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也许 因为 战事 中 死 人 太多 了 ,枉 死者 没 消磨 掉 的 生命力 都 迸作 春天 的 生意 。 那年 春天 ,气候 特别 好 。 这 春 所 鼓动 得 人心 像 婴孩 出齿 时 的 牙龈 肉 ,受到 一种 生机 透芽 的 痛痒 。 上海 是 个 暴发 都市 ,没有 山水 花柳 作为 春 的 安顿 处 。 公园 和 住宅 花园里 的 草木 ,好比 动物园 里 铁笼子 关住 的 野兽 ,拘束 、孤独 ,不够 春光 尽情 的 发泄 。 春 来 了 只有 向 人 身 心里 寄寓 ,添 了 疾病 和 传染 ,添 了 奸情 和 酗酒 打架 的 案件 ,添 了 孕妇 。 最后 一桩 倒 不失为 好 现象 ,战时 人口 正 该 补充 。 但 据 周 太太 说 ,本年 生 的 孩子 ,大半 是 枉死鬼 阳寿 未尽 ,抢着 投胎 ,找 足 前生 年龄 数目 ,只怕 将来 活 不长 。 这 几天 来 ,方鸿渐 白天 昏昏 想 睡 ,晚上 倒 又 清醒 。 早晨 方醒 ,听见 窗外 树上 鸟叫 ,无理由 地 高兴 ,无目的地 期待 ,心 似乎 减轻 重量 ,直长 升上去 。 可是 这 欢喜 是 空的 ,像 小孩子 放 的 气球 ,上去 不到 几尺 ,便 爆烈 归于 乌有 ,只 留下 忽忽若失 的 无名 怅惘 。 他 坐立不安 地 要 活动 ,却 颓唐 使 不出劲来 ,好比 杨花 在 春风 里 飘荡 ,而 身轻无力 ,终 飞 不远 。 他 自觉 这种 惺忪 迷怠 的 心绪 ,完全 像 填词 里 所 写 幽闺 伤春 的 情境 。 现在 女人 都 不屑 伤春 了 ,自己 枉为 男人 ,还 脱不了 此等 刻板 情感 ,岂 不可 笑 ! 譬如 鲍小姐 那类 女人 ,决 没 工夫 伤春 ,但是 苏小姐 呢 ? 她 就 难说 了 ; 她 像是 多愁善感 的 古美人 模型 。 船上 一 别 ,不知 她 近来 怎样 。 自己 答应 过去 看 她 ,何妨 去 一次 呢 ? 明知 也许 从此 多事 ,可是 实在 生活 太 无聊 ,现成 的 女朋友 太 缺乏 了 ! 好比 睡不着 的 人 ,顾不得 安眠药 片 的 害处 ,先 要 图 眼前 的 舒服 。 方鸿渐 到了 苏家 ,理想 苏小姐 会 急忙 跑 进 客堂 ,带笑 带嚷 ,骂 自己 怎不 早 去 看 她 。 门房 送上 茶 说 :“小姐 就 出来 。 ”苏家园 里 的 桃花 、梨花 、丁香花 都 开得 正好 ,鸿渐 想 现在 才 阴历 二月底 ,花 已经 赶早 开 了 ,不知 还 剩 些 什么 ,留作 清明 春色 。 客堂 一扇 窗 开着 ,太阳 烘焙 的 花香 ,浓得 塞 鼻子 ,暖得 使人 头脑 迷倦 。 这 些 花 的 香味 ,跟 葱蒜 的 臭味 一样 ,都 是 植物 气息 而 有 荤腥 的 肉感 ,像 从 夏天 跳舞 会 上 头发 里 发泄 出来 的 。 壁上 挂 的 字画 里 有 沈子培 所 写 屏条 ,录 的 黄山谷 诗 ,第 一句 道 :“花气 薰 人 欲 破 禅 。 ”鸿渐 看 了 ,会心 不远 ,觉得 和尚 们 闻到 窗外 这种 花香 ,确已 犯 戒 ,与 吃荤 相去无几 了 。 他 把 客堂 里 的 书画 古玩 反复 看 了 三遍 ,正 想 沈子培 写 “人 ”字 的 捺 脚 活像 北平 老妈子 缠 的 小脚 ,上面 那样 粗挺 的 腿 ,下面 忽然 微乎其微 的 一顿 ,就 完事 了 ,也 算是 脚 的 ! 