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这位 赵先生 真 怪 ! 好像 我 什么 地方 开罪 了 他 似的 ,把 我 恨 得 形 诸 词色 。 ”“你 不是 也 恨着 他 么 ? ”唐小姐 狡猾地 笑 说 。 苏小姐 脸红 ,骂 她 :“你 这人 最坏 ! ”方鸿渐 听 了 这句 话 ,要 否认 他 恨 赵辛楣 也 不敢 了 ,只好 说 :“苏小姐 ,明天 茶会 谢谢 罢 。 我 不 想 来 。 ”唐小姐 没 等 苏小姐 开口 ,便 说 :“那 不成 ! 我们 看戏 的 人 可以 不来 ;你 是 做戏 的 人 ,怎么 好 不来 ? ”苏小姐 道 :“晓芙 ! 你 再 胡说 ,我 从此 不理 你 。 你们 两个 明天 都 得 来 ! ”唐小姐 坐 苏家 汽车 走 了 。 鸿渐 跟 苏 小姐 两人 相对 ,竭力 想 把 话 来 冲淡 ,疏通 这 亲密 得 使人 窒息 的 空气 :“你 表妹 说话 很 利害 ,人 也 好像 非常 聪明 。 ”“这 孩子 人 虽 小 ,本领 大 得 很 ,她 抓 一把 男朋友 在 手里 玩弄 着 呢 ! ”——鸿 渐 脸上 遮不住 的 失望 看得 苏 小姐 心里 酸溜溜 的 ——“你 别 以为 她 天真 ,她 才 是 满肚子 鬼主意 呢 ! 我 总 以为 刚 进 大学 就 谈恋爱 的 女孩子 ,不会 有 什么 前途 。 你 想 ,跟 男孩子 们 混 在 一起 ,搅得 昏天黑地 ,哪 有 工夫 念书 。 咱们 同亘 的 黄 璧 、蒋 孟 是 ,你 不 记得 么 ? 现在 都 不知道 哪里 去 了 ! ”方鸿渐 忙 说 记得 :“你 那 时候 也 红 得 很 可是 你 自有 那 一种 高贵 的 气派 ,我们 只 敢 远远 的 仰慕 着 你 。 我 真 梦想 不到 今天 会 和 你 这样 熟 。 ”苏小姐 心里 又 舒服 了 。 谈 了些 学校 旧事 ,鸿渐 看 她 并没有 重要 的话 跟 自己 讲 ,便 说 :“我 该 走 了 ,你 今天 晚上 还 得 跟 伯母 出去 应酬 呢 。 ”苏小姐 道 :“我 并没有 应酬 ,那 是 托词 ,因为 辛楣 对 你 太 无礼 了 ,我 不愿意 长 他 的 骄气 。 ”鸿渐 惶恐 道 :“你 对 我 太好 了 ! ”苏小姐 瞥 他 一眼 低下头 道 :“有时候 我 真 不 应该 对 你 那样 好 。 ”这时 空气 里 蠕动 着 他 该 说 的 情话 ,都 扑 凑 向 他 嘴边 要 他 说 。 他 不 愿意 说 ,而 又 不 容 静默 。 看见 苏 小姐 搁 在 沙发 边上 的 手 ,便 伸手 拍 她 的 手背 。 苏 小姐 送到 客堂 门口 , 鸿渐 下 阶 , 她 唤 “ 鸿渐 ”, 鸿渐 回来 问 她 有 什么 事 , 她 笑 道 :“ 没有 什么 。 我 在 这儿 望 你 ,你 为什么 直 望 前 跑 ,头 都 不 回 ? 哈哈 ,我 真是 没道理 女人 ,要 你 背后 生 眼睛 了 ——明天 早些 来 。 ” 方鸿渐 出 了 苏家 , 自觉 已 成 春天 的 一部分 , 沆瀣一气 , 不是 两 小时 前 的 春天 门外汉 了 。 走路 时 身体 轻得 好像 地面 在 浮 起来 。 只有 两件 小事 梗 在 心里 消化 不了 。 