请 诸 同人 一聚 ,今天 最巧 没有 了 。 大家 都 说 岂有此理 ,顾先生 眼 瞥 账单 ,也就 不再 坚持 ,只 说 :“这 小数目 ,何必 分摊 ? 其实 让 我 作东 得 了 。 ”辛楣 一总付 了 钱 ,等 柜台 上 找 。 顾先生 到 厕所 去 ,李先生 也 跟 去 了 。 出 馆子 门 分手 的 时候 ,李先生 问 辛楣 是否 轮船 公司 有 熟人 ,买票 方便 。 辛楣 道 ,托 中国 旅行社 去 办 就 行 。 李先生 道 :“我 有 个 朋友 在 轮船 公司 做事 ,要不要 我 直接 托 他 买 ? 我们 已经 种种 费 先生 的 心 ,这 事 兄弟 可以 效劳 。 ”辛楣 道 :“那 最好 没有 。 五张 大菜 间 ,拜托 拜托 ! ”当天下午 ,鸿渐 拉 了 辛楣 、斜川 坐 咖啡馆 ,谈起 这次 同行 的 三个 人 ,便 说 :“我 看 李梅亭 这 讨厌 家伙 ,肚子里 没有 什么 货 ,怎么 可以 当 中国 文学 系主任 ,你 应当 介绍 斜 去 。 ”辛楣 吐舌 道 :“斜川 ? 他 肯 去 么 ? 你 不信 问 他 自己 。 只有 我们 一对 失恋 的 废物 肯 到 那 地方 去 斜川 家里 有 年轻美貌 的 太太 。 ”斜川 笑 道 :“别 胡闹 ,我 对 教书 没有 兴趣 。 ‘若有 水田 三百亩 ,来年 不作 猢狲王 ;’你们 为什么 不 陪 我 到 香港 去 找 机会 ? ”鸿渐 道 :“对呀 ,我 呢 ,回国 以后 等于 失业 ,教书 也 无所谓 。 辛楣 出路 很多 , 进 可以 做官 , 退 可以 办报 , 也 去 坐冷板凳 , 我 替 他 惋惜 。 ”辛楣 道 :“办报 是 开发 民智 ,教书 也 是 开发 民智 ,两者 都 是 ‘ 精神 动员 ’,无分 彼此 。 论 影响 的 范围 ,是 办报 来得 广 ;不过 ,论 影响 的 程度 ,是 教育 来得 深 。 我 这次 去 也 是 添 一个 人生 经验 。 ” 斜川 笑 道 :“ 这些 大帽子 活该 留在 你 的 社论 里 去 哄 你 的 读者 的 。 ”辛楣 发急 道 :“我 并非 大话 欺人 ,我 真的 相信 。 ”鸿渐 道 :“说大话 哄人 惯了 ,连 自己 也 哄 相信 ——这 是 极 普通 的 心理现象 。 ”辛楣 道 :“你 不 懂 这 道理 。 教书 也 可以 干 政治 ,你 看 现在 许多 中国 大 政客 ,都 是 教授 出身 ,在 欧洲 大陆 上 也 一样 ,譬如 捷 的 第一任 总统 跟 法国 现在 的 总理 。 五 政治 的 人 先 去 教书 ,一 可以 把握 表年 心理 ;二 可以 训练 自己 的 干部 人才 ,这 跟 报纸 的 制造 舆论 是 一贯 的 。 ”鸿渐 道 :“这 不是 大 教授 干 政治 ,这 是 小 政客 办 教育 。 从前 愚民政策 是 不许 人民 受 教育 ,现代 愚民政策 是 只许 人民 受 某 一种 教育 。 不 受教育 的 人 ,因为 不 识字 ,上人 的 当 ,受教育 的 人 ,因为 识 了 字 ,上 印刷品 的 当 ,像 你们 的 报纸 宣传品 、训练 干部 讲义 之类 。 ”辛楣 冷笑 道 :“大家 听听 ,方鸿渐 方 先生 的 议论 多 透辟 呀 ! 他 年龄 刚 二十八 岁 ,新有 过 一次 不幸 的 恋爱 经验 ,可是 他 看破 了 教育 ,看破 了 政治 ,看破 了 一切 ,哼 ! 我 也 看破 了 你 ! 为了 一个 黄毛丫头 ,就 那么 愤世嫉俗 ,真是 小题大做 ! ”鸿渐 把 杯子 一顿 道 :“你 说 谁 ? ”辛楣 道 ,“我 说 唐晓芙 ,你 的 意中人 ,她 不是 黄毛丫头 么 ? ”鸿渐 气得 脸 都 发白 ,说 苏文 纨 是 半老 徐娘 。 辛楣 道 :“ 她 半老 不半老 , 和 我 不相干 , 我 总不像 你 那样 袒护着 唐晓芙 , 她 知道 你 这样 作情 未断 , 还会 覆水 重收 —— 斜川 , 对 不 对 ? ——真 没有 志气 ! 要不 要 我 替 你 通个 消息 ? ”鸿渐 说不出 话 ,站起来 了 ,斜川 拉 他 坐下 去 ,说 :“别吵 ! 别吵 ! 人家 都 在 看 咱们 了 。 我 替 你们 难为情 ,反正 你们 是 彼此彼此 。 鸿 渐近 来 呢 , 是 好像 有点 反 常 , 男子汉 , 大丈夫 , 为 一个 女子 ——” 鸿渐 愤然 走出 咖啡馆 , 不去 听 他 。 