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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三章 (5)

第三章 (5)

方鸿渐 闻所未闻 , 甚感 兴味 。 只 奇怪 这样 一个 英年洋 派 的 人 , 何以 口气 活 像 遗少 , 也许 是 学 同光体 诗 的 缘故 。 辛楣 请 大家 入席 , 为 苏 小姐 杯子 里 斟满 了 法国 葡萄汁 , 笑 说 :“ 这是 专给 你 喝 的 , 我们 另有 我们 的 酒 。 今天 席上 慎明 兄是 哲学家 , 你 跟 斜川兄 都 是 诗人 , 方 先生 又 是 哲学家 又 是 诗人 , 一身 兼 两长 , 更 了不得 。 我 一无所能 , 只会 喝 两口 酒 , 方 先生 , 我 今天 陪 你 喝 它 两斤 酒 , 斜川兄 也 是 洪量 。 ” 方鸿渐 吓 得 跳 起来 道 :“ 谁 讲 我 是 哲学家 和 诗人 ? 我 更 不会 喝酒 , 简直 滴 酒 不 饮 。 ” 辛楣 按住 酒壶 , 眼光 向席 上 转道 :“ 今天 谁 要 客气 推托 , 我们 就 罚 他 两杯 , 好不好 ? ” 斜川道 :“ 赞成 ! 这样 好酒 , 罚 还是 便宜 。 ” 鸿渐 拦不住 道 :“ 赵先 先生 , 我 真 不会 喝酒 , 也 给 我 葡萄汁 , 行不行 ? ” 辛楣 道 :“ 哪有 不会 喝酒 的 留法 学生 ? 葡萄汁 是 小姐 们 喝 的 。 慎明兄 因为 神经衰弱 戒酒 , 是 个 例外 。 你别 客气 。 ” 斜川 呵呵 笑 道 :“ 你 即 不是 文 纨 小姐 的 ‘ 倾国倾城 貌 ’, 又 不是 慎明 先生 的 ‘ 多愁多病 身 ’, 我 劝 你 还是 ‘ 有酒 直须 醉 ’ 罢 。 好 , 先干 一杯 , 一杯 不成 , 就 半杯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好像 是 不会 喝酒 -- 辛楣 这样 劝 你 , 你 就 领情 稍微 喝 一 点 罢 。 ” 辛楣 听 苏 小姐 护惜鸿渐 , 恨不得 鸿 渐杯 里 的 酒 滴滴 都 化成 火油 。 他 这 愿望 没 实现 , 可是 鸿渐 喝 一口 , 已觉 一缕 火线 从 舌尖 伸延 到 胸膈 间 。 慎明 喝茶 , 酒杯 还空 着 。 跑堂 拿 上 一大 瓶 叵耐 牌 A 字 牛奶 , 说 已 隔 水温 过 。 辛楣 把 瓶 给 慎 明道 :“ 你 自斟自酌 罢 , 我 不 跟 你 客气 了 。 ” 慎明 倒 了 一杯 , 尖着 嘴 唇 尝 了 尝 , 说 :“ 不凉 不 暖 , 正好 。 ” 然后 从 口袋 里 掏出 个 什么 外国 补药 瓶子 , 数 四粒 丸药 , 搁 在 嘴里 , 喝 一口 牛奶 咽下去 。 苏 小姐 道 :“ 褚 先生 真 知道 养生 ! ” 慎明 透 口气道 :“ 人 没有 这个 身体 , 全是 心灵 , 岂 不 更好 ; 我 并非 保重 身 体 , 我 只是 哄 乖 了 了 它 , 好 不 跟 我 捣乱 -- 辛楣 , 这 牛奶 还 新鲜 。 ” 辛楣 道 :“ 我 没 哄 你 罢 ? 我 知道 你 的 脾气 , 这瓶奶 送到 我家 以后 , 我 就 搁 在 电气 冰箱 里 冻 着 。 你 对 新 鲜牛奶 这样 认真 , 我 有 机会 带你去 见 我们 相熟 的 一 位 徐小姐 , 她 开 奶牛场 , 请 她 允许 你 每天 凑 着 母牛 的 奶 直接 呼 一个 饱 -- 今天 的 葡萄汁 , 牛奶 都 是 我 带来 的 , 没叫 馆子 里 预备 。 文 纨 , 吃完饭 , 我 还有 一 匣 东西 给 你 。 你 爱 吃 的 。 ” 苏 小姐 道 :“ 什么 东西 ? -- 哦 , 你 又 要害 我 头痛 了 。 ” 方鸿渐 道 :“ 我 就 不 知道 你 爱 吃 什么 东西 , 下次 也 可以 买来 孝敬 你 。 ” 辛楣 又 骄 又 妒道 :“ 文 纨 , 不要 告诉 他 。 ” 苏 小姐 又 为 自己 的 嗜好 抱歉 道 :“ 我 在 外国 想 吃 广东 鸭肫肝 , 不 容易 买 到 。 去年 回来 , 大哥 买 了 给 我 吃 , 咬 得 我 两 太阳 酸痛 好 几天 。 你 又 要 来 引诱 我 了 。 ” 鸿渐 道 :“ 外国 菜里 从来 没有 鸡 鸭肫肝 , 我 在 伦敦 看见 成箱 的 鸡 鸭肫肝 贱得 一文不值 , 人家 买 了 给 猫 吃 。 ” 辛楣 道 :“ 英国人 吃 东西 远 比不上 美国 人 花色 多 。 不过 , 外国人 的 吃 胆 总 是 太小 , 不敢 冒险 , 不像 我们 中国 人 什么 肉 都 敢 吃 。 并且 他们 的 烧菜 原则 是 ‘ 调 ’, 我们 是 ‘ 烹 ’, 所以 他们 的 汤菜 尤其 不够 味道 。 他们 白煮 鸡 , 烧 了 一滚 , 把 汤 丢 了 , 只 吃 鸡肉 , 真是 笑话 。 ” 鸿渐 道 :“ 这 还 不算 冤 呢 ! 茶叶 初到 外国 , 那些 外国人 常 把 整磅 的 茶叶 放 在 一 锅子 水 里 , 到 水 烧开 , 泼 了 水 , 加上 胡椒 和 盐 , 专吃 那 叶子 。 ” 大家 都 笑 。 斜川道 :“ 这 跟 樊樊山 把 鸡汤 来 沏 龙井茶 的 笑话 相同 。 我们 这 老世伯 光绪 初年 做 京官 的 时候 , 有人 外国 回来 送给 他 一罐 咖啡 , 他 以为 是 鼻烟 , 把 鼻孔 里 的 皮 都 擦破 了 。 他 集子 里 有 首诗 讲 这件 事 。 ” 鸿渐 道 :“ 董先生 不愧 系出名门 ! 今天 听到 不少 掌故 。 ” 慎明 把 夹 鼻 眼镜 按 一下 , 咳声 嗽 , 说 :“ 方 先生 , 你 那 时候 问 我 什么 一句 话 ? ” 鸿渐 胡涂 道 :“ 什么 时候 ? ” “ 苏 小姐 还 没来 的 时候 ,”-- 鸿渐 记不起 --“ 你 好像 问 我 研究 什么 哲学 问题 , 对 不 对 ? ” 对 这个 照例 的 问题 , 褚慎明 有个 刻板 的 回答 , 那 时候 因 为 苏 小姐 还 没来 , 所以 他 留到 现在 表演 。 “ 对 , 对 。 ” “ 这句 话 严格 分析 起来 , 有点 毛病 。 哲学家 碰见 问题 , 第一步 研究 问题 : 这 成不成 问题 , 不成问题 的 是 假 问题 pesudoquestion, 不用 解 决 , 也 不可 解决 。 假使 成问题 呢 , 第二步 研究 解决 , 相传 的 解决 正确 不 正确 , 要 不要 修正 。 