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8 ,9 章
第七章 革命
宣统 三年 九月 十四日 ——即 阿Q 将 搭 连 卖 给 赵 白眼 的 这 一天 ——三更 四点 ,有 一只 大 乌篷船 到 了 赵府上 的 河埠头 。
这 船 从 黑 魆 魆 中 荡 来 ,乡下人 睡得 熟 ,都 没有 知道 ;出去 时 将近 黎明 ,却 很 有 几个 看见 的 了 。 据 探头探脑 的 调查 来 的 结果 ,知道 那 竟是 举人 老爷 的 船 !
那 船 便 将 大 不安 载 给 了 未庄 ,不到 正午 ,全村 的 人心 就 很 动摇 。
船 的 使命 , 赵家 本来 是 很 秘密 的 , 但 茶坊 酒肆 里 却 都 说 , 革命党 要 进城 , 举人 老爷 到 我们 乡下 来 逃难 了 。 惟有 邹七嫂 不以为然 ,说 那 不过 是 几口 破 衣箱 ,举人 老爷 想来 寄存 的 ,却 已 被 赵 太爷 回复 转去 。 其实 举人 老爷 和 赵 秀才 素不相能 ,在 理本 不能 有 “共患难 ”的 情谊 ,况且 邹七嫂 又 和 赵家 是 邻居 ,见闻 较为 切近 ,所以 大概 该 是 伊 对 的 。
然而 谣言 很 旺盛 ,说 举人 老爷 虽然 似乎 没有 亲到 ,却 有 一封 长信 ,和 赵家 排 了 “转折亲 ”。
赵 太爷 肚里 一轮 ,觉得 于 他 总 不会 有 坏处 ,便 将 箱子 留下 了 ,现 就 塞 在 太太 的 床 底下 。 至于 革命党 ,有的 说 是 便 在 这 一夜 进 了 城 ,个个 白盔 白甲 :穿着 崇正 皇帝 的 素 。
阿Q 的 耳朵 里 ,本来 早 听到 过 革命党 这 一句 话 ,今年 又 亲眼 见过 杀掉 革命党 。
但 他 有 一种 不知 从 那里 来 的 意见 , 以为 革命党 便是 造反 , 造反 便是 与 他 为难 , 所以 一向 是 “ 深恶 而 痛绝 之 ” 的 。 殊 不料 这 却 使 百里 闻名 的 举人 老爷 有 这样 怕 ,于是 他 未免 也 有些 “神往 ”了 ,况且 未庄 的 一群 鸟 男女 的 慌张 的 神情 ,也 使 阿Q 更 快意 。 “ 革命 也好 罢 ,” 阿Q 想 ,“ 革 这伙 妈妈 的 命 , 太 可恶 ! 太 可恨 ! ……便是 我 ,也 要 投降 革命党 了 。 阿Q 近来 用度 窘 ,大约 略略 有些 不平 ;加以 午间 喝 了 两 碗 空肚 酒 ,愈加 醉得 快 ,一面 想 一面 走 ,便 又 飘飘然 起来 。
不知 怎么 一来 ,忽而 似乎 革命党 便是 自己 ,未庄 人 却 都 是 他 的 俘虏 了 。 他 得意 之 余 ,禁不住 大声 的 嚷 道 :
“造反 了 !
造反 了 !
未庄 人 都 用 了 惊惧 的 眼光 对 他 看 。
这 一种 可怜 的 眼光 ,是 阿Q 从来 没有 见过 的 ,一见之下 ,又 使 他 舒服 得 如 六月里 喝 了 雪水 。 他 更加 高兴 的 走 而且 喊道 :
“ 好 ,…… 我要 什么 就是 什么 , 我 欢喜 谁 就是 谁 。
得 得 ,锵锵 !
悔 不该 ,酒醉 错 斩 了 郑 贤弟 ,
悔 不该 ,呀呀 呀 ……
得 得 ,锵锵 ,得 ,锵 令 锵 !
我 手执 钢鞭 将 你 打 ……”
赵 府上 的 两位 男人 和 两个 真 本家 ,也 正 站 在 大门口 论 革命 。
阿Q 没有 见 ,昂 了 头 直 唱 过去 。
“得 得 ,……”
“老 Q ,”赵 太爷 怯怯 的 迎 着 低声 的 叫 。
“锵锵 ,” 阿Q 料不到 他 的 名字 会 和 “老”字 联结 起来 ,以为 是 一句 别的 话 ,与 己 无干 ,只是 唱 。
“ 得 , 锵 , 锵 令锵 , 锵 ! “老 Q 。
“悔 不该 …… ”
“ 阿Q !