第一 ,那时候 不该 碰 苏小姐 的 手 ,应该 假装 不懂 她 言外之意 的 ;自己 总 太 心软 ,常 迎合 女人 ,不愿 触犯 她们 ,以后 言动 要 斩截些 ,别 弄假成真 。 第二 ,唐小姐 的 男朋友 很多 ,也许 已有 爱人 。 鸿渐 气得 把 手杖 残暴 地 打 道旁 的 树 。 不如 趁早 死 了 心 罢 ,给 一个 未成年 的 女孩子 甩 了 ,那 多 丢脸 ! 这样 惘惘 不甘地 跳上 电车 ,看见 邻座 一对 青年 男女 喁喁 情话 。 男孩子 身上 放着 一堆 中学 教科书 ,女孩子 的 书 都 用 电影明星 照相 的 包书纸 包着 。 那 女子 不过 十六七岁 ,脸 化妆 得 就 像 搓 油 摘 粉 调 胭脂 捏 出来 的 假面具 。 鸿渐 想 上海 不愧 是 文明 先进 之 区 ,中学 女孩子 已经 把 门面 油漆 粉刷 ,招徕 男人 了 ,这是 外国 也 少有 的 。 可是 这 女孩子 的 脸 假得 老实 ,因为 决没人 相信 贴 在 她 脸上 的 那张 脂粉 薄饼 会 是 她 的 本来面目 。 他 忽然 想 唐小姐 并不 十 妆饰 。 刻意 打扮 的 女孩子 ,或者 是 已有 男朋友 ,对 自己的 身体 发生 了 新 兴趣 ,发现 了 新 价值 ,或者 是 需要 男朋友 ,挂个 鲜明 的 幌子 ,好 刺眼 射目 ,不致 遭 男人 忽略 。 唐小姐 无意 修饰 , 可见 心里 并 没有 男人 , 鸿渐 自 以为 这 结论 有 深刻 的 心理 根据 , 合 严密 的 逻辑推理 , 可以 背后 批 Q.E.D. 的 。 他 快活 得 坐 不安 位 。 电车 到 站 时 ,他 没 等 车 停 就 抢先 跳 下来 ,险 的 摔 一交 ,亏得 撑着 手杖 ,左手 推 在 电杆 木 上 阻住 那 扑 向 地 的 势头 。 吓 出 一身 冷汗 ,左手掌 擦去 一层 油皮 ,还给 电车 司机 训 了 几句 。 回家 手心 涂 了 红药水 ,他 想 这 是 唐晓芙 害 自己 的 ,将来 跟 她 细细 算账 ,微笑 从 心里 泡沫 似地 浮上 脸 来 ,痛 也 忘 了 。 他 倒 不 想 擦 去皮 是 这 只 手 刚才 按 在 苏小姐 手上 的 报应 。 明天 他 到 苏家 ,唐小姐 已 先 到 了 。 他 还没 坐定 ,赵辛楣 也 来了 ,招呼 后 说 :“方 先生 ,昨天 去 得 迟 ,今天 来 得 早 。 想 是 上 银行 办公 养成 的 好 习惯 , 勤勉 可嘉 , 佩服 佩服 ! ”“过奖 ,过奖 ! ”方鸿渐 本想 说 辛楣 昨天 早退 ,今天 迟到 ,是 学 衙门 里 上司 的 官派 ,一 转念 ,忍住 不 说 ,还 对 辛楣 善意 地 微笑 。 辛楣 想不到 他 会 这样 无 的 抵抗 ,反 有 一拳 打个 空 的 惊慌 。 唐小姐 藏 不了 脸上 的 诧异 。 苏小姐 也 觉得 奇怪 ,但 忽然 明白 这是 胜利者 的 大度 ,鸿渐 知道 自己 爱 的 是 他 ,所以 不 与 辛楣 计较 了 。 沈氏 夫妇 也 来了 。 乘 大家 介绍 寒喧 的 时候 ,赵辛楣 拣 最近 苏 小姐 沙发 坐下 ,沈氏 夫妇 合 坐 一张 长沙发 ,唐小姐 坐在 苏 小姐 和 沈先生 坐位 中间 的 一个 绣 垫 上 ,鸿渐 孤零零 地 近 太太 坐 了 。 一 坐下 去 ,他 后悔 无及 ,因为 沈太太 身上 有 一股 味道 ,文言 里的 雅称 跟 古罗马 成语 都 借 羊 来 比喻 :“愠 羝 。 ”这 暖烘烘 的 味道 ,搀 了 脂粉 香 和 花香 ,熏 得 方鸿渐 泛 胃 ,又 不好意思 抽烟 解秽 。 心里 想 这 真是 从 法国 新 回来 的 女人 ,把 巴黎 大 菜场 的 “臭味 交响曲 ”都 带到 中国 来 了 ,可见 巴黎 大 而 天下 小 。 沈太太 生得 怪样 ,打扮 得 妖气 。 她 眼睛 下 两个 黑袋 , 像 圆壳 行军 热水瓶 , 想 是 储 蓄着 多情 的 热泪 , 嘴唇 涂 的 浓 胭脂 给 唾沫 进 了 嘴 , 把 黯黄 崎岖 的 牙齿 染道 红痕 , 血淋淋 的 像 侦探小说 里 谋杀案 的 线索 , 说话 常有 “Tiens!”“O la, la!” 那些 法文 慨叹 , 把 自己 身躯 扭摆 出 媚态 柔姿 。 她 身体 动 一下 ,那 气味 又 添 了 新 的 一阵 。 鸿渐 恨不能 告诉 她 ,话 用 嘴 说 就 够 了 ,小心 别 把 身体 一扭 两段 。 沈先生 下唇 肥厚 倒垂 ,一望而知 是个 说话 多 而 快 像 嘴里 在 泻肚子 下痢 的 人 。 他 在 讲 他 怎样 向 法 国人 作战 事 宣传 ,怎样 博得 不少 人 对 中 国 的 同情 :“南京 撤退 以后 ,他们 都 说 中 国 完 了 。 我 对 他们 说 :‘欧洲 大战 的 时候 ,你们 政府 不是 也 迁都 离开 巴黎 么 ? 可 是 你们 是 最后 的 胜利者 。 ’ 他 没有 话 讲 , 唉 , 他们 没有 话 讲 。 ”鸿渐 想 政府 可以 迁都 ,自己 倒 不能 换 座位 。 赵辛楣 专家 审定 似的 说 :“回答 得 好 ! 你 为什么 不 做 篇 文章 ? ”“薇蕾 在 《沪报》 上 发表 的 外国 通讯 里 ,就 把 我 这 一段话 记载 进去 ,赵先生 没 看见 么 ? ”沈先生 稍微 失望 地 问 。 沈 太太 扭 身子 向 丈夫 做个 挥手 姿势 ,娇笑 道 :“提 我 那 东西 干吗 ? 有 谁 会 注 意 到 ! ” 辛楣 忙 说 :“ 看见 , 看见 ! 佩服 得 很 。 想起来了 ,通讯 里 是 有 迁都 那 一段话 ——”鸿渐 道 :“我 倒 没有 看见 ,叫 什么 题目 ? ”辛楣 说 :“你们 这些 哲学家 研究 超 时间 的 问题 ,当然 不 看报 的 。 题目 是 ——咦 ,就 在 口边 ,怎么 一时 想不起 ? ”他 根本 没 看 那篇 通讯 ,不过 他 不愿 放弃 这个 扫鸿渐 面子 的 机会 。 苏 小姐 道 :“ 你 不能 怪 他 , 他 那 时候 也许 还 逃 躲 在 乡下 , 报 都 看不见 呢 。 鸿渐 ,是不是 ? 题目 很 容易 记 的 :《 给 祖国 姊妹 们 的 几封信 》, 前面 还有 大字 标题 , 好像 是 :《 亚洲 碧血 中 之 欧洲 青岛 》, 沈 太太 , 我 没 记错 罢 ? ” 辛楣 拍 大腿 道 :“ 对 , 对 , 对 ! 《 给 祖国 姊妹 们 的 几封信 》,《 亚洲 碧血 中 之 欧洲 青岛 》, 题目 美丽 极了 ! 文纨 ,你 记性 真 好 ! ”沈太太 道 :“这种 见不得人 的 东西 都 亏 你 记得 。 无怪 认识 的 人 都 推 你 是 天才 。 ”苏小姐 道 :“好东西 不用 你 去 记 ,它 自会 留下 很深 的 印象 。 ”唐小姐 对 鸿渐 道 :“那 是 沈太太 写给 我们 女人 看 的 ,你 是 ‘祖国 的 兄弟们 ’,没 注意到 ,可以 原谅 。 ” 沈 太太 年龄 不小 , 她 这信 又 不是 写给 “ 祖国 的 外甥女 、 侄女 、 侄孙女 ” 的 , 唐小姐 去 看 它 , 反 给 它 攀 上 姊妹 。 辛楣 为 补救 那 时候 的 健忘 ,恭维 沈 太太 ,还 说 华美 新闻社 要 发行 一种 妇女 刊物 ,请 她 帮忙 。 沈氏 夫妇 跟 辛楣 愈 亲热 了 。 用人 把 分隔 餐室 和 客堂 的 幔 拉开 ,苏小姐 请 大家 进去 用 点心 ,鸿渐 如 罪人 蒙 赦 。 他 吃完 回到 客堂 里 ,快 傍着 唐小姐 坐 了 ,沈太太 跟 赵辛楣 谈得 拆不开 ;辛楣 在 伤风 ,鼻子 塞着 ,所以 敢 接近 沈太太 。 沈先生 向 苏小姐 问长问短 ,意思 要 “苏老伯 ”为 他 在 香港 找个 位置 。 方鸿渐 自觉 本日 运气 转好 ,苦尽甘来 ,低低 问 唐小姐 道 :“你 方才 什么 都 不吃 ,好像 身子 不舒服 ,现在 好 了 没有 ? ”唐小姐 道 :“我 得 很多 ,并没有 不 舒服 呀 ! ”“我 又 不是 主人 ,你 不用 向 我 客套 。 我 明 看见 你 喝 了 一口 汤 ,就 皱眉头 就 匙儿 弄着 ,没 再 吃 东西 。 ”“吃 东西 有 什么 好看 ? 老瞧 着 ,好意思 么 ? 我 不 愿意 吃 给 你 看 ,所以 不 吃 ,这 是 你 害 我 的 ——哈哈 ,方 先生 ,别 当真 ,我 并 没 知道 你 在 看 旁人 吃 。 我 问 你 ,你 那 时候 坐在 沈 太太 身边 ,为什么 别着 脸 ,紧闭 了 嘴 ,像 在 受罪 ? ”“原来 你 也 是 这个 道理 ! ”方鸿渐 和 唐小姐 亲密 地 笑着 ,两人 已 成了 患难 之 交 。 唐小姐 道 :“ 方 先生 , 我 今天 来 了 有点 失望 ——”“ 失望 ! 你 希望 些 什么 ? 那 味道 还 不够 利害 么 ? ”“不是 那个 。 我 以为 你 跟 赵先生 一定 很 热闹 ,谁 知道 什么 都 没有 。 ”“抱歉 得 很 没有 好戏 做 给 你 看 。 赵先生 误解 了 我 跟 你 表姐 的 关系 ——也许 你 也 有 同样 的 误解 ——所以 我 今天 让 他 挑战 ,躲着 不 还手 ,让 他 知道 我 跟 他 毫无 利害 冲突 。 ”“这 话 真 么 ? 只要 表姐 有 个 表示 ,这 误解 不是 就 弄明白 了 ? ”“也许 你 表姐 有 她 的 心思 ,遣 将 不如 激将 ,非 有 大敌 当前 ,赵先生 的 本领 不 肯 显 出来 。 可惜 我们 这种 老弱残兵 , 不 经 打 , 并且 不愿 打 ——”“ 何妨 做 志愿军 呢 ? ”“不 ,简直 是 拉来 的 夫子 。 ”说着 ,方鸿渐 同时 懊恼 这 话 太 轻佻 了 。 唐小姐 难保 不 讲 给 苏小姐 听 。 “ 可是 , 战败者 常常 得到 旁人 更大 的 同情 ——” 唐小姐 觉得 这话 会 引起 误会 , 红着脸 ——“ 我 意思 说 , 表姐 也许 是 助 弱小民族 的 。 ”鸿渐 快乐 得 心少 跳 了 一跳 :“那 就 顾不得 了 。 唐小姐 ,我 想 请 你 跟 你 表姐 明天 吃 晚饭 ,就 在 峨嵋春 ,你 肯 不肯 赏脸 ? ”唐小姐 踌躇 还没 答应 ,鸿渐 继续 说 :“我 知道 我 很 大胆 冒味 。 