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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ptive Spirits 牛鬼蛇神录, Captive Spirits 牛鬼蛇神录 04:卢瞎子

Captive Spirits 牛鬼蛇神 录 04:卢 瞎子

卢 瞎子 原名 叫 什么 , 大家 都 不 记得 了 。 所有 的 人 都 称 他 为 卢 瞎子 , 连 刘 所长 也 如此 称呼 他 。 他 戴 一副 深度 近视 眼睛 , 镜片 后 的 眼睛 眯成 一条 缝 , 看去 就 像 瞎子 一样 。 他 的 绰号 大概 就是 由此而来 。 卢 瞎子 个子 瘦小 , 穿 一件 酱色 的 高级 毛料 服 , 外面 罩 一件 粗布 中山装 。 光看 他 那件 罩衣 , 他 是 个 穷光蛋 , 但 实际上 他 是 在 长沙 繁华 的 商业区 八角亭 有 地皮 、 有 一幢 三层楼 的 大房子 、 家里 有 很多 金条 、 并 有 若干 制造 鞋子 的 机器 的 “ 资本家 ”。 据罗钢 说 卢 瞎子 是 看守所 的 常客 , 已经 被 关押 过 很 多次 , 所以 把 看守所 当成 是 临时 旅馆 的 扒手 不少 都 认识 他 。

卢 瞎子 表面 非常 随和 , 与 一切 人 都 能 谈 很 久 , 他 关心 一切 , 喜欢 打听 一切 事情 的 细节 , 从 衣服 的 裁剪 , 牙刷 的 功效 , 大便 的 成分 , 直到 当前 的 政治 。 和 他 处久 了 , 人们 会 发现 这 根本 不是 他 的 个性特点 引起 的 , 而是 他 做生意 养成 的 一种 习惯 。 他 有次 告诉 罗钢 , 任何 事 都 有 相互影响 , 对 事情 相互影响 知道 的 越 多 , 就 会 有 更 多 做生意 的 机会 。

卢 瞎子 虽然 是 九号 监 房中 最 富有 的 人 , 但 却 也 是 最小 气 的 人 , 他 虽 对 牙膏 的 功能 很 有 研究 , 但 却 从 不用 牙刷 牙膏 。 他 身边 保留 一根 小 竹丝 , 他 每天 用 它 刮 自己 的 舌头 , 然后 用水 清理 牙齿 。 罗钢 嘲笑 他 为了 省 几个 钱 连 卫生 都 不要 了 。 文少甫 替 卢 瞎子 辩护 道 :“ 他 可能 是 自幼 养成 的 习惯 , 改不了 啦 , 你 怕 他 真的 舍不得 那 几个 牙膏 牙刷 钱 哟 ! 他 年轻 时要 没有 这个 习惯 , 怎么 能 从 一文不名 累积 起 今天 这么 多 的 财富 呢 ? ” 罗钢 同意 道 :“ 也 是 的 , 我 这么 爱 卫生 , 我 的 工资 追起 我 的 支出 来 总是 ‘ 跛子 追野 老倌 —— 越 追 越远 '! ” 卢 瞎子 是 我 有 私人关系 的 第一位 “ 资产阶级 分子 ”。 以前 我 只 从 书本上 得到 的 资本家 的 概念 , 我 认识 的 人 中 没有 一个 是 资本家 。 我 很 想 向 卢 瞎子 了解 他 的 经验 , 了解 他 是 怎样 发财 的 。 但是 卢 瞎子 不太 看得起 我 这种 没有 社会 经验 的 青年 学生 , 对 我 提 的 问题 总是 表示 不耐烦 。 然而 当 他 从 罗钢 口里 知道 我 就是 《 中国 向 何处 去 ?》 的 作者 时 , 他 对 我 有 了 一些 兴趣 。 他 告诉 我 :“ 我 也 经常 想 ‘ 中国 向 何处 去 ? ' 的 问题 。 ” 我 问 他 :“ 你 看过 这 篇文章 吗 ? ”“ 没有 ! ” 我 心中 暗暗 好笑 , 他 对 巴黎公社 的 民主 绝对 不会 有 兴趣 , 他 的 兴趣 当然 是 在 资本主义 私有制 上 。 也许 他 想当然 地 认为 我 的 文章 一定 是 讨论 中国 应该 搞 资本主义 还是 应该 搞 社会主义 这 类 问题 。 我 不想 给 他 泼冷水 , 希望 他 保持 着 这种 误解 。 卢 瞎子 终于 跟 我 谈起 他 的 事业 。 这 应该 归功于 罗钢 和 其他 喜欢 捉弄 他 的 扒手 。 扒手 与 卢 瞎子 恶作剧 时 , 我常 加以 制止 , 这 自然 使 我 与 卢 瞎子 有 了 份 亲近 。 罗钢 喜欢 讲 绿林 义气 ,“ 有福同享 , 有难同当 ”, 他 看不惯 卢 瞎子 的 “ 小气 ” 以及 他 “ 独善其身 , 不求 于 人 ” 的 处世 态度 。 更 不幸 的 是 , 卢 瞎子 有些 非常 奇怪 的 习惯 。 例如 他 从来不 洗脚 , 也 不换 裤子 , 但 隔 几天 要 脱掉 他 的 臭 袜子 , 把 他 脚 上 的 脏东西 抓 到 鼻子 边 闻来闻去 。 他 大概 就 爱闻 那股 刺激 人 的 臭味 。 有 几次 罗钢 看到 他 又 闻 臭脚 味 , 就 走 过去 抢掉 他 的 眼镜 , 扬言 :“ 你 那根 肠子 快活 , 一定 要 当众 闻 臭 脚丫子 ? 你 不 保证 不再 当众脱 臭 袜子 , 我 就 再 不 还给 你 的 眼镜 。 ” 卢 瞎子 大声 抗议 , 没有 人 理睬 他 。 最后 我 提议 将 条件 改为 卢 瞎子 保证 不让 罗钢 看见 他 脱臭 袜子 , 罗钢 马上 表示 接受 , 卢 瞎子 也 只好 屈服 , 发誓 不再 让 罗钢 看见 他 脱臭 袜子 。 卢 瞎子 的 另 一个 坏习惯 是 打鼾 。 他 打起 鼾来 惊天动地 , 全身 起伏 , 简直 叫 人 难以相信 他 是 睡着 了 。 每当 他 打鼾 , 几位 扒手 就 喜欢 用小纸 棍 去 拨弄 他 的 鼻毛 , 每次 都 要 把 他 弄 得 大 发脾气 才 罢休 。