”秀才 只得 直呼 其名 了 。
阿Q 这才 站住 ,歪着 头 问道 ,“什么 ?
“老 Q ,……现在 ……”赵 太爷 却 又 没有 话 ,“现在 ……发财 么 ?
“发财 ?
自然 。 要 什么 就是 什么 ……”
“阿 …… Q 哥 ,像 我们 这样 穷 朋友 是 不要紧 的 ……”赵 白眼 惴惴 的 说 ,似乎 想 探 革命党 的 口风 。
“穷 朋友 ?
你 总 比 我 有钱 。 ” 阿Q 说 着 自去 了 。
大家 都 怃然 ,没有 话 。
赵 太爷 父子 回家 ,晚上 商量 到 点灯 。 赵 白眼 回家 ,便 从 腰间 扯下 搭 连来 ,交给 他 女人 藏 在 箱底 里 。
阿Q 飘飘然 的 飞 了 一通 ,回到 土谷祠 ,酒 已经 醒 透 了 。
这 晚上 ,管祠 的 老头子 也 意外 的 和气 ,请 他 喝茶 ; 阿Q 便 向 他 要 了 两个 饼 ,吃 完 之后 ,又 要 了 一支 点 过 的 四两 烛 和 一个 树 烛台 ,点 起来 ,独自 躺 在 自己 的小屋 里 。 他 说 不出 的 新鲜 而且 高兴 ,烛火 像 元夜 似的 闪闪 的 跳 ,他 的 思想 也 迸跳 起来 了 :
“造反 ?
有趣 ,……来 了 一阵 白盔 白甲 的 革命党 ,都 拿着 板刀 ,钢鞭 ,炸弹 ,洋炮 ,三尖 两刃 刀 ,钩镰枪 ,走过 土谷祠 ,叫道 ,‘ 阿Q ! 同 去 同 去 ! '于是 一同 去 。 ……
“这时 未庄 的 一伙 鸟 男女 才 好笑 哩 ,跪下 叫 道 ,‘ 阿Q ,饶命 !
'谁 听 他 ! 第一个 该死 的 是 小 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 王胡 本来 还 可 留 ,但 也 不要 了 。 ……
“东 西 ,……直 走 进 去 打开 箱子 来 :元宝 ,洋钱 ,洋纱衫 ,……秀才 娘子 的 一张 宁式 床 先 搬 到 土谷祠 ,此外 便 摆 了 钱家 的 桌椅 ,—— 或者 也 就 用 赵家 的 罢 。
自己 是 不 动手 的 了 ,叫 小 D 来 搬 ,要 搬 得 快 ,搬 得 不 快 打 嘴巴 。 ……
“赵 司晨 的 妹子 真 丑 。
邹七嫂 的 女儿 过 几年 再说 。 假洋鬼子 的 老婆 会 和 没有 辫子 的 男人 睡觉 ,吓 ,不是 好 东西 ! 秀才 的 老婆 是 眼胞 上 有 疤 的 。 …… 吴妈 长久 不见 了 , 不 知道 在 那里 ,—— 可惜 脚 太 大 。 阿Q 没有 想得 十分 停当 ,已经 发了 鼾声 ,四两 烛 还 只 点去 了 小 半寸 ,红焰焰 的 光照 着 他 张开 的 嘴 。
“荷 荷 !
” 阿Q 忽而 大叫 起来 ,抬 了 头 仓皇 的 四顾 ,待到 看见 四两 烛 ,却 又 倒头 睡去 了 。
第二天 他 起 得 很 迟 ,走出 街上 看 时 ,样样 都 照旧 。
他 也 仍然 肚饿 ,他 想着 ,想不起 什么 来 ;但 他 忽而 似乎 有 了 主意 了 ,慢慢 的 跨开步 ,有意无意 的 走 到 静修庵 。
庵 和 春天 时节 一样 静 ,白 的 墙壁 和 漆黑 的 门 。
他 想 了 一 想 ,前去 打 门 ,一只 狗 在 里面 叫 。 他 急急 拾 了 几块 断砖 ,再 上去 较为 用力 的 打 ,打到 黑门 上 生出 许多 麻点 的时候 ,才 听得 有人 来 开门 。
阿Q 连忙 捏 好 砖头 ,摆开 马步 ,准备 和 黑狗 来 开战 。
但 庵 门 只 开 了 一条 缝 ,并 无 黑狗 从中 冲出 ,望 进去 只有 一个 老 尼姑 。
“你 又 来 什么 事 ?
