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ptive Spirits 牛鬼蛇神 录 03: 罗钢
罗钢 是 我 的 第一个 扒手 朋友 ,也 是 我 在 九号 碰到 的 举止 最 像 电影 中 的 西方人 的 “同犯 ”(这是 干部 要求 人犯 互相 称呼 的 称号 )。 他 皮肤 白 而 白皙 ,大 眉 大 眼 ,喜欢 用 夸张 的 表情 和 动作 来 表达 他 的 感情 。 比如 大张 着 嘴巴 ,将 下巴 一歪 ,表示 吃惊 或 不屑 ,或 示意 他 述说 的 事情 不凡 ,用 耸肩 或 向上 翻眼 表示 无可奈何 等等 。 从 中国 人 眼中 看来 ,这种 举止 给 人 轻浮 、不安分 的 印象 。
文化 革命 的 高潮 时 真是 扒手 的 “盛大 节日 ”(列宁 曾 说 革命 是 人民 的 盛大 节日 )。 罗钢 自得 地 告诉 我 ,他 参加 了 “湘江 风雷 ”,参加 了 抢枪 。 在 24 中 附近 的 武装 冲突 中 ,被 保守派 击中 负 了 伤 ,成 了 英雄 。 他 和 他 的 战友 们 抢 了 军火库 中 的 几辆 卡车 ,他 学会 了 开车 ,但 却 从来 不 挂 高速 档 。 他 学会 了 使用 59 式 手枪 、半自动 步枪 、机枪 ,却 从来 不能 拆开 枪支 。 文革 前 的 中国 ,这些 事 老百姓 从来 不能 问津 ,更 不用说 经常 出入 看守所 的 扒手 了 。
虽然 罗钢 从未 向 我 说明 他 是 个 扒手 ,但 他 却 毫不掩饰 地 向 我 讲述 各种 只有 扒手 才 知道 的 事 。 他 满嘴 黑话 ,我 开始 很 难 听懂 他 那些 黑社会 的 专用词 。 比如 他 从不 称 士兵 或 战士 ,而 叫 他们 粮子 ,“当兵 吃 粮 ”的 意思 。 他 不 说 “三 、四 、五 、六 、七 ”而 说 “江 、都 、神 、少 、拐 ”。 称钱 为 大 叶子 ,称 粮票 为 小 叶子 。
罗钢 对 我 非常 友好 , 大概 是 因为 我们 都 是 造反派 的 缘故 。 他 喜欢 哼 电影 《 流浪者 》 中 的 《 拉兹之歌 》 ,还有 一只 不知名 的小调 “取下你的口鼻罩,看看你的长模郎,你如果没有嫁人,可一定要嫁给我”。 罗钢 是 恶作剧 的 好手 ,他 告诉 我 ,他 小学 快 毕业 时 和 他 的 男同学 一块 对 女同学 逐渐 隆起 的 乳房 产生 了 浓厚 的 兴趣 ,他们 很 想 摸 一摸 那 奇怪 的 东西 ,看 是 什么 感觉 ,但 又 不敢 冒失 。 他 的 同学 与 他 打赌 ,如果 罗钢 能 摸到 那 东西 又 不 惹 女孩子 生气 ,他 就 能 赢 一块钱 。 罗钢 马上 答应 :“我们 打赌 ,如果 我 做 不到 ,我 付 你 一块钱 ! ”第二天 ,他 与 这个 同学 一边 交谈 一边 朝 迎面 走来 的 女孩子 走去 。 罗钢 有意 不看 女孩子 而 专心 于 他 的 同学 扯谈 ,等 他 与 女孩子 擦身而过 时 ,他 故作 无意 地 转过 头 吐痰 ,痰 正好 吐 在 女孩子 胸口 。 他 故作 吃惊 ,马上 掏出 手帕 ,不迭声 地 道歉 ,并 用 手帕 在 女孩子 的 胸口 擦起来 。 当然 那 女孩子 没 生气 ,还 不断 说 “没关系 ,没关系 。 ”罗钢 体面地 赢 了 一块钱 ,也 满足 了 他 的 好奇心 。