苏小姐 才 出来 。 她 冷淡 的 笑容 ,像 阴寒 欲 雪天 的 淡日 ,拉拉 手 ,就 :“方 先生 好久不见 ,今天 怎么 会 来 ? ”鸿渐 想 去年 分别 时 拉手 ,何等 亲热 ;今天 握 她 的 手 像 捏着 冷血 的 鱼翅 。 分别 时 还是 好好 的 ,为什么 重 见面 变得 这样 生分 ? 这时候 他 的 心理 , 仿佛 临考 抱佛脚 的 学生 睡 了 一 晚 , 发现 自 以为 温熟 的 功课 , 还是 生 的 , 只好 撒谎 说 , “ 到 上海 不 多 几天 , 特 来 拜访 。” 苏小姐 礼貌 周到 地 谢 他 “光临 ”,问 他 “在 什么 地方 得意 ”。 他 嗫嚅 说 ,还没 找事 ,想到 内地 去 ,暂时 在 亲戚 组织 的 银行 里 帮忙 。 苏小姐 看 他 一眼 道 :“是不是 方 先生 岳家 开的 银行 ? 方 先生 ,你 真 神秘 ! 你 什么时候 吃 喜酒 的 ? 咱们 多年 老同学 了 ,你 还 瞒 得 一字 不 提 。 是 不 是 得 了 博士 回来 结婚 的 ? 真是 金榜 挂名 ,洞房 花烛 ,要算得 双嘉 临门 了 。 我们 就 没 福气 瞻仰 瞻仰 方 太太 呀 ! ”方鸿渐 羞愧 得 无地自容 ,记 起 《 沪 报 》 那节 新闻 ,忙 说 , 这 一定 是 从 《 沪 报 》 看来 的 。 便 痛骂 《沪报》 一顿 ,把 干丈人 和 假博士 的 来由 用 春秋笔法 叙述 一下 ,买 假文凭 是 自己的 滑稽 玩世 ,认 干亲戚 是 自己的 和同 随俗 。 还 说 :“我 看见 那 消息 ,第一个 就 想到 你 ,想到 你 要 笑 我 ,瞧不起 我 。 我 为 这 事 还 跟 我 那 挂名 岳父 闹 得 很 不欢 呢 。 ”苏小姐 脸色 渐 转道 :“那 又 何必 呢 ! 他们 那些 俗不可耐 的 商人 ,当然 只 知道 付 了 钱 要 交货 色 ,不会 懂得 学问 是 不 靠 招牌 的 。 你 跟 他们 计较 些 什么 ! 那位 周先生 总算 是 你 的 尊长 ,待 你 也 够 好 ,他 有 权利 在 报上 登 那段 新闻 。 反正 谁 会 注意 那 段 新闻 ,看到 的 人 转背 就 忘 了 。 你 在 大 地方 已经 玩世不恭 ,倒 向 小节 上 认真 ,矛盾 得 太 可笑 了 。 ”方鸿渐 诚心 佩服 苏 小姐 说话 漂亮 ,回答 道 :“给 你 这么 一说 ,我 就 没有 亏心 内愧 的 感觉 了 。 我 该 早 来 告诉 你 的 ,你 说话 真 通达 ! 你 说 我 在 小节 上 看 不开 ,这 话 尤其 深刻 。 世界 上 大 事情 像 可以 随便 应付 ,偏是 小事 倒 丝毫 假借 不了 。 譬如 贪 官 污吏 ,纳贿 几千万 ,而 决 不肯 偷 人家 的钱袋 。 我 这 幽默 的 态度 ,确 不 彻底 。 ”苏小姐 想 说 :“这话 不 对 。 不 偷 钱袋 是 因为 钱袋 不 值得 偷 ;假如 钱袋 里 容得 几千万 ,偷 了 跟 纳贿 一样 的 安全 ,他 也 会 偷 。 ” 可是 她 这些 话 不 说 出来 , 只 看 了 鸿渐 一眼 , 又 注视 地毯 上 的 花纹 道 :“ 亏得 你 那 玩世 的 态度 不 彻底 , 否则 跟 你 做 朋友 的 人 都 得 寒心 , 怕 你 也 不过 面子 上 敷衍 , 心里 在 暗笑 他们 了 。 ”鸿渐 忙 言过其实 地 担保 ,他 怎样 把 友谊 看得重 。 