你 的 意思 恐怕 不是 问 我 研究 什么 问题 , 而是 问 我 研究 什么 问题 的 解 决 。 ” 方鸿渐 惊奇 , 董斜川 厌倦 , 苏 小姐 迷 或 , 赵辛楣 大声 道 :“ 妙 ,, 分析 得 真 精细 , 了不得 ! 了不得 ! 鸿 渐兄 , 你 虽然 研究 哲学 , 今天 也 甘拜下风 了 , 听 了 这样 好 的 议论 , 大家 得 干 一杯 。 ” 鸿渐 经不起 辛楣 苦劝 , 勉强 喝 了 两口 , 说 :“ 辛楣 兄 , 我 只 在 哲学系 混 了 一年 , 看 了 几本 指定 参考书 。 在 褚 先生 前面 只能 虚心 领教 做 学生 。 ” 褚慎明 道 :“ 岂敢 , 岂敢 ! 听方 先生 的话 好像 把 一个个 哲学家 为 单位 , 来看 他们 的 著作 。 这 只算 研究 哲学家 , 至多是 研究 哲学史 , 算不得 研究 哲学 。 充乎 其量 , 不过 做个 哲学 教授 , 不能 成为 哲学家 。 我 喜欢 用 自己 的 头脑 , 不 喜欢 用 人家 的 头脑 来 思想 。 科学 文学 的 书 我 都 看 , 可是 非 万不得已 决不 看哲 学书 。 现在 许多 号称 哲学家 的 人 , 并非 真 研究 哲学 , 只 研究 些 哲学 上 的 人物 文献 。 严格 讲 起来 , 他们 不该 叫 哲学家 philosophers, 该 叫 ‘ 哲 学家 学家 ’philophilosophers。 ” 鸿渐 说 :“philophilosophers 这个 字 很妙 , 是不是 先生 用 自己 头脑 想 出来 的 ? ” “ 这个 字 是 有人 在 什么 书上 看见 了 告诉 Bertie, Bertie 告诉 我 的 。 ” “ 谁 是 Bertie? ” “ 就是 罗素 了 。 ” 世界 有名 的 哲学家 , 新袭 勋爵 , 而 褚慎明 跟 他 亲 狎 得 叫 他 乳名 , 连 董斜川 都 羡服 了 , 便 说 :“ 你 跟 罗素 很 熟 ? ” “ 还 够得上 朋友 , 承 他 瞧得起 , 请 我 帮 他 解答 许多 问题 。 ” 天知道 褚慎明 并 没 吹牛 , 罗素 确问 过 他 什么 时候 到 英国 , 有 什么 计划 , 茶里 要 搁 几块 糖 这 一 类非 他 自己 不能 解决 的 问题 --“ 方 先生 , 你 对 数理逻辑 用 过功 没有 ? ” “ 我 知道 这 东西 太难 了 , 从没 学过 。 ” “ 这话 有 语病 , 你 没学过 , 怎 会 ‘ 知道 ’ 它 难 呢 ? 你 的 意思 是 :‘ 听说 这 东西 太难 了 。 ’” 辛楣 正要 说 “ 鸿渐 兄输 了 , 罚 一杯 ”, 苏 小姐 为鸿渐 不服气 道 :“ 褚 先生 可真 精明 厉害 哪 ! 吓 得 我口 都 不敢 开 了 。 ” 慎 明说 :“ 不 开口 没有 用 , 心里 的 思想 照样 的 混乱 不合逻辑 , 这 病根 还 没 有 去掉 。 ” 苏 小姐 撅 嘴 道 :“ 你 太 可怕 了 ! 我们 心里 的 自由 你 都 要 剥夺 了 。 我 瞧 你 就 没 本领 钻到 人 心里 去 。 ” 褚慎明 有生以来 , 美貌 少女 跟 他 讲 “ 心 ”, 今天 是 第一次 。 他 非常 激动 , 夹 鼻 眼镜 泼 刺 一声 直掉 在 牛奶 杯子 里 , 溅得 衣服 上 桌布 上 都 是 奶 , 苏 小姐 胳膊 上 也 沾润 了 几滴 。 大家 忍不注 笑 。 赵辛楣 捺 电铃 叫 跑堂 来 收拾 。 苏 小姐 不 敢 皱眉 , 轻快地 拿 手帕 抹 去 手臂 上 的 飞 抹 。 褚慎明 红着脸 , 把 眼镜 擦干 , 幸而 没 破 , 可是 他 不肯 戴上 , 怕 看清 了 大家 脸上 逗留 的 余笑 。 董斜川道 :“ 好 , 好 , 虽然 ‘ 马前泼水 ’, 居然 ‘ 破镜 重园 ’, 慎明兄 将 来 的 婚姻 一定 离合悲欢 , 大有可观 。 ” 辛楣 道 :“ 大家 干 一杯 , 预敬 我们 大 哲学家 未来 的 好 太太 。 方 先生 , 半杯 也 喝 半杯 。 ”-- 辛楣 不 知道 大 哲学家 从来 没有 娶 过 好 太太 , 苏格拉底 的 太太 就 是 泼妇 , 褚慎明 的 好 朋友 罗素 也 离 了 好 几次 婚 。 鸿渐 果然 说道 :“ 希望 褚 先生 别像 罗素 那样 的 三四次 离婚 。 ” 慎明 板着脸 道 :“ 这 就是 你 所学 的 哲学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 我 看 你 醉 了 , 眼睛 都 红 了 。 ” 斜川 笑 得 前仰后合 。 辛楣 嚷 道 :“ 岂有此理 ! 说 这种 话 非罚 一杯 不可 ! ” 本来 敬 一杯 , 鸿渐 只 需 喝 一两口 , 现在 罚 一杯 , 鸿渐 自知 理 屈 , 挨 了 下去 , 渐渐 觉得 另有 一个 自己 离开 了 身子 在 说话 。 慎 明道 :“ 关于 Bertie 结婚 离婚 的 事 , 我 也 和 他 谈过 。 他 引 一句 英 国 古话 , 说 结婚 仿佛 金漆 的 鸟笼 , 笼子 外面 的 鸟 想 住 进去 , 笼内 的 鸟 想 飞 出来 ; 所以 结而离 , 离而结 , 没有 了 局 。 ” 苏 小姐 道 :“ 法国 也 有 这么 一句 话 。 不过 , 不 说 是 鸟笼 , 说 是 被 围困 的 城 堡 fortresse assiegee, 城外 的 人 想 冲进去 , 城里 的 人 想 逃 出来 。 鸿渐 , 是不是 ? ” 鸿渐 摇头 表示 不 知道 。 辛楣 道 :“ 这 不用 问 , 你 还 会 错 吗 ! ” 慎 明道 :“ 不管 它 鸟笼 罢 , 围城 罢 , 像 我 这种 一切 超脱 的 人 是 不怕 被 围困 的 。 ” 鸿渐 给 酒 摆布 得 失掉 自制力 道 :“ 反正 你 会 摆 空城计 。 ” 结果 他 又 给 辛楣 罚 了 半 杯酒 , 苏 小姐 警告 他 不要 多 说话 。 斜川 像 在 寻思 什么 , 忽然 说道 :“ 是 了 , 是 了 。 中国 哲学家 里 , 王阳明 是 怕老婆 的 。 ”-- 这 是 他 今天 第一次 没有 叫 “ 老世伯 ” 的 人 。 辛楣 抢 说 :“ 还有 什么 人 没有 ? 方 先生 , 你 说 , 你念过 中国 文学 的 。 ” 鸿渐 忙 说 :“ 那 是 从前 的 事 , 根本 没有 念通 。 ” 辛楣 欣然 对苏 小姐 做个 眼色 , 苏 小姐 忽然 变得 很 笨 , 视若无睹 。 “ 大学 里教 你 国文 的 是 些 什么 人 ? ” 斜川 不 无兴趣 地问 。 鸿渐 追想 他 的 国文 先生 都 叫 不响 , 不比 罗素 , 陈散原 这些 名字 , 像 一支 上 等 哈瓦那 雪茄烟 , 可以 挂 在 口边 卖弄 , 便 说 :“ 全是 些 无名 小子 , 可是 教 我们 这种 不通 的 学生 , 已经 太好了 。 斜川兄 , 我 对 诗词 真的 一窍不通 , 叫 我 做 呢 , 一个 字 都 做 不出 。 ” 苏 小姐 嫌鸿渐 太 没面子 , 心 痒痒 地要 为 他 挽回 体面 。 斜川 冷笑 道 :“ 看 的 是不是 燕子 庵 , 人境 庐 两家 的 诗 ? ” “ 为什么 ? ” “ 这是 普通 留学生 所 能 欣赏 的 二 毛子 旧诗 。 东洋 留雪生 捧 苏曼殊 , 西洋 留 学生 捧 黄公度 。 留学生 不 知道 苏东坡 , 黄山谷 , 心目 间 只有 这 一对 苏黄 。 我 没 说错 罢 ? 还是 黄公度 好些 , 苏曼殊 诗里 的 日本 味儿 , 浓得 就 像 日本 女人 头发 上 的 油气 。 ” 苏 小姐 道 :“ 我 也 是 个 普通 留学生 , 就 不 知道 近代 的 旧诗 谁 算 顶 好 。 董先生 讲点 给 我们 听听 。 ” “ 当然 是 陈散原 第一 。 这 五六百 念年 , 算 他 最高 。 我常 说 唐 以后 的 大诗 人 可以 把 地理 名字 来 概括 , 叫 ‘ 陵谷 山原 ’。 三陵 : 杜少陵 , 王 广陵 -- 知道 这个 人 么 ? -- 梅宛陵 ; 二谷 : 李昌谷 , 黄山谷 ; 四山 : 王 半山 , 陈 后山 , 元 遗 山 ; 可是 只有 一原 , 陈散原 。 ” 说时 , 翘着 左手 大拇指 。 鸿渐 懦怯 地 问道 :“ 不能 添个 ‘ 坡 ’ 字 么 ? ” “ 苏东坡 , 他 差一点 。 ” 鸿渐 咋舌 不下 , 想 苏东坡 的 诗 还 不入 他 法眼 , 这人 做 的 诗 不知 怎样 好法 , 便 问 他 要 刚才 写 的 诗 来看 。 苏 小姐 知道 斜川 写 了 诗 , 也 向 他 讨 , 因为 只有 做 旧诗 的 人敢 说 不 看 新诗 , 做 新诗 的 人 从 不肯 说 不 懂 旧诗 的 。 斜川 把 四五张 纸 , 分发 同席 , 傲然 靠 在 椅背 上 , 但 觉得 这些 人 都 不 懂 诗 , 决不能 领略 他 句法 的 妙处 , 就 是 赞美 也 不会 亲切 中肯 。 这时候 , 他 等待 他们 的 恭维 , 同时 知道 这 恭维 不会 满足 自己 , 仿佛 鸦片 瘾 发 的 时候 只 找到 一包 香烟 的 心理 。 纸上 写 着 七八 首 近体诗 , 格调 很 老成 。 辞 军事 参赞 回国 那首 诗 有 :“ 好 赋归 来看 妇靥 , 大惭 名字 止儿 啼 ” ; 愤慨 中日 战事 的 诗 有 :“ 直疑 天似 醉 , 欲 与 日偕亡 ”; 此外 还有 :“ 清风 不必 一钱 买 , 快雨瑞宜 万户 封 ”;“ 石齿 漱 寒濑 , 松涛 泻夕风 ”;“ 未许 避人思 避世 , 独扶 浅醉赏 残花 ”。 可是 有 几句 像 :“ 泼眼 空明 供 睡 鸭 , 蟠胸 秘怪 媚 潜 虬 ”; “ 数子 提携 寻 旧迹 , 哀芦 苦竹 照 凄悲 ”;“ 秋气 身轻 一身 过 , 鬓丝摇影 万鸦 窥 ” ; 意思 非常 晦涩 。 鸿渐 没读 过 《 散原 精舍 诗 》, 还 竭力 思索 这些 字句 的 来源 。 他 想 芦竹 并 没 起火 , 照 东西 不 甚 可能 , 何况 “ 凄悲 ” 是 探海灯 都 照 不见 的 。 “ 数子 ” 明明 指 朋友 并非 小孩子 , 朋友 怎 可以 “ 提携 ”? 一万只 乌鸦 看中 诗人 几 根 白头发 , 难道 “ 乱发 如鸦 窠 ”, 要宿 在 他 头上 ? 心里 疑惑 , 不敢 发问 , 怕 斜 川笑 自己 外行人 不 懂 。 大家 照例 称好 , 斜川 客气 地 淡漠 , 仿佛 领袖 受 民众 欢迎 时 的 表情 。 辛楣 对 鸿渐 道 :“ 你 也 写 几首 出来 , 让 我们 开 开眼界 。 ” 鸿渐 极 口说 不会 做 诗 。 斜川 说鸿渐 真的 不会 做 诗 , 倒 不必 勉强 。 辛楣 道 :“ 大家 喝 一大 杯 , 把 斜川兄 的 好 诗 下酒 。 ” 鸿渐 要 喉舌 两关 不 留难 这口 酒 , 溜税 似地 直 咽下去 , 只觉 胃里 的 东西 给 这口 酒激 的 要 冒上来 , 好比 已塞 的 抽水马桶 又 经人 抽 一下 水 的 景象 。 忙 搁下 杯子 。 咬紧牙 齿 , 用 坚强 的 意志 压住 这阵泛 溢 。 苏 小姐 道 :“ 我 没见 过 董 太太 , 可是 我 想像 得出 董 太太 的 美 。 董先生 的 诗 :‘ 好 赋归 来看 妇靥 ’, 活画 出 董 太太 的 可爱 的 笑容 , 两个 深 酒涡 。 ” 赵辛楣 道 :“ 斜川 有 了 好 太太 不够 , 还 在 诗里 招摇 , 我们 这些 光杆 看 了 真眼 红 ,” 说时 , 仗 着 酒勇 , 涎着脸 看苏 小姐 。 褚慎明 道 :“ 酒涡 生在 他 太太 脸上 , 只有 他 一个 人 看 , 现在 写进 诗里 , 我们 都 可以 仔细 看个 饱 了 。 ” 斜川 生气 不好 发作 , 板着脸 说 :“ 跟 你们 这种 不通 的 人 , 根本 不必 谈诗 。 我 这一联 是 用 的 两个 典 , 上句 梅圣俞 , 下句 杨大眼 , 你们 不 知道 出处 , 就 不要 穿凿 附会 。 ” 辛楣 一壁 斟酒 道 :“ 抱歉 抱歉 ! 我们 罚 自己 一杯 。 方 先生 , 你 应该 知道 出典 , 你 不 比 我们 呀 ! 为什么 也 一窍不通 ? 你 罚 两杯 , 来 ! ” 鸿渐 生气 道 :“ 你 这人 不讲理 , 为什么 我 比 你们 应当 知道 ? ” 苏 小姐 因为 斜川 骂 “ 不通 ”, 有 自己 在内 , 甚为 不快 , 说 :“ 我 也 是 一窍 不 通 的 , 可是 我 不 喝 这杯 罚酒 。 ” 辛楣 已有 醉意 , 不受 苏 小姐 约束 道 :“ 你 可以 不罚 , 他 至少 也 得 还 喝一杯 , 我 陪 他 。 ” 说时 , 把鸿渐 杯子 里 的 酒 斟满 了 , 拿 起 自己 的 杯子 来 一饮而尽 , 向 鸿 渐 照着 。 鸿渐 毅然 道 :“ 我 喝完 这杯 , 此外 你 杀 我 头 也 不 喝 了 。 ” 举 酒杯 直 着 喉咙 灌 下去 , 灌完 了 , 把 杯子 向辛楣 一扬 道 :“ 照 --” 他 “ 杯 ” 字 没 出口 , 紧闭 嘴 , 连跌 带 撞 赶到 痰盂 边 ,“ 哇 ” 的 一声 , 菜 跟 酒 冲口而出 , 想不到 肚子 里 有 那些 呕 不 完 的 东西 , 只吐得 上气不接下气 , 鼻涕 眼泪 胃汁 都 赔 了 。 