有次 罗钢 问 我 “世界 上 什么 东西 最好玩 ? ”我 说 不 知道 ,他 自己 回答 “人 玩 人 ”。 显然 他 指 的 是 性 ,他 的 享乐观 实在 令人 为 他 害羞 。 他 有时 站 在 床上 做出 双手 按着 女人 乳房 的 样子 , 闭着 眼睛 扭 屁股 , 润 着 他 味 , 那种 有 经验 的 样子 使 肖福祥 悄悄 对 我 说 ,“ 他 的 案子 一定 与 强奸 之类 的 事 有关 。 ”我 虽然 没 去 探究 他 究竟 是不是 单为 扒窃 案 进来 的 ,但 可以 肯定 的 是 ,他 从 不敢 正面 澄清 号子 里 关于 他 的 案子 与 强奸 女人 有关 的 谣传 ,这 本身 就 说明 这件 事 已 够 糟糕 的 啦 。 有天 我 问 肖福祥 ,“你 怎么 想到 罗钢 的 案子 与 强奸 有关 呢 ? ”“ 上周 , 他 预审 回来 , 显得 咪劳 的 , 我 问 他 ‘ 大 河里 浮 菩萨 —— 来刹 了 神 呀 ? '他 像 垫 在 床角 的 蛤蟆 ,颤 是 个 颤 ,还要 硬撑 ,告诉 我 ,一个 好 厉害 的 预审员 —— 还是 个 女 的 —— 问 他 ‘进去 没有 ',‘出 了 水 没有 '你 想想看 ,还是 个 女 的 ! ”罗钢 另 一件 最 感兴趣 的 事 是 “打狗 ”,即 拣 烟屁股 。 每次 被 提讯 或者 出去 挨批斗 时 (这 在 文化 革命 中 是 常有 的 事 ),罗钢 都 要 打 很多 “狗 ”回来 。 下象棋 , 下围棋 , 猜谜语 , 做 数学题 , 我 看不起 罗钢 , 但 在 没有 火柴 的 条件 下用 最 原始 的 办法 生火 , 他 却是 我 望尘莫及 的 。 他 首先 从 床上 的 草席 上 扯 出 几根 草 搓成 一根 细细的 草绳 , 然后 用 被褥 上 的 一团 小 棉絮 包 起来 , 用 一块 木板 压着 这团 包紧 的 棉团 在 床板 上 猛 擦 , 他 擦 得 满身 大 汗 时 , 棉团 开始 冒烟 , 他 马上 解开 棉团 , 轻轻 将 冒烟 的 草绳 吹 出 明火 , 然后 几个 抽烟 的 家伙 凑 过去 , 用 那根 草绳 上 的 火 点燃 他们 用 烟蒂 卷成 的 香烟 , 大 口 大 口 地过 烟瘾 。
另 一件 叫 罗钢 头疼 的 事 自然 是 饥饿 。 肖福祥 比罗 钢 早 进 号子 两三年 ,他 已 坐 了 4年 牢 。 他 饭量 比 罗 钢 小得多 , 但 4 年 下来 已 瘦得 不成人 样 , 才 不到 30 岁 的 年纪 , 头发 已 由于 缺乏 营养 而 掉 了 一大半 。 再 大 的 胖子 ,在 这里 饿 半年 就 会 瘦 得 亲人 都 认不出来 。 每天 吃饭 前 ,人犯 都 站 在 门旁 ,像 在 等待 盛大 的 事情 一样 。 饭 一 进来 ,罗钢 这类 身强力壮 的 人马 上 抢着 去 挑 那些 看去 满 一些 的 钵子 。 菜 是 由 值日 的 人 犯 用 勺 分 在 各人 自己的 菜钵 里 ,分菜 时 菜钵 拢 在 地上 ,人们 围着 观看 ,眼睛 都 鼓得 像 牛 眼睛 ,好像 在 观看 一件 利害相关 的 决策 。 有些 人 不时 为了 分 菜 不均 而 发生 冲突 。
