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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八章 (3)

第八章 (3)

苏文 纨 比 去年 更 时髦 了 , 脸 也 丰腴 得 多 。 旗袍 搀合 西式 , 紧俏 伶俐 , 袍 上 的 花纹 是 淡红 浅绿 横 条子 间 着 白条子 , 花得 像 欧洲 大陆 上 小国 的 国旗 。 手边 茶几 上 搁 一顶 阔边 大 草帽 , 当然 是 她 的 , 衬得 柔嘉 手里 的 小 阳伞 落伍 了 一个 时代 。 鸿渐 一 进门 , 老远 就 深深 鞠躬 。 赵 老太太 站 起来 招呼 , 文 纨 安坐 着 轻快地 说 :“ 方 先生 , 好久不见 , 你好 啊 ? ” 辛楣 说 :“ 这位 是 方 太太 。 ” 文 纨 早 看见 柔嘉 , 这时候 仿佛 听 了 辛楣 的话 才 发现 她 似的 , 对 她 点头 时 , 眼光 从头到脚 瞥过 。 柔嘉 经不起 她 这样 看一遍 , 局促不安 。 文 纨 问辛楣 道 :“ 这位 方 太太 是不是 还是 那 家 什么 银行 ? 钱庄 ? 唉 ! 我 记性 真坏 —— 经理 的 小姐 ? ” 鸿渐 夫妇 全听 清 了 , 脸 同时 发红 , 可是 不便 驳答 , 因为 文 纨 问 的 声音 低得 似乎 不 准备 给 他们 听见 。 辛楣 一 时候 不 明白 , 只 说 :“ 这 是 我 一位 同事 的 小姐 , 上 礼拜 在 香港 结婚 的 。 ” 文 纨 如 梦 方觉 , 自惊 自叹 道 :“ 原来 又 是 一位 —— 方 太太 , 你 一向 在 香港 的 , 还是 这 一次 从 外国 回来 经过 香港 ? ” 鸿渐 紧握 椅子 的 靠手 , 防 自己 跳 起来 。 辛楣 暗暗 摇头 。 柔嘉 只能 承认 , 并非 从 外国 进口 , 而是 从 内地 出口 。 文 纨 对 她 的 兴趣 顿时 消灭 , 跟 赵 老太太 继续 谈 她们 的话 。 赵 老太太 说 她 有生以来 , 第一次 坐飞机 , 预想 着 就 害怕 。 文 纨 笑 道 :“ 伯母 , 你 有 辛楣 陪 你 , 怕 些 什么 ! 我 一个 人 飞来飞去 就 五六次 了 。 ” 赵 老太太 说 :“ 怎么 你们 先生 就 放心 你 一个 人 来来去去 么 ? ” 文 纨 道 :“ 他 在 这儿 有 公事 分不开 身 呀 ! 他 陪 我 飞到 重庆 去过 两次 , 第一次 是 刚 结了婚 去 见 家父 —— 他 本来 今天 要同 我 一 起来 拜见 伯母 的 , 带 便 看看 辛楣 ——” 辛楣 道 :“ 不敢当 。 我 还是 你们 结婚 这 一天 见 过 曹 先生 的 。 他 现在 没有 更 胖 罢 ? 他 好像 比 我 矮 一个头 , 容易 见得 胖 。 在 香港 没有 关系 , 要是 在 重庆 , 管理 物资 粮食 的 公务员 发了 胖 , 人家 就 开 他 玩笑 了 。 ” 鸿渐 今天 来 了 第一次 要 笑 , 文 纨 脸色 微红 , 赵 老太太 没 等 她 开口 , 就 说 :“ 辛楣 , 你 这 孩子 , 三十多岁 的 人 了 , 还 爱 胡说 。 这个 年头儿 , 发胖 不好 么 ? 我 就 嫌 你 太 瘦 。 文 纨 小姐 , 做 母亲 的 人 总 觉得 儿子 不够 胖 的 。 你 气色 好 得 很 , 看着 你 , 我 眼睛 都 舒服 。 你家 老太太 看见 你准 心里 喜欢 。 你 回去 替 我们 问候 曹 先生 , 他 公事 忙 , 千万 不要 劳步 。 ” 文 纨 道 :“ 他 偶尔 半天 不到 办公室 , 也 没有 关系 。 不过 今天 他 向 办公室 也 请 了 假 , 昨天 喝醉 了 。 ” 赵 老太太 婆婆妈妈 地说 :“ 酒 这个 东西 伤身 得 很 , 你 以后 劝 他 少 喝 。 ” 文 纨 眼锋 掠过 辛楣 脸上 , 回答 说 :“ 他 不会 喝 的 , 不像 辛楣 那样 洪量 , 威斯 忌 一 喝 就是 一瓶 ——” 辛楣 听 了 上 一句 , 向鸿渐 偷偷 做个 鬼脸 , 要 对 下 一句 抗议 都 来不及 ——“ 他 是 给 人家 灌醉 的 。 昨天 我们 大学 同班 在 此地 做事 的 人开 聚餐会 , 帖子 上 写明 ‘ 携眷 ’; 他 算是 我 的 ‘ 眷 ’, 我 带 了 他 去 , 人家 把 他 灌醉 了 。 ” 鸿渐 忍不住 问 :“ 咱们 一班 有 多少 人 在 香港 ? ” 文 纨 道 :“ 哟 ! 方 先生 , 我 忘 了 你 也 是 我们 同班 , 他们 没 发帖子 给 你 罢 ? 昨天 只有 我 一个 人 是 文科 的 , 其余 都 是 理工 法商 的 同学 。 ” 辛楣 道 :“ 你 瞧 , 你 多 神气 ! 现在 只有 学 理工 法商 的 人 走运 , 学 文科 的 人 穷 得 都 没有 脸见 人 , 不敢 认同 学了 。 亏得 有 你 , 撑撑 文科 的 场面 。 ” 文 纨 道 :“ 我 就 不信 老 同学会 那么 势利 —— 你 不是 法科 么 ? 要 讲 走运 , 你 也 走运 ,” 说时 胜利 地笑 。 辛楣 道 :“ 我 比 你们 的 曹 先生 , 就 差得 太远 了 。 开 同学会 都 是 些 吃饱 了 饭 没事干 的 人 跟 阔 同学 拉手 去 的 。 看见 不 得意 的 同学 , 问 一声 ‘ 你 在 什么 地方 做事 ’, 不等 回答 , 就 伸长 耳朵 收听 阔 同学 的 谈话 了 。 做 学生 的 时候 , 开 联欢会 还 有点 男女 社交 的 作用 , 我 在 美国 , 人家 就 把 留学生 的 夏令 会 , 说 是 ‘ 三头 会议 ’: 出风头 , 充 冤大头 , 还有 —— 呃 —— 情人 做 花头 ——” 大家 都 笑 了 , 赵 老太太 笑 得 带 呛 , 不许 辛楣 胡说 。 