这样 谈着 , 苏 小姐 告诉 他 , 她 父亲 已 随 政府 入 蜀 , 她 哥哥 也 到 香港 做事 , 上海 家里 只 剩 她 母亲 、 嫂子 和 她 , 她 自己 也 想到 内地 去 。 方鸿渐 说 ,也许 他们 俩 又 可以 同路 苏 小姐 说起 有位 表妹 ,在 北平 他们 的 母校 里 读 了 一年 ,大学 因 战事 内迁 ,她 停学 在家 半年 ,现在 也 计划 复学 。 这 表妹 今天 恰到 苏家 来 玩 ,苏 小姐 进去 叫 她 出来 ,跟 鸿渐 认识 ,将来 也 是 旅行 伴侣 。 苏小姐 领了 个 二十 左右 的 娇小 女孩子 出来 ,介绍 道 :“这 是 我 表妹 唐晓芙 。 ”唐小姐 妩媚 端正 的 圆脸 ,有 两个 浅 酒涡 。 天生 着 一般 女人 要 花钱 费时 、调脂 和 粉 来 仿造 的 好 脸色 ,新鲜 得 使人 见 了 忘掉 口渴 而又 觉 嘴馋 ,仿佛 是 好 水果 。 她 眼睛 并不 顶大 ,可是 灵活 温柔 ,反衬 得 许多 女人 的 大 眼睛 只 像 政治家 讲 的大话 ,大 而 无当 。 古典 学者 看 她 说 笑 时 露出 的 好 牙齿 ,会 诧异 为什么 古今中外 诗人 ,都 甘心 变成 女人 头 插 的 钗 ,腰束 的 带 ,身体 睡 的 席 ,甚至 脚下 践踏 的 鞋 ,可是 从没 想到 化作 她 的 牙刷 。 她 头发 没 烫 ,眉毛 不 镊 ,口红 也 没有 擦 ,似乎 安心 遵守 天生 的 限止 ,不要 弥补 造化 的 缺陷 。 总而言之 ,唐小姐 是 摩登 文明 社会 里 那 桩 罕物 ——一个 真正 的 女孩子 。 有 许多 都市 女孩子 已经 是 装模做样 的 早熟 女人 ,算不得 孩子 ;有 许多 女孩子 只是 浑沌 痴顽 的 无性别 孩子 ,还 说不上 女人 。 方鸿渐 立刻 想 在 她 心上 造个 好 印象 。 唐小姐 尊称 他 为 “同学 老前辈 ”,他 抗议 道 :“这 可 不成 ! 你 叫 我 ‘ 前辈 ' ,我 已经 觉得 像 史前 原人 的 遗骸 了 。 你 何必 又 加上 ‘老 '字 ? 我们 不幸 生得 太早 ,没 福气 跟 你 同时 同学 ,这是 恨事 。 你 再 叫 我 ‘前辈' ,就是 有意 提醒 我 是 老大 过时 的 人 ,太 残忍 了 ! ”唐小姐 道 :“ 方 先生 真 会 挑眼 ! 算 我 错 了 ,‘老' 字 先 取消 。 ”苏小姐 同时 活泼地 说 :“不羞 ! 还要 咱们 像 船上 那些 人 叫 你 ‘小方' 么 ? 晓芙 ,不用 理 他 。 他 不 受 抬举 ,干脆 什么 都 不 叫 他 。 ”方鸿渐 看 唐小姐 不 笑 的 时候 ,脸上 还 依恋 着 笑意 ,像 音乐 停止 后 袅袅 空中 的 余音 。 许多 女人 会 笑 得 这样 甜 ,但 她们 的 笑容 只是 面部 肌肉 柔软 操 ,仿佛 有 教练 在 喊 口令 :“一 ! ”忽然 满脸 堆笑 ,“二 ! ”忽然 笑 不知 去向 ,只 余 个 空 脸 ,像 电影 开映 前 的 布幕 。 他 找 话 出 跟 她 讲 ,问 她 进 的 什么 系 。 苏小姐 不许 她 说 ,说 :“让 他 猜 。 ” 方鸿渐 猜 文学 不 对 , 教育 也 不 对 , 猜 化学 物理 全不对 , 应用 张吉民 先生 的话 道 :“Searchme! 难道 读 的 是 数学 ? 那 太 利害 了 ! ”唐小姐 说 出来 ,原来 极 平常 的 是 政治系 。 苏小姐 注 一句 道 :“这才 利害 呢 。 将来 是 我们 的 统治者 ,女官 。 ”方鸿渐 说 :“女人 原是 天生 的 政治 动物 。 