”伊 大吃一惊 的 说 。
“革命 了 ……你 知道 ?
……” 阿Q 说 得 很 含胡 。
“ 革命 革命 , 革过 一革 的 ,…… 你们 要革得 我们 怎么样 呢 ?
”老 尼姑 两眼 通红 的 说 。
“什么 ?
……” 阿Q 诧异 了 。
“你 不 知道 ,他们 已经 来 革过 了 !
“谁 ?
……” 阿Q 更 其 诧异 了 。
“那 秀才 和 洋鬼子 !
阿Q 很 出 意外 ,不由 的 一 错愕 ;老 尼姑 见 他 失 了 锐气 ,便 飞速 的 关 了 门 , 阿Q 再 推 时 ,牢 不可 开 ,再 打 时 ,没有 回答 了 。
那 还是 上午 的 事 。
赵 秀才 消息 灵 ,一 知道 革命党 已 在 夜间 进城 ,便 将 辫子 盘 在 顶上 ,一早 去 拜访 那 历来 也 不 相能 的 钱 洋鬼子 。 这是 “ 咸与维新 ” 的 时候 了 , 所以 他们 便 谈 得 很 投机 , 立刻 成 了 情投意合 的 同志 , 也 相约 去 革命 。 他们 想 而又 想 ,才 想出 静修庵 里 有 一块 “皇帝 万岁 万万岁 ”的 龙牌 ,是 应该 赶紧 革掉 的 ,于是 又 立刻 同 到 庵 里 去 革命 。 因为 老 尼姑 来 阻挡 ,说 了 三 句话 ,他们 便 将 伊 当作 满 政府 ,在 头上 很 给 了 不少 的 棍子 和 栗凿 。 尼姑 待 他们 走后 ,定 了 神 来 检点 ,龙牌 固然 已经 碎 在 地上 了 ,而且 又 不见 了 观音 娘娘 座前 的 一个 宣德 炉 。 这 事 阿Q 后来 才 知道 。 他 颇 悔 自己 睡着 ,但 也 深 怪 他们 不 来 招呼 他 。 他 又 退一步 想道 :
“难道 他们 还 没有 知道 我 已经 投降 了 革命党 么 ?
第八章 不准 革命
未庄 的 人心 日见 其 安静 了 。
据 传来 的 消息 ,知道 革命党 虽然 进 了 城 ,倒 还 没有 什么 大 异样 。 知县 大老爷 还是 原官 ,不过 改称 了 什么 ,而且 举人 老爷 也 做 了 什么 ——这些 名目 ,未庄 人 都 说 不明白 ——官 ,带兵 的 也 还是 先前 的 老 把 总 。 只有 一件 可怕 的 事 是 另 有 几个 不好 的 革命党 夹 在 里面 捣乱 , 第二天 便 动手 剪 辫子 , 听说 那 邻村 的 航船 七斤 便 着 了 道 儿 , 弄 得 不像 人 样子 了 。 但 这 却 还 不算 大 恐怖 ,因为 未庄 人 本来 少 上城 ,即使 偶有 想 进城 的 ,也 就 立刻 变 了 计 ,碰不着 这 危险 。 阿Q 本 也 想 进城 去 寻 他 的 老朋友 ,一 得 这 消息 ,也 只得 作罢 了 。
但 未庄 也 不能 说 是 无 改革 。
几天 之后 ,将 辫子 盘 在 顶上 的 逐渐 增加 起来 了 ,早经 说过 ,最先 自然 是 茂才 公 ,其次 便是 赵 司晨 和 赵 白眼 ,后来 是 阿Q 。 倘 在 夏天 ,大家 将 辫子 盘 在 头顶 上 或者 打 一个 结 ,本 不算 什么 稀奇事 ,但 现在 是 暮秋 ,所以 这 “秋行夏令 ”的 情形 ,在 盘 辫家 不能不说 是 万分 的 英断 ,而 在 未庄 也 不能 说 无 关于 改革 了 。
赵 司晨 脑后 空荡荡 的 走来 ,看见 的 人 大 嚷 说 ,
“豁 ,革命党 来 了 !