罗钢 对 这 折磨 人 的 饥饿 想尽 了 办法 来 对付 。 他 能 做 的 真正 有效 的 事 大概 只有 两件 。 一件 是 他 趁 每次 放风 时 ,在 院子 里 扯 几根 野草 。 放风 是 不定期 的 ,我 记得 我 在 左家塘 近 两年 ,只 放 了 三次 风 。 肖福祥 说 文革 前 每个 月 要 放 次 风 。 每次 放风 时 ,所长 和 看守 士兵 轮流 把 每个 号子 的人犯 放 在 院子 里 ,让 他们 散步 十来 分钟 。 每次 放风 时 罗钢 居然 抓到 了 一只 癞蛤蟆 。 一 进 号子 ,他 就 把 这 只 蛤蟆 生剥 了 皮 ,还 没 等 它 停止 动弹 ,就 活活 吞 进 肚里 。 为了 帮助 吞咽 ,他 还 自己 拍拍 胸 和 肚 。 另 一件 罗钢 能 做 的 事 就是 “买饭 ”。 号子 里 一些 最 穷 ,家里 没有 人 送 衣物 ,食量 又 不大 的 人 ,发觉 饭 是 号子 里 价值 最高 的 东西 ,于是 有 了 饭 的 交易 。 罗钢 向 大家 称为 “ 少 老板 ” 的 人 和 另 一个 乡下 进 长沙 做生意 ( 那时 任何 非官方 的 生意 都 是 非法 的 ) 的 人 买饭 。 少 老板 是 位 30 开外 的 小个子 。 据说 他 的 家族 原来 是 长沙 有名 的 有 国民党 背景 的 资本家 。 他 父亲 是 很 有钱 的 大 老板 ,1949年 后 被 共产党 革了 命 ,这位 少 老板 失 了 生计 ,于是 学会 了 做 非法 的 粮票 生意 ,自然 成 了 左家塘 的 常客 。 他 在 九号 不失 他 会 做生意 的 本性 ,看见 饭 是 做生意 的 好 对象 ,于是 以 一件 旧衣服 或 近 一元 监票 的 价格 卖 一钵饭 。 监票 是 左家塘 当局 发 的 一种 只能 在 左家塘 流通 的 油印 纸币 。 我们 只 准 使用 监票 请 干部 买 东西 ,不能 使用 和 保留 现金 。 少 老板 每星期 能 卖 一钵饭 ,卖饭 的 那天 ,他 睡 在 床上 不 起来 ,早饭 就 免了 ,快到 吃 午饭 时 ,他 饿 得 只 翻白眼 ,睡不着 ,也 起不来 。 这种 交易 自然 是 违反 监规 的 事 ,谈 交易 都 是 躲过 众人 的 耳目 在 屋 角落里 进行 ,其他人 很少 知道 讨价还价 的 过程 ,但 据 罗钢 讲 ,一钵饭 的 价钱 大概 相当于 当时 工人 一天 的 工资 或 外面 一钵饭 价钱 的 10 倍 左右 。 不要 多久 ,罗钢 能 换 饭 吃 的 衣服 和 监票 都 换掉 了 。
家里 有 资助 的 人 想尽办法 让 家属 送 食物 进来 。 他们 一般 是 托 被 释放 的人 带 口讯 回去 ,请 家里人 用 非法 的 办法 送 食物 进来 。 比如 把 猪油 装 在 空 牙膏 皮 中 送 进来 ,把 猪肉 松 装 在 棉衣 里 或 棉絮 中 送 进来 ,把 葡萄糖 当 药 送 进来 等等 。 用 饥饿 惩罚 犯人 大概 是 中国 监狱 的 传统 ,因为 民间 早有 饿 牢 鬼 的 说法 。 文化 革命 中 共产党 加强 了 这个 传统 ,连 允许 送 牢饭 的 传统 也 改 了 。 有次 罗钢 饿 得 实在 难受 ,开始 哼 夜 歌子 来 转移 自己 对 饥饿 的 注意 :“人 在 世上 哪般 好 ,顶 不得 路边 一兜 草 ,草 是 逢春 又 发生 ,人 死 一去不复生 ……”突然 刘 所长 哗啦一声 把 门 打开 叫 肖福祥 提讯 。 肖福祥 慌慌张张 地 从 床上 跳下来 穿 鞋 。 这时 刘 所长 向 罗钢 吼道 :“唱 什么 呀 ? 