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ive Spirits 牛鬼蛇神 录 05 :张 九龙
九号 “二进宫 ”的 人 凭 他们 的 本能 可以 判断 张 九龙 是 属于 那种 共产党 最 仇恨 的 从事 地下 政治 活动 的 人 。 看守所 当局 对 他 的 态度 极 恶劣 ,这 意味着 他 的重要性 。 张 九龙 是 九号 唯一 不敢 无视 那些 实际 几乎 无人 遵守 的 监规 的 人 。
九号 的 其他人 打扑克 ,玩 纸 叶子 牌 ,骨牌 ,谈 女人 ,背 唐诗 ,讲 书 (武侠 故事 或 水浒传 ),张 九龙 却 从不 参与 。 但是 他 却 有 个 弱点 ,喜欢 下 围棋 。 他 进 号子 两个 月 后 ,终于 按捺不住 ,开始 与 我 下 围棋 。
人犯 都 知道 看守 的 士兵 没有 号子 门 钥匙 ,不是 重大 的 事情 ,他们 也 不会 去 向 所长 要 钥匙 。 所以 每次 被 士兵 发现 在 打牌 下棋 时 ,扒手 们 就 会 挺身而出 ,说 是 在 抓 臭虫 ,绝不 是 在 打牌 。 “报告 解放军 ,你 晓得 我 胆子 小 ,不要 吓 我 ,不要 说 打牌 下棋 这些 违反 监规 的 事 我 从 不敢 做 ,连 捉 臭虫 ,我 都 怕 捏死 了 它 ,不信 ,我 给 你 一个 我 捉到 的 臭虫 看 ,它 还是 活 的 ! ”一次 罗钢 被 士兵 发现 在 打牌 时 ,连忙 站 起来 走到 小 圆窗 边 ,一边 跟 士兵 调 口味 ,一边 用 身体 遮住 他的 视线 ,让 其他人 赶紧 把 扑克 藏 起来 。 有时 象棋 来不及 收 起来 ,只好 交给 士兵 ,但 等 小 圆窗 一关 ,号子 里 马上 又 会 开始 生产 另 一副 象棋 。 棋子 是 用 预审 用 的 材料 纸 迭 成 厚厚的 纸条 ,然后 卷 成 一个 小 圆饼 ,一面 贴 上 一张 纸 做成 。 浆糊 是 用 饭 做成 。 肖福祥 等 人 在 绘制 扑克 上 花 了 很多 功夫 ,做 出来 的 扑克 精美 得 像 买来 的 一样 。 张 九龙 从不 参加 这 类 活动 ,实在 忍不住 与 我 下 围棋 时 ,也 总是 坐在 上铺 靠 墙角 的 地方 ,很 小心 地 防止 被 看守 发现 。
我 虽然 对 张 九龙 如何 从事 地下 政治 活动 有 一份 好奇心 ,但是 却 不 相信 他们 这类 地下 政治 活动 会 有 什么 真正 的 能量 ,我 并不 明白 共产党 为什么 会 害怕 张 九龙 这类 人 。 但是 从 围棋 棋局 中 ,我 不得不 承认 张 九龙 是 那种 有 大智 甚至 睿智 的人 。 围棋 可能 的 棋局 比 象棋 多 , 所 需 的 智力 和 记忆力 也 比 下象棋 所 需要 多 。 尤其 是 下围棋 需要 比 下象棋 多得多 的 时间 ,即使 在 左家塘 这种 社会 精华 (政治犯 )和 渣滓 (刑事犯 )集中 的 地方 ,也 不 容易 找到 很多 下围棋 的 好手 。 九号 张 九龙 、我 和 程德明 都 是 可以 匹敌 的 棋手 ,但 我 和 程德明 都 不得不 承认 张 九龙 “棋高一着 ”。
张 九龙 下围棋 大概 与 他 搞 政治 一样 , 野心 极大 , 往往 在 几个 看来 留 的 “ 气 ” 不 多 被 对方 包围 的 小 棋局 中 形成 包围 对方 一 大片 的 大 棋局 。 这种 大 包围 往往 到 最后 双方 互相 要 动用 所有 的 “ 劫 ” 来 比 气 时 才 看得 清楚 。 他 算 双方 的 棋局 的 气 不但 十分 精确 ,而且 很 具 长远 眼光 ,往往 看到 十步 以外 的 局势 。 他 喜欢 研究 一定 棋局 下 的 “ 棋谱 ”, 表现 出 一种 敢于 冒 大险 、 精于 赢 大利 的 气质 。 从 围棋 棋局 上 , 我 逐渐 对 他 的 智慧 和 能力 有 了 一种 尊敬 和 信心 , 我 开始 相信 他 这种 人 搞 政治 一定 有 他 的 “ 全局 ” 在 胸 , 一定 有 他 的 精细 算计 。 这 使 我 对 他 的 案情 有 了 更 多 的 好奇心 ,但 他 总是 小心 地 避开 一切 与 他 的 案情 有关 的 言谈 。