卢 瞎子 告诉 我 ,1950 年 他 18 岁 从 高中毕业 就 开始 做 各种 小生意 。 最早 是 卖 “ 扯 麻糖 ”, 这 是 种 掺 有 芝麻 的 粘糖 。 小孩 买 这种 糖时 , 由卢 瞎子 从 一大堆 粘糖 中 扯 出 一个头 交给 小孩 , 小孩 用力 一扯 , 扯 得 多少 就 得 多少 , 价钱 是 固定 的 。 很多 小孩 被 这种 有 游戏 和 赌博 味道 的 生意 所 吸引 , 使 他 赚 了 一些 钱 。 他 还 卖 过 一种 小吃 拼盘 。 顾客 全是 小学生 。 他用 一个 分为 十几个 格子 的 大 木盆 装着 十几种 小吃 , 有 腌 姜 、 果脯 、 甜 紫菜 、 山楂片 等等 , 五分 钱 可以 买 一小包 , 其中 每包 食品 都 是 一点 。 他 还 做 过 一种 叫做 “ 西洋镜 ” 的 生意 。 那 是 一种 简单 的 幻灯片 , 他 从 上海 买来 的 。 其中 有 世界各地 名胜 的 照片 , 也 有 半裸 的 西洋 女人 照片 。 他 的 西洋镜 是 一个 手推车 上装 的 方 盒子 , 盒子 上 有 供 一人 观看 的 镜片 , 从 镜片 可以 看到 盒子 内 的 幻灯片 。 盒子 用 黑布 盖 着 , 盒子 上 是 广告 , 写 着 “ 世界 名胜 , 西洋 美女 , 五分 钱 游遍 世界 名城 , 欣赏 摩登女郎 ”。

卢 瞎子 还 做 过 其他 十几种 小生意 。 他 经常 去 上海 , 学习 一些 新 的 经商 之道 , 买些 新 设备 。 1950 年 上海 新建 一座 私人 味精 工厂 , 要 向 全国 各地 打开 销路 。 卢 瞎子 承揽 了 在 湖南 推销 这家 工厂 的 味精 的 业务 。 他 雇 了 一位 秘书 ( 他 的 一位 表妹 ), 买 了 一台 打印机 , 然后 油印 了 很多 介绍 味精 的 材料 , 然后 寄给 全省 各 城市 商店 , 请 有 兴趣 的 商店 与 长沙 的 代销 处 联系 。 代销 处 办公室 地址 就是 卢 瞎子 家 的 地址 , 电话号码 就是 离 他家 最近 的 一处 公用电话 号码 。 各地 的 商店 经营 人 看到 打印 得 漂漂亮亮 印有 办公室 电话号码 的 材料 , 绝对 不会 怀疑 这是 一家 像模像样 的 商号 。

当时 正是 内战 后 的 繁荣 时期 , 外国 的 商业 竞争 被 美国 的 封锁 消减 了 , 共产党 当时 还 鼓励 私人资本 的 发展 , 所以 那时 是 中国 商人 做生意 的 黄金时代 , 味精 很快 打开 销路 , 二十岁 的 卢 瞎子 马上 成 了 新 的 暴发户 。 他 的 工作 就是 把 订购单 寄给 上海 的 工厂 , 商品 托运 到 长沙 后 , 卢 瞎子 去 邮局 将 这些 货 转寄 给 全省各地 的 商店 , 连 仓库 都 不 需要 。 工厂 为 扩大 业务 , 给 了 他 一次 大 甜头 , 在 一次 产品 大减价 前 , 让 他 以 新 价格 买进 味精 , 在 公开 减价 前 按 原价 销售 。 卢 瞎子 从 这次 工厂 折价 赚 了 一大笔 后 , 在 长沙 的 商业 宝地 八角亭 买 了 一块 临街 的 地皮 , 修 起 一座 三层 的 洋楼 , 从此 他 有 了 一个 正式 的 铺面 , 他 的 业务 也 从 味精 扩大 到 机器 买卖 和 制鞋 。