唱 什么 呀 ? ”罗钢 正好 逮着 了 机会 ,迎上去 对 刘 所长 说 :“报告 干部 ,我 实在 饿 得 想 吊头 ,我 犯 了 什么 事 ,你 要 判 就 判 ,要 杀 就 杀 ,把 我 五花大绑 吊起来 ,打 50 大板 ,我 都 愿意 ,总比 这样 活活 挨饿 要好 。 ”刘 所长 知道 罗钢 是 那种 冰冻 的 豆腐 不 进 油盐 的 家伙 ,面 带 一丝 笑意 地 答道 ,“你 还 想 过 修正主义 腐化 生活 呀 ,可 没 那么 便宜 的 事 ,这 就是 要 改造 你 的 腐化 思想 。 我们 共产党 从不 打人 ,也 不会 判乱刑 ……”罗钢 马上 接上去 :“只是 要 把 我们 饿 服帖 ! ”刘所长 面转 怒容 :“老实 点 ,不要 胡说八道 。 ”刘所长 的话 并没有 兑现 。 不久 他 就 被 新来 的 军人 所长 徐 络腮 代替 了 。 徐 络腮 是 当时 对 湖南 实行 军事 管制 的 47 军 的 一个 排长 。 军队 来 的 干部 大约 于 1968 年 中 全部 代替 了 老公 (安局 )检 (察院 )法 (院 )的 干部 。 他们 带来 的 第一个 重要 变化 就是 打人 。 左家塘 看守所 的 人犯 有 “打电话 ”的 习惯 ,这 就是 邻居 号子 里 的 人 通过 相邻 的 两个 窗子 互相 交谈 、传递 信息 ,或者 两个 对面 号子 的 人 站 在 前 窗 上 用 手 划 字 传递 信息 (被 大家 称为 “长途电话 ”)。 有天 徐 络腮 抓到 一个 “打电话 ”的人 ,把 他 带到 看守所 的 办公室 去 ,接着 就 听到 一阵 用 木棍 打人 的 声音 。 我 爬 到 窗前 去 看 ,可以 隐约 见到 徐 络腮 挥动 木棍 打人 的 影子 。 被 打 的 人 用 手 护 着 头 和 眼镜 。 从 他 的 眼镜 ,我 发觉 他 很 像 和 我 同一个 案子 被 抓 进来 的 湖南大学 的 学生 领袖 周国辉 。 为了 肯定 我 的 判断 ,我 大声 叫 道 :“周国辉 ! ”被 打 的 人 果然 回头 看 了 我 一眼 。 这 是 徐 络腮 又 抡 棍 乱打 。 我 忍不住 喊 起来 :“ 不要 打人 ! ”这一下 惊动 了 整个 监房 ,很多 趴在 窗口 观看 的人 都 叫起来 :“不要 打人 ,要 文斗 ,不要 武斗 ! ”喊声 此起彼伏 。 徐 络腮 掉头 朝 九号 走来 。 我 知道 今天 少不了 一顿 毒打 ,马上 加 了 一件 衣服 。 罗钢 一定 要 替 我 戴 一顶 帽子 ,被 我 拒绝 了 。 他 小声 道 :“挨打 的 时候 用 手 护着 头 和 肚子 ,别的 地方 都有 骨头 撑着 ,这 两个 地方 千万 别 让 他们 打坏 了 ”。 徐 络腮 打开 九号 的 门 ,怒 声 道 :“刚才 谁 叫喊 ? ”“是 我 。 ”“给 我 出来 ! ”我 一 进 办公室 ,徐 络腮 抡 棍 就 打 ,铺 头盖 脑 。 这时 所有 的 监房 都 叫 起来 :“不准 打人 ,要 文斗 ,不要 武斗 ! ” 看守 的 士兵 站 在 院子 中间 听见 哪边 叫 就 朝 哪边 扔 石头 , 跳来跳去 。 他 向 北边 扔 石头 时 ,南边 的 吼声 又 起 ,他 向 南边 扔 石头 时 ,北边 又 是 一片 吼声 。 罗钢 自然 是 最 积极 的 一位 ,我 听得出 他 的 声音 。 不久 监房 院子 大门 敞开 了 , 几十个 荷枪实弹 的 士兵 拥进来 , 散布 到 每个 号子 门口 , 大门口 架起 两挺 机枪 。 