我们 盘腿 坐在 上铺 的 墙角 ,一盘 十九 格 的 围棋 常常 可以 下 两三个 小时 。 他 眼珠 上 有 一点 血丝 ,全神贯注 却 十分 自信 的 样子 ,一边 细细 思量 ,一边 把 手中 的 棋子 无意识 地 点来点去 ,眼中 的 自信 混合 着 冷酷 ,嘴角 充满 着 坚定 与 专注 。 他 从不 悔棋 ,也 很少 有 犹疑 ,他 的 自信 与 成熟 看似 与 他 不到 三十岁 的 年龄 不相称 。
左家塘 的 预审 从来 不 预先 通知 人犯 。 某个 上午 ,号子 门 的 锁 突然 响起 ,徐 络腮 打开 门 ,高声 叫 一个 人的 名字 ,然后 把 他 带走 。 如果 这个 名字 是 张 九龙 或 我 ,围棋 就 会 中止 。 第二天 我们 又 坐 到 围棋 边 时 ,张 九龙 绝不会 提到 他 的 预审 ,也 不会 触及 任何 与 不可避免 的 最后 的 判决 有关 的 事情 。 我 也 不 问 他 。 也许 是 这种 互相 尊重 对方 能力 和 沉默 的 气氛 , 一种 感觉得到 的 真诚 的 互相 信任 在 不知不觉 地 发展 , 我们 不 但是 棋逢对手 , 而且 渐渐 成 了 好 朋友 。 他 也 知道 《 中国 向 何处 去 ? 》, 偶尔 会 问 到 它 。 尽管 他 如此 谨慎 ,终究 开始 谈及 他 的 家庭 和 过去 。
张 九龙 的 父亲 、叔叔 、伯伯 1949 年 前 都 是 搞 机械 的 ,车 、钳 、刨 、铣 都 能 做 。 战后 他 伯伯 在 长沙 开了 个 汽车 修理 车间 ,大概 是 湖南 的 第一家 。 1949 年 后 , 他 的 生意 极好 , 使得 张 九龙 的 父亲 受到 启发 , 建了 一个 他 自己 的 机械加工 作坊 。 虽然 他 的 设备 条件 不好 ,但 他 却 承接 一切 他 能 发现 的 机械加工 业务 。 他 有 一台 用 皮带 带动 的 车床 和 一台 钻床 ,除了 车 和 钻 ,其他 活 全 靠 锉刀 和 一台 老虎钳 来 做 。 碰到 吃不消 的 活 ,他 就 到 大 国营 厂 去 租 设备 来 做 。 生意 越来越 好 ,张 九龙 的 母亲 河 哥哥 也 全天 帮 他 父亲 工作 。 张 九龙 上 大学 时 ,小作坊 规模 已 大 到 有 了 三台 专业 工装 设备 ,雇 了 两个 工人 。
按 张 九龙 的 算计 ,他 父亲 的 作坊 的 生产率 相当于 一个 雇佣 上百人 有 各种 从 苏联 进口 的 工装 设备 的 国营 工厂 。 在 那种 国营 工厂 中 , 工人 们 等 着 计划 机关 下达 的 任务 , 而 迅速 发展 的 机械工业 已 复杂 到 计划 机关 无法 规划 和 管理 的 地步 , 因此 大量 对 机械加工 的 需求 无法 满足 而 大量 机床 的 利用率 却 极 低 。 而 张 九龙 父亲 的 机械 作坊 却 对 越来越 复杂 的 机械工业 市场 反应 极其 灵敏 ,自然 会 生意 越来越 好 。
1956 年 公私合营 运动 中 , 张 九龙 一家 不再 用 为 市场 操心 了 , 因为 他们 的 作坊 现在 变成 了 国家 的 财产 , 他们 再 没有 决策权 。 但 他们 又 有 了 新 的 问题 ,张 九龙 的 伯伯 成 了 资本家 ,他 的 父亲 成 了 小 业主 ,他们 的 家庭 成分 给 张 九龙 这辈人 的 升学 和 前途 带来 许多 麻烦 。