好景不长 ,1956 年 公私合营 运动 来 了 , 所有 资本家 在 共产党 1953 年 发动 的 “ 三反五反 ” 运动 中 早已 大伤元气 , 共产党 在 公私合营 运动 中 稍 施压力 , 大多数 私人 资本家 就 把 自己 的 企业 自动 交给 了 共产党 。 可是 卢 瞎子 是 坚决 抗拒 公私合营 的 人 。 他 一直 拒 不 把 他 的 营业 大楼 交给 国家 , 并 一口咬定 “ 共产党 的 政策 是 自愿互利 , 我 就是 不 自愿 , 也 不要 你 的 利 ! ” 上海 味精厂 已经 公私合营 , 共产党 接管 了 工厂 , 应允 给 原来 的 老板 象征性 的 固定 股息 。 合营 过程 中 , 原来 的 老板 给 卢 瞎子 留 了 个 月薪 40 元 的 职位 , 让 他 去 上海 味精厂 。 卢 瞎子 一口 拒绝 。 他 买 了 几台 制鞋 机器 , 就 在 自己 的 营业所 内 生产 鞋子 , 一楼 的 店面 仍 用作 买卖 。 共产党 对卢 瞎子 极为 恼火 , 动员 他 雇佣 的 工人 与 他 斗争 , 要求 缩短 工时 , 增加 工资 和 劳保 福利 , 并 指责 他 剥削 工人 。 卢 瞎子 决定 解雇 工人 , 自己 和 妻子 、 亲戚 来 掌管 机器 。 共产党 马上 通过 工商联 出面 干涉 , 不 允许 解雇 工人 。 卢 瞎子 决定 到 法院 告状 。 他 以 50 年代 他 能 找到 的 所有 共产党 的 法律 文件 为 根据 , 为 自己 的 解雇 权 辩护 。 共产党 的 法院 自然 偏袒 工人 , 卢 瞎子 被 法院 罚款 , 并 被 指责 为 抗拒 社会主义 改造 的 反动 资本家 。 卢 瞎子 还 不 甘心 , 他 把 所有 雇工 的 业务 停掉 , 只留 两台 机器 让 他 太太 照管 。 他 自己 又 到 湖南省 高级法院 上诉 , 法院 根本 不 理睬 他 。 他 又 找 省 人民政府 , 结果 反而 被 接待 他 的 官僚 教训 了 一顿 , 要 他 不要 抗拒 社会主义 改造 。 他 根本 不 听 这 一套 政治宣传 , 总是 重复 他 那 几句话 :“ 政府 司法机关 以 法律 为 准绳 以 事实 为 根据 , 这 不是 你们 共产党 总理 在 政府 工作 报告 中说 的 吗 ? ” 最后 卢 瞎子 干脆 被 机关 传达室 拒于 门外 , 他 根本 就 见 不到 法院 和 省政府 的 官员 了 。

在 多次 找 官员 的 过程 中 , 卢 瞎子 受尽 了 气 , 逐渐 发现 像 他 这种 平民 老百姓 , 如果 穿着 呢料 衣服 , 政府 机关 的 传达 对 他 就 采取 歧视 态度 。 因为 在 当时 的 社会 中 , 穿着 笔挺 是 共产党 高干 的 特权 , 平民 老百姓 穿 得 太 阔绰 , 马上 被 认为 是 资产阶级 和 剥削者 。 而 共产党 的 高干 穿 得 阔绰 却会 引来 尊敬 和 羡慕 。 卢 瞎子 悟出 这个 道理 后 , 就 总是 在 他 的 呢料 衣服 外面 罩 一件 粗布 旧衣服 。 这 果然 大大增加 了 接近 高干 的 方便 。 他 那些 日子 到处 打听 市长 、 市委书记 之类 大人物 的 去向 , 一 听说 他们 去 了 某 公共场所 , 他 马上 跟 去 , 试图 将 他 的 申述 书 递给 他们 。 看 他 穿着 朴素 , 市长 对 他 态度 还 不错 , 接下来 他 的 申述 , 说 回去 好好 研究 。

不久 研究 的 结果 回来 了 。 卢 瞎子 在 1958 年 反 右派 运动 的 后期 被划 为 “ 反 社会主义 改造 的 坏分子 ”, 成 了 专政对象 。 街道 派出所 对 他 监督 改造 , 他 连 完全 的 人身自由 都 没有 了 。 政府 人员 强行 占据 了 他 的 营业 大楼 , 宣布 征用 一 二楼 。

1964 年 , 共产党 推行 城市 私房 改造 政策 , 要求 把 城市 里 的 所有 私人 房屋 改造 为 国家所有 。 在 这个 运动 中 , 卢 瞎子 的 商业 楼房 和 他 的 私人 住宅 被 正式 充公 。 他 反过来 要 向 政府 交 房租 住 他 自己 的 房子 。 卢 瞎子 上 北京 告状 , 结果 被 公安局 押回 长沙 , 作为 不服 管制 的 坏分子 在 看守所 关 了 一年 ,1965 年 被 释放 。 文化 革命 中卢 瞎子 被 抄 了 家 , 家里 的 金条 被 红卫兵 抄 走 , 人 也 被 赶到 大街 上 , 他 又 去 告状 , 结果 又 进 了 左家塘 看守所 。