你 表姐 说 你 朋友 很多 ,我 不 配 高攀 ,可是 很 想 在 你 的 朋 友 里 凑个 数目 。 ”“我 没有 什么 朋友 ,表姐 在 胡说 ——她 跟 你 怎么 说 呀 ? ”“她 并没 讲 什么 ,她 只 讲 你 善于 交际 ,认识 不少 人 。 ”“这 太 怪 了 ! 我 才 是 不见世面 的 乡下 女孩子 呢 。 ”“别 客气 ,我 求 你 明天 来 。 我 想 去 吃 ,对 自己 没有 好 借口 ,借 你们 二位 的 名义 ,自己 享受 一下 ,你 就 体贴 下情 ,答应 了 罢 ! ”唐小姐 笑 道 :“方 先生 ,你 说话 里 都 是 文章 。 这样 ,我 准来 。 明天 晚上 几点 钟 ? ”鸿渐 告诉 了 她 钟点 ,身心 舒泰 ,只 听 沈 太太 朗朗 说道 :“我 这次 出席 世界 妇女 大会 ,观察 出来 一种 普遍 动态 :全世界 的 女性 现在 都 趋向 男性 方面 ——”鸿渐 又 惊 又 笑 ,想 这 是 从 古 已然 的 道理 ,沈 太太 不该 到 现在 出席 了 妇女 大会 才 学会 ——“从前 男性 所 做 的 职业 ,国会议员 、律师 、报馆 记者 、飞机 师 等等 ,女性 都 会 做 ,而且 做 得 跟 男性 一样 好 。 有 一位 南斯拉夫 的 女性 社会学家 在 大会 里 演讲 ,说 除掉 一部分 甘心 做 贤妻良母 的 女性 以外 ,此外 的 职业 女性 可以 叫 ‘ 第三性 ’ 。 女 性 解放 还是 新近 的 事实 ,可是 已有 这样 显著 的 成绩 。 我 敢 说 ,在 不久 的 将来 ,男 女 两性 的 分别 要 成为 历史 上的 名词 。 ”赵辛楣 :“沈 太太 ,你 这话 对 。 现在 的 女 真 能干 ! 文 纨 , 就 像 徐宝琼 徐小姐 , 沈 太太 认识 她 罢 ? 她 帮 她 父亲 经营 那 牛奶 声 , 大大小小 的 事 , 全 是 她 一手 办理 , 外表 斯文 柔弱 , 全 看不出来 ! ”鸿渐 跟 唐且 说 句话 ,唐小姐 忍不住 笑 出声 来 。 苏且 本 在 说 :“宝琼 比 她 父亲 还 精明 ,简直 就 是 牛奶 场 不 出面 的 经理 ——”看 不 入眼 鸿渐 和 唐小姐 的 密切 ,因 就 :“晓芙 ,有 什么 事 那样 高兴 ? ”唐小姐 摇头 只是 笑 。 苏小姐 道 :“鸿渐 ,有 笑话 讲 出来 大家 听听 。 ”鸿渐 也 摇 不 说 ,这 更 显得 他 跟 唐小姐 两口儿 平分 着 一个 秘密 ,苏小姐 十分 不 快 。 赵辛楣 做出 他 最 成功 的 轻鄙 表情 道 :“也许 方大 哲学家 在 讲解 人生 哲学 里的 乐观主义 ,所以 唐小姐 听得 那么 乐 。 对 不 对 , 唐小姐 ? ”方鸿渐 不理 他 ,直接 对 苏 小姐 说 :“我 听 赵先生 讲 ,他 从 外表 上 看不出 那位 徐小姐 是 管理 牛奶 场 的 ,我 说 ,也许 赵先生 认为 她 应该 头上 长 两只 牛角 ,那 就 一望而知 是 什么 人 了 。 否则 ,外表 上 无论如何 看不出 的 。 ”赵辛楣 道 :“这 笑话 讲得 不通 ,头上 长角 ,本身 就 变成 牛 了 ,怎会 表示出 是 牛奶场 的 管理人 ! ”说完 ,四顾 大笑 。 他 以为 方鸿渐 又 给 自己 说 倒 ,想 今天 得 再 接再厉 ,决不 先 退 ,盘恒 那 姓 方 的 走 了 才 起身 ,所以 他 身子 向 沙发 上 坐 得 更 深陷 些 。 