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
一天 ,他 到 柏林 图书馆 中国 书 编目 室 去 看 一位 德国 朋友 ,瞧见 地板 上 一大堆 民国初年 上海 出 的 期刊 ,《东方杂志》 、《小说月报》 、《大中华》 、《妇女杂志》 全有 。 信手 翻着 一张 中 英文 对照 的 广告 ,是 美国 纽约 什么 “克莱登 法商 专门 学校 函授班 ,将来 毕业 ,(missingwords)给 予 相当于 学士 、硕士 或 博士 之 证书 ,章程 函索 即 寄 ,通讯处 纽约 第几 街 几号 几之几 ,方鸿渐 心里 一动 ,想 事隔 二十多年 ,这 学校 不知 是否 存在 ,反正 去 封信 问问 ,不费 多少钱 。 那 登广告 的 人 ,原是 个 骗子 ,因为 中国 人 不 来 上当 ,改行 不 干 ,人 也 早 死 了 。 他 住 的 那 间 公寓 房间 现在 租给 一个 爱尔兰人 ,具有 爱尔兰人 的 不 负责 、爱尔兰人 的 急智 、还有 爱尔兰人 的 穷 。 相传 爱尔人 的不动产 (Irishfortune)是 奶 和 屁股 ;那位 是 个 萧伯纳 式 既 高 且 瘦 的 男人 ,那 两项 财产 的 分量 又 得 打着 折扣 。 他 当时 在 信箱 里 拿到 鸿渐 来信 ,以为 邮差 寄错 了 ,但 地址 明明 是 自己的 ,好奇 拆开 一看 ,莫名其妙 ,想 了 半天 ,快活 得 跳起来 ,忙 向 邻室 小报 记者 借 个 打字机 ,写 了 一封 回信 ,说 先生 既 在 欧洲 大学 读书 ,程度 想必 高深 ,无庸 再 经 函授 手续 ,只要 寄 一万 字 论文 一篇 附缴 美金 五百元 ,审查 及格 ,立即 寄上 哲学 博士 文凭 ,来信 可 寄 本人 ,不必 写 学术 名字 。 署名 PatricMahoney,后面 自赠 了 四五个 博士 头衔 。 方鸿渐 看 信纸 是 普通 用 的 ,上面 并没 刻 学校 名字 ,信 的 内容 分明 更是 骗局 ,搁下 不理 。 爱尔兰人 等 急 了 ,又 来 封信 ,说 如果 价钱 嫌 贵 ,可以 从长商议 ,本人 素爱 中国 ,办 教育 的人 尤其 不愿 牟利 。 方 鸿渐 盘算 一下 ,想 爱尔兰人 无疑 在 捣鬼 ,自己 买张 假 文凭 回去 哄人 ,岂非 也 成了 骗子 ? 可是 --记着 ,方鸿渐 进 过 哲学系 的 --撒谎 欺骗 有时 并非 不道德 。 柏拉图 《理想国》 就 说 兵士 对 敌人 ,医生 对 病人 ,官吏 对 民众 都 应该 哄骗 。 圣如 孔子 ,还 假装 生病 ,哄走 了 儒悲 ,孟子 甚至 对 齐宣王 也 撒谎 装病 。 父亲 和 丈人 希望 自 己 是 个 博士 ,做 儿子 女婿 的 人 好意思 教 他们 失望 么 ? 买张 文凭 去 哄 他们 ,好比 前 清 时代 花钱 捐个 官 ,或 英国 殖民地 商人 向 帝国 府库 报效 几万 镑 换个 爵士 头衔 ,光耀 门楣 ,也 是 孝子 贤婿 应有 的 承欢 养志 。 