他 相信 自己 没 犯法 , 不时 背诵 1954 年 宪法 中 关于 保护 公民 财产 的 条款 。 他 是 九号 中 最 心安理得 地 等待 被 释放 的 人 。 卢 瞎子 对 共产党 有 很多 批评 , 一讲 起 共产党 对 资产阶级 的 歧视 和 共产党 在 商业 和 经济 活动 中 的 垄断 和 抢劫 , 他 就 一肚子气 。 “ 他们 剥削 工人 是 好 的 , 叫做 作贡献 , 是 无产阶级 革命事业 。 要是 私人 雇 了 工人 , 即使 给 的 工资 高得 多 , 也 是 资产阶级 的 、 反动 的 。 三杆 枪 比 着 我 , 我 也 不会 承认 这种 共产党 逻辑 是 真理 。 同样 的 生意 , 你 做 叫做 投机倒把 , 不法 奸商 , 他 做 就 叫做 社会主义 , 天经地义 ! ” 卢 瞎子 举 外贸 和 粮食 买卖 做 例子 ,“ 你 看 政府 做 外贸 低价 进 , 高价 出 , 买空卖空 , 一 转手 赚 一倍 甚至 十几倍 , 既 合法 又 合理 , 还是 社会主义 , 但是 任何 私人 做 同样 的 事 , 哪怕 赚 得 再 少 , 也 叫 投机倒把 , 资本主义 ! ” 有次 卢 瞎子 与 我 讲 起 公私合营 的 工厂 里 的 管理 , 愤愤 地说 :“ 共产党 在 工厂 里 一年四季 是 运动 , 年初 时 开门红 运动 , 年 中 是 月月红 运动 , 年底 是 大战 四季 红 到底 运动 , 所有 运动 都 是 要 工人 多 做事 少拿钱 , 这 可是 比 资本家 厉害 得 多 的 剥削 , 但 只要 是 共产党 搞 的 , 就 叫做 为 社会主义 作贡献 。 如果 私人 资本家 这么 做 , 早就 被 打成 不法 资本家 了 ! ” 卢 瞎子 对 技术 和 知识 的 钻研 劲头 使 我 赞佩 不已 。 我 从来 没有 看过 任何人 像 卢 瞎子 那样 对 技术 和 知识 如此 敏感 。 他 对 各种 机器 的 原理 、 结构 和 技术 的 细节 有 极大 的 兴趣 , 他 与 懂 各种 技术 的 不同 人 可以 讨论 技术细节 连续 几小时 。 对 法律 和 各种 工艺 他 都 有 极大 的 兴趣 , 喜欢 刨根问底 。 他 甚至 对 马克思 的 资本论 有 兴趣 。 我 弄 到 马克思 《 资本论 》 的 一至 三卷 , 他 翻 了 翻 , 挑出 第三卷 一口气 读完 , 因为 这 一卷 中有 很多 劳资 法律纠纷 的 案例 。 从卢 瞎子 身上 我 发现 私人 企业家 原来 是 社会 上 最 勤奋 、 最 聪明 、 靠 技术 和 知识 为 社会 作出贡献 的 人 。 卢 瞎子 这个 活生生 的 资产阶级 分子 使 我 懂得 了 共产党 词典 中 资产阶级 概念 的 虚假性 。

直到 我 判刑 时 , 卢 瞎子 还 在 九号 , 我 离开 九号 时 忍不住 对 他 的 那种 心安理得 地 等待 被 释放 的 处境 产生 了 一丝 嫉妒 。 离开 九号 时 , 我 每次 回想到 他 都 使 我 体会 到 , 是 他 的 命运 告诉 我 , 共产党人 对 私人 企业家 的 迫害 和 歧视 及 对 财产 的 侵犯 是 何等 的 残暴 无理 。 在 卢 瞎子 看来 , 他 自己 对 自己 财产 的 权利 是 如此 的 自然 、 合理 而 合法 。 而 共产党 的 理想 和 整个 意识形态 却 与 如此 自然 合理 的 事 不相容 。 原来 在 我 心目 中 神圣 的 共产主义 理念 被 卢 瞎子 的 故事 变成 与 基本 人性 和 正义 不相容 的 东西 。 好多年 后 , 我 还 会 想起 卢 瞎子 那 握有 公理 和 正义 的 自信心 , 我 变得 越来越 喜爱 他 这份 自信 , 虽然 我 后来 再 没见 过 他 , 也 不 知道 他 后来 的 命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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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 瞎子 原名 叫 什么 , 大家 都 不 记得 了 。 所有 的 人 都 称 他 为 卢 瞎子 , 连 刘 所长 也 如此 称呼 他 。 他 戴 一副 深度 近视 眼睛 , 镜片 后 的 眼睛 眯成 一条 缝 , 看去 就 像 瞎子 一样 。 他 的 绰号 大概 就是 由此而来 。 卢 瞎子 个子 瘦小 , 穿 一件 酱色 的 高级 毛料 服 , 外面 罩 一件 粗布 中山装 。 光看 他 那件 罩衣 , 他 是 个 穷光蛋 , 但 实际上 他 是 在 长沙 繁华 的 商业区 八角亭 有 地皮 、 有 一幢 三层楼 的 大房子 、 家里 有 很多 金条 、 并 有 若干 制造 鞋子 的 机器 的 “ 资本家 ”。 据罗钢 说 卢 瞎子 是 看守所 的 常客 , 已经 被 关押 过 很 多次 , 所以 把 看守所 当成 是 临时 旅馆 的 扒手 不少 都 认识 他 。