阿Q 听到 了 很 羡慕 。
他 虽然 早 知道 秀才 盘 辫 的 大 新闻 ,但 总 没有 想到 自己 可以 照样 做 ,现在 看见 赵 司晨 也 如此 ,才 有 了 学样 的 意思 ,定下 实行 的 决心 。 他 用 一支 竹筷 将 辫子 盘 在 头顶 上 ,迟疑 多时 ,这才 放胆 的 走 去 。 他 在 街上 走 ,人 也 看 他 ,然而 不 说 什么 话 , 阿Q 当初 很 不快 ,后来 便 很 不平 。 他 近来 很 容易 闹脾气 了 ;其实 他 的 生活 ,倒 也 并不 比 造反 之前 反 艰难 ,人见 他 也 客气 ,店铺 也 不 说 要 现钱 。 而 阿Q 总 觉得 自己 太 失意 :既然 革了 命 ,不应该 只是 这样 的 。 况且 有 一回 看见 小 D ,愈 使 他 气破 肚皮 了 。
小 D 也 将 辫子 盘 在 头顶 上 了 ,而且 也 居然 用 一支 竹筷 。
阿Q 万料 不到 他 也 敢 这样 做 ,自己 也 决 不准 他 这样 做 ! 小 D 是 什么 东西 呢 ? 他 很 想 即刻 揪住 他 ,拗断 他 的 竹筷 ,放下 他 的 辫子 ,并且 批 他 几个 嘴巴 ,聊且 惩罚 他 忘了 生辰八字 ,也 敢 来 做 革命党 的 罪 。 但 他 终于 饶放 了 ,单是 怒目而视 的 吐 一口 唾沫 道 “呸 ! 这 几日 里 ,进城 去 的 只有 一个 假洋鬼子 。
赵 秀才 本 也 想 靠着 寄存 箱子 的 渊源 ,亲身 去 拜访 举人 老爷 的 ,但 因为 有 剪 辫 的 危险 ,所以 也 中止 了 。 他 写 了 一封 “黄伞格 ”的 信 ,托 假洋鬼子 带上 城 ,而且 托 他 给 自己 绍 介绍 介 ,去 进 自由党 。 假洋鬼子 回来 时 , 向 秀才 讨还 了 四块 洋钱 , 秀才 便 有 一块 银 桃子 挂 在 大襟 上 了 ; 未庄 人 都 惊服 , 说 这 是 柿油党 的 顶子 , 抵 得 一个 翰林 ; 赵 太爷 因此 也 骤然 大阔 , 远 过于 他 儿子 初隽 秀才 的 时候 , 所以 目空一切 , 见 了 阿Q , 也 就 很 有些 不 放在眼里 了 。
阿Q 正在 不平 ,又 时时刻刻 感着 冷落 ,一听 得 这 银 桃子 的 传说 ,他 立即 悟出 自己 之所以 冷落 的 原因 了 :要 革命 ,单说 投降 ,是不行的 ;盘 上 辫子 ,也 不行的 ;第一 着 仍然 要 和 革命党 去 结识 。
他 生平 所 知道 的 革命党 只有 两个 ,城里 的 一个 早已 “嚓 ”的 杀掉 了 ,现在 只 剩 了 一个 假洋鬼子 。 他 除却 赶紧 去 和 假洋鬼子 商量 之外 ,再 没有 别的 道路 了 。
钱府 的 大门 正 开着 , 阿Q 便 怯怯 的 躄 进去 。
他 一到 里面 ,很 吃 了 惊 ,只见 假洋鬼子 正 站 在 院子 的 中央 ,一身 乌黑 的 大约 是 洋衣 ,身上 也 挂着 一块 银 桃子 ,手里 是 阿Q 曾经 领教过 的 棍子 ,已经 留到 一尺 多长 的 辫子 都 拆开 了 披在 肩背上 ,蓬头散发 的 像 一个 刘海 仙 。 对面 挺直 的 站着 赵 白眼 和 三个 闲人 ,正在 必恭必敬 的 听 说话 。 阿Q 轻轻 的 走近 了 ,站 在 赵 白眼 的 背后 ,心里 想 招呼 ,却 不知道 怎么 说 才 好 :叫 他 假洋鬼子 固然 是 不行 的 了 ,洋人 也 不妥 ,革命党 也 不妥 ,或者 就 应该 叫 洋 先生 了 罢 。
洋 先生 却 没有 见 他 ,因为 白着 眼睛 讲得 正 起劲 :
“我 是 性急 的 ,所以 我们 见面 ,我 总是 说 :洪哥 !
我们 动手 罢 ! 他 却 总 说道 No ! ——这是 洋话 ,你们 不 懂 的 。 否则 早已 成功 了 。 然而 这 正是 他 做事 小心 的 地方 。 他 再三再四 的 请 我 上 湖北 ,我 还 没 有 肯 。 谁 愿意 在 这 小 县城 里 做 事情 。 ……”
“唔 ,……这个 ……” 阿Q 候 他 略 停 ,终于 用 十二分 的 勇气 开口 了 ,但 不知道 因为 什么 ,又 并不 叫 他 洋 先生 。
听 着 说话 的 四个 人 都 吃惊 的 回顾 他 。
洋 先生 也 才 看见 :
“什么 ?