反正 自己 将来 找事 时 ,履历 上 决不 开 这个 学位 。 索性 把 价钱 杀得 极 低 ,假如 爱尔兰人 不肯 ,这 事 就算 吹 了 ,自己 也 免 做 骗子 ,便 复信 说 :至多 出 一百 美金 ,先 寄 三十 ,文凭 到手 ,再 寄 余款 ;此间 尚有 中国 同学 三十余人 ,皆 愿 照此 办法 向 贵校 接洽 。 爱尔兰人 起初 不想 答应 ,后来 看 方鸿渐 语气 坚决 ,又 就近 打听 出来 美国 博士 头衔 确 在 中国 时髦 ,渐渐 相信 欧洲 真 有 三十多条 中国 糊涂虫 ,要 向 他 买 文凭 。 他 并且 探出来 做 这种 买卖 的 同行 很多 ,例如 东方 大学 、东美 合众国 大学 ,联合 大学 (IntercollegiaeUniversity)、真理 大学 等等 ,便宜 的 可以 十块 美金 出买 硕士文凭 ,神玄 大学 (CollegeofDivineMetaphsics)廉价 一起 奉送 三种 博士文凭 ;这 都 是 堂堂 立案 注册 的 学校 ,自己 万万 比不上 。 于是 他 抱 薄利 畅销 的 宗旨 ,跟 鸿渐 生意 成交 。 他 收到 三十 美金 ,印 了 四五十张 空白 文 赁 填好 一张 ,寄给 鸿渐 ,附信 催 他 缴款 和 通知 其他 学生 来 接洽 。 鸿渐 回信 道 ,经 详细 调查 ,美国 并 无 这个 学校 ,文凭 等于 废纸 ,姑念 初犯 ,不予 追究 ,希望 悔过 自新 ,汇上 十 美金 聊 充 改行 的 本钱 ,爱尔兰人 气得 咒骂 个 不停 ,喝醉酒 ,红着 眼 要 找 中国人 打架 ,这 事 也许 是 中国 自有 外交 或 订 商约 以来 唯一 的 胜利 。 鸿渐 先到 照相馆 里 穿上 德国 大学 博士 的 制服 ,照 了 张 四寸 相 。 父亲 和 丈人 处 各 寄 一张 ,信上 千叮万嘱 说 ,生平 最 恨 “博士” 之称 ,此番 未能 免俗 ,不足 为 外人 道 。 回 法国 玩 了 几 星期 ,买 二等舱 票 回国 。 马赛 上船 以后 ,发 见 二等舱 只有 他 一个 中国人 ,寂寞 无聊 得很 ,三等 的 中国 学生 觉得 他 也 是 学生 而 摆阔 坐 二等 ,对 他 有点儿 敌视 。 他 打听 出 三等 一个 安南 人 舱 里 有 张 空 铺 ,便 跟 船上 管事 商量 ,自愿 放弃 本来 的 舱位 搬 下来 睡 ,饭 还 在 二等 吃 。 这些 同船 的 中国 人 里 ,只有 苏 小姐 是 中国 旧 相识 ,在 里昂 研究 法国 文学 ,做 了 一篇 《 中国 十八家 白话诗 人 》 的 论文 ,新授 博士 。 在 大学 同学 的 时候 ,她 眼睛 里 未必 有 方鸿渐 的 小子 。 那时 苏 小姐 把 自己 的 爱情 看得 太 名贵 了 ,不肯 随便 施与 。 现在 呢 ,宛如 做 了 好 衣服 ,舍不得 穿 ,锁 在 箱里 ,过 一两年 忽然 发见 这 衣服 的 样子 和 花色 都 不 时髦 了 ,有些 自怅 自悔 。 