卢 瞎子 表面 非常 随和 , 与 一切 人 都 能 谈 很 久 , 他 关心 一切 , 喜欢 打听 一切 事情 的 细节 , 从 衣服 的 裁剪 , 牙刷 的 功效 , 大便 的 成分 , 直到 当前 的 政治 。 和 他 处久 了 , 人们 会 发现 这 根本 不是 他 的 个性特点 引起 的 , 而是 他 做生意 养成 的 一种 习惯 。 他 有次 告诉 罗钢 , 任何 事 都 有 相互影响 , 对 事情 相互影响 知道 的 越 多 , 就 会 有 更 多 做生意 的 机会 。

卢 瞎子 虽然 是 九号 监 房中 最 富有 的 人 , 但 却 也 是 最小 气 的 人 , 他 虽 对 牙膏 的 功能 很 有 研究 , 但 却 从 不用 牙刷 牙膏 。 他 身边 保留 一根 小 竹丝 , 他 每天 用 它 刮 自己 的 舌头 , 然后 用水 清理 牙齿 。 罗钢 嘲笑 他 为了 省 几个 钱 连 卫生 都 不要 了 。 文少甫 替 卢 瞎子 辩护 道 :“ 他 可能 是 自幼 养成 的 习惯 , 改不了 啦 , 你 怕 他 真的 舍不得 那 几个 牙膏 牙刷 钱 哟 ! 他 年轻 时要 没有 这个 习惯 , 怎么 能 从 一文不名 累积 起 今天 这么 多 的 财富 呢 ? ” 罗钢 同意 道 :“ 也 是 的 , 我 这么 爱 卫生 , 我 的 工资 追起 我 的 支出 来 总是 ‘ 跛子 追野 老倌 —— 越 追 越远 '! ” 卢 瞎子 是 我 有 私人关系 的 第一位 “ 资产阶级 分子 ”。 以前 我 只 从 书本上 得到 的 资本家 的 概念 , 我 认识 的 人 中 没有 一个 是 资本家 。 我 很 想 向 卢 瞎子 了解 他 的 经验 , 了解 他 是 怎样 发财 的 。 但是 卢 瞎子 不太 看得起 我 这种 没有 社会 经验 的 青年 学生 , 对 我 提 的 问题 总是 表示 不耐烦 。 然而 当 他 从 罗钢 口里 知道 我 就是 《 中国 向 何处 去 ?》 的 作者 时 , 他 对 我 有 了 一些 兴趣 。 他 告诉 我 :“ 我 也 经常 想 ‘ 中国 向 何处 去 ? ' 的 问题 。 ” 我 问 他 :“ 你 看过 这 篇文章 吗 ? ”“ 没有 ! ” 我 心中 暗暗 好笑 , 他 对 巴黎公社 的 民主 绝对 不会 有 兴趣 , 他 的 兴趣 当然 是 在 资本主义 私有制 上 。 也许 他 想当然 地 认为 我 的 文章 一定 是 讨论 中国 应该 搞 资本主义 还是 应该 搞 社会主义 这 类 问题 。 我 不想 给 他 泼冷水 , 希望 他 保持 着 这种 误解 。 卢 瞎子 终于 跟 我 谈起 他 的 事业 。 这 应该 归功于 罗钢 和 其他 喜欢 捉弄 他 的 扒手 。 扒手 与 卢 瞎子 恶作剧 时 , 我常 加以 制止 , 这 自然 使 我 与 卢 瞎子 有 了 份 亲近 。 罗钢 喜欢 讲 绿林 义气 ,“ 有福同享 , 有难同当 ”, 他 看不惯 卢 瞎子 的 “ 小气 ” 以及 他 “ 独善其身 , 不求 于 人 ” 的 处世 态度 。 更 不幸 的 是 , 卢 瞎子 有些 非常 奇怪 的 习惯 。 例如 他 从来不 洗脚 , 也 不换 裤子 , 但 隔 几天 要 脱掉 他 的 臭 袜子 , 把 他 脚 上 的 脏东西 抓 到 鼻子 边 闻来闻去 。 他 大概 就 爱闻 那股 刺激 人 的 臭味 。 有 几次 罗钢 看到 他 又 闻 臭脚 味 , 就 走 过去 抢掉 他 的 眼镜 , 扬言 :“ 你 那根 肠子 快活 , 一定 要 当众 闻 臭 脚丫子 ? 你 不 保证 不再 当众脱 臭 袜子 , 我 就 再 不 还给 你 的 眼镜 。 ” 卢 瞎子 大声 抗议 , 没有 人 理睬 他 。 最后 我 提议 将 条件 改为 卢 瞎子 保证 不让 罗钢 看见 他 脱臭 袜子 , 罗钢 马上 表示 接受 , 卢 瞎子 也 只好 屈服 , 发誓 不再 让 罗钢 看见 他 脱臭 袜子 。 卢 瞎子 的 另 一个 坏习惯 是 打鼾 。 他 打起 鼾来 惊天动地 , 全身 起伏 , 简直 叫 人 难以相信 他 是 睡着 了 。 每当 他 打鼾 , 几位 扒手 就 喜欢 用小纸 棍 去 拨弄 他 的 鼻毛 , 每次 都 要 把 他 弄 得 大 发脾气 才 罢休 。 Whenever he snores, several pickpockets like to fiddle with his nose hairs with small paper sticks, every time he loses his temper before giving up.