心里 只想 :“ 大 丢 脸 ! 亏得 唐小姐 不在 这儿 。 ” 胃里 呕清 了 , 恶心 不止 , 旁 茶几 坐下 , 抬 不 起头 , 衣服 上 都 溅 满脏沫 。 苏 小姐 要 走近 身 , 他 疲竭 地 做手势 阻止 她 。 辛楣 在 他 吐 得 厉害 时 , 为 他 敲 背 , 斜川 叫 跑堂 收拾 地下 , 拿 手巾 , 自己 先 倒杯茶 给 他 漱口 。 褚慎明 掩鼻 把 窗子 全 打开 , 满脸 鄙厌 , 可是 心里 高兴 , 觉得 自己 泼 的 牛奶 , 给鸿渐 的 呕吐 在 同席 的 记忆里 冲掉 了 。 斜川 看鸿渐 好 了 些 , 笑 说 :“‘ 凭 阑 一吐 , 不觉 箜篌 ’, 怎么 饭 没 吃 完 , 已 经忙 着 还席 了 ! 没有 关系 , 以后 拼着 吐 几次 , 就 学会 喝酒 了 。 ” 辛楣 道 :“ 酒 , 证明 真的 不会 喝 了 。 希望 诗 不是 真的 不会 做 , 哲学 不是 真 的 不 懂 。 ” 苏 小姐 发恨 道 :“ 还 说 风凉话 呢 ! 全是 你 不好 , 把 他 灌到 这样 , 明天 他 真 生了病 , 瞧 你 做 主人 的 有 什么 脸见 人 ? -- 鸿渐 , 你 现在 觉得 怎么样 ? ” 把 手指 按鸿渐 的 前额 , 看得 辛楣 悔 不曾 学过 内功 拳术 , 为鸿渐 敲 背 的 时候 , 使 他 受 至命 伤 。 鸿 渐头 闪开 说 :“ 没有 什么 , 就是 头 有点痛 。 辛楣 兄 , 今天 真 对不住 你 , 各 位 也 给 我 搅 得 扫兴 , 请 继续 吃 罢 。 我 想 先 回家 去 了 , 过天 到 辛楣 兄 府上 来 谢罪 。 ” 苏 小姐 道 :“ 你 多 坐 一会 , 等头 不痛 了 再 走 。 ” 辛楣 恨不得 立刻 撵鸿渐 滚蛋 , 便 说 :“ 谁 有 万金油 ? 慎明 , 你 随身带 药 的 , 有没有 万金油 ? ” 慎明 从 外套 和 裤子 袋里 掏出 一大堆 盒儿 , 保喉 , 补脑 , 强肺 , 健胃 , 通便 , 发汗 , 止痛 的 药片 , 药丸 , 药膏 全有 。 苏 小姐 捡 出 万金油 , 伸指 蘸 了 些 , 为 鸿 渐 擦 在 两 太阳 。 辛楣 一 肚皮 的 酒 , 几乎 全成 酸 醋 , 忍 了 一会 , 说 :“ 好 一点 没 有 ? 今天 我 不敢 留 你 , 改天 补请 。 我 吩咐 人 叫 车 送 你 回去 。 ” 苏 小姐 道 :“ 不用 叫车 , 他 坐 我 的 车 , 我 送 他 回家 。 ” 辛楣 惊骇 得 睁 大 了 眼 , 口吃 说 :“ 你 , 你 不吃 了 ? 还有 菜 呢 。 ” 鸿渐 有 气 无 力地 恳请 苏 小姐 别送 自己 。 苏 小姐 道 :“ 我 早 饱 了 , 今天 菜 太 丰盛 了 。 褚 先生 , 董先生 , 请 慢用 , 我 先走一步 。 辛楣 , 谢谢 你 。 ” 辛楣 哭丧着脸 , 看 他们 俩 上车 走 了 。 他 今天 要鸿渐 当苏 小姐 面 出丑 的 计划 , 差不多 完全 成功 , 可是 这 成功 只 证实 了 他 的 失败 。 鸿渐 斜靠 着 车垫 , 苏 小姐 叫 他 闭上眼 歇一会 。 在 这个 自造 的 黑天 昏 地里 , 他 觉得 苏 小姐 凉快 的 手指 摸 他 的 前额 , 又 听 她 用 法文 低声 自语 :“Pauvre petiti( 可怜 的 小 东西 )” 他 力不从心 , 不能 跳 起来 抗议 。 汽车 到 周家 , 苏 小姐 命令 周家 的 门房 带 自己 汽车 夫扶鸿渐 进去 。 到 周先生 周 太太 大惊小怪 赶出来 认苏 小姐 , 要 招待 她 进去 小 坐 , 她 汽车 早 开走 了 。 老 夫妇 的 好奇心 无法 满足 , 又 不便 细问 蒙头 躺 着 的 鸿 渐 , 只 把 门房 考审个 不了 , 还 嫌 他 没有 观察力 , 骂 他 有 了 眼睛 不会 用 , 为什 么 不 把 苏 小姐 看个 仔细 。 明天 一早 方鸿渐 醒来 , 头里 还有 一条 齿线 的 痛 , 头像 进门 擦 鞋底 的 棕毯 。 躺 到 下 半天 才 得 爽朗 , 可以 起床 。 写 了 一封信 给 唐小姐 , 只 说 病 了 , 不肯 提 昨天 的 事 。 追 想 起来 , 对苏 小姐 真 过意不去 , 她 上午 下午 都 来 过 电话 , 问 他 好 了 没有 , 有没有 兴臻 去 夜谈 。 那天 是 旧历 四月 十五 , 暮春 早夏 的 月亮 原 是 情人 的 月亮 , 不比 秋冬 是 诗人 的 月色 , 何况 月亮 团圆 , 鸿渐 恨不能 去 看 唐小姐 。 苏 小姐 的 母亲 和 嫂子 上 电影院 去 了 , 用 人们 都 出去 逛 了 , 只 剩 她 跟 看门 的 在家 。 她 见 了 鸿 渐 , 说 本来 自己 也 打算 看 电影 去 的 , 叫鸿渐 坐 一会 , 她 上去 加件 衣服 , 两人 同到 园里 去 看 月 。 她 一 下来 , 鸿渐 先闻 着 刚才 没 闻到 的 香味 , 发现 她 不但 换 了 衣服 , 并且 脸上 唇 上 都 加 了 修饰 。 苏 小姐 领他 到 六角 小 亭子 里 , 两人 靠 栏杆 坐 了 。 他 忽然 省 悟 这 情势 太 危险 , 今天 不该 自投罗网 , 后悔无及 。 他 又 谢 了 苏 小姐 一遍 , 苏 小姐 又 问 了 他 一遍 昨晚 的 睡眠 , 今天 的 胃口 , 当头 皎洁 的 月亮 也 经不起 三遍 四遍 的 赞 美 , 只好 都 望月 不作声 。 鸿渐 偷看 苏 小姐 的 脸 , 光洁 得 像 月光 泼上去 就 会 滑下来 , 眼睛 里 也 闪 活症 月亮 , 嘴唇 上 月华 洗不淡 的 红色 变为 滋润 的 深暗 。 苏 小姐 知道 他 在 看 自己 , 回脸 对 他 微笑 , 鸿渐 要 抵抗 这媚力 的 决心 , 像 出水 的 鱼 , 头尾 在 地 上 拍动 , 可是 挣扎 不起 。 他 站 起来 道 :“ 文 纨 , 我要 走 了 。 ” 苏 小姐 道 :“ 时间 早 呢 , 忙 什么 ? 还 坐 一会 。 ” 指着 自己 身旁 , 鸿渐 刚才 坐 的 地方 。 “ 我要 坐远 一点 —— 你 太美 了 ! 这 月亮 会 作弄 我 干 傻事 。


第三章 (5)