方鸿渐 目的 已达 ,不愿 逗留 ,要 乘人多 ,跟 苏小姐 告别 容易 些 。 苏小姐 因为 鸿渐 今天 没 跟 自己 亲近 ,特 送 他 到 走廊 里 ,心理 好比 冷天 出门 ,临走 还要 向 火炉 前 烤烤 手 。 鸿渐 道 :“苏 小姐 ,今天 没 机会 多 跟 你 讲话 。 明天 晚上 你 有 空 么 ? 我 想 请 你 吃 晚饭 ,就 在 峨嵋春 ,我 不 希罕 赵辛楣 请 ! 只恨 我 比不上 他 是 老主顾 ,菜 也许 不如 他 会点 。 ”苏小姐 听 他 还 跟 赵辛楣 在 怄气 ,心里 宽舒 ,笑 说 :“好 ! 就 咱们 两个 人 么 ? ”问 了 有些 害羞 ,觉得 这 无需 问得 。 方鸿渐 讷讷 道 :“不 ,还有 你 表妹 。 ”“哦 ,有 她 。 你 请 她 了 没有 ? ”“ 请 过 她 了 , 她 答应 来 —— 来 陪 你 。 ”“好罢 ,再见 。 ”苏小姐 临别 时 的 态度 ,冷缩 了 方鸿渐 的 高兴 。 他 想 这 事势 难 两全 ,只求 做 得 光滑 干净 ,让 苏 小姐 的 爱情 好好 的 无疾 善终 。 他 叹 口气 , 怜悯 苏 小姐 。 自己 不爱 她 ,而 偏 为 她 弄得 心软 ,这 太 不公道 ! 她 太 取巧 了 ! 她 不 应当 这样 容易 受伤 ,她 该 熬住 不 叫 痛 。 为什么 爱情 会 减少 一个 人 心灵 的 抵抗力 ,使人 变得 软弱 ,被 摆布 呢 ? 假如 上帝 真是 爱 人类 的 ,他 决无 力量 做得起 主宰 。 方鸿渐 这 思想 若 给 赵辛楣 知道 , 又 该 挨骂 “ 哲学家 闹 玄虚 ” 了 。 他 那天 晚上 的 睡眠 ,宛如 粳米 粉 的 线条 ,没有 粘性 ,拉不长 。 他 的 快乐 从 睡梦 里 冒出来 ,使 他 醒 了 四五次 ,每 醒来 就 像 唐 晓芙 的 脸 在 自己 眼前 ,声音 在 自己 耳朵 里 。 他 把 今天 和 她 谈话 时 一字 一名 ,一举 一动 都 将 心 熨 贴着 ,迷迷糊糊 地 睡去 ,一会儿 又 惊醒 ,觉得 这 快乐 给 睡 埋没 了 ,忍住 不 睡 ,重新 温 一遍 白天 的 景象 。 最后 醒来 ,起身 一看 ,是 个 嫩 阴天 。 他 想 这 请客 日子 拣 得 不 安全 ,恨不能 用 吸 墨水 纸 压干 了 天空 淡淡 的 水云 。 今天 星期一 是 银行 里 例 的 忙 日子 ,他 要 到 下午 六点 多 钟 ,才 下 办公室 ,没 工夫 回家 换 了 衣服 再 上 馆子 ,所以 早上 出门 前 就 打扮 好 了 。 设想 自己 是 唐小姐 ,用 她 的 眼睛 来 审定 着 衣镜 里 自 己 的 仪表 。 回国 不到 一年 ,额上 添 了 许多 皱纹 ,昨天 没 睡好 ,脸色 眼神 都 萎靡 黯淡 。 他 这 两天 有 了 意中人 以 衙 ,对 自己 外表 上的 缺点 ,知道 得 不 宽假 地 详尽 ,仿佛 只有 一套 出客 衣服 的 穷人 知道 上面 每一个 斑渍 和 补钉 。 其实 旁人 看来 ,他 脸色 照常 ,但 他 自以为 今天 特别 难看 ,花 领带 补 得 脸 黄里泛绿 ,换 了 三次 领带 才 下去 吃 早饭 。 周先生 每天 这时候 还 不 起床 ,只有 他 跟 周太太 、效成 三人 吃着 。 