从前 她 一心 要 留学 ,嫌 那 几个 追求 自己 的人 没有 前程 ,大不了 是 大学 毕业生 。 而今 她 身为 女博士 ,反 觉得 崇高 的 孤独 ,没有 人 敢 攀上来 ,她 对 方鸿渐 的 家世 略 有 所知 ,见 他 人 不 讨厌 ,似乎 钱 也 充足 ,颇 有 意 利用 这 航行 期间 ,给 他 一个 亲近 的 机会 。 没 提防 她 同舱 的 鲍 小姐 抢 了 个 先 去 。 鲍 小姐 生长 澳门 ,据说 身体 里 有 葡萄牙 人 的 血 。 “葡萄牙人 的 血 ”这句 话 等于 日本人 说 有 本位 文化 ,或 私行 改编 外国 剧本 的 作者 声明 他 改本 “有 著作权 ,不许 翻译 ”。 因为 葡萄牙人 血里 根本 就 混 有 中国 成分 。 而 照 鲍 小姐 的 身材 估量 ,她 那位 葡萄牙 母亲 也许 还 间接 从 西班牙 传来 阿拉伯人 的 血 胤 。 鲍 小姐 纤腰 一束 ,正 合 《天方夜谭》 里 阿拉伯 诗人 所 歌颂 的 美人 条件 :“身围 瘦 ,后部 重 ,站立 的 时候 沉得 腰肢 酸痛 。 ”长 睫毛 上 一双 欲眠 似醉 、含笑 、带梦 的 大 眼睛 ,圆满 的 上 嘴唇 好像 鼓着 在 跟 爱人 使性子 。 她 那位 未婚夫 李医生 不知 珍重 ,出钱 让 她 一个人 到 伦敦 学 产科 。 葡萄牙人 有 句 谚语 说 :“运气 好 的 人生 孩子 第一胎 准是 女的 。 ”因为 女孩子 长大 了 ,可以 打杂 ,看护 弟弟 妹妹 ,在 未嫁 之前 ,她 父母 省得 下一个 女佣人 的 工钱 。 鲍 小姐 从小 被 父母 差唤 惯 了 ,心眼 伶俐 ,明白 机会 要 自己 找 ,快乐 要 自己 寻 。 所以 她 宁可 跟 一个 比 自己 年龄 长 十二 岁 的 人 订婚 ,有 机会 出洋 。 英国人 看惯 白 皮肤 ,瞧见 她 暗 而 不 黑 的 颜色 、肥腻 辛辣 的 引力 ,以为 这 是 道地 的 东方 美人 。 她 自信 很 能 引诱 人 ,所以 极快 、极容易 地 给 人 引诱 了 。 好 在 她 是 学医 的 ,并 不 当 什么 一 回事 ,也 没 出 什么 乱子 。 她 在 英国 过 了 两年 ,这次 回去 结婚 ,跟 丈夫 一同 挂牌 。 上船 以后 ,中国 学生 打 咱 出 她 领 香港 政府 发给 的 “大不列颠 子民 ”护照 ,算不得 中国 国籍 ,不大 去 亲近 她 。 她 不会 讲 法文 ,又 不屑 跟 三等舱 的 广东 侍者 打 乡谈 ,甚觉 无聊 。 她 看 方鸿渐 是 坐 二等 的 ,人 还 过得去 ,不失为 旅行 中 消遣 的 伴侣 。 苏小姐 理想 的 自己 是 :“艳 如 桃李 ,冷 若 冰霜 ,”让 方鸿渐 卑逊 地 仰慕 而后 屈伏 地 求爱 。 谁 知道 气候 虽然 每 天 华氏 一 百度 左右 ,这种 又 甜 又 冷 的 冰淇淋 作风 全 行不通 。 鲍 小姐 只 轻松 一句 话 就 把 方鸿渐 钩住 了 。 鸿渐 搬 到 三等 的 明天 ,上 甲板 散步 ,无意中 碰见 鲍 小姐 一个人 背靠着 船 栏杆 在 吹风 ,便 招呼 攀谈 起来 。 