“我 ……”
“出去 !
“我 要 投 … …”
“滚出去 !
”洋 先生 扬起 哭丧棒 来 了 。
赵 白眼 和 闲 人们 便 都 吆喝 道 :“先生 叫 你 滚 出去 ,你 还 不 听 么 !
阿Q 将 手 向 头上 一 遮 ,不自觉 的 逃出 门外 ; 洋 先生 倒 也 没有 追 。
他 快 跑 了 六 十多步 , 这才 慢慢 的 走 , 于是 心里 便 涌起 了 忧愁 : 洋 先生 不准 他 革命 , 他 再 没有 别的 路 ; 从此 决不能 望 有 白盔 白甲 的 人 来 叫 他 , 他 所有 的 抱负 , 志向 , 希望 , 前程 , 全 被 一笔 勾销 了 。 至于 闲 人们 传扬 开去 ,给 小 D 王胡 等辈 笑话 ,倒是 还 在 其次 的 事 。 他 似乎 从来 没有 经验 过 这样 的 无聊 。 他 对于 自己 的 盘 辫子 ,仿佛 也 觉得 无 意味 ,要 侮蔑 ;为 报仇 起见 ,很 想 立刻 放下 辫子 来 ,但 也 没有 竟 放 。 他 游 到 夜间 ,赊 了 两 碗 酒 ,喝 下肚 去 ,渐渐 的 高兴 起来 了 ,思想 里 才 又 出现 白盔 白甲 的 碎片 。
有一天 ,他 照例 的 混 到 夜深 ,待 酒店 要 关门 ,才 踱 回 土谷祠 去 。
拍 ,吧 ~~!
他 忽而 听得 一种 异样 的 声音 ,又 不是 爆竹 。
阿Q 本来 是 爱 看 热闹 ,爱 管 闲事 的 ,便 在 暗中 直 寻 过去 。 似乎 前面 有些 脚步声 ;他 正 听 ,猛然间 一个人 从 对面 逃来 了 。 阿Q 一 看见 ,便 赶紧 翻身 跟着 逃 。 那 人 转弯 , 阿Q 也 转弯 , 那 人 站住 了 , 阿Q 也 站住 。 他 看 后面 并 无 什么 ,看 那 人 便是 小 D 。
“什么 ?
” 阿Q 不平 起来 了 。
“赵 ……赵家 遭抢 了 !
”小 D气喘吁吁的说。
阿Q 的 心 怦怦 的 跳 了 。
小 D说了便走;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 但 他 究竟 是 做过 “这路 生意 ”,格外 胆大 ,于是 躄出 路角 ,仔细 的 听 ,似乎 有些 嚷嚷 ,又 仔细 的 看 ,似乎 许多 白盔 白甲 的人 ,络绎 的 将 箱子 抬出 了 ,器具 抬出 了 ,秀才 娘子 的 宁式 床 也 抬出 了 ,但是 不分明 ,他 还 想 上前 ,两只 脚 却 没有 动 。
这 一夜 没有 月 ,未庄 在 黑暗 里 很 寂静 ,寂静 到 像 羲皇 时候 一般 太平 。
阿Q 站着 看到 自己 发烦 ,也 似乎 还是 先前 一样 ,在那里 来来往往 的 搬 ,箱子 抬出 了 ,器具 抬出 了 ,秀才 娘子 的 宁式 床 也 抬出 了 ,…… 抬得 他 自己 有些 不信 他 的 眼睛 了 。 但 他 决计 不再 上前 ,却 回到 自己 的 祠 里 去 了 。
土谷祠 里 更 漆黑 ;他 关好 大门 ,摸进 自己的 屋子里 。
他 躺 了 好 一会 ,这才 定 了 神 ,而且 发出 关于 自己的 思想 来 :白盔 白甲 的人 明明 到了 ,并不 来 打招呼 ,搬 了 许多 好 东西 ,又 没有 自己的 份 ,——这全是 假洋鬼子 可恶 ,不准 我 造反 ,否则 ,这次 何至于 没有 我的 份 呢 ? 阿Q 越 想 越 气 ,终于 禁不住 满心 痛恨 起来 ,毒毒 的 点 一 点头 :“不准 我 造反 ,只准 你 造反 ? 妈妈 的 假洋鬼子 ,—— 好 ,你 造反 ! 造反 是 杀头 的 罪名 呵 ,我 总 要 告 一状 ,看 你 抓 进 县里 去 杀头 ,——满门 抄斩 ,——嚓 ! 嚓 ! 第九章 大团圆