虚虚实实 ,以退为进 ,这些 政治 手腕 ,女人 生下来 全有 。 女人 学 政治 ,那 真是 以后 天 发展 先天 ,锦上添花 了 。 我 在 欧洲 ,听过 Ernst Bergmann 先生 的 课 。 他 说 男人 有 思想 创造力 , 女人 有 社会活动 力 , 所以 男人 在 社会 上 做 的 事 该 让给 女人 去 做 , 男人 好 躲 在 家里 从容 思想 , 发明 新 科学 , 产生 新 艺术 。 我 看 此话 甚 有 道理 。 女人 不必 学 政治 ,而 现在 的 政治家 要 成功 ,都 得 学 女人 。 政治 舞台 上 的 戏剧 全是 反串 。 ”苏小姐 道 :“这 是 你 那位 先生 故作 奇论 ,你 就 喜欢 那一套 。 ”方鸿渐 道 :“唐小姐 ,你 表姐 真 不识抬举 ,好好 请 她 女子 参政 ,她 倒 笑 我 故作奇论 ! 你 评评理 看 。 老话 说 ,要 齐家 而后 能 治国 平天下 。 请问 有 多少 男人 会 管理 家务 的 ? 管家 要 仰仗 女人 ,而 自己 吹牛 说 大丈夫 要 治国 平天下 ,区区 家务 不屑 理会 ,只好 比 造 房子 要 先 向 半空 里 盖个 屋顶 。 把 国家 社会 全部 交给 女人 有 许多 好处 ,至少 可以 减少 战争 。 外交 也许 更 复杂 ,秘密 条款 更 多 ,可是 女人 因为 身体 关 系 ,并不 擅长 打仗 。 女人 对于 机械 的 头脑 比不上 男人 ,战争 起来 或者 使用 简单 的 武器 ,甚至 不过 揪 头发 、抓 头皮 、拧 肉 这些 本位 武化 ,损害 不大 。 无论如何 ,如今 新式 女人 早 不肯 多生 孩子 了 ,到 那时候 她们 忙着 干 国事 ,更 没工夫 生产 ,人口 稀少 ,战事 也许 根本 不会 产生 。 ”唐小姐 感觉 方鸿渐 说 这些 话 ,都 为着 引起 自己 对 他 的 注意 ,心中 暗笑 ,说 :“我 不知道 方 先生 是 侮辱 政治 还是 侮辱 女人 ,至少 都 不是 好话 。 ”苏小姐 道 :“好哇 ! 拐 了 弯 拍 了 人家 半天 的 马屁 ,人家 非但 不 领情 ,根本 就 没有 懂 ! 我 劝 你 少 开口 罢 。 ”唐小姐 道 :“我 并没有 不 领情 。 我 感激 得 很 方 先生 肯 为 我 表演 口才 。 假使 我 是 学 算学 的 ,我 想 方 先生 一定 另有 议论 ,说 女人 是 天生 的 计算 动物 。 ”苏小姐 道 :“也许 说 你 这样 一个 人 肯 念 算学 ,他 从此 不 厌恨 算学 。 反正 翻来覆去 ,强词夺理 ,全是 他 的话 。 我 从前 并不知道 他 这样 油嘴 。 这次 同 回国 算 领教 了 。 大学 同学 的 时候 ,他 老远 看见 我们 脸 就 涨红 ,愈 走近 脸愈 红 ,红得 我们 瞧着 都 身上 发难 过 。 我们 背后 叫 他 ‘寒暑表 ',因为 他 脸色 忽升 忽降 ,表示 出 他 跟 女 学生 距离 的 远近 ,真 好玩儿 ! 想不到 外国 去 了 一趟 ,学得 这样 厚皮 老脸 ,也许 混 在 鲍 小姐 那 一类 女朋友 里 训练 出来 的 。 ”方鸿渐 慌忙 说 :“别 胡说 ! 那些 事 提 它 干吗 ? 你们 女 学生 真 要不得 ! 当 了 面 假正经 ,转背 就 挖苦 得 人家 体无完肤 ,真 缺德 ! ”苏小姐 看 他 发急 ,刚才 因为 他 对 唐小姐 卖开 的不快 全 消散 了 ,笑道 :“瞧 你 着急 得 那样子 ! 