卢 瞎子 告诉 我 ,1950 年 他 18 岁 从 高中毕业 就 开始 做 各种 小生意 。 Lu Xiazi told me that in 1950 he had started various small businesses when he graduated from high school at the age of 18. 最早 是 卖 “ 扯 麻糖 ”, 这 是 种 掺 有 芝麻 的 粘糖 。 It was first sold as "Matang", which is a kind of sticky candy mixed with sesame seeds. 小孩 买 这种 糖时 , 由卢 瞎子 从 一大堆 粘糖 中 扯 出 一个头 交给 小孩 , 小孩 用力 一扯 , 扯 得 多少 就 得 多少 , 价钱 是 固定 的 。 When a child buys this candy, blind man Lu pulls a head out of a pile of sticky candy and gives it to the child. The child pulls it hard, and the price is fixed. 很多 小孩 被 这种 有 游戏 和 赌博 味道 的 生意 所 吸引 , 使 他 赚 了 一些 钱 。 他 还 卖 过 一种 小吃 拼盘 。 顾客 全是 小学生 。 他用 一个 分为 十几个 格子 的 大 木盆 装着 十几种 小吃 , 有 腌 姜 、 果脯 、 甜 紫菜 、 山楂片 等等 , 五分 钱 可以 买 一小包 , 其中 每包 食品 都 是 一点 。 He used a large wooden basin divided into more than a dozen grids to hold more than a dozen kinds of snacks, including pickled ginger, dried fruits, sweet seaweed, hawthorn slices, etc. You can buy a small package for five cents, and each package of food is one bit. 他 还 做 过 一种 叫做 “ 西洋镜 ” 的 生意 。 He also had a business called "Diorama". 那 是 一种 简单 的 幻灯片 , 他 从 上海 买来 的 。 其中 有 世界各地 名胜 的 照片 , 也 有 半裸 的 西洋 女人 照片 。 Among them are pictures of famous places around the world, as well as pictures of half-naked Western women. 他 的 西洋镜 是 一个 手推车 上装 的 方 盒子 , 盒子 上 有 供 一人 观看 的 镜片 , 从 镜片 可以 看到 盒子 内 的 幻灯片 。 His diorama is a square box on a trolley. The box has lenses for one person to watch. The slides in the box can be seen from the lenses. 盒子 用 黑布 盖 着 , 盒子 上 是 广告 , 写 着 “ 世界 名胜 , 西洋 美女 , 五分 钱 游遍 世界 名城 , 欣赏 摩登女郎 ”。 The box was covered with black cloth, and there were advertisements on the box, which read "World famous places, Western beauties, five cents to travel around the world famous cities, and admire modern girls".

卢 瞎子 还 做 过 其他 十几种 小生意 。 他 经常 去 上海 , 学习 一些 新 的 经商 之道 , 买些 新 设备 。 1950 年 上海 新建 一座 私人 味精 工厂 , 要 向 全国 各地 打开 销路 。 In 1950, Shanghai built a private monosodium glutamate factory to open up sales throughout the country. 卢 瞎子 承揽 了 在 湖南 推销 这家 工厂 的 味精 的 业务 。 Lu Xiazi undertook to promote the MSG of this factory in Hunan. 他 雇 了 一位 秘书 ( 他 的 一位 表妹 ), 买 了 一台 打印机 , 然后 油印 了 很多 介绍 味精 的 材料 , 然后 寄给 全省 各 城市 商店 , 请 有 兴趣 的 商店 与 长沙 的 代销 处 联系 。 He hired a secretary (one of his cousins), bought a printer, and mimeographed a lot of materials introducing MSG, and then sent them to stores in cities across the province. Please contact the agency office in Changsha if you are interested. 代销 处 办公室 地址 就是 卢 瞎子 家 的 地址 , 电话号码 就是 离 他家 最近 的 一处 公用电话 号码 。 The address of the agency office is the address of Lu Xiazi's home, and the telephone number is the public telephone number of the nearest place to his home. 各地 的 商店 经营 人 看到 打印 得 漂漂亮亮 印有 办公室 电话号码 的 材料 , 绝对 不会 怀疑 这是 一家 像模像样 的 商号 。 Store operators everywhere see the beautifully printed material with the office phone number, and they will never doubt that this is a decent business name.