来 了 几个 大官 模样 的 军人 ,把 我 与 周国辉 叫 到 监房 外 的 预审 室 ,态度 出人意料 地 温和 。 其中 一个 瘦 小个子 对 我 说 :“你 有 什么 意见 可以 向 我们 提 ,不许 闹事 。 ” 我 的 意见 很 简单 :“ 他们 这 几天 几乎 天天 打人 , 毛主席 说 要 文斗 , 不要 武斗 , 你们 不是 要 按 毛主席 指示 办事 吗 ? ”“打人 当然 不对 ,闹事 就 更 不对 了 。 ” 当时 中国 的 政治形势 非常 微妙 , 造反派 与 保守派 之间 的 冲突 正在 朝 有利于 造反派 的 方向 发展 , 而 我 和 周国辉 过去 所在 的 “ 省无联 ” 的 成员 正在 利用 这个 机会 要求 为 被 打成 反革命 的 “ 省无联 ” 平反 。 47 军 的 人 当时 也 搞不清 政局 会 如何 发展 , 他们 也 看见 过 1967 年 夏天 “ 湘江 风雷 ” 平反 的 情形 。 所以 47军 的 官员 当时 对 因 “省无联 ”问题 坐牢 的 人 采取 一种 谨慎 和 不作 结论 的 态度 。 因此 那次 闹事 没有 导致 官方 的 报复 ,打人 的 事 渐渐 减少 了 。
罗钢 与 我 的 英文 老师 吴德显 都 是 正统 的 造反派 组织 (他们 在 省 革委会 筹备 小组 有 席位 )工联 的 “治安 指挥部 ”挨 过 重 打 的 人 ,他们 都 有 丰富 的 挨打 经验 。 吴老师 的 肝脏 被 治安 指挥部 打坏 了 ,时常 疼痛 。 他 是 国民党 时代 的 飞行员 ,四十年代 曾 在 美国 受过 训练 。 1949 年 他 随 程潜 起义 ,投降 了 共产党 。 他 后来 被 送到 一所 干部学校 洗脑 ,洗脑后 被 分配 到 一个 钟表店 当 职员 。 1964 年 四清 ( 清 政治 , 清 思想 , 清 组织 , 清 经济 ) 运动 时 , 每个 单位 都 需要 一个 “ 阶级 敌人 ” 作为 阶级斗争 的 “ 活靶子 ”, 他 的 美国 和 国民党 背景 自然 是 最好 的 活靶子 。 他 被 人 检举 “奸污 妇女 ”而 成了 批判 对象 。 四清运动 过后 ,事情 也 就 过去 了 。 但 文化 革命 在 1968 年 开始 的 清理 阶级 队伍 运动 中 他 又 成 了 靶子 ,他 被 关 在 治安 指挥部 ,被 打 得 半死 ,然后 被 转 到 左家塘 看守所 。 他 的 英文 很 好 ,每天 自编 课本 向 我 教授 英文 。 他 后来 被 以 奸污 妇女 和 “国民党 残渣余孽 ”罪 被判 了 15 年 徒刑 。
九号 的 人们 都 称 扒手 为 “钳工 师傅” ,而 罗钢 却 喜欢 叫 扒窃 为 “捉鱼” 。 每次 游斗 后 回到 号子 里 ,他 总要 叹气 :“今天 鱼 真 多 呀 ! 可惜 我 的 钳子 被 拷 起来 了 ,只能 做 牛 胯子 里 的 蝇子 ——随 卵 摇 。 ”我 对 他 的 钳工 手艺 有点 好奇 ,有次 冒昧 地 问 他 :“我 真 难 想象 ,怎么 可能 从 一个 大 活人 身上 把 钱包 拿走 呢 ? 有没有 什么 特别 的 工具 捉鱼 ? ”他 说 工具 当然 有 ,比如 刮胡子 刀片 ,用 食指 和 中指 夹着 轻轻 一晃 就 能 开个 口子 让 鱼 出来 。 “不过 我 很少 用 工具 。 ”终于 我 有 次 机会 看到 他 的 手艺 。 他 是 属于 “二进宫 ”有 劳改 经验 的 人 ,很 会 识别 号子 里 的 KGB (犯人们 将 告密者 称为 KGB )。 有天 他 小声 对 我 说 :“那个 姓 刘 的 家伙 是 个 ‘滔老倌 ',他 经常 向 干部 递 条子 ,我们 得 让 他 懂 点 味 。 ”姓 刘 的 是 个 被 当局 指控 犯 了 贪污罪 的 五十多岁 的 老头 ,他 在 国民党 时代 当 过 大官 。 在 九号 他 对 干部 最 尊敬 ,对 监规 遵守 得 最好 。 他 平时 对 我 颇 友好 ,尽管 对 扒手 们 很 不 恭敬 。 我 对 罗钢 的话 半信半疑 :“你 怎么 知道 他 是 ‘滔老倌' ? ”“ 他 是 历史 反革命 , 共产党 在 号子 里 总是 利用 历史 反革命 监视 现行 反革命 , 利用 刑事犯 整 反革命 犯 。 你 注意 没有 ,每天 早晨 这 刘 老倌 总是 起得 最 早 ,争着 去 倒 马桶 ,端盛 热水 的 桶 进来 ,你 以为 他 勤快 呀 ,他 是 趁 干部 开门 和 大家 没 起来 的 机会 ,向 干部 递 小 报告 。 ”一两天 后 ,罗钢 用 他 的 钳工 技术 扒来 这位 刘老倌 写 的 一份 小 报告 。 这 是 一张 预审员 给 他 写 交代 材料 的 纸 ,上面 写着 :“报告 干部 ,九号 的 文少甫 每天 背诵 和 默写 封建 毒草 唐诗三百首 ,唐德一 在 默写 诸葛亮 的 出师表 。 罗钢 六月 七日 向 人 介绍 他 的 扒窃 经验 。 赵 德文 六月 十一日 说 他 现在 的 工资 在 解放 初 可以 买 比 现在 多 一倍 的 东西 ,攻击 新 社会 ,发泄 对 社会主义 的不满 。 报告 人 刘 ×× 。 ”第二天 刘 老倌 的 墨水 、笔 、纸 都 不翼而飞 。 他 像 热锅上 的 蚂蚁 ,在那里 找 他 的 报告 ,嘟嘟哝哝 地 骂 :“谁 把 我 的 笔 拿走 了 ? 怕 是 活得 不耐烦 了 ! ”渐渐地 ,他 是 瞎子 吃 汤丸 心里 有数 ,知道 是 有人 在 报复 他 的 小 报告 ,也 是 哑巴 吃 黄连 有 苦 说不出 。 他 看到 过 扒手 合伙 打 KGB 的 事 ,只 丢 了 纸 和 笔 真是 算 客气 的 了 。
一两个 月 后 ,刘老倌 在 一个 打击 犯罪 的 运动 中 被 判处 无期徒刑 。 他 知道 共产党 是 在 跟 他 算 国民党 时代 的 账 ,他 大叫 “不公正 ”。 在 判刑 后 到 离开 九号 的 几天 内 ,他 完全 变 了 个人 ,天天 骂 共产党 社会 是 个人 吃 人 的 社会 ,罗钢 对 他 的 敌意 也 随着 这个 变化 而 消失 了 。
夏天 发生 的 那次 我 和 络腮胡子 之间 的 冲突 使 罗钢 改变 了 对 我 这种 “文弱书生 ”的 看法 ,我 成了 九号 的 “英雄 ”。 因此 罗钢 开始 向 我 讲述 一些 他 自己 的 故事 。
罗钢 因为 他 的 家庭 成分 不好 ,没有 考上 中学 。 他 充满 了 对 社会 不公 的 愤恨 ,下决心 要 把 这个 社会 搞垮 。 他 的 第一次 钳工 活 是 在 一个 老 扒手 指点 下 完成 的 。 他 六次 走近 对象 ,但 又 六次 退 了 回来 。 最后 终于 得 了 手 。 他 把 钳 得 的钱 一半 给 了 老 扒手 ,从此 开始 了 他的 捉 鱼 生活 。