文 纨 笑 得 比 人家 短促 , 说 :“ 你 自己 也 参加 夏令 会 的 , 你 别赖 , 我 看见 过 那 张 照相 , 你 是 三头 里 什么 头 ? ” 辛楣 回答 不 出 。 文 纨 拍手 道 :“ 好 ! 你 说不出来 了 。 伯母 , 我 看 辛楣 近来 没有 从前 老实 , 心眼 也 小 了 许多 , 恐怕 他 这 一年 来 结交 的 朋友 有 关系 ——” 柔嘉 注视 鸿渐 , 鸿渐 又 紧握着 椅子 的 靠手 ——“ 伯母 , 我 明天 不送 你 上 飞机 了 , 下个月 在 重庆 见面 。 那 一包 小东西 , 我 回头 派 用人 送来 ; 假如 伯母 不 方便 带 , 让 他 原物 带 转得 了 。 ” 她 站 起来 , 提了 大 草帽 的 缨 , 仿佛 希腊 的 打猎 女神 提 着 盾牌 , 叮嘱 赵 老太太 不要 送 , 对 辛楣 说 :“ 我要 罚 你 , 罚 你 替 我 拿 那 两个 纸盒子 , 送 我 到 门口 。 ” 辛楣 瞧鸿渐 夫妇 站 着 , 防 她 无礼 不理 他们 , 说 :“ 方 先生 也 在 招呼 你 呢 ,” 文 纨 才 对鸿渐 点点头 , 伸手 让 柔嘉 拉一拉 , 姿态 就 仿佛 伸 指头 到 热水 里 去 试试 烫 不 烫 , 脸上 的 神情 仿佛 跟 比 柔嘉 高出 一个头 的 人 拉手 , 眼光 超越 柔嘉 头上 。 然后 她 亲热 地说 :“ 伯母 再见 ,” 对 辛楣 似喜似 嗔 望 一眼 , 辛楣 忙 抱 了 那个 盒子 跟 她 出去 。 鸿渐 夫妇 跟 赵 老太太 敷衍 , 等 辛楣 进来 了 , 起身 告辞 。 赵 老太太 留 他们 多 坐 一会 , 一壁 埋怨 辛楣 道 :“ 你 这 孩子 又 发 傻劲 , 何苦 去 损 她 的 先生 ? ” 鸿渐 暗想 , 苏文 纨 也许 得意 , 以为 辛楣 未能 忘情 、 发 醋劲 呢 。 辛楣 道 :“ 你 放心 , 她 决不 生气 , 只要 咱们 替 她 带 私货 就行了 。 ” 辛楣 要 送 他们 到 车站 , 出了门 , 说 :“ 苏文 纨 今天 太 岂有此理 , 对 你们 无礼 得 很 。 ” 鸿渐 故作 豁达 道 :“ 没有 什么 。 人家 是 阔 小姐 阔 太太 , 这 点点 神气 应该 有 的 ——” 他 没 留心 柔嘉 看 他 一眼 ——“ 你 说 ‘ 带 私货 ’, 是 怎么 一 回事 ? ” 辛楣 道 :“ 她 每次 飞 到 重庆 , 总带些 新出 的 化装品 、 药品 、 高跟鞋 、 自来水笔 之类 去 送 人 , 也许 是 卖钱 , 我 不 清楚 。 ” 鸿渐 惊异 得 要 叫 起来 , 才 知道 高高 荡荡 这片 青天 , 不是 上帝 和 天堂 的 所在 了 , 只 供给 投 炸弹 、 走 单帮 的 方便 , 一壁 说 :“ 怪事 ! 我 真 想不到 ! 她 还要 做生意 么 ? 我 以为 只有 李梅亭 这种 人带 私货 ! 她 不是 女诗人 么 ? 白话诗 还 做 不 做 ? ” 辛楣 笑 道 :“ 不 知道 。 她 真会 经纪 呢 ! 她 刚才 就 劝 我 母亲 快 买 外汇 , 我 看 女人 全 工于心计 的 。 ” 柔嘉 沉着脸 , 只当 没 听见 。 鸿渐 道 :“ 我 胡说 一句 , 她 好像 跟 你 很 —— 唔 —— 很 亲密 。 ” 辛楣 脸红 道 :“ 她 知道 我 也 在 重庆 , 每次 来 总 找 我 。 她 现在 对 我 只有 比 她 结婚 以前 对 我 好 。 ” 鸿渐 鼻子 里 出 冷气 , 想 说 :“ 怪不得 你 要 有 张 护身 照片 ,” 可是 没有 说 。 辛楣 顿 一顿 , 眼望 远处 , 说 :“ 方才 我 送 她 出门 , 她 说 她 那儿 还 保存 我 许多 信 —— 那些 信 我 全忘 了 , 上面 不 知道 胡写 些 什么 —— 她 说 她 下个月 到 重庆 来 , 要 把 信带 还 我 。 可是 , 她 又 不肯 把 信 全数 还给 我 , 她 说 信上 有 一部分 的话 , 她 现在 还 可以 接受 。 她 要 当 我 的 面 , 一封 一封 的 检 , 挑 她 现在 不能 接受 的 信 还给 我 。 你 说 可笑 不可 笑 ? ” 说完 , 不 自然 地笑 。 柔嘉 冷静 地问 :“ 她 不 知道 赵 叔叔 要 订婚 了 罢 ? ” 辛楣 道 :“ 我 没 告诉 她 , 我 对 她 泛泛 得 很 。 ” 送鸿渐 夫妇 上 了 下山 的 缆车 , 辛楣 回家路上 , 忽然 明白 了 , 叹气 :“ 只有 女人 会 看透 女人 。 ” 鸿渐 闷闷 上车 。 他 知道 自己 从前 对不住 苏文 纨 , 今天 应当 受 她 的 怠慢 , 可气 的 是 连累 柔嘉 也 遭 了 欺负 。 当时 为什么 不 讽刺 苏文 纨 几句 , 倒 低头 忍气 尽 她 放肆 ? 事后 追 想 , 真 不 甘心 。 不过 , 受 她 冷落 还 在 其次 , 只是 这 今昔 之 比 使 人 伤心 。 两年 前 , 不 , 一年 前 跟 她 完全 是 平等 的 。 现在 呢 , 她 高高在上 , 跟 自己 的 地位 简直 是 云泥之别 。 就 像 辛楣 罢 , 承 他 瞧得起 , 把 自己 当 朋友 , 可是 他 也 一步 一步 高 上去 , 自己 要仰 攀 他 , 不比 从前 那样 分庭抗礼 了 。 鸿渐 郁勃得 心情 像关 在 黑 屋里 的 野兽 , 把 墙壁 狠命 的 撞 、 抓 、 打 , 但 找不着 出路 。 柔嘉 见 他 不 开口 , 忍住 也 不 讲话 。 回到 旅馆 , 茶房 开 了 房门 , 鸿渐 脱 外衣 、 开 电扇 , 张臂 当风 说 :“ 回来 了 , 唉 ! ” “ 身体 是 回来 了 , 灵魂 早 给 情人 带走 了 ,” 柔嘉 毫无 表情 地 加上 两句 按语 。 鸿渐 当然 说 她 “ 胡说 ”。 她 冷笑 道 :“ 我 才 不 胡说 呢 。 上 了 缆车 , 就 像 木头人 似的 , 一句 话 也 不 说 , 全忘 了 旁边 还有 个 我 。 我 知趣 得 很 , 决不 打搅 你 , 看 你 什么 时候 跟 我 说话 。 ”“ 现在 我 不是 跟 你 说话 了 ? 我 对 今天 的 事 一点 不 气 ——” “ 你 怎么 会气 ? 你 只有 称心 。 ” “ 那 也 未必 , 我 有 什么 称心 ? ” “ 看见 你 从前 的 情人 糟蹋 你 现在 的 老婆 , 而且 当着 你 那位 好 朋友 的 面 , 还 不 称心 么 ! ” 柔嘉 放弃 了 嘲讽 的 口吻 , 坦白 地 愤恨 说 ——“ 我 早 告诉 你 , 我 不 喜欢 跟 赵辛楣 来往 。 可是 我 说 的话 有 什么 用 ? 你 要 去 , 我敢 说 ‘ 不 ’ 么 ? 去 了 就 给 人家 瞧不起 , 给 人家 笑 ——” “ 你 这 人 真 蛮不讲理 。 不是 你 自己 要 进去 么 ? 事后 倒推 在 我 身上 ? 并且 人家 并 没有 糟蹋 你 , 临走 还 跟 你 拉手 ——” 柔嘉 怒极 而 笑 道 :“ 我 太 荣幸 了 ! 承贵 夫人 的 玉手 碰 了 我 一 碰 , 我 这 只 贱手 就 一辈子 的 香 , 从此 不敢 洗 了 ! ‘ 没有 糟蹋 我 ! ’ 哼 , 人家 打到 我 头上 来 , 你 也 会 好像 没 看见 的 , 反正 老婆 是 该 受野 女人 欺负 的 。 我 看见 自己 的 丈夫 给 人家 笑骂 , 倒 实在 受 不住 , 觉得 我 的 脸 都 剥光 了 。 她 说 辛楣 的 朋友 不好 , 不是 指 的 你 么 ? ” “ 让 她 去 骂 。 我要 回敬 她 几句 , 她 才 受不了 呢 。 ” “ 你 为什么 不 回敬 她 ? ” “ 何必 跟 她 计较 ? 我 只 觉得 她 可笑 。 ” “ 好 宽宏大量 ! 你 的 好脾气 、 大 度量 , 为什么 不留 点 在 家里 , 给 我 享受 享受 ? 见 了 外面 人 , 低头 陪笑 ; 回家 对 我 , 一句 话不投机 , 就 翻脸 吵架 。 人家 看 方鸿渐 又 客气 , 又 有 耐心 , 不 知道 我受 你 多少 气 。 只有 我 哪 , 换 了 那位 贵 小姐 , 你 对 她 发 发脾气 看 ——” 她 顿 一顿 , 说 :“ 当然 娶 了 那种 称心如意 的 好 太太 , 脾气 也 不至于 发了 。 ” 她 的话 一部分 是 真的 , 加上 许多 调味 的 作料 。 鸿渐 没法 回驳 , 气 [ 口牛 ][ 口牛 ] 望 着 窗外 。 柔嘉 瞧 他 说不出 话 , 以为 最后 一句 话 刺中 他 的 隐情 , 嫉妒 得 坐立不安 , 管制 了 自己 声音 里 的 激动 , 冷笑 着 自言自语 道 :“ 我 看破 了 , 全是 吹牛 , 全 —— 是 —— 吹 —— 牛 。 ” 鸿渐 回身 问 :“ 谁 吹牛 ? ” “ 你 呀 。 你 说 她 从前 如何 爱 你 , 要 嫁给 你 , 今天 她 明明 和 赵辛楣 好 , 正眼 都 没 瞧 你 一下 。 是 你 追求 她 没 追到 罢 ! 男人 全 这样 吹 的 。 ” 鸿渐 对 这种 “ 古史 辩 ” 式 的 疑古论 , 提不出 反证 , 只能 反复 说 :“ 就算 我 吹牛 , 你 看破 好 了 , 就算 我 吹牛 。 ” 柔嘉 道 :“ 人家 多少 好 ! 又 美 , 父亲 又 阔 , 又 有钱 , 又 是 女 留学生 , 假如 我 是 你 , 她 不 看中 我 , 我 还要 跪 着 求 呢 , 何况 她 居然 垂青 ——” 鸿渐 眼睛 都 红 了 , 粗暴 地 截断 她 话 :“ 是 的 ! 是 的 ! 人家 的确 不要 我 。 不过 , 也 居然 有 你 这样 的 女人 千方百计 要 嫁 我 。 ” 柔嘉 圆 睁 两眼 , 下唇 咬 得 起 一条 血痕 , 颤声 说 :“ 我 瞎了眼睛 ! 我 瞎了眼睛 ! ” 此后 四五个 钟点 里 , 柔嘉 并未 变成 瞎子 , 而 两人同 变成 哑子 , 吃饭 做事 , 谁 都 不理 谁 。 鸿渐 自知 说话 太重 , 心里 懊悔 , 但 一时 上不愿 屈服 。 下午 他 忽然 想起 明天 要 到 船 公司 凭 收据 去 领 船票 , 这张 收据 是 前天 辛楣 交给 自己 的 , 忘掉 搁 在 什么 地方 了 , 又 不肯 问 柔嘉 。 忙 翻 箱子 , 掏 口袋 , 找 不见 那张 收条 , 急得 一身 身 的 汗 像 长江 里 前浪 没 过 、 后浪 又 滚上来 。 柔嘉 瞧 他 搔 汗湿 的 头发 , 摸 涨红 的 耳朵 , 便 问 :“ 找 什么 ? 是不是 船 公司 的 收据 ? ” 鸿渐 惊骇 地 看 她 , 希望 顿生 , 和颜悦色 道 :“ 你 怎么 猜到 的 ? 你 看见 没有 ? ” 柔嘉 道 :“ 你 放在 那件 白 西装 的 口袋 里 的 ——” 鸿渐 顿脚 道 :“ 该死 该死 ! 那套 西装 我 昨天 交给 茶房 送到 干洗 作去 的 , 怎么办 呢 ? 我快 赶出去 。 ” 柔嘉 打开 手提袋 , 道 :“ 衣服 拿出 去 洗 , 自己 也 不 先理 一理 , 随手 交给 茶房 ! 亏得 我 替 你 检了 出来 , 还有 一张 烂 钞票 呢 。 ” 鸿渐 感激不尽 道 :“ 谢谢 你 , 谢谢 你 ——” 柔嘉 道 :“ 好容易 千方百计 嫁 到 你 这样 一位 丈夫 , 还敢 不 小心 伺候 么 ? ” 说时 , 眼圈 微红 。 鸿渐 打拱作揖 , 自认 不是 , 要 拉 她 出去 吃 冰 。 柔嘉 道 :“ 我 又 不是 小孩子 , 你别 把 吃 东西 来 哄 我 。 ‘ 千方百计 ’ 那 四个 字 , 我 到 死 都 忘不了 的 。 ” 鸿渐 把手 按 她 嘴 , 不许 她 叹气 。 结果 , 柔嘉 陪 他 出去 吃 冰 。 柔嘉 吸着 橘子水 , 问苏文 纨 从前 是不是 那样 打扮 。 鸿渐 说 :“ 三十岁 的 奶奶 了 , 衣服 愈来愈 花 , 谁 都 要 笑 的 , 我 看 她 远不如 你 可爱 。 ” 柔嘉 摇头 微笑 , 表示 不能 相信 而 很 愿意 相信 她 丈夫 的话 。 