讲 不到 几句话 ,鲍 小姐 生 说 :“方 先 生 ,你 教 我 想起 了 我 的 fiance,你相貌和他像极了! ” 方鸿渐 听 了 , 又 害羞 , 又 得意 。 一个 可爱 的 女人 说 你 像 她 的 未婚夫 ,等于 表示 假使 她 没 订婚 ,你 有 资格 得 她 的 爱 。 刻薄 鬼 也许 要 这样 解释 ,她 已经 另有 未婚夫 了 ,你 可以 享受 她 未婚夫 的 权利 而 不必 履行 跟 她 结婚 的 义务 。 无论如何 ,从此 他们 俩 的 交情 像 热带 植 物 那样 飞快 的 生长 ,其他 中国 男 学生 都 跟 方鸿渐 开玩笑 ,逼 他 请 大家 喝 了 一次 冰 咖啡 和 啤酒 。 方鸿渐 那 时候 心上 虽 怪 鲍小姐 行动 不检 ,也 觉 兴奋 ,回头 看见 苏小姐 孙太太 两张 空 椅子 ,侥幸 方才 烟卷 的 事 没 落在 她们 眼里 ,当天 晚上 ,起 了 海风 ,船 有点 颠簸 。 十点钟 后 ,甲板 上 只有 三五 对 男女 ,都 躲 在 灯光 照不到 的 黑影 里 喁喁 情话 。 方鸿渐 和 鲍小姐 不 说话 ,并肩 踱 着 。 一个 大浪 把 船身 晃得 利害 ,鲍 小姐 也 站 不稳 ,方鸿渐 勾住 她 腰 ,傍 了 栏杆 不 走 ,馋嘴 似地 吻 她 。 鲍 小姐 的 嘴唇 暗示着 ,身体 依须 着 ,这个 急忙 、粗率 的 抢 吻 渐渐 稳定 下来 ,长得 妥贴 完密 。 鲍 小姐 顶 灵便 地 推脱 方鸿渐 的 手臂 ,嘴里 深深 呼吸 口气 ,道 :“我 给 你 闷死 了 ! 我 在 伤风 ,鼻子里 透不过气 来 --太 便宜 你 ,你 还没 求 我爱你 ! ”“我 现在 向 你 补求 ,行不行 ? ”好像 一切 没 恋爱 过 的 男人 ,方鸿渐 把 “爱”字 看 得 太 尊贵 和 严重 ,不肯 随便 应用 在 女人 身上 ;他 只 觉得 自己 要 鲍小姐 ,并 不 爱 她 ,所以 这样 语言 支吾 。 “反正 没好 活说 ,逃不了 那 几句 老套儿 。 ”“你 嘴 凑上来 ,我 对 你 说 ,这话 就 一直 钻 到 你 心里 ,省得 走 远路 ,拐 了 弯 从 耳朵 里 进去 。 ”“我 才 不 上 你 的 当 ! 有话 斯斯文文 的 说 。 今天 够 了 ,要是 你 不 跟 我 胡闹 ,我 明天 ……”方鸿渐 不 理会 ,又 把 手 勾 她 腰 。 船身 忽然 一侧 ,他 没 拉住 栏杆 ,险 的 带累 鲍小姐 摔 一交 。 同时 黑影 里 其余 的 女人 也 尖声 叫 :“啊哟 ! ”鲍 小姐 借势 脱身 ,道 :“我 觉得 冷 ,先 下去 了 。 明天 见 。 ”撇下 方鸿渐 在 甲板 上 。 天空 早起 了 黑云 ,漏出 疏疏 几颗 星 ,风浪 像 饕餮 吞吃 的 声音 ,白天 的 汪洋大海 ,这时候 全 消化 在 更 广大 的 昏夜里 。 衬 了 这 背景 ,一个 人 身心 的 搅动 也 缩小 以至于 无 ,只 心里 一团 明天 的 希望 ,还 未 落入 渺茫 ,在 广漠 澎拜 的 黑暗 深处 ,一点 萤火 似的 自 照着 。 