当时 正是 内战 后 的 繁荣 时期 , 外国 的 商业 竞争 被 美国 的 封锁 消减 了 , 共产党 当时 还 鼓励 私人资本 的 发展 , 所以 那时 是 中国 商人 做生意 的 黄金时代 , 味精 很快 打开 销路 , 二十岁 的 卢 瞎子 马上 成 了 新 的 暴发户 。 It was the prosperous post-Civil War period. Foreign commercial competition was reduced by the US blockade. The Communist Party also encouraged the development of private capital. So it was the golden age of Chinese businessmen doing business. MSG quickly opened up a market. He was twenty years old. Lu Xiazi immediately became a new upstart. 他 的 工作 就是 把 订购单 寄给 上海 的 工厂 , 商品 托运 到 长沙 后 , 卢 瞎子 去 邮局 将 这些 货 转寄 给 全省各地 的 商店 , 连 仓库 都 不 需要 。 His job is to send the purchase order to the factory in Shanghai. After the goods are consigned to Changsha, Lu Xiazi goes to the post office to forward the goods to stores across the province, even without a warehouse. 工厂 为 扩大 业务 , 给 了 他 一次 大 甜头 , 在 一次 产品 大减价 前 , 让 他 以 新 价格 买进 味精 , 在 公开 减价 前 按 原价 销售 。 In order to expand his business, the factory gave him a big deal. Before a major price reduction, he asked him to buy MSG at the new price and sell it at the original price before the public price reduction. 卢 瞎子 从 这次 工厂 折价 赚 了 一大笔 后 , 在 长沙 的 商业 宝地 八角亭 买 了 一块 临街 的 地皮 , 修 起 一座 三层 的 洋楼 , 从此 他 有 了 一个 正式 的 铺面 , 他 的 业务 也 从 味精 扩大 到 机器 买卖 和 制鞋 。

好景不长 ,1956 年 公私合营 运动 来 了 , 所有 资本家 在 共产党 1953 年 发动 的 “ 三反五反 ” 运动 中 早已 大伤元气 , 共产党 在 公私合营 运动 中 稍 施压力 , 大多数 私人 资本家 就 把 自己 的 企业 自动 交给 了 共产党 。 可是 卢 瞎子 是 坚决 抗拒 公私合营 的 人 。 他 一直 拒 不 把 他 的 营业 大楼 交给 国家 , 并 一口咬定 “ 共产党 的 政策 是 自愿互利 , 我 就是 不 自愿 , 也 不要 你 的 利 ! ” 上海 味精厂 已经 公私合营 , 共产党 接管 了 工厂 , 应允 给 原来 的 老板 象征性 的 固定 股息 。 合营 过程 中 , 原来 的 老板 给 卢 瞎子 留 了 个 月薪 40 元 的 职位 , 让 他 去 上海 味精厂 。 卢 瞎子 一口 拒绝 。 他 买 了 几台 制鞋 机器 , 就 在 自己 的 营业所 内 生产 鞋子 , 一楼 的 店面 仍 用作 买卖 。 共产党 对卢 瞎子 极为 恼火 , 动员 他 雇佣 的 工人 与 他 斗争 , 要求 缩短 工时 , 增加 工资 和 劳保 福利 , 并 指责 他 剥削 工人 。 卢 瞎子 决定 解雇 工人 , 自己 和 妻子 、 亲戚 来 掌管 机器 。 共产党 马上 通过 工商联 出面 干涉 , 不 允许 解雇 工人 。 卢 瞎子 决定 到 法院 告状 。 他 以 50 年代 他 能 找到 的 所有 共产党 的 法律 文件 为 根据 , 为 自己 的 解雇 权 辩护 。 共产党 的 法院 自然 偏袒 工人 , 卢 瞎子 被 法院 罚款 , 并 被 指责 为 抗拒 社会主义 改造 的 反动 资本家 。 卢 瞎子 还 不 甘心 , 他 把 所有 雇工 的 业务 停掉 , 只留 两台 机器 让 他 太太 照管 。 他 自己 又 到 湖南省 高级法院 上诉 , 法院 根本 不 理睬 他 。 他 又 找 省 人民政府 , 结果 反而 被 接待 他 的 官僚 教训 了 一顿 , 要 他 不要 抗拒 社会主义 改造 。 他 根本 不 听 这 一套 政治宣传 , 总是 重复 他 那 几句话 :“ 政府 司法机关 以 法律 为 准绳 以 事实 为 根据 , 这 不是 你们 共产党 总理 在 政府 工作 报告 中说 的 吗 ? ” 最后 卢 瞎子 干脆 被 机关 传达室 拒于 门外 , 他 根本 就 见 不到 法院 和 省政府 的 官员 了 。

在 多次 找 官员 的 过程 中 , 卢 瞎子 受尽 了 气 , 逐渐 发现 像 他 这种 平民 老百姓 , 如果 穿着 呢料 衣服 , 政府 机关 的 传达 对 他 就 采取 歧视 态度 。 因为 在 当时 的 社会 中 , 穿着 笔挺 是 共产党 高干 的 特权 , 平民 老百姓 穿 得 太 阔绰 , 马上 被 认为 是 资产阶级 和 剥削者 。 而 共产党 的 高干 穿 得 阔绰 却会 引来 尊敬 和 羡慕 。 卢 瞎子 悟出 这个 道理 后 , 就 总是 在 他 的 呢料 衣服 外面 罩 一件 粗布 旧衣服 。 这 果然 大大增加 了 接近 高干 的 方便 。 他 那些 日子 到处 打听 市长 、 市委书记 之类 大人物 的 去向 , 一 听说 他们 去 了 某 公共场所 , 他 马上 跟 去 , 试图 将 他 的 申述 书 递给 他们 。 看 他 穿着 朴素 , 市长 对 他 态度 还 不错 , 接下来 他 的 申述 , 说 回去 好好 研究 。

不久 研究 的 结果 回来 了 。 卢 瞎子 在 1958 年 反 右派 运动 的 后期 被划 为 “ 反 社会主义 改造 的 坏分子 ”, 成 了 专政对象 。 街道 派出所 对 他 监督 改造 , 他 连 完全 的 人身自由 都 没有 了 。 政府 人员 强行 占据 了 他 的 营业 大楼 , 宣布 征用 一 二楼 。