鸿渐 道 :“ 你 听 辛楣 说 她 现在 变得 多么 俗 , 从前 的 风雅 不知 哪里 去 了 , 想不到 一年 工夫 会 变得 惟利是图 , 全不像 个 大家闺秀 。 ” 柔嘉 道 :“ 也许 她 并 没有 变 , 她 父亲 知道 是 什么 贪官 , 女儿 当然 有 遗传 的 。 一向 她 的 本性 潜伏 在 里面 , 现在 她 嫁了人 , 心理 发展 完全 , 就 本相 毕现 了 。 俗 没有 关系 , 我 觉得 她 太贱 。 自己 有 了 丈夫 , 还要 跟 辛楣 勾搭 , 什么 大家闺秀 ! 我 猜 是 小老婆 的 女儿 罢 。 像 我 这样 一个 又 丑 又 穷 的 老婆 , 虽然 讨 你 的 厌 , 可是 安 安分 分 , 不会 出 你 的 丑 的 ; 你 娶 了 那 一位 小姐 , 保不住 只替 赵辛楣 养个 外室 了 。 ” 鸿渐 明知 她 说话 太 刻毒 , 只能 唯唯 附和 。 这样 作践 着 苏文 纨 , 他们 俩 言归于好 。 这次 吵架 像 夏天 的 暴风雨 , 吵 的 时候 很 利害 , 过得 很快 。 可是 从此以后 , 两人 全存 了 心 , 管制 自己 , 避免 说话 冲突 。 船上 第一夜 , 两人 在 甲板 上 乘凉 。 鸿渐 道 :“ 去年 咱们 第一次 同船 到 内地 去 , 想不到 今年 同船 回来 , 已经 是 夫妇 了 。 ” 柔嘉 拉 他 手 代替 回答 。 鸿渐 道 :“ 那 一次 我 跟 辛楣 在 甲板 上 讲 的话 , 你 听 了 多少 ? 说老实话 。 ” 柔嘉 撒手 道 :“ 谁 有 心思 来 听 你们 的话 ! 你们 男人 在 一起 讲 的话 全不中 听 的 。 后来 忽然 听见 我 的 名字 , 我 害怕 得 直想 逃走 ——” 鸿渐 笑 道 :“ 你 为什么 不 逃 呢 ? ” 柔嘉 道 :“ 名字 是 我 的 , 我 当然 有 权利 听 下去 。 ” 鸿渐 道 :“ 我们 那天 没 讲 你 的 坏话 罢 ? ” 柔嘉 瞥 他 一眼 道 :“ 所以 我 上 了 你 的 当 。 我 以为 你 是 好人 , 谁 知道 你 是 最坏 的 坏人 。 ” 鸿渐 拉 她 手 代替 回答 。 柔嘉 问 今天 是 八月 几号 , 鸿渐 说 二号 。 柔嘉 叹息 道 :“ 再 过 五天 , 就是 一周年 了 ! ” 鸿渐 问 什么 一周年 , 柔嘉 失望 道 :“ 你 怎么 忘 了 ! 咱们 不是 去年 八月 七号 的 早晨 赵辛楣 请客 认识 的 么 ? ” 鸿渐 惭愧 得 比 忘 了 国庆日 和 国耻日 都 利害 , 忙 说 :“ 我 记得 。 你 那天 穿 的 什么 衣服 我 都 记得 。 ” 柔嘉 心慰 道 :“ 我 那天 穿 一件 蓝 花白 底子 的 衣服 , 是不是 ? 我 倒 不 记得 你 那天 是 什么 样子 , 没有 留下 印象 , 不过 那个 日子 当然 记得 的 。 这 是不是 所谓 ‘ 缘分 ’, 两个 陌生人 偶然 见面 , 慢慢 地要 好 ? ” 鸿渐 发议论 道 :“ 譬如 咱们 这次 同船 的 许多 人 , 没有 一个 认识 的 。 不 知道 他们 的 来头 , 为什么 不先 不后 也 乘 这条 船 , 以为 这次 和 他们 聚在一起 是 出于 偶然 。 假使 咱们 熟悉 了 他们 的 情形 和 目的 , 就 知道 他们 乘 这 只 船 并非 偶然 , 和 咱们 一样 有 非 乘 不可 的 理由 。 这 好像 开 无线电 。 你 把 针 在 面上 转 一圈 , 听见 东 一个 电台 半句 京戏 , 西 一个 电台 半句 报告 , 忽然 又 是 半句 外国 歌 啦 , 半句 昆曲 啦 , 鸡零狗碎 , 凑在一起 , 莫名其妙 。 可是 每 一个 破碎 的 片段 , 在 它 本 电台 广播 的 节目 里 , 有 上文 下文 并非 胡闹 。 你 只要 认定 一个 电台 听 下去 , 就 了解 它 的 意义 。 我们 彼此 往来 也 如此 , 相知 不深 的 陌生人 ——” 柔嘉 打个 面积 一寸 见方 的 大 呵欠 。 像 一切 人 , 鸿渐 恨 旁人 听 自己 说话 的 时候 打呵欠 , 一年 来 在 课堂 上 变相 催眠 的 经验 更 增加 了 他 的 恨 , 他 立刻 闭嘴 。 柔嘉 道歉 道 :“ 我累 了 , 你 讲下去 呢 。 ” 鸿渐 道 :“ 累 了 快 去 睡 , 我 不 讲 了 。 ” 柔嘉 怨道 :“ 好好 的 讲 咱们 两个 人 的 事 , 为什么 要 扯 到 全船 的 人 , 整个 人类 ? ” 鸿渐 恨 恨 道 :“ 跟 你们 女人 讲话 只有 讲 你们 自己 , 此外 什么 都 不 懂 ! 你 先 去 睡 罢 , 我 还要 坐 一会 呢 。 ” 柔嘉 佯 佯 不睬 地走了 。 鸿渐 抽 了 一支 烟 , 气平 下来 , 开始 自觉 可笑 。 那 一段 议论 真像 在 台上 的 演讲 ; 教书 不到 一年 , 这 习惯 倒 养成 了 , 以后 要 留心 矫正 自己 , 怪不得 陆子 潇做 了 许多年 的 教授 , 求婚 也 像 考试 学生 了 。 不过 , 柔嘉 也 太 任性 。 她 常怪 自己 对 别人 有 讲 有 说 , 回来 对 她 倒 没有 话 讲 , 今天 跟 她 长篇 大章 的 谈论 , 她 又 打呵欠 , 自己 家信 里 还 赞美 她 如何 柔顺 呢 ! 鸿渐 这 两天 近乡 情怯 , 心事重重 。 他 觉得 回家 并 不 像 理想 那样 的 简单 。 远别 虽非 等于 暂死 , 至少 变得 陌生 。 回家 只 像 半生 的 东西 回锅 , 要 煮 一会 才 会 熟 。 这次 带 了 柔嘉 回去 , 更 要费 好多 时候 来 和 家里 适应 。 他 想 得 心烦 , 怕 去 睡觉 —— 睡眠 这 东西 脾气 怪得 很 , 不要 它 , 它 偏会来 , 请 它 , 哄 它 , 千方百计 勾引 它 , 它 拿 身分 躲 得 影子 都 不见 。 与其 热 枕头 上 翻来覆去 , 还是 甲板 上 坐坐 罢 。 柔嘉 等 丈夫 来讲 和 , 等 好 半天 他 不来 , 也 收拾 起 怨气 睡 了 。