张 九龙 中学 时代 一定 是 属于 那种 神童 一类 的 学生 ,因为 他 告诉 我 他 不到 十六岁 就 考取 了 当时 有名 的 重点 学校 ,西安 航空学院 。 一般 中国 学生 要 到 19 岁 左右 才能 完成 高中 的 学习 ,对 大多数 人 而言 ,西安 航空学院 是 涉及 核心 军事机密 的 地方 ,一位 出身 不好 的 青年 要 考取 它 除非 考试成绩 极端 好 。 但 在 他 念 到 大学 的 第二年 ,整个 国家 的 政治 气氛 突然 变 了 ,反右 运动 后 ,他 被 当局 要求 转 到 其他 非军事 院校 去 ,原因 是 他 的 资产阶级 家庭 背景 不 适于 从事 涉及 军事机密 的 事业 。 张 九龙 一气之下 ,干脆 退学 回到 长沙 。 与 他 一块 回到 长沙 的 还有 一些 被 打成 右派 开除 学籍 的 大学生 。 那时 ,大跃进 带来 的 经济 崩溃 已 逐渐 表面化 了 。 他们 这些 学 工程 的 大学生 回到 长沙 后 进入 下层 社会 ,成了 无 正式 职业 的 “机械 流子 ”。 他们 自己 承接 各种 国营 工厂 的 机械加工 活 ,半 合法 、半 非法 地 赚钱 。
他们 有 几位 还 组织 了 一间 地下工厂 。 有 的 专门 坐 茶馆 ,结交 国营 工厂 的 采购员 或 业务员 ,承接 各种 业务 。 另一方面 ,他们 出 高价 向 郊区 的 人民公社 的 某个 大队 买 一个 银行账户 ,这个 账户 名义上 是 社队企业 的 ,实际 上 并 没有 一个 社队企业 存在 ,地下工厂 加工 的 收入 都 由 国营工厂 用 支票 汇到 这个 不 存在 的 社队企业 账号 上 ,这个 收入 的 50% 转给 提供 账户 的大队 ,其余 以 工资 的 形式 发给 地下工厂 的 机械流子 。 他们 在 家里 用 简单 的 工具 加工 大多数 活 ,需要 大型 精密 机床 时 ,就 出 相当 的 价 向 国营 工厂 有 关系 的 业务员 租 ,夜间 他们 就 使用 那些 闲置 的 机器 。
机械 流子们 往往 能 赚 比 高干 工资 多 几倍 的 收入 ,这 使 张 九龙 周围 的 学生 右派 和 技术 工人 有 了 相当 的 经济 实力 。 但是 张 九龙 从不 谈及 他们 的 地下 政治 活动 。 每当 我 向 张 九龙 求证 犯人 中 的 谣传 ,问 他 是否 真的 有 一个 地下 团体 时 ,他 总是 连忙 将 话 扯开 ,眼中 闪出 一种 令人 恐惧 的 残酷 。 有次 我 转弯抹角 地 问 他 的 同学 对 反右 运动 的 反应 时 ,他 承认 ,他 的 右派 同学 在 反右 运动 前 希望 通过 议会 道路 使 中国 走向 民主 。 反右 运动 给 他们 的 教训 是 ,中国 实现 民主 ,议会 道路 行不通 。
我 极 想 知道 张 九龙 的 不可触摸 的 地下组织 ,我 希望 知道 他们 的 意识形态 和 何以 当局 认为 他们 如此 危险 。 我 自己 完全 理解 为什么 青年人 会 有 组织 政党 的 冲动 。 1967 年底 , 我 和 一些 造反派 的 激进 学生 就 产生 过 这种 冲动 , 希望 重新 组织 政党 萌芽 , 独立思考 中国 的 政治 和 社会 问题 , 用 类似 共产党 那样 强有力 的 组织 来 实现 自己 理想 的 政治 主张 。 但 你 没有 办法 从张 九龙 这样 聪明 的 人口 中 直接 套 出 有关 他们 地下组织 的 消息 来 , 看得出 他 知道 这 类 事 是 那种 “ 掉 了 脑袋 都 不 知道 怎么 掉 的 ” 黑暗 的 政治 , 他 不会 把 其中 的 秘密 告诉 任何人 , 哪怕 是 他 的 母亲 和 爱人 。
但是 慢慢 从 他 的 言谈 ,从 他 所 知道 的 事 ,我 可以 判断 他 是 一个 亲美 的 政治家 。 尼克松 当选 总统 时 ,他 说 ,这 对 美国 不是 好消息 ,因为 尼克松 是 那种 志大才疏 的人 。 他 极 欣赏 肯尼迪 。 有次 有人 谈到 加勒比海 导弹 危机 时 ,他 眼中 闪现 出 兴奋 的 光芒 。