从 那天 起 ,方鸿渐 饭 也 常 在 三等 吃 。 苏 小姐 对 他 的 态度 显著 地 冷淡 , 他 私上 问 鲍 小姐 , 为什么 苏 小姐 近来 爱理不理 。 鲍 小姐 笑 他 是 傻瓜 ,还 说 :“我 猜想 得出 为什么 ,可是 我 不 告诉 你 ,免得 你 骄气 。 ”方鸿渐 说 她 神经 过敏 ,但 此后 碰见 苏小姐 愈 觉得 局促 不安 。 船 又 过 了 锡兰 和 新加坡 ,不日 到 西贡 ,这是 法国 船 一路 走来 第一个 可夸傲 的 本国 殖民地 。 船上 的 法国人 像 狗 望见 了 家 ,气势 顿长 ,举动 和 声音 也 高亢 好些 。 船 在 下午 傍岸 ,要 停泊 两夜 。 苏小姐 有 亲戚 在 这儿 中国 领事馆 做事 ,派 汽车 到 码头 来 接 她 吃 晚饭 ,在 大家 羡慕 的 眼光 里 ,一个人 先 下船 了 ,其余 的 学生 决议 上 中国 馆子 聚餐 。 方鸿渐 想 跟 鲍 小姐 两个 人 另 去 吃饭 ,在 大家 面前 不好意思 讲 出口 ,只得 随 他们 走 。 吃完饭 ,孙氏 夫妇 带 小孩子 先 回 船 。 余人 坐 了 一回 咖啡馆 ,鲍 小姐 提议 上 跳舞厅 。 方鸿渐 虽 在 法国 花钱 学过 两课 跳舞 ,本领 并不 到家 ,跟 鲍小姐 跳 了 一次 ,只好 藏拙 坐着 ,看 她 和 旁人 跳 。 十二点 多 钟 ,大家 兴尽 回 船 睡觉 。 到 码头 下车 ,方鸿渐 和 鲍 小姐 落在 后面 。 鲍 小姐 道 :“今天 苏 小姐 不 回来 了 。 ”“我 同舱 的 安南人 也 上岸 了 ,他 的 铺位 听说 又 卖 给 一个 从 西贡 到 香港 去 的 中国 商人 了 。 ”“咱们 俩 今天 都 是 一个 人 睡 ,”鲍 小姐 好像 不经意 地 说 。 方鸿渐 心中 电光 瞥过 似的 ,忽然 照彻 ,可是 射眼 得 不敢 逼视 ,周身 的 血 都 升 上 脸来 ,他 正想 说话 ,前面 走 的 同伴 回头 叫道 :“你们 怎么 话 讲 不完 ! 走 得 慢吞吞 的 ,怕 我们 听见 ,是不是 ? ”两人 没 说 什么 ,直 上船 ,大家 道声 “晚安 ”散去 。 方鸿渐 洗 了 澡 ,回到 舱里 ,躺下 又 坐起来 ,打消 已 起 的 念头 仿佛 跟 女人 怀孕 要 打胎 一样 的 难受 ,也许 鲍小姐 那句话 并 无 用意 ,去 了 自讨 没趣 ;甲板 上 在 装货 ,走廊 里 有 两个 巡逻 的 侍者 防 闲人 混 下来 ,难保 不 给 他们 瞧见 。 自己 拿不定 文章 ,又 不肯 死心 ,忽 听得 轻快 的 脚步声 ,像 从 鲍 小姐 卧舱 那面 来 的 。 鸿 渐 心 直 跳 起来 。 又 给 那 脚步 捺 下去 ,仿佛 一步步 都 踏 在 心上 ,那 脚步 半路 停止 ,心 也 给 它 踏住 不敢 动 ,好一会 心 被 压得 不能 更 忍 了 ,幸而 那 脚步 继续 加快 的 走近 来 。 