第八章 (3) Chapter VIII (3) Capítulo 8 (3)

苏文 纨 比 去年 更 时髦 了 , 脸 也 丰腴 得 多 。 旗袍 搀合 西式 , 紧俏 伶俐 , 袍 上 的 花纹 是 淡红 浅绿 横 条子 间 着 白条子 , 花得 像 欧洲 大陆 上 小国 的 国旗 。 手边 茶几 上 搁 一顶 阔边 大 草帽 , 当然 是 她 的 , 衬得 柔嘉 手里 的 小 阳伞 落伍 了 一个 时代 。 鸿渐 一 进门 , 老远 就 深深 鞠躬 。 赵 老太太 站 起来 招呼 , 文 纨 安坐 着 轻快地 说 :“ 方 先生 , 好久不见 , 你好 啊 ? ” 辛楣 说 :“ 这位 是 方 太太 。 ” 文 纨 早 看见 柔嘉 , 这时候 仿佛 听 了 辛楣 的话 才 发现 她 似的 , 对 她 点头 时 , 眼光 从头到脚 瞥过 。 柔嘉 经不起 她 这样 看一遍 , 局促不安 。 文 纨 问辛楣 道 :“ 这位 方 太太 是不是 还是 那 家 什么 银行 ? 钱庄 ? 唉 ! 我 记性 真坏 —— 经理 的 小姐 ? ” 鸿渐 夫妇 全听 清 了 , 脸 同时 发红 , 可是 不便 驳答 , 因为 文 纨 问 的 声音 低得 似乎 不 准备 给 他们 听见 。 辛楣 一 时候 不 明白 , 只 说 :“ 这 是 我 一位 同事 的 小姐 , 上 礼拜 在 香港 结婚 的 。 ” 文 纨 如 梦 方觉 , 自惊 自叹 道 :“ 原来 又 是 一位 —— 方 太太 , 你 一向 在 香港 的 , 还是 这 一次 从 外国 回来 经过 香港 ? ” 鸿渐 紧握 椅子 的 靠手 , 防 自己 跳 起来 。 辛楣 暗暗 摇头 。 柔嘉 只能 承认 , 并非 从 外国 进口 , 而是 从 内地 出口 。 文 纨 对 她 的 兴趣 顿时 消灭 , 跟 赵 老太太 继续 谈 她们 的话 。 赵 老太太 说 她 有生以来 , 第一次 坐飞机 , 预想 着 就 害怕 。 文 纨 笑 道 :“ 伯母 , 你 有 辛楣 陪 你 , 怕 些 什么 ! 我 一个 人 飞来飞去 就 五六次 了 。 ” 赵 老太太 说 :“ 怎么 你们 先生 就 放心 你 一个 人 来来去去 么 ? ” 文 纨 道 :“ 他 在 这儿 有 公事 分不开 身 呀 ! 他 陪 我 飞到 重庆 去过 两次 , 第一次 是 刚 结了婚 去 见 家父 —— 他 本来 今天 要同 我 一 起来 拜见 伯母 的 , 带 便 看看 辛楣 ——” 辛楣 道 :“ 不敢当 。 我 还是 你们 结婚 这 一天 见 过 曹 先生 的 。 他 现在 没有 更 胖 罢 ? 他 好像 比 我 矮 一个头 , 容易 见得 胖 。 在 香港 没有 关系 , 要是 在 重庆 , 管理 物资 粮食 的 公务员 发了 胖 , 人家 就 开 他 玩笑 了 。 ” 鸿渐 今天 来 了 第一次 要 笑 , 文 纨 脸色 微红 , 赵 老太太 没 等 她 开口 , 就 说 :“ 辛楣 , 你 这 孩子 , 三十多岁 的 人 了 , 还 爱 胡说 。 这个 年头儿 , 发胖 不好 么 ? 我 就 嫌 你 太 瘦 。 文 纨 小姐 , 做 母亲 的 人 总 觉得 儿子 不够 胖 的 。 你 气色 好 得 很 , 看着 你 , 我 眼睛 都 舒服 。 你家 老太太 看见 你准 心里 喜欢 。 你 回去 替 我们 问候 曹 先生 , 他 公事 忙 , 千万 不要 劳步 。 ” 文 纨 道 :“ 他 偶尔 半天 不到 办公室 , 也 没有 关系 。 不过 今天 他 向 办公室 也 请 了 假 , 昨天 喝醉 了 。 ” 赵 老太太 婆婆妈妈 地说 :“ 酒 这个 东西 伤身 得 很 , 你 以后 劝 他 少 喝 。 ” 文 纨 眼锋 掠过 辛楣 脸上 , 回答 说 :“ 他 不会 喝 的 , 不像 辛楣 那样 洪量 , 威斯 忌 一 喝 就是 一瓶 ——” 辛楣 听 了 上 一句 , 向鸿渐 偷偷 做个 鬼脸 , 要 对 下 一句 抗议 都 来不及 ——“ 他 是 给 人家 灌醉 的 。 昨天 我们 大学 同班 在 此地 做事 的 人开 聚餐会 , 帖子 上 写明 ‘ 携眷 ’; 他 算是 我 的 ‘ 眷 ’, 我 带 了 他 去 , 人家 把 他 灌醉 了 。 ” 鸿渐 忍不住 问 :“ 咱们 一班 有 多少 人 在 香港 ? ” 文 纨 道 :“ 哟 ! 方 先生 , 我 忘 了 你 也 是 我们 同班 , 他们 没 发帖子 给 你 罢 ? 昨天 只有 我 一个 人 是 文科 的 , 其余 都 是 理工 法商 的 同学 。 ” 辛楣 道 :“ 你 瞧 , 你 多 神气 ! 现在 只有 学 理工 法商 的 人 走运 , 学 文科 的 人 穷 得 都 没有 脸见 人 , 不敢 认同 学了 。 亏得 有 你 , 撑撑 文科 的 场面 。 ” 文 纨 道 :“ 我 就 不信 老 同学会 那么 势利 —— 你 不是 法科 么 ? 要 讲 走运 , 你 也 走运 ,” 说时 胜利 地笑 。 辛楣 道 :“ 我 比 你们 的 曹 先生 , 就 差得 太远 了 。 开 同学会 都 是 些 吃饱 了 饭 没事干 的 人 跟 阔 同学 拉手 去 的 。 看见 不 得意 的 同学 , 问 一声 ‘ 你 在 什么 地方 做事 ’, 不等 回答 , 就 伸长 耳朵 收听 阔 同学 的 谈话 了 。 做 学生 的 时候 , 开 联欢会 还 有点 男女 社交 的 作用 , 我 在 美国 , 人家 就 把 留学生 的 夏令 会 , 说 是 ‘ 三头 会议 ’: 出风头 , 充 冤大头 , 还有 —— 呃 —— 情人 做 花头 ——” 大家 都 笑 了 , 赵 老太太 笑 得 带 呛 , 不许 辛楣 胡说 。 文 纨 笑 得 比 人家 短促 , 说 :“ 你 自己 也 参加 夏令 会 的 , 你 别赖 , 我 看见 过 那 张 照相 , 你 是 三头 里 什么 头 ? ” 辛楣 回答 不 出 。 文 纨 拍手 道 :“ 好 ! 你 说不出来 了 。 