第二天 ,有 两个 人 犯 在 争论 卢森堡 事件 真象 。 那个 时代 ,卢森堡 向 苏联 提供 制造 原子弹 机密 的 事 几乎 完全 被 中国人 遗忘 了 。 我们 这代人 根本 不 知道 卢森堡 事件 ,比 我们 老一代 的 知识分子 完全 相信 共产党 五十年代 的 宣传 。 一位 受过 苏联 式 教育 的 工程师 说 ,“ 卢森堡 是 被 美国政府 杀害 的 无辜 的 科学家 ……”。 张 九龙 满脸 不以为然 的 样子 ,听到 我 问 “卢森堡 是 谁 呀 ? 是 那个 国际 共运 第二 国际 的 卢森堡 吗 ? ”悄悄 告诉 我 “卢森堡 是 苏联 的 一个 间谍 ,为 苏联 收集 了 有关 如何 制造 原子弹 的 情报 ,导致 了 以后 愈演愈烈 的 核军备 竞赛 。 ”他 看来 知道 这个 所谓 卢森堡 事件 的 不少 细节 ,甚至 知道 卢森堡 和 他的 妻子 是 坐 电椅 被 处死 的 。
他 悄声 与 我 谈到 的 另一个 题目 说明 了 他 对 我 越来越多 的 信任 。 他 告诉 我 ,台湾 问题 在 将来 的 中国 政治 中 有 极 重要 的 作用 ,台湾 国民党 政府 的 存在 实际上 相当于 中国 保留 了 两党 政治 。 这是 非常 关键 的 , 他 解释 道 , 这 意味着 中国 的 政治 演变 将 与 苏联 很 不 一样 。
我 那时 对 台湾 一无所知 ,像 当时 的 大多数 中国 人 一样 ,从来不 认为 台湾 在 中国 政治 中 会 有 什么 作用 。 我 在 1967 年 的 《 参考消息 》 上 看到 过 蒋介石 的 告 大陆同胞 书 ,但 不 觉得 任何人 真 会 响应 他 的 反共 呼吁 。 引起 我 注意 的 有关 台湾 的 消息 是 《 湖南日报 》 上 的 一条 新闻 ,这 条 新闻 说 1968 年 台北市 政府 禁止 三轮车 在 街上 行走 ,要求 所有 三轮车夫 转业 开 汽车 。 这 条 消息 之所以 使人 吃惊 , 是因为 当时 的 中国 , 板车 还是 城市 的 主要 运输工具 , 不但 汽车 不 可能 代替 板车 , 连 三轮车 都 不够 代替 人力 步行 拖动 的 板车 。
我 把 这 条 新闻 指 给 张 九龙 看时 , 他 一点 也 不 感到 惊奇 , 他 反而 问 我 :“1963 年 肯尼迪 死时 , 全世界 只有 两个 政府 没有 降半旗 , 你 知道 是 哪 两个 政府 吗 ? ”我 摇摇头 。 “一个 是 中国 大陆 ,一个 是 台湾 政府 。 台湾 拒绝 降 半旗 ,是 因为 蒋介石 1962 年 时 曾 要求 肯尼迪 支持 他 反攻 大陆 ,但 遭到 肯尼迪 的 拒绝 。 ”当时 的 大陆 ,最 客观 的 消息 来源 是 《 参考消息 》 报 和 《 大 参考 》 ,我 的 父母 都 有 这类 内部 刊物 。 但 我 从来 没有 在 这些 内部 刊物 看到 过 张 九龙 讲 的 消息 。 他 一定 有 其他 的 消息 来源 ,因此 他 对 中国 的 整个 政治 情况 有 相当 准确 和 客观 的 判断 。
一个 偶然 的 争论 使 我 比较 直接 地 了解 到 张 九龙 的 意识形态 。 那天 我 在 仔细 问 张 九龙 关于 他 父亲 的 机械 作坊 情形 ,另 一位 中学生 程德明 坐在 我们 旁边 ,听 张 九龙 低声 回答 我 的问题 。 程德明 是 位 “联动 分子 ”,一个 高干 子弟 老 红卫兵 的 组织 。 他 支持 刘少奇 和 苏联 的 “ 修正主义 路线 ”, 但 却 认定 社会主义 制度 比 资本主义 制度 优越 。 张 九龙 介绍 他 父亲 的 那个 小作坊 时 免不了 又 将 它 的 效率 与 国营 工厂 比较 ,他 的 声音 小 到 只有 我俩 能 听到 。