方鸿渐 闻所未闻 , 甚感 兴味 。 只 奇怪 这样 一个 英年洋 派 的 人 , 何以 口气 活 像 遗少 , 也许 是 学 同光体 诗 的 缘故 。 辛楣 请 大家 入席 , 为 苏 小姐 杯子 里 斟满 了 法国 葡萄汁 ,  笑 说 :“ 这是 专给 你 喝 的 , 我们 另有 我们 的 酒 。 今天 席上 慎明 兄是 哲学家 , 你 跟 斜川兄 都 是 诗人 ,  方 先生 又 是 哲学家 又 是 诗人 , 一身 兼 两长 , 更 了不得 。 我 一无所能 , 只会 喝 两口 酒 ,  方 先生 , 我 今天 陪 你 喝 它 两斤 酒 , 斜川兄 也 是 洪量 。 ”    方鸿渐 吓 得 跳 起来 道 :“ 谁 讲 我 是 哲学家 和 诗人 ? 我 更 不会 喝酒 , 简直 滴 酒 不 饮 。 ”    辛楣 按住 酒壶 , 眼光 向席 上 转道 :“ 今天 谁 要 客气 推托 , 我们 就 罚 他 两杯 , 好不好 ? ”    斜川道 :“ 赞成 ! 这样 好酒 , 罚 还是 便宜 。 ”    鸿渐 拦不住 道 :“ 赵先 先生 , 我 真 不会 喝酒 , 也 给 我 葡萄汁 , 行不行 ? ”    辛楣 道 :“ 哪有 不会 喝酒 的 留法 学生 ? 葡萄汁 是 小姐 们 喝 的 。 慎明兄 因为 神经衰弱 戒酒 , 是 个 例外 。 你别 客气 。 ”    斜川 呵呵 笑 道 :“ 你 即 不是 文 纨 小姐 的 ‘ 倾国倾城 貌 ’, 又 不是 慎明 先生 的 ‘ 多愁多病 身 ’, 我 劝 你 还是 ‘ 有酒 直须 醉 ’ 罢 。 好 , 先干 一杯 , 一杯 不成 , 就 半杯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好像 是 不会 喝酒 -- 辛楣 这样 劝 你 ,  你 就 领情 稍微 喝 一 点 罢 。 ”  辛楣 听 苏 小姐 护惜鸿渐 , 恨不得 鸿 渐杯 里 的 酒 滴滴 都 化成 火油 。 他 这 愿望 没 实现 , 可是 鸿渐 喝 一口 , 已觉 一缕 火线 从 舌尖 伸延 到 胸膈 间 。 慎明 喝茶 , 酒杯 还空 着 。 跑堂 拿 上 一大 瓶 叵耐 牌 A 字 牛奶 ,  说 已 隔 水温 过 。 辛楣 把 瓶 给 慎 明道 :“ 你 自斟自酌 罢 , 我 不 跟 你 客气 了 。 ”  慎明 倒 了 一杯 ,  尖着 嘴 唇 尝 了 尝 , 说 :“ 不凉 不 暖 , 正好 。 ” 然后 从 口袋 里 掏出 个 什么 外国 补药 瓶子 , 数 四粒 丸药 , 搁 在 嘴里 , 喝 一口 牛奶 咽下去 。 苏 小姐 道 :“ 褚 先生 真 知道 养生 ! ”  慎明 透 口气道 :“ 人 没有 这个 身体 , 全是 心灵 , 岂 不 更好 ; 我 并非 保重 身 体 , 我 只是 哄 乖 了 了 它 , 好 不 跟 我 捣乱 -- 辛楣 , 这 牛奶 还 新鲜 。 ”    辛楣 道 :“ 我 没 哄 你 罢 ? 我 知道 你 的 脾气 , 这瓶奶 送到 我家 以后 , 我 就 搁 在 电气 冰箱 里 冻 着 。 你 对 新 鲜牛奶 这样 认真 , 我 有 机会 带你去 见 我们 相熟 的 一 位 徐小姐 ,  她 开 奶牛场 , 请 她 允许 你 每天 凑 着 母牛 的 奶 直接 呼 一个 饱 -- 今天 的 葡萄汁 ,  牛奶 都 是 我 带来 的 , 没叫 馆子 里 预备 。 文 纨 , 吃完饭 , 我 还有 一 匣 东西 给 你 。 你 爱 吃 的 。 ”    苏 小姐 道 :“ 什么 东西 ? -- 哦 , 你 又 要害 我 头痛 了 。 ”    方鸿渐 道 :“ 我 就 不 知道 你 爱 吃 什么 东西 , 下次 也 可以 买来 孝敬 你 。 ”    辛楣 又 骄 又 妒道 :“ 文 纨 , 不要 告诉 他 。 ”    苏 小姐 又 为 自己 的 嗜好 抱歉 道 :“ 我 在 外国 想 吃 广东 鸭肫肝 , 不 容易 买 到 。 去年 回来 , 大哥 买 了 给 我 吃 , 咬 得 我 两 太阳 酸痛 好 几天 。 你 又 要 来 引诱 我 了 。 ”    鸿渐 道 :“ 外国 菜里 从来 没有 鸡 鸭肫肝 , 我 在 伦敦 看见 成箱 的 鸡 鸭肫肝 贱得 一文不值 , 人家 买 了 给 猫 吃 。 ”    辛楣 道 :“ 英国人 吃 东西 远 比不上 美国 人 花色 多 。 不过 , 外国人 的 吃 胆 总 是 太小 ,  不敢 冒险 ,  不像 我们 中国 人 什么 肉 都 敢 吃 。 并且 他们 的 烧菜 原则 是 ‘ 调 ’, 我们 是 ‘ 烹 ’, 所以 他们 的 汤菜 尤其 不够 味道 。 他们 白煮 鸡 , 烧 了 一滚 , 把 汤 丢 了 , 只 吃 鸡肉 , 真是 笑话 。 ”    鸿渐 道 :“ 这 还 不算 冤 呢 ! 茶叶 初到 外国 , 那些 外国人 常 把 整磅 的 茶叶 放 在 一 锅子 水 里 , 到 水 烧开 , 泼 了 水 , 加上 胡椒 和 盐 , 专吃 那 叶子 。 ”    大家 都 笑 。 斜川道 :“ 这 跟 樊樊山 把 鸡汤 来 沏 龙井茶 的 笑话 相同 。 我们 这 老世伯 光绪 初年 做 京官 的 时候 , 有人 外国 回来 送给 他 一罐 咖啡 , 他 以为 是 鼻烟 , 把 鼻孔 里 的 皮 都 擦破 了 。 他 集子 里 有 首诗 讲 这件 事 。 ”    鸿渐 道 :“ 董先生 不愧 系出名门 ! 今天 听到 不少 掌故 。 ”    慎明 把 夹 鼻 眼镜 按 一下 , 咳声 嗽 , 说 :“ 方 先生 ,  你 那 时候 问 我 什么 一句 话 ? ”    鸿渐 胡涂 道 :“ 什么 时候 ? ”   “ 苏 小姐 还 没来 的 时候 ,”-- 鸿渐 记不起 --“ 你 好像 问 我 研究 什么 哲学 问题 , 对 不 对 ? ”  对 这个 照例 的 问题 ,  褚慎明 有个 刻板 的 回答 ,  那 时候 因 为 苏 小姐 还 没来 , 所以 他 留到 现在 表演 。 “ 对 , 对 。 ”   “ 这句 话 严格 分析 起来 ,  有点 毛病 。 哲学家 碰见 问题 , 第一步 研究 问题 : 这 成不成 问题 ,  不成问题 的 是 假 问题 pesudoquestion, 不用 解 决 , 也 不可 解决 。 假使 成问题 呢 , 第二步 研究 解决 , 相传 的 解决 正确 不 正确 , 要 不要 修正 。 你 的 意思 恐怕 不是 问 我 研究 什么 问题 , 而是 问 我 研究 什么 问题 的 解 决 。 ”    方鸿渐 惊奇 ,  董斜川 厌倦 , 苏 小姐 迷 或 , 赵辛楣 大声 道 :“ 妙 ,, 分析 得 真 精细 , 了不得 ! 了不得 ! 鸿 渐兄 , 你 虽然 研究 哲学 , 今天 也 甘拜下风 了 , 听 了 这样 好 的 议论 , 大家 得 干 一杯 。 ”    鸿渐 经不起 辛楣 苦劝 ,  勉强 喝 了 两口 , 说 :“ 辛楣 兄 , 我 只 在 哲学系 混 了 一年 , 看 了 几本 指定 参考书 。 在 褚 先生 前面 只能 虚心 领教 做 学生 。 ”    褚慎明 道 :“ 岂敢 ,  岂敢 ! 听方 先生 的话 好像 把 一个个 哲学家 为 单位 , 来看 他们 的 著作 。 这 只算 研究 哲学家 , 至多是 研究 哲学史 , 算不得 研究 哲学 。 充乎 其量 ,  不过 做个 哲学 教授 , 不能 成为 哲学家 。 我 喜欢 用 自己 的 头脑 , 不 喜欢 用 人家 的 头脑 来 思想 。 科学 文学 的 书 我 都 看 ,  可是 非 万不得已 决不 看哲 学书 。 现在 许多 号称 哲学家 的 人 , 并非 真 研究 哲学 ,  只 研究 些 哲学 上 的 人物 文献 。 严格 讲 起来 , 他们 不该 叫 哲学家 philosophers, 该 叫 ‘ 哲 学家 学家 ’philophilosophers。 ”    鸿渐 说 :“philophilosophers 这个 字 很妙 , 是不是 先生 用 自己 头脑 想 出来 的 ? ”   “ 这个 字 是 有人 在 什么 书上 看见 了 告诉 Bertie, Bertie 告诉 我 的 。 ”   “ 谁 是 Bertie? ”   “ 就是 罗素 了 。 ”    世界 有名 的 哲学家 , 新袭 勋爵 , 而 褚慎明 跟 他 亲 狎 得 叫 他 乳名 ,  连 董斜川 都 羡服 了 , 便 说 :“ 你 跟 罗素 很 熟 ? ”   “ 还 够得上 朋友 , 承 他 瞧得起 , 请 我 帮 他 解答 许多 问题 。 ”  天知道 褚慎明 并 没 吹牛 , 罗素 确问 过 他 什么 时候 到 英国 , 有 什么 计划 ,  茶里 要 搁 几块 糖 这 一 类非 他 自己 不能 解决 的 问题 --“ 方 先生 , 你 对 数理逻辑 用 过功 没有 ? ”   “ 我 知道 这 东西 太难 了 , 从没 学过 。 ”   “ 这话 有 语病 , 你 没学过 , 怎 会 ‘ 知道 ’ 它 难 呢 ? 你 的 意思 是 :‘ 听说 这 东西 太难 了 。 ’”    辛楣 正要 说 “ 鸿渐 兄输 了 , 罚 一杯 ”,  苏 小姐 为鸿渐 不服气 道 :“ 褚 先生 可真 精明 厉害 哪 ! 吓 得 我口 都 不敢 开 了 。 ”    慎 明说 :“ 不 开口 没有 用 , 心里 的 思想 照样 的 混乱 不合逻辑 ,  这 病根 还 没 有 去掉 。 ”    苏 小姐 撅 嘴 道 :“ 你 太 可怕 了 ! 我们 心里 的 自由 你 都 要 剥夺 了 。 我 瞧 你 就 没 本领 钻到 人 心里 去 。 ”    褚慎明 有生以来 , 美貌 少女 跟 他 讲 “ 心 ”, 今天 是 第一次 。 他 非常 激动 , 夹 鼻 眼镜 泼 刺 一声 直掉 在 牛奶 杯子 里 , 溅得 衣服 上 桌布 上 都 是 奶 ,  苏 小姐 胳膊 上 也 沾润 了 几滴 。 大家 忍不注 笑 。 赵辛楣 捺 电铃 叫 跑堂 来 收拾 。 苏 小姐 不 敢 皱眉 , 轻快地 拿 手帕 抹 去 手臂 上 的 飞 抹 。 褚慎明 红着脸 , 把 眼镜 擦干 , 幸而 没 破 , 可是 他 不肯 戴上 , 怕 看清 了 大家 脸上 逗留 的 余笑 。 董斜川道 :“ 好 , 好 , 虽然 ‘ 马前泼水 ’, 居然 ‘ 破镜 重园 ’,  慎明兄 将 来 的 婚姻 一定 离合悲欢 , 大有可观 。 ”    辛楣 道 :“ 大家 干 一杯 , 预敬 我们 大 哲学家 未来 的 好 太太 。 方 先生 , 半杯 也 喝 半杯 。 ”-- 辛楣 不 知道 大 哲学家 从来 没有 娶 过 好 太太 , 苏格拉底 的 太太 就 是 泼妇 , 褚慎明 的 好 朋友 罗素 也 离 了 好 几次 婚 。 鸿渐 果然 说道 :“ 希望 褚 先生 别像 罗素 那样 的 三四次 离婚 。 ”    慎明 板着脸 道 :“ 这 就是 你 所学 的 哲学 ! ”  苏 小姐 道 :“ 鸿渐 , 我 看 你 醉 了 , 眼睛 都 红 了 。 ” 斜川 笑 得 前仰后合 。 辛楣 嚷 道 :“ 岂有此理 ! 说 这种 话 非罚 一杯 不可 ! ” 本来 敬 一杯 , 鸿渐 只 需 喝 一两口 ,  现在 罚 一杯 , 鸿渐 自知 理 屈 , 挨 了 下去 , 渐渐 觉得 另有 一个 自己 离开 了 身子 在 说话 。 慎 明道 :“ 关于 Bertie 结婚 离婚 的 事 , 我 也 和 他 谈过 。 他 引 一句 英 国 古话 , 说 结婚 仿佛 金漆 的 鸟笼 , 笼子 外面 的 鸟 想 住 进去 , 笼内 的 鸟 想 飞 出来 ; 所以 结而离 , 离而结 , 没有 了 局 。 ”    苏 小姐 道 :“ 法国 也 有 这么 一句 话 。 不过 , 不 说 是 鸟笼 , 说 是 被 围困 的 城 堡 fortresse assiegee, 城外 的 人 想 冲进去 , 城里 的 人 想 逃 出来 。 鸿渐 , 是不是 ? ” 鸿渐 摇头 表示 不 知道 。 辛楣 道 :“ 这 不用 问 , 你 还 会 错 吗 ! ”    慎 明道 :“ 不管 它 鸟笼 罢 ,  围城 罢 , 像 我 这种 一切 超脱 的 人 是 不怕 被 围困 的 。 ”    鸿渐 给 酒 摆布 得 失掉 自制力 道 :“ 反正 你 会 摆 空城计 。 ” 结果 他 又 给 辛楣 罚 了 半 杯酒 ,  苏 小姐 警告 他 不要 多 说话 。 斜川 像 在 寻思 什么 , 忽然 说道 :“ 是 了 , 是 了 。 中国 哲学家 里 , 王阳明 是 怕老婆 的 。 ”-- 这 是 他 今天 第一次 没有 叫 “ 老世伯 ” 的 人 。 辛楣 抢 说 :“ 还有 什么 人 没有 ? 方 先生 , 你 说 , 你念过 中国 文学 的 。 ”    鸿渐 忙 说 :“ 那 是 从前 的 事 , 根本 没有 念通 。 ” 辛楣 欣然 对苏 小姐 做个 眼色 , 苏 小姐 忽然 变得 很 笨 , 视若无睹 。 “ 大学 里教 你 国文 的 是 些 什么 人 ? ” 斜川 不 无兴趣 地问 。 