赵家 遭抢 之后 ,未庄 人 大抵 很快 意 而且 恐慌 , 阿Q 也 很快 意 而且 恐慌 。
但 四天 之后 , 阿Q 在 半夜里 忽 被 抓 进 县城 里 去 了 。 那时 恰是 暗夜 ,一队 兵 ,一队 团丁 ,一队 警察 ,五个 侦探 ,悄悄地 到 了 未庄 ,乘 昏暗 围住 土谷祠 ,正对 门 架 好 机关枪 ;然而 阿Q 不 冲出 。 许多 时 没有 动静 ,把 总 焦急 起来 了 ,悬 了 二十 千 的 赏 ,才 有 两个 团丁 冒 了 险 ,逾 垣 进去 ,里 应 外 合 ,一拥而入 ,将 阿Q 抓 出来 ;直待 擒 出 祠 外面 的 机关枪 左近 ,他 才 有些 清醒 了 。
到 进城 ,已经 是 正午 , 阿Q 见 自己 被 搀 进 一所 破 衙门 ,转 了 五六个 弯 ,便 推 在 一间 小 屋 里 。
他 刚刚 一跄 踉 ,那 用 整株 的 木料 做成 的 栅栏门 便 跟着 他 的 脚跟 阖上 了 ,其余 的 三面 都 是 墙壁 ,仔细 看 时 ,屋角 上 还有 两个 人 。
阿Q 虽然 有些 忐忑 ,却 并不 很 苦闷 ,因为 他 那 土谷祠 里 的 卧室 ,也 并没有 比 这 间 屋子 更 高明 。
那 两个 也 仿佛 是 乡下人 ,渐渐 和 他 兜搭 起来 了 ,一个 说 是 举人 老爷 要 追 他 祖父 欠 下来 的 陈租 ,一个 不知道 为了 什么 事 。 他们 问 阿Q , 阿Q 爽利 的 答道 ,“因为 我 想 造反 。 他 下 半天 便 又 被 抓 出 栅栏门 去 了 ,到 得 大堂 ,上面 坐着 一个 满头 剃得 精光 的 老头子 。
阿Q 疑心 他 是 和尚 , 但 看见 下面 站 着 一排 兵 , 两旁 又 站 着 十几个 长衫 人物 , 也 有 满头 剃得 精光 像 这 老头子 的 , 也 有 将 一尺 来长 的 头发 披 在 背后 像 那 假洋鬼子 的 , 都 是 一脸 横肉 , 怒目而视 的 看 他 ; 他 便 知道 这 人 一定 有些 来历 , 膝关节 立刻 自然而然 的 宽松 , 便 跪 了 下去 了 。
“站着 说 !
不要 跪 ! ”长衫 人物 都 吆喝 说 。
阿Q 虽然 似乎 懂得 , 但 总 觉得 站不住 , 身不由己 的 蹲 了 下去 , 而且 终于 趁势 改为 跪下 了 。
“奴隶 性 !
……”长衫 人物 又 鄙夷 似的 说 ,但 也 没有 叫 他 起来 。
“你 从 实招 来 罢 ,免得 吃苦 。
我 早 都 知道 了 。 招 了 可以 放 你 。 ”那 光头 的 老头子 看 定 了 阿Q 的 脸 ,沉静 的 清楚 的 说 。
“招 罢 !
”长衫 人物 也 大声 说 。
“我 本来 要 …… 来 投 …… ” 阿Q 胡里胡涂 的 想 了 一通 ,这才 断断续续 的 说 。
“那么 ,为什么 不 来 的 呢 ?
”老头子 和 气 的 问 。
“假 洋鬼子 不准 我 !
“胡说 !
此刻 说 ,也 迟 了 。 现在 你 的 同党 在 那里 ? “什么 ?
……”
“那一晚 打劫 赵家 的 一伙人 。
“他们 没有 来 叫 我 。
他们 自己 搬走 了 。 ” 阿Q 提 起来 便 愤愤 。
“ 走 到 那里 去 了 呢 ?
说 出来 便 放 你 了 。 ”老头子 更 和气 了 。
“我 不 知道 ,……他们 没有 来 叫 我 ……”
然而 老头子 使 了 一个 眼色 , 阿Q 便 又 被 抓 进 栅栏门 里 了 。
他 第二次 抓 出 栅栏门 ,是 第二天 的 上午 。
大堂 的 情形 都 照旧 。
上面 仍然 坐 着 光头 的 老头子 , 阿Q 也 仍然 下 了 跪 。
老头子 和 气 的 问道 ,“你 还有 什么 话 说 么 ?