程德明 看 去 不 喜欢 张 九龙 对 私人企业 的 感情 。 他 打断 张 九龙 的 叙说 ,“你 父亲 那种 私人 作坊 不 可能 帮助 中国 迅速 工业化 。 ”他 的 声音 比 张九龙 高 ,因为 他 知道 按 官方 的 标准 ,自己的 意识形态 比 张九龙 的 正统 。 “ 我 给 你 一个 例子 ,” 他 继续 道 ,“ 机械工业 的 发展 依赖 砂轮 制造 的 发展 , 所有 刀具 都 要 靠 砂轮 来 制造 。 而 砂轮 却 需要 金刚石 。 如果 依靠 私人 资本主义 和 市场 ,机械工业 要 发展 到 一定 规模 才 会 有 专业 的人造 金刚石 制造厂 ,砂轮 制造 要 发展 到 一定 规模 ,才 会 有 专业 的人造 金刚石 制造厂 。 但 1950 年代 苏联 帮助 中国 建设 了 156 项 工程 时 ,民主德国 就 帮助 中国 在 郑州 兴建 了 一个 大型 人造 金刚石 工厂 ,一 开始 就 提供 了 高质量 低成本 的 砂轮 ,使 机械工业 的 发展 跳过 了 自由 资本主义 发展 必须 经过 的 那个 长 过程 。 ”张 九龙 对 程 德明 的 理论 不 以为然 ,他 用 挖苦 的 语调 说 :“这么 多 高水平 的 机器设备 生产 出来 后 却 有 大半 时间 在 车间 里 睡觉 ,国营 工厂 没有 兴趣 去 钻山 打洞 找 业务 ,虽然 有 了 不少 大 工厂 、大 工业 ,但 却 不能 为 市场 的 需求 服务 。 ”程德明 也 不 示弱 :“资本主义 经济 会 有 周期性 危机 ,每 十年 会 把 生产力 全部 毁掉 一次 ,你 不要 想 在 中国 恢复 这种 不断 带来 危机 的 资本主义 ! ”张 九龙 脸色 苍白 ,意识 到 这种 讨论 已 走 得 太 远 。 他 看似 千方百计 压制 着 自己 的 情绪 。 他 没有 反驳 程德明 ,但 我 相信 他 有 比 程德明 多 而 深 的 理论 来 还击 他 。 程德明 的 最后 一句 话 是 在 给 张九龙 戴帽子 ,尤其 是 张九龙 对 这种 帽子 是 非常 敏感 的 ,因为 在 官方 的 词典 中 他 是 属于 亲 资本主义 的 “极右 分子 ”,比 程德明 这种 亲 修正主义 的 “右派 ”更加 危险 。 张 九龙 的 脸色 极 难看 ,他 是 受 了 极大 的 侮辱 ,我 真 替 他 难过 。 但 我 也 知道 程德明 有 他 自己的 观点 ,并 不 完全 是 以势压人 。 我 希望 他们 继续 争论 下去 ,我 为 张 九龙 不得不 保持 沉默 而 遗憾 。 程德明 并 不 像 共产党 那样 对 张 九龙 有 仇恨 ,他 也 是 反对 当局 的人 。 但 他 却 不能 接受 张 九龙 的 意识形态 。 我 感到 张 九龙 的 意识形态 很 难 被 当时 的 大多数 中国 人 接受 ,虽然 我 对 他 的 观点 极 有 兴趣 。 我 不 懂 , 为什么 官方 会 将 张 九龙 视为 如此 危险 , 要 知道 他 的 意识形态 并 没有 很大 的 市场 。 我 进 左家塘 前 是 持 极左 观点 的 人 ,在 我 看来 ,共产党 在 压迫 剥削 人民 这 一点 上 与 资产阶级 并 没有 什么 两样 。 张 九龙 与 程德明 的 争论 却 提醒 我 ,共产党 与 资本主义 还是 有 根本 区别 的 ,虽然 我 还 没 想 清 这种 根本 区别 是 什么 。 我 当时 对 一切 向 官方 意识形态 挑战 的 观点 ,一切 反 体制 的 异端邪说 都 极 感兴趣 , 张 九龙 与 程德明 的 思想 与 当时 的 官方 意识形态 都 很 不 一样 ,自然 给 我 留下 了 深刻 的 印象 。