将要 吃完 ,楼上 电话铃 响 ,这 电话 就 装在 他 卧室 外面 ,他 在家 时 休想 耳根 清净 。 他 常 听到 心烦 ,以为 他 那 未婚妻 就 给 这 电话 的 “盗魂铃” 送 了 性命 。 这时候 ,女 用人 下来 说 :“方 少爷 电话 ,姓 苏 ,是 个 女人 。 ”女用 说着 ,她 和 周太太 、效成 三人 眼睛 里 来往 的 消息 ,忙碌 得 能 在 空气 里 起 春水 的 觳纹 。 鸿渐 想不到 苏 小姐 会 来 电话 ,周 太太 定 要 问长问短 了 ,三脚两步 上去 接 ,只 听 效成 大声 道 :“我 猜 就是 那 苏文纨 。 ”这 孩子 前天 在 本国 史 班上 ,把 清朝 国姓 “爱新觉罗” 错 记作 “亲爱保罗” ,给 教师 痛骂 一顿 ,气得 今天 赖学 在家 ,偏是 苏小姐 的 名字 他 倒 过目 不忘 。 鸿渐 拿起 听筒 ,觉得 整个 周家 都 在 屏息 旁听 ,轻声 道 :“苏小姐 哪 ? 我 是 鸿渐 。 ”“鸿渐 ,我 想 这时候 你 还 不会 出门 ,打个 电话 给 你 。 我 今天 身体 不 舒服 ,晚 上 峨嵋 春 不能 去 了 ,抱歉 得 很 ! 你 不要 骂 我 。 ”“唐小姐 去 不去 呢 ? ”鸿渐 话 出口 就 后悔 。 斩截地 :“那 可 不 知道 。 ”又 幽远 地 :“她 自然 去 呀 ! ”“你 害 的 什么 病 ,严重 不 严重 ? ”鸿渐 知道 已经 问得 迟 了 。 “没有 什么 ,就 觉得 累 ,懒 出门 。 ”这 含意 是 显然 了 。 “ 我 放 了 心 了 。 你 好好 休养 罢 ,我 明天 一定 来 看 你 。 你 爱 吃 什么 东西 ? ”“谢谢 你 ,我 不要 什么 ——”顿 一顿 ——“那么 明天 见 。 ” 苏 小姐 那 面 电话 挂 上 , 鸿渐 才 想起 他 在 礼貌 上 该 取消 今天 的 晚饭 , 改期 请客 的 。 要不要 跟 苏小姐 再 通 个 电话 ,托 她 告诉 唐小姐 晚饭 改期 ? 可是 心里 实在 不 愿意 。 正 考虑 着 ,效成 带 跳 带 跑 ,尖 了 嗓子 一路 叫 上来 道 :“亲爱 的 蜜斯苏 小姐 ,生 的 是不是 相思病 呀 ? ‘你 爱 吃 什么 东西 ? ’‘我 爱 吃 大饼 、油条 、五香豆 、鼻涕 干 、臭 咸鲞 ’——”鸿渐 大喝 一声 拖住 ,截断 了 他 代开 的 食单 ,吓得 他 讨饶 。 鸿 渐 轻 打 一 拳 ,放 他 走 了 ,下去 继续 吃 早饭 。 周 太太 果然 等着 他 ,盘问 个 仔细 ,还 说 :“别 忘了 要 拜 我 做 干娘 。 ”鸿渐 忙 道 :“我 在 等 你 收 干女儿 呢 。 多 收 几个 ,有 挑选 些 。 这 苏 小姐 不过 是 我 的 老同学 , 并 无 什么 关系 , 你 放 着 心 。 ”天气 渐转 晴朗 ,而 方鸿渐 因为 早晨 那 电话 ,兴致 大减 ,觉得 这样 好日子 撑负 不起 ,仿佛 篷帐 要 坍 下来 。 苏小姐 无疑 地 在 捣乱 ,她 不 来 更好 ,只 剩 自己 跟 唐小姐 两人 。 可是 没有 第三者 ,唐小姐 肯 来 么 ? 昨天 没 向 她 要 住址 和 电话 号数 ,无法 问 她 知道 不 知道 苏 小姐 今晚 不 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