罗钢 一 讲 起 那段 流浪 生活 就 神采飞扬 。 最 使 他 得意 的 是 他 有 过 一个 女 扒手 同伴 。 她 的 捉 鱼 技艺 高超 ,罗钢 对 她 崇拜 得 五体投地 。 他们 在 一块 打 了 两个 月 滚 ,白天 一块 扒 ,夜里 一块 睡 ,装成 夫妻 天天 住 好 旅馆 ,反正 钱 来得 容易 也 去得 容易 。 最后 一天 早晨 ,罗钢 醒来 时 ,身边 已 没有 了 她 。 “他妈的 ,抽卵 不 认人 的 东西 ! ”罗钢 回忆起 那个 早晨 还有 余怒 。
我 对 罗钢 平时 对 自己的 身份 和 前途 的 感觉 感到 好奇 ,有次 直通通 地 拿 这 问题 问 他 。 他 诚恳 地说 , 他 每天 早晨 醒来 都 有 一种 无穷尽 的 被 人 追捕 的 感觉 , 有 一丝 负罪 和 深深 的 不安定感 。 有次 有个 扒手 同伴 被 人 追赶 正 碰上 了 ,将 一只 手表 扔 给 他 又 匆匆 逃走 。 他 还没 有 完全 明白 是 怎么回事 ,就 被 随后 追来 的人们 包围 ,一顿 痛打 ,“那 真是 黄泥巴 掉在 裤裆里 ,不是 屎 也 是 屎 ! ”罗钢 感慨 道 ,一副 心有余悸 的 样子 。 但 每当 他 回忆起 那些 暴力 他 总会 有 一丝 对 公安局 的 好感 。 “只要 出 了 须须 ,我 就 尽 我 的 一切 努力 早点 到 公安局 ,否则 打断 手 、打断 腿 ,打成 内伤 都 是 常有 的 事 。 ”我 心里 想 ,这 大概 是 为什么 扒手 对 挨打 极 有 经验 的 原因 。 他们 常常 带着 云南白药 在 身上 ,总是 显得 极 有 办法 对付 挨打 。
罗钢 自 那次 被 抓 后 , 公安局 把 他 送到 少年 管教所 —— 一个 专门 关 不够 判刑 年龄 的 少年 犯罪者 的 地方 , 自此 他 结束 了 流浪生活 , 后来 又 被 分配 到 一个 工厂 当 了 学徒工 , 捉 鱼成 了 他 的 业余爱好 。 他 是 个 招人 喜爱 的 小伙子 ,女孩子们 都 叫 他 斯巴达克斯 ,因为 他 壮实 的 身体 和 有点 像 外国人 的 皮肤 。 工厂 里 男女 学徒 间 关系 相当 亲密 ,动手动脚 的 事 经常 得 很 ,在 很多次 周末 的 郊游 中 ,罗钢 自然 少不了 与 女孩子 的 风流韵事 。 但 每次 他 讲 起 那些 郊游 中 的 故事 , 他 说 他 最 爱 与 女孩子 们 讨论 的 竟是 他 的 “ 信仰 ” 。 “什么 ? 你 说 信仰 ? ” 我 打断 他 的话 , 在 我 心目 中 , 罗钢 没有 任何 信仰 , 有 也 是 “ 人玩人 , 最 好玩 ” 之类 的 东西 。 “我 所有 的 妹子 都 知道 我 信仰 ‘流浪者'。 ”“信仰 那 部 印度 电影 ? ”我 嘴里 在 问 ,心里 渐渐 明白 了 他 的 意思 。 这部 电影 五十年代 在 苏联 和 中国 非常 流行 ,讲 的 是 一个 扒手 的 故事 。 这个 扒手 拉兹 的 父亲 是 位 法官 ,信奉 血统论 :“强盗 的 儿子 永远 是 强盗 ,高贵 者 的 儿子 永远 高贵 。 ”有位 强盗 的 儿子 受过 这位 法官 的 不公正 的 判决 的 害 ,被 逼 当了 强盗 。 他 为了 教训 这位 法官 ,把 法官 刚 怀孕 的 妻子 劫走 ,并 把 法官 的 儿子 抚养 成人 ,使 他 成了 一个 江洋大盗 ,这 就是 电影 的 男 主人公 拉兹 。 