阿Q 一 想 ,没有 话 ,便 回答 说 ,“没有 。
于是 一个 长衫 人物 拿 了 一张 纸 ,并 一支 笔 送到 阿Q 的 面前 ,要 将 笔 塞 在 他 手里 。
阿Q 这时 很 吃惊 ,几乎 “魂飞魄散 ”了 :因为 他 的 手 和 笔 相关 ,这回 是 初次 。 他 正 不知 怎样 拿 ;那 人 却 又 指着 一处 地方 教 他 画 花押 。
“我 …… 我 …… 不 认得 字 。
” 阿Q 一把 抓住 了 笔 ,惶恐 而且 惭愧 的 说 。
“那么 ,便宜 你 ,画 一个 圆圈 !
阿Q 要 画 圆圈 了 ,那 手 捏 着 笔 却 只是 抖 。
于是 那 人 替 他 将 纸 铺 在 地上 , 阿Q 伏下去 ,使尽 了 平生 的 力气 画 圆圈 。 他 生怕 被 人 笑话 , 立志 要 画 得 圆 , 但 这 可恶 的 笔 不但 很 沉重 , 并且 不听话 , 刚刚 一抖 一抖 的 几乎 要 合缝 , 却 又 向 外 一耸 , 画成 瓜子 模样 了 。
阿Q 正 羞愧 自己 画得 不圆 ,那 人 却 不 计较 ,早已 掣 了 纸笔 去 ,许多 人 又 将 他 第二次 抓 进 栅栏门 。
他 第二次 进 了 栅栏 ,倒 也 并不 十分 懊恼 。 他 以为 人生 天地 之间 , 大约 本来 有时 要 抓进 抓 出 , 有时 要 在 纸 上 画 圆圈 的 , 惟有 圈 而 不 圆 , 却是 他 “ 行状 ” 上 的 一个 污点 。 但 不多时 也 就 释然 了 ,他 想 :孙子 才 画 得 很 圆 的 圆圈 呢 。 于是 他 睡着 了 。
然而 这 一夜 , 举人 老爷 反而 不能 睡 : 他 和 把 总 呕 了 气 了 。
举人 老爷 主张 第一 要 追赃 ,把 总 主张 第一 要 示众 。 把 总 近来 很 不 将 举人 老爷 放 在 眼里 了 ,拍案 打凳 的 说道 ,“惩 一 儆 百 ! 你 看 ,我 做 革命党 还 不 上 二十天 ,抢案 就是 十几件 ,全 不 破案 ,我 的 面子 在 那里 ? 破 了 案 ,你 又 来 迂 。 不成 ! 这 是 我 管 的 ! ”举人 老爷 窘急 了 ,然而 还 坚持 ,说 是 倘若 不 追赃 ,他 便 立刻 辞 了 帮办 民政 的 职务 。 而 把 总 却 道 ,“请便 罢 ! ”于是 举人 老爷 在 这 一夜 竟 没有 睡 ,但 幸 第二天 倒 也 没有 辞 。
阿Q 第三次 抓 出 栅栏门 的 时候 ,便是 举人 老爷 睡不着 的 那 一夜 的 明天 的 上午 了 。
他 到 了 大堂 ,上面 还 坐着 照例 的 光头 老头子 ; 阿Q 也 照例 的 下 了 跪 。
老头子 很 和气 的 问道 , “ 你 还有 什么 话 么 ?
阿Q 一 想 ,没有 话 ,便 回答 说 ,“没有 。
许多 长衫 和 短衫 人物 ,忽然 给 他 穿上 一件 洋布 的 白 背心 ,上面 有些 黑字 。
阿Q 很 气苦 :因为 这 很 像是 带 孝 ,而 带 孝 是 晦气 的 。 然而 同时 他 的 两手 反缚 了 ,同时 又 被 一直 抓 出 衙门 外 去 了 。
阿Q 被 抬 上 了 一辆 没有 蓬 的 车 ,几个 短衣 人物 也 和 他 同 坐 在 一处 。
这 车 立刻 走动 了 ,前面 是 一班 背着 洋炮 的 兵们 和 团丁 ,两旁 是 许多 张着 嘴 的 看客 ,后面 怎样 , 阿Q 没有 见 。 但 他 突然 觉到 了 :这 岂不是 去 杀头 么 ? 他 一 急 ,两眼 发黑 ,耳朵 里 喤 的 一声 ,似乎 发昏 了 。 然而 他 又 没有 全 发昏 ,有时 虽然 着急 ,有时 却 也 泰然 ;他 意思 之间 ,似乎 觉得 人生 天地间 ,大约 本来 有时 也 未免 要 杀头 的 。
他 还 认得 路 ,于是 有些 诧异 了 :怎么 不 向着 法场 走 呢 ?