我 理解 张 九龙 的 地下 政治 活动 的 细节 关系 到 他 的 生命 安全 ,知道 不 可能 直接 从 他 嘴里 知道 这种 信息 ,于是 总是 求 他 讲 一些 他 知道 的 故事 ,希望 用 间接 的 办法 从 他 嘴里 挖出 些 这类 消息 来 。 张 九龙 果然 上 了 当 。 他 给 我 讲 一些 他 喜欢 的 小说 ,其中 有 本 俄国 小说 是 关于 一个 名叫 青鸟 的 职业 地下 政治家 。 他 参加 了 组织 俄国 社会民主党 地下组织 的 活动 ,用 单线 联系 的 办法 ,建立 起 一个 复杂 的 地下 政党 组织 。 张 九龙 口里 的 青鸟 如此 令人 崇敬 和 感动 ,看得出 他 自己 曾 被 青鸟 感动 而 立志 要 成为 地下 职业 政治家 。 我 大概 是 第一次 从 张 九龙 口中 听到 “地下 职业 政治家 ”这个 名词 ,在 他 嘴里 ,这 是 个 令人神往 和 尊敬 的 名称 ,也 是 一个 切实有效 的 方式 。 对于 他 这种 野心 极大 的 人 来说 ,业余 论政 大概 是 种 积极 无效 的 方式 。
听 完 青鸟 的 故事 ,我 开始 懂得 张 九龙 对 他 的 地下组织 和 他 的 职业 政治家 事业 的 献身精神 ,他 是 与 程德明 和 我 这种 长于 思想 ,短于 行动 的人 不 一样 的 人 ,他 是 实干 的 野心家 。 我 也 为 他 这种 脚踏实地 的 决心 感到 害怕 ,是 的 ,共产党 最 恨 最 怕 这种 脚踏实地 搞 组织 的人 。
每次 张 九龙 预审 回来 ,都 是 铁青 着 脸 ,饭 都 吃 不下 。 这 可是 犯人 中 少有 的 事 ,所有人 都是 盼星星 盼月亮 一样 地 引颈 盼望 那 三两 米饭 。 我 想 安慰 他 , 他 眼里 闪着 残忍 的 光芒 , 下巴 紧张 得 不时 动一动 。 我 问 他 :“发生 什么 冲突 了 ? ”他 轻轻 说 :“他们 没有 任何 证据 ,却 一口咬定 我 参加 了 什么 组织 。 ”很 不 情愿 触及 伤疤 的 样子 。 我 只好 不再 追问 。
夏天 刚 过 ,秋天 来临 时 ,徐 络腮 命令 九号 的 所有人 到 走廊 去 听 宣读 “七三 ”、“七二四 ”布告 。 其中 的 信息 可以 说 是 好消息 ,也 可以 说 是 坏消息 。 社会 上 不同 观点 的 政治 派别 之间 又 发生 了 大规模 的 武装 冲突 ,群众 组织 又 抢夺 了 大量 枪支 ,当局 不得不 要求 军队 介入 冲突 、控制 局势 。 看起来 当局 在 恢复 秩序 方面 显得 十分 无能 ,张 九龙 一定 为此 暗自 高兴 ,虽然 我 猜想 他 也 会 估计 到 动乱 的 局势 会 使 他 有 更 多 杀头 的 危险 。
回到 号子 后 ,我 问 他 :“你 预计 局势 会 如何 发展 ? ”他 看 去 很 冷静 ,“这 完全 像 文化 革命 中 一样 ,社会 秩序 的 混乱 总是 帮助 共产党 巩固 他们 的 政权 。 ”我 问 他 :“为什么 ? ”他 露出 一丝 少有 的 微笑 ,“我 写 过 一篇 关于 这个 观点 的 文章 。 ”虽然 张 九龙 像 一个 破产 的 企业家 不愿 谈论 破产 的 生意 ,但 他 并不 避讳 向 人 介绍 他 这篇 在 他 朋友 中 广泛 流传 后来 又 落到 公安局 手里 的 文章 。 这 大概 是 当局 得到 的 有关 这个 地下 团体 的 唯一 的 物证 。 他 在 这 篇 文章 中 认为 人民 反对 当局 的 革命 情绪 像 性冲动 涨落 一样 有 一定 的 周期 ,民主 国家 让 这种 冲动 不断 地 发泄 ,所以 很少 能 形成 革命 的 形势 。 而 共产党 国家 没有 让 革命 情绪 发泄 的 通道 ,这种 情绪 就 会 积累 起来 ,形成 革命 形势 。 毛泽东 发动 文化 革命 后 ,1959 以来 人民 中 积累 的 革命 情绪 有 机会 发泄 出来 ,而 动乱 又 会 使 人民 向往 秩序 ,因而 反而 有助于 共产党 巩固 政权 。