1964 年 , 共产党 推行 城市 私房 改造 政策 , 要求 把 城市 里 的 所有 私人 房屋 改造 为 国家所有 。 在 这个 运动 中 , 卢 瞎子 的 商业 楼房 和 他 的 私人 住宅 被 正式 充公 。 他 反过来 要 向 政府 交 房租 住 他 自己 的 房子 。 卢 瞎子 上 北京 告状 , 结果 被 公安局 押回 长沙 , 作为 不服 管制 的 坏分子 在 看守所 关 了 一年 ,1965 年 被 释放 。 文化 革命 中卢 瞎子 被 抄 了 家 , 家里 的 金条 被 红卫兵 抄 走 , 人 也 被 赶到 大街 上 , 他 又 去 告状 , 结果 又 进 了 左家塘 看守所 。

他 相信 自己 没 犯法 , 不时 背诵 1954 年 宪法 中 关于 保护 公民 财产 的 条款 。 他 是 九号 中 最 心安理得 地 等待 被 释放 的 人 。 卢 瞎子 对 共产党 有 很多 批评 , 一讲 起 共产党 对 资产阶级 的 歧视 和 共产党 在 商业 和 经济 活动 中 的 垄断 和 抢劫 , 他 就 一肚子气 。 “ 他们 剥削 工人 是 好 的 , 叫做 作贡献 , 是 无产阶级 革命事业 。 要是 私人 雇 了 工人 , 即使 给 的 工资 高得 多 , 也 是 资产阶级 的 、 反动 的 。 三杆 枪 比 着 我 , 我 也 不会 承认 这种 共产党 逻辑 是 真理 。 同样 的 生意 , 你 做 叫做 投机倒把 , 不法 奸商 , 他 做 就 叫做 社会主义 , 天经地义 ! ” 卢 瞎子 举 外贸 和 粮食 买卖 做 例子 ,“ 你 看 政府 做 外贸 低价 进 , 高价 出 , 买空卖空 , 一 转手 赚 一倍 甚至 十几倍 , 既 合法 又 合理 , 还是 社会主义 , 但是 任何 私人 做 同样 的 事 , 哪怕 赚 得 再 少 , 也 叫 投机倒把 , 资本主义 ! ” 有次 卢 瞎子 与 我 讲 起 公私合营 的 工厂 里 的 管理 , 愤愤 地说 :“ 共产党 在 工厂 里 一年四季 是 运动 , 年初 时 开门红 运动 , 年 中 是 月月红 运动 , 年底 是 大战 四季 红 到底 运动 , 所有 运动 都 是 要 工人 多 做事 少拿钱 , 这 可是 比 资本家 厉害 得 多 的 剥削 , 但 只要 是 共产党 搞 的 , 就 叫做 为 社会主义 作贡献 。 如果 私人 资本家 这么 做 , 早就 被 打成 不法 资本家 了 ! ” 卢 瞎子 对 技术 和 知识 的 钻研 劲头 使 我 赞佩 不已 。 我 从来 没有 看过 任何人 像 卢 瞎子 那样 对 技术 和 知识 如此 敏感 。 他 对 各种 机器 的 原理 、 结构 和 技术 的 细节 有 极大 的 兴趣 , 他 与 懂 各种 技术 的 不同 人 可以 讨论 技术细节 连续 几小时 。 对 法律 和 各种 工艺 他 都 有 极大 的 兴趣 , 喜欢 刨根问底 。 他 甚至 对 马克思 的 资本论 有 兴趣 。 我 弄 到 马克思 《 资本论 》 的 一至 三卷 , 他 翻 了 翻 , 挑出 第三卷 一口气 读完 , 因为 这 一卷 中有 很多 劳资 法律纠纷 的 案例 。 从卢 瞎子 身上 我 发现 私人 企业家 原来 是 社会 上 最 勤奋 、 最 聪明 、 靠 技术 和 知识 为 社会 作出贡献 的 人 。 卢 瞎子 这个 活生生 的 资产阶级 分子 使 我 懂得 了 共产党 词典 中 资产阶级 概念 的 虚假性 。

直到 我 判刑 时 , 卢 瞎子 还 在 九号 , 我 离开 九号 时 忍不住 对 他 的 那种 心安理得 地 等待 被 释放 的 处境 产生 了 一丝 嫉妒 。 离开 九号 时 , 我 每次 回想到 他 都 使 我 体会 到 , 是 他 的 命运 告诉 我 , 共产党人 对 私人 企业家 的 迫害 和 歧视 及 对 财产 的 侵犯 是 何等 的 残暴 无理 。 在 卢 瞎子 看来 , 他 自己 对 自己 财产 的 权利 是 如此 的 自然 、 合理 而 合法 。 而 共产党 的 理想 和 整个 意识形态 却 与 如此 自然 合理 的 事 不相容 。 原来 在 我 心目 中 神圣 的 共产主义 理念 被 卢 瞎子 的 故事 变成 与 基本 人性 和 正义 不相容 的 东西 。 好多年 后 , 我 还 会 想起 卢 瞎子 那 握有 公理 和 正义 的 自信心 , 我 变得 越来越 喜爱 他 这份 自信 , 虽然 我 后来 再 没见 过 他 , 也 不 知道 他 后来 的 命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