伯母 , 我 看 辛楣 近来 没有 从前 老实 , 心眼 也 小 了 许多 , 恐怕 他 这 一年 来 结交 的 朋友 有 关系 ——” 柔嘉 注视 鸿渐 , 鸿渐 又 紧握着 椅子 的 靠手 ——“ 伯母 , 我 明天 不送 你 上 飞机 了 , 下个月 在 重庆 见面 。 那 一包 小东西 , 我 回头 派 用人 送来 ; 假如 伯母 不 方便 带 , 让 他 原物 带 转得 了 。 ” 她 站 起来 , 提了 大 草帽 的 缨 , 仿佛 希腊 的 打猎 女神 提 着 盾牌 , 叮嘱 赵 老太太 不要 送 , 对 辛楣 说 :“ 我要 罚 你 , 罚 你 替 我 拿 那 两个 纸盒子 , 送 我 到 门口 。 ” 辛楣 瞧鸿渐 夫妇 站 着 , 防 她 无礼 不理 他们 , 说 :“ 方 先生 也 在 招呼 你 呢 ,” 文 纨 才 对鸿渐 点点头 , 伸手 让 柔嘉 拉一拉 , 姿态 就 仿佛 伸 指头 到 热水 里 去 试试 烫 不 烫 , 脸上 的 神情 仿佛 跟 比 柔嘉 高出 一个头 的 人 拉手 , 眼光 超越 柔嘉 头上 。 然后 她 亲热 地说 :“ 伯母 再见 ,” 对 辛楣 似喜似 嗔 望 一眼 , 辛楣 忙 抱 了 那个 盒子 跟 她 出去 。 鸿渐 夫妇 跟 赵 老太太 敷衍 , 等 辛楣 进来 了 , 起身 告辞 。 赵 老太太 留 他们 多 坐 一会 , 一壁 埋怨 辛楣 道 :“ 你 这 孩子 又 发 傻劲 , 何苦 去 损 她 的 先生 ? ” 鸿渐 暗想 , 苏文 纨 也许 得意 , 以为 辛楣 未能 忘情 、 发 醋劲 呢 。 辛楣 道 :“ 你 放心 , 她 决不 生气 , 只要 咱们 替 她 带 私货 就行了 。 ” 辛楣 要 送 他们 到 车站 , 出了门 , 说 :“ 苏文 纨 今天 太 岂有此理 , 对 你们 无礼 得 很 。 ” 鸿渐 故作 豁达 道 :“ 没有 什么 。 人家 是 阔 小姐 阔 太太 , 这 点点 神气 应该 有 的 ——” 他 没 留心 柔嘉 看 他 一眼 ——“ 你 说 ‘ 带 私货 ’, 是 怎么 一 回事 ? ” 辛楣 道 :“ 她 每次 飞 到 重庆 , 总带些 新出 的 化装品 、 药品 、 高跟鞋 、 自来水笔 之类 去 送 人 , 也许 是 卖钱 , 我 不 清楚 。 ” 鸿渐 惊异 得 要 叫 起来 , 才 知道 高高 荡荡 这片 青天 , 不是 上帝 和 天堂 的 所在 了 , 只 供给 投 炸弹 、 走 单帮 的 方便 , 一壁 说 :“ 怪事 ! 我 真 想不到 ! 她 还要 做生意 么 ? 我 以为 只有 李梅亭 这种 人带 私货 ! 她 不是 女诗人 么 ? 白话诗 还 做 不 做 ? ” 辛楣 笑 道 :“ 不 知道 。 她 真会 经纪 呢 ! 她 刚才 就 劝 我 母亲 快 买 外汇 , 我 看 女人 全 工于心计 的 。 ” 柔嘉 沉着脸 , 只当 没 听见 。 鸿渐 道 :“ 我 胡说 一句 , 她 好像 跟 你 很 —— 唔 —— 很 亲密 。 ” 辛楣 脸红 道 :“ 她 知道 我 也 在 重庆 , 每次 来 总 找 我 。 她 现在 对 我 只有 比 她 结婚 以前 对 我 好 。 ” 鸿渐 鼻子 里 出 冷气 , 想 说 :“ 怪不得 你 要 有 张 护身 照片 ,” 可是 没有 说 。 辛楣 顿 一顿 , 眼望 远处 , 说 :“ 方才 我 送 她 出门 , 她 说 她 那儿 还 保存 我 许多 信 —— 那些 信 我 全忘 了 , 上面 不 知道 胡写 些 什么 —— 她 说 她 下个月 到 重庆 来 , 要 把 信带 还 我 。 可是 , 她 又 不肯 把 信 全数 还给 我 , 她 说 信上 有 一部分 的话 , 她 现在 还 可以 接受 。 她 要 当 我 的 面 , 一封 一封 的 检 , 挑 她 现在 不能 接受 的 信 还给 我 。 你 说 可笑 不可 笑 ? ” 说完 , 不 自然 地笑 。 柔嘉 冷静 地问 :“ 她 不 知道 赵 叔叔 要 订婚 了 罢 ? ” 辛楣 道 :“ 我 没 告诉 她 , 我 对 她 泛泛 得 很 。 ” 送鸿渐 夫妇 上 了 下山 的 缆车 , 辛楣 回家路上 , 忽然 明白 了 , 叹气 :“ 只有 女人 会 看透 女人 。 ”    鸿渐 闷闷 上车 。 他 知道 自己 从前 对不住 苏文 纨 , 今天 应当 受 她 的 怠慢 , 可气 的 是 连累 柔嘉 也 遭 了 欺负 。 当时 为什么 不 讽刺 苏文 纨 几句 , 倒 低头 忍气 尽 她 放肆 ? 事后 追 想 , 真 不 甘心 。 不过 , 受 她 冷落 还 在 其次 , 只是 这 今昔 之 比 使 人 伤心 。 两年 前 , 不 , 一年 前 跟 她 完全 是 平等 的 。 现在 呢 , 她 高高在上 , 跟 自己 的 地位 简直 是 云泥之别 。 就 像 辛楣 罢 , 承 他 瞧得起 , 把 自己 当 朋友 , 可是 他 也 一步 一步 高 上去 , 自己 要仰 攀 他 , 不比 从前 那样 分庭抗礼 了 。 鸿渐 郁勃得 心情 像关 在 黑 屋里 的 野兽 , 把 墙壁 狠命 的 撞 、 抓 、 打 , 但 找不着 出路 。 柔嘉 见 他 不 开口 , 忍住 也 不 讲话 。 回到 旅馆 , 茶房 开 了 房门 , 鸿渐 脱 外衣 、 开 电扇 , 张臂 当风 说 :“ 回来 了 , 唉 ! ”   “ 身体 是 回来 了 , 灵魂 早 给 情人 带走 了 ,” 柔嘉 毫无 表情 地 加上 两句 按语 。 鸿渐 当然 说 她 “ 胡说 ”。 她 冷笑 道 :“ 我 才 不 胡说 呢 。 上 了 缆车 , 就 像 木头人 似的 , 一句 话 也 不 说 , 全忘 了 旁边 还有 个 我 。 我 知趣 得 很 , 决不 打搅 你 , 看 你 什么 时候 跟 我 说话 。 ”“ 现在 我 不是 跟 你 说话 了 ? 我 对 今天 的 事 一点 不 气 ——”   “ 你 怎么 会气 ? 你 只有 称心 。 ”   “ 那 也 未必 , 我 有 什么 称心 ? ”   “ 看见 你 从前 的 情人 糟蹋 你 现在 的 老婆 , 而且 当着 你 那位 好 朋友 的 面 , 还 不 称心 么 ! ” 柔嘉 放弃 了 嘲讽 的 口吻 , 坦白 地 愤恨 说 ——“ 我 早 告诉 你 , 我 不 喜欢 跟 赵辛楣 来往 。 可是 我 说 的话 有 什么 用 ? 你 要 去 , 我敢 说 ‘ 不 ’ 么 ? 去 了 就 给 人家 瞧不起 , 给 人家 笑 ——”   “ 你 这 人 真 蛮不讲理 。 不是 你 自己 要 进去 么 ? 事后 倒推 在 我 身上 ? 并且 人家 并 没有 糟蹋 你 , 临走 还 跟 你 拉手 ——”    柔嘉 怒极 而 笑 道 :“ 我 太 荣幸 了 ! 承贵 夫人 的 玉手 碰 了 我 一 碰 , 我 这 只 贱手 就 一辈子 的 香 , 从此 不敢 洗 了 ! ‘ 没有 糟蹋 我 ! ’ 哼 , 人家 打到 我 头上 来 , 你 也 会 好像 没 看见 的 , 反正 老婆 是 该 受野 女人 欺负 的 。 我 看见 自己 的 丈夫 给 人家 笑骂 , 倒 实在 受 不住 , 觉得 我 的 脸 都 剥光 了 。 她 说 辛楣 的 朋友 不好 , 不是 指 的 你 么 ? ”   “ 让 她 去 骂 。 我要 回敬 她 几句 , 她 才 受不了 呢 。 ”   “ 你 为什么 不 回敬 她 ? ”   “ 何必 跟 她 计较 ? 我 只 觉得 她 可笑 。 ”   “ 好 宽宏大量 ! 你 的 好脾气 、 大 度量 , 为什么 不留 点 在 家里 , 给 我 享受 享受 ? 见 了 外面 人 , 低头 陪笑 ; 回家 对 我 , 一句 话不投机 , 就 翻脸 吵架 。 人家 看 方鸿渐 又 客气 , 又 有 耐心 , 不 知道 我受 你 多少 气 。 只有 我 哪 , 换 了 那位 贵 小姐 , 你 对 她 发 发脾气 看 ——” 她 顿 一顿 , 说 :“ 当然 娶 了 那种 称心如意 的 好 太太 , 脾气 也 不至于 发了 。 ”    她 的话 一部分 是 真的 , 加上 许多 调味 的 作料 。 鸿渐 没法 回驳 , 气 [ 口牛 ][ 口牛 ] 望 着 窗外 。 柔嘉 瞧 他 说不出 话 , 以为 最后 一句 话 刺中 他 的 隐情 , 嫉妒 得 坐立不安 , 管制 了 自己 声音 里 的 激动 , 冷笑 着 自言自语 道 :“ 我 看破 了 , 全是 吹牛 , 全 —— 是 —— 吹 —— 牛 。 ”    鸿渐 回身 问 :“ 谁 吹牛 ? ”   “ 你 呀 。 你 说 她 从前 如何 爱 你 , 要 嫁给 你 , 今天 她 明明 和 赵辛楣 好 , 正眼 都 没 瞧 你 一下 。 是 你 追求 她 没 追到 罢 ! 男人 全 这样 吹 的 。 ” 鸿渐 对 这种 “ 古史 辩 ” 式 的 疑古论 , 提不出 反证 , 只能 反复 说 :“ 就算 我 吹牛 , 你 看破 好 了 , 就算 我 吹牛 。 ” 柔嘉 道 :“ 人家 多少 好 ! 又 美 , 父亲 又 阔 , 又 有钱 , 又 是 女 留学生 , 假如 我 是 你 , 她 不 看中 我 , 我 还要 跪 着 求 呢 , 何况 她 居然 垂青 ——” 鸿渐 眼睛 都 红 了 , 粗暴 地 截断 她 话 :“ 是 的 ! 是 的 ! 人家 的确 不要 我 。 不过 , 也 居然 有 你 这样 的 女人 千方百计 要 嫁 我 。 ” 柔嘉 圆 睁 两眼 , 下唇 咬 得 起 一条 血痕 , 颤声 说 :“ 我 瞎了眼睛 ! 我 瞎了眼睛 ! ”    此后 四五个 钟点 里 , 柔嘉 并未 变成 瞎子 , 而 两人同 变成 哑子 , 吃饭 做事 , 谁 都 不理 谁 。 鸿渐 自知 说话 太重 , 心里 懊悔 , 但 一时 上不愿 屈服 。 下午 他 忽然 想起 明天 要 到 船 公司 凭 收据 去 领 船票 , 这张 收据 是 前天 辛楣 交给 自己 的 , 忘掉 搁 在 什么 地方 了 , 又 不肯 问 柔嘉 。 忙 翻 箱子 , 掏 口袋 , 找 不见 那张 收条 , 急得 一身 身 的 汗 像 长江 里 前浪 没 过 、 后浪 又 滚上来 。 柔嘉 瞧 他 搔 汗湿 的 头发 , 摸 涨红 的 耳朵 , 便 问 :“ 找 什么 ? 是不是 船 公司 的 收据 ? ” 鸿渐 惊骇 地 看 她 , 希望 顿生 , 和颜悦色 道 :“ 你 怎么 猜到 的 ? 你 看见 没有 ? ” 柔嘉 道 :“ 你 放在 那件 白 西装 的 口袋 里 的 ——” 鸿渐 顿脚 道 :“ 该死 该死 ! 那套 西装 我 昨天 交给 茶房 送到 干洗 作去 的 , 怎么办 呢 ? 我快 赶出去 。 ” 柔嘉 打开 手提袋 , 道 :“ 衣服 拿出 去 洗 , 自己 也 不 先理 一理 , 随手 交给 茶房 ! 亏得 我 替 你 检了 出来 , 还有 一张 烂 钞票 呢 。 ” 鸿渐 感激不尽 道 :“ 谢谢 你 , 谢谢 你 ——” 柔嘉 道 :“ 好容易 千方百计 嫁 到 你 这样 一位 丈夫 , 还敢 不 小心 伺候 么 ? ” 说时 , 眼圈 微红 。 鸿渐 打拱作揖 , 自认 不是 , 要 拉 她 出去 吃 冰 。 柔嘉 道 :“ 我 又 不是 小孩子 , 你别 把 吃 东西 来 哄 我 。 ‘ 千方百计 ’ 那 四个 字 , 我 到 死 都 忘不了 的 。 ” 鸿渐 把手 按 她 嘴 , 不许 她 叹气 。 结果 , 柔嘉 陪 他 出去 吃 冰 。 柔嘉 吸着 橘子水 , 问苏文 纨 从前 是不是 那样 打扮 。 鸿渐 说 :“ 三十岁 的 奶奶 了 , 衣服 愈来愈 花 , 谁 都 要 笑 的 , 我 看 她 远不如 你 可爱 。 ” 柔嘉 摇头 微笑 , 表示 不能 相信 而 很 愿意 相信 她 丈夫 的话 。 鸿渐 道 :“ 你 听 辛楣 说 她 现在 变得 多么 俗 , 从前 的 风雅 不知 哪里 去 了 , 想不到 一年 工夫 会 变得 惟利是图 , 全不像 个 大家闺秀 。 ” 柔嘉 道 :“ 也许 她 并 没有 变 , 她 父亲 知道 是 什么 贪官 , 女儿 当然 有 遗传 的 。 一向 她 的 本性 潜伏 在 里面 , 现在 她 嫁了人 , 心理 发展 完全 , 就 本相 毕现 了 。 俗 没有 关系 , 我 觉得 她 太贱 。 自己 有 了 丈夫 , 还要 跟 辛楣 勾搭 , 什么 大家闺秀 ! 我 猜 是 小老婆 的 女儿 罢 。 像 我 这样 一个 又 丑 又 穷 的 老婆 , 虽然 讨 你 的 厌 , 可是 安 安分 分 , 不会 出 你 的 丑 的 ; 你 娶 了 那 一位 小姐 , 保不住 只替 赵辛楣 养个 外室 了 。 ” 鸿渐 明知 她 说话 太 刻毒 , 只能 唯唯 附和 。 这样 作践 着 苏文 纨 , 他们 俩 言归于好 。 这次 吵架 像 夏天 的 暴风雨 , 吵 的 时候 很 利害 , 过得 很快 。 可是 从此以后 , 两人 全存 了 心 , 管制 自己 , 避免 说话 冲突 。 船上 第一夜 , 两人 在 甲板 上 乘凉 。 鸿渐 道 :“ 去年 咱们 第一次 同船 到 内地 去 , 想不到 今年 同船 回来 , 已经 是 夫妇 了 。 ” 柔嘉 拉 他 手 代替 回答 。 鸿渐 道 :“ 那 一次 我 跟 辛楣 在 甲板 上 讲 的话 , 你 听 了 多少 ? 说老实话 。 ” 柔嘉 撒手 道 :“ 谁 有 心思 来 听 你们 的话 ! 你们 男人 在 一起 讲 的话 全不中 听 的 。 后来 忽然 听见 我 的 名字 , 我 害怕 得 直想 逃走 ——” 鸿渐 笑 道 :“ 你 为什么 不 逃 呢 ? ” 柔嘉 道 :“ 名字 是 我 的 , 我 当然 有 权利 听 下去 。 ” 鸿渐 道 :“ 我们 那天 没 讲 你 的 坏话 罢 ? ” 柔嘉 瞥 他 一眼 道 :“ 所以 我 上 了 你 的 当 。 我 以为 你 是 好人 , 谁 知道 你 是 最坏 的 坏人 。 ” 鸿渐 拉 她 手 代替 回答 。 柔嘉 问 今天 是 八月 几号 , 鸿渐 说 二号 。 柔嘉 叹息 道 :“ 再 过 五天 , 就是 一周年 了 ! ” 鸿渐 问 什么 一周年 , 柔嘉 失望 道 :“ 你 怎么 忘 了 ! 咱们 不是 去年 八月 七号 的 早晨 赵辛楣 请客 认识 的 么 ? ” 鸿渐 惭愧 得 比 忘 了 国庆日 和 国耻日 都 利害 , 忙 说 :“ 我 记得 。 你 那天 穿 的 什么 衣服 我 都 记得 。 ” 柔嘉 心慰 道 :“ 我 那天 穿 一件 蓝 花白 底子 的 衣服 , 是不是 ? 我 倒 不 记得 你 那天 是 什么 样子 , 没有 留下 印象 , 不过 那个 日子 当然 记得 的 。 这 是不是 所谓 ‘ 缘分 ’, 两个 陌生人 偶然 见面 , 慢慢 地要 好 ? ” 鸿渐 发议论 道 :“ 譬如 咱们 这次 同船 的 许多 人 , 没有 一个 认识 的 。 不 知道 他们 的 来头 , 为什么 不先 不后 也 乘 这条 船 , 以为 这次 和 他们 聚在一起 是 出于 偶然 。 假使 咱们 熟悉 了 他们 的 情形 和 目的 , 就 知道 他们 乘 这 只 船 并非 偶然 , 和 咱们 一样 有 非 乘 不可 的 理由 。 这 好像 开 无线电 。 你 把 针 在 面上 转 一圈 , 听见 东 一个 电台 半句 京戏 , 西 一个 电台 半句 报告 , 忽然 又 是 半句 外国 歌 啦 , 半句 昆曲 啦 , 鸡零狗碎 , 凑在一起 , 莫名其妙 。 可是 每 一个 破碎 的 片段 , 在 它 本 电台 广播 的 节目 里 , 有 上文 下文 并非 胡闹 。 你 只要 认定 一个 电台 听 下去 , 就 了解 它 的 意义 。 我们 彼此 往来 也 如此 , 相知 不深 的 陌生人 ——” 柔嘉 打个 面积 一寸 见方 的 大 呵欠 。 像 一切 人 , 鸿渐 恨 旁人 听 自己 说话 的 时候 打呵欠 , 一年 来 在 课堂 上 变相 催眠 的 经验 更 增加 了 他 的 恨 , 他 立刻 闭嘴 。 柔嘉 道歉 道 :“ 我累 了 , 你 讲下去 呢 。 ” 鸿渐 道 :“ 累 了 快 去 睡 , 我 不 讲 了 。 ” 柔嘉 怨道 :“ 好好 的 讲 咱们 两个 人 的 事 , 为什么 要 扯 到 全船 的 人 , 整个 人类 ? ” 鸿渐 恨 恨 道 :“ 跟 你们 女人 讲话 只有 讲 你们 自己 , 此外 什么 都 不 懂 ! 你 先 去 睡 罢 , 我 还要 坐 一会 呢 。 ” 柔嘉 佯 佯 不睬 地走了 。 鸿渐 抽 了 一支 烟 , 气平 下来 , 开始 自觉 可笑 。 那 一段 议论 真像 在 台上 的 演讲 ; 教书 不到 一年 , 这 习惯 倒 养成 了 , 以后 要 留心 矫正 自己 , 怪不得 陆子 潇做 了 许多年 的 教授 , 求婚 也 像 考试 学生 了 。 不过 , 柔嘉 也 太 任性 。 她 常怪 自己 对 别人 有 讲 有 说 , 回来 对 她 倒 没有 话 讲 , 今天 跟 她 长篇 大章 的 谈论 , 她 又 打呵欠 , 自己 家信 里 还 赞美 她 如何 柔顺 呢 ! 鸿渐 这 两天 近乡 情怯 , 心事重重 。 他 觉得 回家 并 不 像 理想 那样 的 简单 。 远别 虽非 等于 暂死 , 至少 变得 陌生 。 回家 只 像 半生 的 东西 回锅 , 要 煮 一会 才 会 熟 。 这次 带 了 柔嘉 回去 , 更 要费 好多 时候 来 和 家里 适应 。 他 想 得 心烦 , 怕 去 睡觉 —— 睡眠 这 东西 脾气 怪得 很 , 不要 它 , 它 偏会来 , 请 它 , 哄 它 , 千方百计 勾引 它 , 它 拿 身分 躲 得 影子 都 不见 。 与其 热 枕头 上 翻来覆去 , 还是 甲板 上 坐坐 罢 。 柔嘉 等 丈夫 来讲 和 , 等 好 半天 他 不来 , 也 收拾 起 怨气 睡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