“ 我 不 相信 这个 政权 能 稳定下来 ,” 我 打断 他 的话 ,“ 即使 当局 能 把 造反 完全 镇压 下去 , 这 只是 意味着 下 一轮 政治 变动 将会 是 上层 内 的 政变 , 而 不再 是 革命 , 看看 林彪 和 周恩来 吧 , 他们 之间 迟早会 发生 大 冲突 的 。 ”张 九龙 笑 起来 ,“你 比 以前 成熟 了 好多 ! ”他 那种 居高临下 教训 我 的 态度 使 我 很 不 舒服 ,“你 顶多 只 比 我 大 七八岁 ,有 什么 资格 教训 我 ! ”我 在 心里 说 。 我 记起 有次 我们 讨论 文化 革命 中 两派 组织 时 ,我 告诉 他 我 认为 两派 之间 的 冲突 有 深刻 的 社会 背景 ,保守派 是 那些 文革 前 现 体制 下 的 既得利益者 ,而 造反派 是 那些 出生 不好 被 迫害 和 歧视 的人 。 他 极 不 以为然 ,“群众 中的 两派 都是 木偶 ,他们 完全 是 被 上面 的 两派 操纵 的 ! ”我 极 不 喜欢 他 的 观点 ,在 心中 反驳 道 :“即使 上层 的确 是 在 操纵 下面 的 两派 ,但 下面 的 人 不 也 在 利用 上层 的 冲突 追求 自己的 利益 吗 ? 正像 你 张 九龙 利用 文化 革命 参加 造反派 来 做 你 喜欢 的 事 一样 。 文革 中 两派 的 形成 的 社会 背景 实质 上 与 当年 英国 圆头党 和 辉格党 之间 的 冲突 及 法国 山岳派 与 立宪派 (或 山岳派 和 罗伯斯庇尔派 )的 冲突 非常 相像 。 ” 张 九龙 告诉 我 , 他 在 预审 时 多次 引用 这 篇文章 向 预审员 证明 他 当时 已经 怀疑 反对 当局 的 活动 的 效果 。 但是 他 的 自我 辩护 自然 是 进 了 聋子 的 耳朵 。 共产党 报纸 上 当时 总 在 强调 对 “反革命 分子 ”要 彻底 清除 “隐患 ”,不管 张九龙 的 策略 怎么样 ,当局 真正 关心 的 是 他的 反共 政治 倾向 ,只要 他的 肉体 存在 一天 ,这种 政治 倾向 本身 就是 当局 所说 的 “政治 隐患 ”。
我 想起 一个 秋雨 天 我俩 在 一块 的 一段时间 。 我们 刚 下 完 一 盘 围棋 ,不约而同 转头 向着 连绵不断 的 秋雨 。 淅淅沥沥 的 雨声 使人 愁思 万缕 ,特别 容易 回忆 过去 的 伤感 。 凝视着 铁 窗外 的 丝丝 细雨 ,张 九龙 像是 自言自语 地 细声 说到 :“ 1957 年 后 很多 人 对 议会 民主 完全 失望 后 ,都 在 想 走 格瓦拉 道路 。 ”我 知道 格瓦拉 是 古巴人 ,在 南美洲 从事 反 政府 的 游击 武装 活动 。 《 参考消息 》 登 过 一则 他 的 尸体 被 发现 的 消息 。 张 九龙 沉思 着 ,他 的 思想 似乎 在 忙 无目的 地 漂移 ,他 又 重复 道 :“这些 右派 学生 提出 走 格瓦拉 道路 。 ”他 的 声音 低沉 而 胡乱 游荡 ,我 心里 一 紧 ,感觉 耳朵 捕捉 不住 他 的 声音 ,但 不敢 作声 ,怕 他 完全 就此 闭口 ,我 懂 他 的 思路 ,这 就是 中国 史书 上 常 说 的 “孤苦 无告 ,树党 强诉 ,上山 为 匪 ”的 思路 ,格瓦拉 道路 、游击战争 无非 是 把 这类 古老 的 故事 现代化 了 而已 。 不幸 的 是 ,张 九龙 不 再 说 下去 ,愁丝 万缕 似地 注视 着 铁窗 和 秋雨 。
张 九龙 和 我 都 知道 我们 的 棋局 总有一天 会 终结 。 我 记不清 我们 的 最后 一 盘 棋 的 棋局 了 ,也 记不清 谁 赢 了 那 一局 。 我 比 他 先 离开 九号 被 转到 23 号 去 了 。 我 在 那里 被 判 了 刑 ,三个 多 星期 后 又 被 转 到 劳改 农场 建 新 农场 去 了 。 在 23 号 时 我 听说 张 九龙 也 被判 了 刑 ,判决 是 使 我们 俩 都 震惊 的 ,死刑 缓期 两年 执行 。 判刑 那天 ,张 九龙 与 其他 被 判刑 的人 被 押 出去 游街 ,我 又 看到 他 那张 惨白 、铁青 的 脸 。 他 是 个 头脑 极 清楚 的 人 ,如果 他 的 脸色 说明 他 感到 意外 ,那 证明 当局 的确 没有 任何 地下 政党 的 过硬 证据 。 我 看 了 判决 布告 上 他 的 罪状 后 ,相信 自己 的 判断 是 准确 的 ,他 的 判词 中 不 称 他 为 反革命 组织 首犯 ,而 称 反革命 集团 首犯 。 大概 当局 发现 这些 右派 知识分子 定期 聚会 ,议论 政治 ,对 他们 的 活动 产生 了 怀疑 ,于是 导致 了 张 九龙 的 死刑 。