鸿渐 追想 他 的 国文 先生 都 叫 不响 , 不比 罗素 , 陈散原 这些 名字 , 像 一支 上 等 哈瓦那 雪茄烟 , 可以 挂 在 口边 卖弄 , 便 说 :“ 全是 些 无名 小子 , 可是 教 我们 这种 不通 的 学生 , 已经 太好了 。 斜川兄 , 我 对 诗词 真的 一窍不通 , 叫 我 做 呢 , 一个 字 都 做 不出 。 ” 苏 小姐 嫌鸿渐 太 没面子 , 心 痒痒 地要 为 他 挽回 体面 。 斜川 冷笑 道 :“ 看 的 是不是 燕子 庵 , 人境 庐 两家 的 诗 ? ”   “ 为什么 ? ”   “ 这是 普通 留学生 所 能 欣赏 的 二 毛子 旧诗 。 东洋 留雪生 捧 苏曼殊 , 西洋 留 学生 捧 黄公度 。 留学生 不 知道 苏东坡 , 黄山谷 , 心目 间 只有 这 一对 苏黄 。 我 没 说错 罢 ? 还是 黄公度 好些 , 苏曼殊 诗里 的 日本 味儿 , 浓得 就 像 日本 女人 头发 上 的 油气 。 ”    苏 小姐 道 :“ 我 也 是 个 普通 留学生 , 就 不 知道 近代 的 旧诗 谁 算 顶 好 。 董先生 讲点 给 我们 听听 。 ”   “ 当然 是 陈散原 第一 。 这 五六百 念年 , 算 他 最高 。 我常 说 唐 以后 的 大诗 人 可以 把 地理 名字 来 概括 , 叫 ‘ 陵谷 山原 ’。 三陵 : 杜少陵 , 王 广陵 -- 知道 这个 人 么 ? -- 梅宛陵 ; 二谷 : 李昌谷 , 黄山谷 ; 四山 : 王 半山 , 陈 后山 , 元 遗 山 ; 可是 只有 一原 , 陈散原 。 ” 说时 , 翘着 左手 大拇指 。 鸿渐 懦怯 地 问道 :“ 不能 添个 ‘ 坡 ’ 字 么 ? ”   “ 苏东坡 , 他 差一点 。 ”    鸿渐 咋舌 不下 , 想 苏东坡 的 诗 还 不入 他 法眼 , 这人 做 的 诗 不知 怎样 好法 , 便 问 他 要 刚才 写 的 诗 来看 。 苏 小姐 知道 斜川 写 了 诗 , 也 向 他 讨 , 因为 只有 做 旧诗 的 人敢 说 不 看 新诗 , 做 新诗 的 人 从 不肯 说 不 懂 旧诗 的 。 斜川 把 四五张 纸 , 分发 同席 , 傲然 靠 在 椅背 上 , 但 觉得 这些 人 都 不 懂 诗 , 决不能 领略 他 句法 的 妙处 , 就 是 赞美 也 不会 亲切 中肯 。 这时候 , 他 等待 他们 的 恭维 , 同时 知道 这 恭维 不会 满足 自己 , 仿佛 鸦片 瘾 发 的 时候 只 找到 一包 香烟 的 心理 。 纸上 写 着 七八 首 近体诗 , 格调 很 老成 。 辞 军事 参赞 回国 那首 诗 有 :“ 好 赋归 来看 妇靥 , 大惭 名字 止儿 啼 ” ; 愤慨 中日 战事 的 诗 有 :“ 直疑 天似 醉 , 欲 与 日偕亡 ”; 此外 还有 :“ 清风 不必 一钱 买 , 快雨瑞宜 万户 封 ”;“ 石齿 漱 寒濑 , 松涛 泻夕风 ”;“ 未许 避人思 避世 , 独扶 浅醉赏 残花 ”。 可是 有 几句 像 :“ 泼眼 空明 供 睡 鸭 , 蟠胸 秘怪 媚 潜 虬 ”; “ 数子 提携 寻 旧迹 , 哀芦 苦竹 照 凄悲 ”;“ 秋气 身轻 一身 过 , 鬓丝摇影 万鸦 窥 ” ; 意思 非常 晦涩 。 鸿渐 没读 过 《 散原 精舍 诗 》, 还 竭力 思索 这些 字句 的 来源 。 他 想 芦竹 并 没 起火 , 照 东西 不 甚 可能 , 何况 “ 凄悲 ” 是 探海灯 都 照 不见 的 。 “ 数子 ” 明明 指 朋友 并非 小孩子 , 朋友 怎 可以 “ 提携 ”? 一万只 乌鸦 看中 诗人 几 根 白头发 , 难道 “ 乱发 如鸦 窠 ”, 要宿 在 他 头上 ? 心里 疑惑 , 不敢 发问 , 怕 斜 川笑 自己 外行人 不 懂 。 大家 照例 称好 , 斜川 客气 地 淡漠 , 仿佛 领袖 受 民众 欢迎 时 的 表情 。 辛楣 对 鸿渐 道 :“ 你 也 写 几首 出来 ,  让 我们 开 开眼界 。 ”  鸿渐 极 口说 不会 做 诗 。 斜川 说鸿渐 真的 不会 做 诗 , 倒 不必 勉强 。 辛楣 道 :“ 大家 喝 一大 杯 , 把 斜川兄 的 好 诗 下酒 。 ” 鸿渐 要 喉舌 两关 不 留难 这口 酒 , 溜税 似地 直 咽下去 , 只觉 胃里 的 东西 给 这口 酒激 的 要 冒上来 , 好比 已塞 的 抽水马桶 又 经人 抽 一下 水 的 景象 。 忙 搁下 杯子 。 咬紧牙 齿 , 用 坚强 的 意志 压住 这阵泛 溢 。 苏 小姐 道 :“ 我 没见 过 董 太太 , 可是 我 想像 得出 董 太太 的 美 。 董先生 的 诗 :‘ 好 赋归 来看 妇靥 ’, 活画 出 董 太太 的 可爱 的 笑容 , 两个 深 酒涡 。 ”    赵辛楣 道 :“ 斜川 有 了 好 太太 不够 , 还 在 诗里 招摇 , 我们 这些 光杆 看 了 真眼 红 ,” 说时 , 仗 着 酒勇 , 涎着脸 看苏 小姐 。 褚慎明 道 :“ 酒涡 生在 他 太太 脸上 , 只有 他 一个 人 看 , 现在 写进 诗里 , 我们 都 可以 仔细 看个 饱 了 。 ”    斜川 生气 不好 发作 , 板着脸 说 :“ 跟 你们 这种 不通 的 人 , 根本 不必 谈诗 。 我 这一联 是 用 的 两个 典 , 上句 梅圣俞 , 下句 杨大眼 , 你们 不 知道 出处 , 就 不要 穿凿 附会 。 ”    辛楣 一壁 斟酒 道 :“ 抱歉 抱歉 ! 我们 罚 自己 一杯 。 方 先生 , 你 应该 知道 出典 , 你 不 比 我们 呀 ! 为什么 也 一窍不通 ? 你 罚 两杯 , 来 ! ”    鸿渐 生气 道 :“ 你 这人 不讲理 , 为什么 我 比 你们 应当 知道 ? ”    苏 小姐 因为 斜川 骂 “ 不通 ”, 有 自己 在内 , 甚为 不快 , 说 :“ 我 也 是 一窍 不 通 的 , 可是 我 不 喝 这杯 罚酒 。 ”    辛楣 已有 醉意 , 不受 苏 小姐 约束 道 :“ 你 可以 不罚 , 他 至少 也 得 还 喝一杯 , 我 陪 他 。 ” 说时 , 把鸿渐 杯子 里 的 酒 斟满 了 , 拿 起 自己 的 杯子 来 一饮而尽 , 向 鸿 渐 照着 。 鸿渐 毅然 道 :“ 我 喝完 这杯 , 此外 你 杀 我 头 也 不 喝 了 。 ” 举 酒杯 直 着 喉咙 灌 下去 , 灌完 了 , 把 杯子 向辛楣 一扬 道 :“ 照 --” 他 “ 杯 ” 字 没 出口 , 紧闭 嘴 , 连跌 带 撞 赶到 痰盂 边 ,“ 哇 ” 的 一声 , 菜 跟 酒 冲口而出 , 想不到 肚子 里 有 那些 呕 不 完 的 东西 , 只吐得 上气不接下气 , 鼻涕 眼泪 胃汁 都 赔 了 。 