鸿渐 不再 疑惑 , 心 也 按束 不住 了 , 快活 得 要 大叫 , 跳 下铺 , 没 套 好 拖鞋 , 就 打开 门帘 , 先 闻到 一阵 鲍 小姐 惯用 的 爽身粉 的 香味 。 明天 早晨 方鸿渐 起来 ,太阳 满窗 ,表上 九点 多 了 。 他 想 这 一晚 的 睡 好 甜 ,充实 得 梦 都 没 做 ,无怪 睡 叫 “黑甜乡” ,又 想到 鲍小姐 皮肤 暗 ,笑 起来 甜甜的 ,等会 见面 可 叫 他 “黑甜” ,又 联想 到 黑 而 甜 的 朱古力糖 ,只可惜 法国 出品 的 朱古力糖 不好 ,天气 又 热 ,不 吃 这个 东西 ,否则 买 一匣 请 她 。 正 懒 在 床上 胡想 ,鲍 小姐 外面 弹 舱壁 ,骂 他 “懒虫 ”叫 他 快 起来 ,同 上岸 去 玩 。 方鸿渐 梳洗 完毕 ,到 鲍小姐 舱外 等 了 半天 ,她 才 打扮 好 。 餐室 里 早点 早开 过 ,另 花钱 叫 了 两客 早餐 。 那 伺候 他们 这 一 桌 的 侍者 就是 管 方鸿渐 房舱 的 阿刘 。 两人 吃完 想 走 ,阿刘 不 先 收拾 桌子 上 东西 ,笑嘻嘻 看着 他们 俩 伸手 来 ,手 心里 三只 女人 夹 头发 的 钗 ,打 广东 官话 拖泥带水 地 说 :“方 先生 ,这 是 我 刚才 铺 你 的 床 捡到 的 。 ”鲍 小姐 脸 飞红 ,大 眼睛 像 要 撑破 眼眶 。 方鸿渐 急得 暗骂 自己 湖涂 ,起身 时 没 检点 一下 ,同时 掏出 三百 法郎 对 阿刘 道 :“拿去 ! 那 东西 还给 我 。 ”阿 刘 道谢 ,还 说 他 这 人 最 靠得住 ,决不 乱讲 。 鲍小姐 眼望 别处 ,只 做 不 知道 。 出 了 餐室 , 方 鸿渐 抱 着 歉 把 发钗 还 给 鲍 小姐 , 鲍 小姐 生气 地 掷 在 地下 , 说 :“ 谁 还 要 这 东西 ! 经过 了 那家伙 的 脏手 ! ”这事 把 他们 整天 的 运气 毁 了 ,什么 事 都 别扭 。 坐 洋车 拉错 了 地方 ,买 东西 错 付 了 钱 ,两人 都 没 好运气 。 方鸿渐 还 想到 昨晚 那 中国 馆子 吃 午饭 ,鲍 小姐 定要 吃 西菜 ,就 不愿意 碰见 同船 的 熟人 。 便 找到 一家 门面 还 像样 的 西 菜馆 。 谁 知道 从 冷盘 到 咖啡 ,没有 一样 东西 可口 :上来 的 汤 是 凉 的 ,冰淇淋 倒 是 热 的 ;鱼 像 海军 陆战队 ,已 登陆 了 好几天 ;肉 像 潜水艇 士兵 ,会 长 时期 伏 在 水 里 ;除 醋 以外 ,面包 、牛油 、红酒 无一 不 酸 。 两人 吃 得 倒尽 胃口 ,谈话 也 不 投机 。 方鸿渐 要 博 鲍 小姐 欢心 ,便 把 “黑甜” 、“朱古力 小姐 ”那些 亲昵 的 称呼 告诉 她 。 鲍 小姐 怫 道 :“我 就 那样 黑 么 ? ”方鸿渐 固执 地 申辩 道 :“我 就 爱 你 这 颜色 。 我 今年 在 西班牙 ,看见 一个 有名 的 美人 跳舞 ,她 皮肤 只 比 外国 熏火腿 的 颜色 淡 一点儿 。 ”鲍小姐 的 回答 毫不 合逻辑 :“也许 你 喜欢 苏小姐 死 鱼肚 那样 的 白 。 你 自已 就 是 扫 烟囱 的 小 黑炭 , 不照 照镜子 ! ”说 着 胜利 地 笑 。 方鸿渐 给 鲍 小姐 喷 了 一身 黑 ,不好 再 讲 。 待者 上 了 鸡 ,碟子 里 一块 像 礼拜堂 定风针 上 铁公鸡 施舍 下来 的 肉 ,鲍 小姐 用力 割 不动 ,放下 刀叉 道 :“我 没 牙齿 咬 这 东西 ! 这 馆子 糟透了 。 ”方鸿渐 再接再厉 的 斗鸡 ,咬着牙 说 :“你 不 听 我 话 ,要 吃 西菜 。 ”“ 我要 吃 西菜 , 没 叫 上 这个 倒霉 馆子 呀 ! 做错 了 事 ,事后 怪人 ,你们 男人 的 脾气 全 这样 ! ”鲍 小姐 说 时 ,好像 全世界 每个 男人 的 性格 都 经 她 试验 过 的 。 过一会 ,不知 怎样 鲍小姐 又 讲起 她 未婚夫 李医生 ,说 他 也 是 虔诚 的 基督教徒 。 方鸿渐 正 满肚子 委屈 ,听到 这话 ,心里 作恶 ,想 信教 在 鲍小姐 的 行为 上 全 没 影响 ,只好 借 李医生 来 讽刺 ,便 说 :“信 基督教 的人 ,怎样 做 医生 ? ”鲍 小姐 不 明白 这 话 ,睁眼 看着 他 。 鸿渐 替 鲍 小姐 面前 搀 焦豆 皮 的 咖啡 里 ,加上 冲 米泔水 的 牛奶 ,说 :“基督教 十诫 里 一条 是 ‘别 杀人 ',可是 医生 除掉 职业化 的 杀人 以外 ,还 干 什么 ? ”鲍 小姐 毫无 幽默 地 生气 道 :“胡说 ! 医生 是 救人 生命 的 。 ”鸿渐 看 她 怒 得 可爱 ,有意 撩拨 她 道 :“救人 生命 也 不能 信教 。 医生 要 人 活 ,救人 的 肉体 ;宗教 救人 的 灵魂 ,要 人 不 怕 死 。 所以 病人 怕死 ,就 得 请 大夫 ,吃药 ;医药 无效 ,逃不了 一死 ,就 找 牧师 和 神父 来 送终 。 学医 兼 信教 ,那 等于 说 :假如 我 不能 教 病人 好好 的 活 ,至少 我 还 能 教 他 好好 的 死 ,反正 他 请 我 不会 错 。 这 仿佛 药房 掌柜 带 开 棺材 铺子 ,太 便宜 了 ! ”鲍 小姐 动 了 真气 :“瞧 你 一辈子 不 生病 ,不要 请教 医生 。 你 只 靠 一张 油嘴 ,胡说八道 。 我 也 是 学医 的 ,你 凭空 为什么 损人 ? ”方鸿渐 慌得歉 ,鲍小姐 嚷 头痛 ,要 回船 休息 。 鸿渐 一路上 赔小心 ,鲍小姐 只 无精打采 。 送 她 回 舱 后 ,鸿渐 也 睡 了 两个 钟点 。 一 起身 就 去 鲍 小姐 舱外 弹壁 唤 她 名字 , 问 她 好 了 没有 。 想不到 门帘 开处 ,苏 小姐 出来 ,说 鲍 小姐 病 了 ,吐过 两次 ,刚 睡着 呢 。 鸿渐 又 羞 又 窘 , 敷衍 一句 , 急忙 逃走 。 晚饭 时 ,大家 见 桌上 没 鲍小姐 ,向 方鸿渐 打趣 要 人 。 鸿渐 含含糊糊 说 :“她 累 了 ,身子 不大 舒服 。 ”苏小姐 面 有 得色 道 :“她 跟 方先生 吃饭 回来 害 肚子 ,这时候 什么 都 吃不进 。 我 只 担心 她 别 生 了 痢疾 呢 ! ”那些 全无心肝 的 男 学生 哈哈大笑 ,七嘴八舌 道 :“谁 教 她 背 了 我们 跟 小方 两口儿 吃饭 ? ”“小方 真 丢人 哪 ! 请 女朋友 吃饭 为什么 不 挑 干净 馆子 ? ”“馆子 不会 错 ,也许 鲍 小姐 太 高兴 ,贪嘴 吃 得 消化 不了 。 小方 ,对 不对 ? ”“小方 ,你 倒没 生病 ? 哦 ,我 明白 了 ! 鲍 小姐 秀色可餐 ,你 看 饱了 不用 吃饭 了 。 ”“只怕 餐 的 不是 秀色 ,是 --”那人 本 要 说 “熟肉 ”,忽想 当 了 苏 小姐 ,这 话 讲 出来 不雅 ,也许 会 传 给 鲍 小姐 知道 ,便 摘块 面包 塞 在 自己 嘴里 嚼着 。 方鸿渐 午饭 本 没 吃饱 ,这时候 受不住 大家 的 玩笑 ,不等 菜 上齐 就 跑了 ,余人 笑得 更 利害 。 他 立起来 转身 ,看见 背后 站着 侍候 的 阿刘 ,对 自己 心照不宣 似的 眨眼 。 鲍 小姐 睡 了 一天 多才 起床 ,虽 和 方鸿渐 在 一起 玩 ,不像 以前 那样 的 脱略 形骸 ,也许 因为 不日 到 香港 ,先 得 把 身心 收拾 整洁 ,作为 见 未婚夫 的 准备 。 孙氏 一家 和 其他 三四个 学生 也 要 在 九龙 下船 ,搭 粤汉铁路 的 车 ;分别 在 即 ,拚命 赌钱 ,只 恨 晚上 十二点 后 餐室 里 不许 开 电灯 。 到 香港 前一天 下午 ,大家 回国 后 的 通信地址 都 交换 过 了 ,彼此 再会 的话 也 反复 说 了 好几遍 ,仿佛 这 同舟 之 谊 永远 忘不掉 似的 。 鸿渐 正要 上甲板 找 鲍 小姐 ,阿刘 鬼鬼祟祟 地 叫 “方 先生 ”。 鸿渐 自从 那天 给 他 三百 法郎 以后 ,看见 这 家伙 就 心慌 ,板着脸 问 他 有 什么 事 。 阿刘 说 他 管 的 房舱 ,有 一间 没 客人 ,问 鸿渐 今晚 要 不 要 ,只 讨 六百 法郎 。 鸿渐 挥手 道 :“我要 它 干吗 ? ”三脚两步 上 楼梯 去 ,只 听得 阿刘 在 背后 冷笑 。 他 忽然 省悟 阿刘 的 用意 ,脸 都 羞热 了 。 上去 吞吞吐吐 把 这事 告诉 鲍 小姐 ,还 骂 阿 刘 浑蛋 。 她 哼 一声 ,没 讲 别的 。 旁人 来 了 ,不便 再 谈 。 吃晚饭 的时候 ,孙先生 道 :“今天 临别 纪念 ,咱们 得 痛痛快快 打个 通宵 。 阿刘 有 个 舱 ,我 已经 二百 法郎 定下来 了 。 ”鲍 小姐 对 鸿渐 轻 藐 地 瞧 了 一眼 ,立刻 又 注视 碟子 喝 汤 。 孙太太 把 匙儿 喂 小孩子 ,懦怯 地 说 :“明天 要 下船 啦 ,不 怕 累 么 ? ”孙先生 道 :“明天 找 个 旅馆 ,睡 它 个 几天 几晚 不 醒 ,船上 的 机器 闹 得 很 ,我 睡 不 舒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