回到 家里 ,刚 气鼓鼓 地 坐着 ,电话 来 了 ,是 斜川 的 声音 :“何必 生 那么 大 的 气 ? ”鸿渐 正待 回答 ,那 一头 换辛楣 在 说话 :“哙 ,老方 呀 ,我 道歉 可以 ,可是 你 不要 假 生气 呀 ! 今天 你 作 主人 ,没 付账 就 跑 ,我们 做 客人 的 身上 没带 钱 ,扣 在 咖啡馆 里 等 你 来 救命 呢 ! S.O.S.快 来 ! 晚上 水酒 一怀 谢罪 。 ”鸿渐 忍不住 笑 道 :“我 就 来了 。 ”十九日 下午 辛楣 把 李梅亭 代习 的 船票 交给 鸿渐 ,说 船 公司 改期 到 二十二日 下 午 六点半 开船 ,大家 六点 正 上船 。 在 西洋 古代 ,每逢 有人 失踪 ,大家 说 :“这 人 不是 死 了 ,就是 教书 去 了 。 ”方鸿渐 虽然 不至于 怕 教书 像 怕死 ,可是 觉得 这次 教 书 是 坏运气 的 一部分 ,连日 无精打采 ,对于 远行 有 说不出 的 畏缩 ,能 延宕 一天 是 一天 。 但 船 公司 真的 宽限 两天 ,他 又 恨 这事 拖着 不痛快 ,倒不如 早 走 干脆 。 他 带 三件 行李 : 一个 大 子 , 一个 铺盖 袋 , 一个 手提箱 。 方 老太太 替 他 置备 衣服 被褥 ,说 :“到 你 娶 了 媳妇 ,这些 事 就 不用 我 来 管 了 。 ”方豚 翁道 :“恐怕 还 得 要 你 操心 ,现在 那些 女 学生 只会 享 现成 ,什么 都 不懂 的 。 ”方 老太太 以为 初秋 天气 ,变 化 不测 ,防 儿子 路上 受寒 ,要 他 多 带 一个 小 铺盖卷 ,把 晚上 用得着 的 薄 棉被 和 衣服 捆 在 里面 ,免得 天天 打开 大 铺盖 。 鸿渐 怕 行李 多 了 累赘 , 说 高松年 信上 讲 快 则 一 星期 , 迟则 十天 , 准 能 到达 , 天气 还 不会 冷 , 手提 里 搁 条薄 羊 毛毯 就够 了 。 方 豚 翁 有 许多 临别 赠言 分付 儿子 记着 ,成双作对 地 很 好听 ,什么 “咬紧牙关 ,站定脚跟 ”,“可长日思家 ,而 不可 一刻 恋家 ”,等等 。 鸿渐 知道 这些 虽然 对 自己 说 , 而 主要 是 记载 在 日记 和 回忆录 里 给 天下 后世 看方豚 翁 怎样 教子 以义方 的 。 因为 豚 翁 近来 闲着 无 事 ,忽然 发现 了 自己 ,像 小孩子 对镜 里 的 容貌 ,摇头 侧目 地 看 得 津津有味 。 这种 精神上 的 顾影自怜 使 他 写 自传 、写 日记 ,好比 女人 穿 中西 各色 春 夏秋冬 的 服装 ,做出 支颐 扭颈 、行立 坐 卧 种种 姿态 ,照成 一张张 送人 留念 的 照相 。 这些 记载 从 各个 方面 ,各种 事实 来 证明 方豚 翁 的 高人一等 。 他 现在 一言一动 ,同时 就 想 日记 里 、言行录 里 如何 记法 。 记载 并 不 完全 凿空 ,譬如 水泡 碰破 了 总 剩下 一小 滴水 。 研究 语言 心理学 的 人 一望而知 是 “语文 狂 ”;有 领袖欲 的 人 ,不论 是 文武官 商 ,全 流露 这种 病态 。 朋友 来 了 ,豚 翁 常 把 日记 给 他们 看 ;邻居 那位 庸 医 便 知道 端午节 前方 家 大儿子 滥交 女友 ,给 豚 翁 训斥 了 一顿 ,结果 儿子 “为 之 悚然 感司 ,愧悔 无巳 ”。 又 如 前天 的 日记 写 他 叫 鸿渐 到 周家 去 辞行 ,鸿渐 不肯 ,骂 周 太太 鄙吝 势利 ,他 怎样 教训 儿子 “君子 躬自厚 而 薄责于 人 ,亲无失 亲 ,故 无失 故 ”,结果 儿子 怎样 帖然 “无词 ”。 其实 鸿渐 并 没 骂 周 太太 。 是豚 翁 自己 对 她 不 满意 ,所以 用 这种 皮里阳秋 的 笔法 来 褒贬 。 鸿渐 起初 确 不肯 去 辞行 ,最后 还是 去 了 ,一个人 没 见到 。 如蒙 大赦 。 过一天 ,周家 送 四色 路菜 来 。 鸿渐 这 不讲理 的 人 ,知道 了 非常 生气 ,不许 母亲 受 。 方 老太太 叫 儿子 自己 下去 对 送礼 的 人 说 ,他 又 不肯 见 周家 的 车夫 。 结果 周家 的 车夫 推来推去 ,扔下 东西 溜 了 。 鸿渐 牛性 ,不吃 周家 送来 的 东西 。 方豚 翁 日记 上添 了 一条 ,笑 儿子 要 做 “不食周粟 ”的 伯夷 叔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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