心里 只想 :“ 大 丢 脸 ! 亏得 唐小姐 不在 这儿 。 ”  胃里 呕清 了 , 恶心 不止 , 旁 茶几 坐下 ,  抬 不 起头 , 衣服 上 都 溅 满脏沫 。 苏 小姐 要 走近 身 , 他 疲竭 地 做手势 阻止 她 。 辛楣 在 他 吐 得 厉害 时 , 为 他 敲 背 , 斜川 叫 跑堂 收拾 地下 , 拿 手巾 , 自己 先 倒杯茶 给 他 漱口 。 褚慎明 掩鼻 把 窗子 全 打开 , 满脸 鄙厌 , 可是 心里 高兴 , 觉得 自己 泼 的 牛奶 , 给鸿渐 的 呕吐 在 同席 的 记忆里 冲掉 了 。 斜川 看鸿渐 好 了 些 , 笑 说 :“‘ 凭 阑 一吐 , 不觉 箜篌 ’, 怎么 饭 没 吃 完 , 已 经忙 着 还席 了 ! 没有 关系 , 以后 拼着 吐 几次 , 就 学会 喝酒 了 。 ”    辛楣 道 :“ 酒 , 证明 真的 不会 喝 了 。 希望 诗 不是 真的 不会 做 , 哲学 不是 真 的 不 懂 。 ”    苏 小姐 发恨 道 :“ 还 说 风凉话 呢 ! 全是 你 不好 , 把 他 灌到 这样 , 明天 他 真 生了病 , 瞧 你 做 主人 的 有 什么 脸见 人 ? -- 鸿渐 , 你 现在 觉得 怎么样 ? ” 把 手指 按鸿渐 的 前额 , 看得 辛楣 悔 不曾 学过 内功 拳术 , 为鸿渐 敲 背 的 时候 , 使 他 受 至命 伤 。 鸿 渐头 闪开 说 :“ 没有 什么 , 就是 头 有点痛 。 辛楣 兄 , 今天 真 对不住 你 , 各 位 也 给 我 搅 得 扫兴 , 请 继续 吃 罢 。 我 想 先 回家 去 了 , 过天 到 辛楣 兄 府上 来 谢罪 。 ”    苏 小姐 道 :“ 你 多 坐 一会 , 等头 不痛 了 再 走 。 ”    辛楣 恨不得 立刻 撵鸿渐 滚蛋 , 便 说 :“ 谁 有 万金油 ? 慎明 , 你 随身带 药 的 , 有没有 万金油 ? ”    慎明 从 外套 和 裤子 袋里 掏出 一大堆 盒儿 , 保喉 , 补脑 , 强肺 , 健胃 , 通便 , 发汗 , 止痛 的 药片 , 药丸 , 药膏 全有 。 苏 小姐 捡 出 万金油 , 伸指 蘸 了 些 , 为 鸿 渐 擦 在 两 太阳 。 辛楣 一 肚皮 的 酒 , 几乎 全成 酸 醋 , 忍 了 一会 , 说 :“ 好 一点 没 有 ? 今天 我 不敢 留 你 , 改天 补请 。 我 吩咐 人 叫 车 送 你 回去 。 ”    苏 小姐 道 :“ 不用 叫车 , 他 坐 我 的 车 , 我 送 他 回家 。 ”    辛楣 惊骇 得 睁 大 了 眼 , 口吃 说 :“ 你 , 你 不吃 了 ? 还有 菜 呢 。 ” 鸿渐 有 气 无 力地 恳请 苏 小姐 别送 自己 。 苏 小姐 道 :“ 我 早 饱 了 , 今天 菜 太 丰盛 了 。 褚 先生 , 董先生 , 请 慢用 , 我 先走一步 。 辛楣 , 谢谢 你 。 ”    辛楣 哭丧着脸 , 看 他们 俩 上车 走 了 。 他 今天 要鸿渐 当苏 小姐 面 出丑 的 计划 , 差不多 完全 成功 , 可是 这 成功 只 证实 了 他 的 失败 。 鸿渐 斜靠 着 车垫 , 苏 小姐 叫 他 闭上眼 歇一会 。 在 这个 自造 的 黑天 昏 地里 ,  他 觉得 苏 小姐 凉快 的 手指 摸 他 的 前额 , 又 听 她 用 法文 低声 自语 :“Pauvre petiti( 可怜 的 小 东西 )” 他 力不从心 , 不能 跳 起来 抗议 。 汽车 到 周家 , 苏 小姐 命令 周家 的 门房 带 自己 汽车 夫扶鸿渐 进去 。 到 周先生 周 太太 大惊小怪 赶出来 认苏 小姐 , 要 招待 她 进去 小 坐 , 她 汽车 早 开走 了 。 老 夫妇 的 好奇心 无法 满足 , 又 不便 细问 蒙头 躺 着 的 鸿 渐 , 只 把 门房 考审个 不了 , 还 嫌 他 没有 观察力 , 骂 他 有 了 眼睛 不会 用 , 为什 么 不 把 苏 小姐 看个 仔细 。 明天 一早 方鸿渐 醒来 , 头里 还有 一条 齿线 的 痛 , 头像 进门 擦 鞋底 的 棕毯 。 躺 到 下 半天 才 得 爽朗 , 可以 起床 。 写 了 一封信 给 唐小姐 , 只 说 病 了 , 不肯 提 昨天 的 事 。 追 想 起来 , 对苏 小姐 真 过意不去 , 她 上午 下午 都 来 过 电话 , 问 他 好 了 没有 , 有没有 兴臻 去 夜谈 。 那天 是 旧历 四月 十五 , 暮春 早夏 的 月亮 原 是 情人 的 月亮 , 不比 秋冬 是 诗人 的 月色 , 何况 月亮 团圆 , 鸿渐 恨不能 去 看 唐小姐 。 苏 小姐 的 母亲 和 嫂子 上 电影院 去 了 , 用 人们 都 出去 逛 了 , 只 剩 她 跟 看门 的 在家 。 她 见 了 鸿 渐 , 说 本来 自己 也 打算 看 电影 去 的 , 叫鸿渐 坐 一会 , 她 上去 加件 衣服 , 两人 同到 园里 去 看 月 。 她 一 下来 , 鸿渐 先闻 着 刚才 没 闻到 的 香味 , 发现 她 不但 换 了 衣服 , 并且 脸上 唇 上 都 加 了 修饰 。 苏 小姐 领他 到 六角 小 亭子 里 , 两人 靠 栏杆 坐 了 。 他 忽然 省 悟 这 情势 太 危险 , 今天 不该 自投罗网 , 后悔无及 。 他 又 谢 了 苏 小姐 一遍 , 苏 小姐 又 问 了 他 一遍 昨晚 的 睡眠 , 今天 的 胃口 , 当头 皎洁 的 月亮 也 经不起 三遍 四遍 的 赞 美 , 只好 都 望月 不作声 。 鸿渐 偷看 苏 小姐 的 脸 , 光洁 得 像 月光 泼上去 就 会 滑下来 , 眼睛 里 也 闪 活症 月亮 , 嘴唇 上 月华 洗不淡 的 红色 变为 滋润 的 深暗 。 苏 小姐 知道 他 在 看 自己 , 回脸 对 他 微笑 , 鸿渐 要 抵抗 这媚力 的 决心 , 像 出水 的 鱼 , 头尾 在 地 上 拍动 , 可是 挣扎 不起 。 他 站 起来 道 :“ 文 纨 , 我要 走 了 。 ”    苏 小姐 道 :“ 时间 早 呢 , 忙 什么 ? 还 坐 一会 。 ” 指着 自己 身旁 , 鸿渐 刚才 坐 的 地方 。 “ 我要 坐远 一点 —— 你 太美 了 ! 这 月亮 会 作弄 我 干 傻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