法官 自从 妻子 被 劫走 后 领养 了 他 一位 过世 的 朋友 的 女儿 ,成为 这位 美丽 的 丽达 的 监护人 。 丽 达成 人 后进 了 法学院 。 在 一次 警察 追捕 拉兹 时 ,丽达 与 拉兹 邂逅 。 她 帮助 拉兹 逃过 追捕 ,他们 一见钟情 ,陷入 情网 。 拉兹 的 父亲 并 不知道 丽达 的 男友 是 自己 的 儿子 ,在 拉兹 偷窃 贵重 项链 作为 丽达 生日 舞会 的 礼物 一事 败露 后 ,法官 当然 极力 反对 这对 男女 之间 的 感情 。 丽达 为了 出庭 为 拉兹 辩护 ,千方百计 找到 了 拉兹 的 母亲 弄清 了 拉兹 的 身世 。 在 法庭 上 法官 审讯 他 的 儿子 拉兹 时 ,丽达 最后 陈述 了 拉兹 与 他 父亲 的 故事 ,对 拉兹 做 了 成功 的 辩护 ,使 拉兹 只 被判 了 三年 徒刑 。 罗钢 用 神往 的 表情 告诉 我 :“ 我 最 喜欢 电影 的 结尾 , 丽达 送 拉兹 去 劳改 , 丽达 真是 懂味 码子 , 她 说 : 我 等 着 你 ! ”罗钢 的 神态 好像 有位 漂亮 的 女友 正 向 他 重复 丽达 的话 ,当然 他 完全 忘记 了 印度 根本 没有 “劳改 ”。
罗钢 总是 告诉 他 的 女友 ,他 相信 这个 电影 中 包含 的 哲学 ,他 相信 自己 的 命运 与 拉兹 一样 ,他 不能 升学 的 不幸 ,是 这个 奉行 阶级 路线 的 社会 强加 给 他 的 。 但 他 已 不再 向往 上学 ,他 已 是 一个 扒手 ,他 喜欢 扒手 那 放荡不羁 、玩世不恭 的 生活 。 那个 印度 电影 的 主题歌 叫 《丽达之歌》 ,歌曲 优美 动人 ,所以 扒手 都 喜欢 唱 或 听 这支歌 。 但 罗钢 唱 得 更多 的 是 《拉兹之歌》 。 《 拉兹之歌 》 与 《 丽达 之歌 》 很 不 一样 , 那 跳跃 的 节奏 好像 把 人 带到 了 繁华 的 大城市 和 扒手 动荡不安 的 生活 中 。 曲调 是 如此 玩世不恭 ,苦中作乐 ,而 节奏 却 如此 强烈 和 激动人心 ,罗钢 唱起 《 拉兹之歌 》 时 ,双肩 随着 节奏 耸动 ,脸上 好像 忘记 人世间 的 一切 愁苦 ,告诉 人们 “这个 世界 ,见鬼 去 吧 ! ”有时 他 唱完 之后 会 自嘲 一句 :“叫花子 搞 屁眼 ——穷 快活 ! ”罗钢 最后 被判 了 十年 徒刑 ,离开 九号 时 ,他 已 瘦 得 完全 不是 我 第一次 看到 的 他 了 。 他 还 在 中国 人 所说 的 吃 早饭 的 年龄 。 他 是 在 监房 外 的 预审 室 收到 的 判决书 ,那时 已 没有 陪审 或 申述 这 一切 程序 。 回到 九号 ,所有人 都 认为 判得 太重 ,但 他 却 面露 喜色 ,像 卸掉 了 一个 重 包袱 ,马上 就 趴在 窗子 边 与 对面 的 一个 朋友 “打电话 ”,他 也 等不及 用 手势 写字 ,而是 扯开 喉咙 大叫 大喊道 :“劳改队 又 捡 了 一个 10 年 不要钱 的 好 劳力 ,我要 到 劳改队 去 吃 长饭 去 了 ! ”他 是 在 一个 凄风冷雨 的 初冬 日子 走 的 。 他 的 丽达 没有 来 送 他 ,没有 向 他 讲 他 神往 的 那句话 “我 等着 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