他 不 知道 这 是 在 游街 ,在 示众 。 但 即使 知道 也 一样 ,他 不过 便 以为 人生 天地间 ,大约 本来 有时 也 未免 要 游街 要 示众 罢了 。
他 省悟 了 ,这 是 绕到 法场 去 的 路 ,这 一定 是 “嚓 ”的 去 杀头 。
他 惘惘 的 向 左右 看 ,全 跟着 马蚁 似的 人 ,而 在 无意 中 ,却 在 路旁 的 人 丛中 发 见 了 一个 吴妈 。 很久违 ,伊 原来 在 城里 做工 了 。 阿Q 忽然 很 羞愧 自己 没志气 :竟 没有 唱 几句 戏 。 他 的 思想 仿佛 旋风 似的 在 脑里 一 回旋 :《 小 孤孀 上坟 》 欠 堂皇 ,《 龙虎斗 》 里 的 “悔 不该 …… ”也 太 乏 ,还是 “手执 钢鞭 将 你 打 ”罢 。 他 同时 想 手 一扬 ,才 记得 这 两手 原来 都 捆着 ,于是 “手执 钢鞭 ”也 不 唱 了 。
“过 了 二十年 又 是 一个 ……” 阿Q 在 百忙中 ,“无师自通 ”的 说出 半句 从来 不 说 的 话 。
“好 !
”从 人丛 里 ,便 发出 豺狼 的 嗥叫 一般 的 声音 来 。
车子 不住 的 前行 , 阿Q 在 喝采声 中 ,轮转 眼睛 去 看 吴妈 ,似乎 伊 一向 并 没有 见 他 ,却 只是 出神 的 看着 兵们 背上 的 洋炮 。
阿Q 于是 再 看 那些 喝采 的 人们 。
这 刹那 中 ,他 的 思想 又 仿佛 旋风 似的 在 脑里 一 回旋 了 。
四年 之前 ,他 曾 在 山脚下 遇见 一只 饿狼 ,永是 不近 不远 的 跟定 他 ,要 吃 他 的 肉 。 他 那时 吓得 几乎 要死 ,幸而 手里 有 一柄 斫柴刀 ,才 得 仗 这壮 了 胆 ,支持 到 未庄 ;可是 永远 记得 那 狼 眼睛 ,又 凶 又 怯 ,闪闪 的 像 两颗 鬼火 ,似乎 远远 的 来 穿透 了 他 的 皮肉 。 而 这回 他 又 看见 从来 没有 见过 的 更 可怕 的 眼睛 了 ,又 钝 又 锋利 ,不但 已经 咀嚼 了 他 的话 ,并且 还要 咀嚼 他 皮肉 以外 的 东西 ,永是 不近 不远 的 跟 他 走 。
这些 眼睛 们 似乎 连成一气 ,已经 在那里 咬 他 的 灵魂 。
“救命 ,…… ”
然而 阿Q 没有 说 。
他 早就 两眼 发黑 ,耳朵 里 嗡 的 一声 ,觉得 全身 仿佛 微尘 似的 迸散 了 。
至于 当时 的 影响 , 最大 的 倒 反 在 举人 老爷 , 因为 终于 没有 追赃 , 他 全家 都 号啕 了 。
其次 是 赵府 , 非特 秀才 因为 上城 去 报官 , 被 不好 的 革命党 剪 了 辫子 , 而且 又 破费 了 二十 千 的 赏钱 , 所以 全家 也 号啕 了 。 从 这 一天 以来 ,他们 便 渐渐 的 都 发生 了 遗老 的 气味 。
至于 舆论 ,在 未庄 是 无 异议 ,自然 都 说 阿Q 坏 ,被 枪毙 便是 他 的 坏 的 证据 :不 坏 又 何至于 被 枪毙 呢 ?
而 城里 的 舆论 却 不佳 ,他们 多半 不满足 ,以为 枪毙 并无 杀头 这般 好看 ;而且 那 是 怎样 的 一个 可笑 的 死囚 呵 ,游 了 那么 久 的 街 ,竟 没有 唱 一句 戏 :他们 白 跟 一趟 了 。
一九二 一年 十二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