1970 年 的 “ 一打 三反 ” 运动 中 , 张 九龙 不幸 成为 受害者 。 那次 运动 中 ,所有 判处 死刑 缓期 二年 执行 的 政治犯 全部 被 从 劳改 单位 拉 出来 ,立即 执行 死刑 。 我 是 在 劳改队 时 从 张 九龙 两个 同案犯 王 少坤 和 毛 治安 那里 听到 这个 消息 的 。 我 当时 正在 挑土 ,扁担 从 我 肩头 滑下来 ,恐惧 、仇恨 和 悲痛 使 我 直 想 呕吐 。 那天 后 我 多次 想象 临死前 他 的 形象 ,很长 一段 时间 ,我 的 脑海 不能 摆脱 他 的 面孔 ,他 下棋 时 忧郁 、专注 地 拿起 一个 棋子 的 形象 ,接着 又 是 预审 后 他 那 苍白 冷酷 的 面色 。
王少 坤 被判 了 七年 徒刑 , 毛 治安 被判 了 15年 徒刑 。 我 从 他们 那里 了解 到 这个 地下 政治 团体 是 怎样 被 破获 的 。 文革 时 , 市民 有 段时间 有 自组 政治 组织 的 自由 , 只要 不 反毛 反共 。 张 九龙 和 他 的 朋友 们 利用 这个 机会 参加 了 造反派 。 武斗 最 激烈 时 ,他们 控制 了 一些 枪支 弹药 。 当局 重新 控制 局势 后 ,在 造反派 中 发动 清理 阶级 队伍 的 运动 。 由于 武斗 时 张 九龙 等 人的 活动 已 过于 暴露 ,所以 在 这个 运动 中 当局 终于 抓到 了 他们 的一些 把柄 。
我 后来 听到 和 看到 越来越 多 的 关于 人们 从事 地下 政治 活动 的 故事 。 回想 我 当年 希望 组织 政党 萌芽 式 的 组织 的 念头 ,禁不住 不寒而栗 。 想不到 组织 政治 组织 在 中国 却 有 杀头 之罪 ,更 可怕 的 是 ,所以 官方 文件 中 从 没有 明确 规定 这 一点 ,大多数 没有 政治 知识 的 人 对此 一无所知 。 只是 在 惩治 反革命 条例 中 ,有 一个 模模糊糊 的 “反革命 罪 ”。 如果 我 没有 结交 张 九龙 ,看到 他 的 悲剧 ,我 可能 从 不会 认为 组织 一个 小 团体 可以 导致 杀头 的 罪名 。 这种 不成文 的 规例 使 我 更加 感到 不可捉摸 的 恐怖 。
我 肯定 与 张 九龙 相处 了 数百 小时 ,但 他 的 故事 的 很多 方面 至今 对 我 来说 是 个 谜 。 可能 这 世上 没有 任何 一个 人 再 有 关于 这个 地下 团体 的 完全 知识 ,只有 它 的 头头 张 九龙 了解 它 的 全貌 。 这 就是 政治犯 死刑 的 问题 ,死人 会 把 那 看不见 摸不着 的人 与 人 之间 的 政治 关系 也 带到 坟墓 中 去 ,将 一些 永世 无法 找到 答案 的 谜 留给 人间 。
张 九龙 被 杀害 的 消息 使 我 想到 九号 那些 用 提防 和 歧视 的 目光 看着 张 九龙 的 历史 反革命 和 扒手 们 。 我 当时 不 明白 他们 的 目光 为什么 如此 奇特 ,现在 我 才 明白 ,那 目光 是 看 死 人 的 目光 。 他们 是 有 丰富 经验 的 人 ,他们 知道 张 九龙 这 类 人 是 黄土 埋到 胸 的 人 ,离 死 不远 。 我 现在 比 任何 时候 都 更 仇恨 共产党 当局 ,但 自从 张九龙 死 后 ,我 大概 再 不会 像 以前 一样 ,怀着 一颗 天真 而 毫不 警惕 的 心 去 深交 一个 从事 地下 政治 活动 的 政治犯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