你 自己 怕 不是 当面 花言巧语 ,背后 刻薄 人家 。 ”这时候 进来 一个 近 三十岁 ,身材 高大 、神气 轩昂 的人 。 唐小姐 叫 他 “赵先生 ”,苏小姐 说 :“好 ,你 来 了 ,我 跟 你们 介绍 :方鸿渐 ,赵辛楣 。 ”赵辛楣 和 鸿渐 拉拉 手 ,傲兀 地 把 他 从头到脚 看 一下 ,好像 鸿渐 是 页 一览 而 尽 的 大字 幼稚园 读本 ,问 苏小姐 道 :“是不是 跟 你 同船 回国 的 那位 ? ”鸿渐 诧异 ,这 姓 赵 的 怎 知道 自己 ,忽然 想 也许 这 人 看过 《沪报》 那条 新闻 ,立刻 局促 难受 。 那 赵辛楣 本来 就 神气活现 ,听 苏 小姐 说 鸿渐 确是 跟 她 同船 回国 的 ,他 的 表情 说 仿佛 鸿渐 化为 稀淡 的 空气 ,眼睛 里 没有 这 人 。 假如 苏 小姐 也 不 跟 他 讲话 ,鸿渐 真 要 觉得 自己 子虚乌有 ,像 五更 鸡啼 时 的 鬼影 ,或 道家 “视之 不见 ,抟之 不得 ”的 真理 。 苏小姐 告诉 鸿渐 ,赵辛楣 和 她家 是 世交 ,美国 留学生 ,本 在 外交 公署 当 处长 ,因 病 未 随机 关内 迁 ,如今 在 华美 新闻社 做 政治 编辑 。 可是 她 并没 向 赵辛楣 叙述 鸿渐 的 履历 ,好像 他 早已 知道 ,无需 说 得 。 赵辛楣 躺 在 沙发 里 ,含着 烟斗 ,仰面 问 天花板 上 挂 的 电灯 道 :“方 先生 在 什么 地方 做事 呀 ? ”方鸿渐 有点 生气 ,想 不理 他 不可能 ,“点金 银行 ”又 叫 不响 ,便 含糊地 说 :“暂时 在 一家 小 银行 里 做事 。 ”赵辛楣 鉴赏 着 口里 吐出来 的 烟圈 道 :“大材小用 ,可惜 可惜 ! 方 先生 在 外国 学 的 是 什么 呀 ? ”鸿渐 没 好气 道 :“没 学 什么 。 ”苏小姐 道 :“鸿渐 ,你 学过 哲学 ,是不是 ? ”赵辛楣 喉咙 里 干笑 道 :“从 我们 干 实际 工作 的 人 的 眼光 看来 ,学 哲学 跟 什么 都 不学 全 没 两样 。 ”“那么 提 赶快 找个 眼科医生 ,把 眼光 验 一下 ;会 这样 东西 的 眼睛 ,一定 有 毛病 。 ”方鸿渐 为 掩饰 斗口 的 痕迹 ,有意 哈哈大笑 。 赵辛楣 以为 他 讲 了 俏皮话 而 自鸣得意 ,一时 想不出 回答 ,只好 狠命 抽烟 。 苏小姐 忍住 笑 ,有点 不安 。 只 唐小姐 云端 里 看 厮杀 似的 ,悠远 淡漠 地 笑着 。 鸿渐 忽然 明白 ,这 姓 赵 的 对 自己 无礼 ,是 在 吃醋 ,当 自己 是 他 的 情敌 。 苏小姐 忽然 改口 ,不 叫 “方先生 ”而 叫 “鸿渐 ”,也 像 有意 要 姓 赵 的 知道 她 跟 自己的 亲密 。 想来 这是 一切 女人 最 可 夸傲 的 时候 ,看 两个 男人 为 她 争斗 。 自己 何苦 空 做 冤家 ,让 赵辛楣 去 爱 苏 小姐 得 了 ! 苏 小姐 不知 道 方鸿渐 这种 打算 ;她 喜欢 赵方 二人 斗法 比武 抢 自己 ,但是 她 担心 交战 得 太 猛烈 ,顷刻 就 分 胜负 ,二人 只 剩 一人 ,自己 身边 就 不 热闹 了 。 她 更 担心 败走 的 偏 是 方鸿渐 ; 她 要 借 赵辛楣 来 激发 方鸿渐 的 勇气 , 可是 方鸿渐 也许 像 这 几天 报上 战事 消息 所说 的 ,“保持 实力 , 作 战略 上的 撤退 。 ”赵辛楣 的 父亲 跟 苏文纨 的 父亲 从前 是 同僚 ,民国 初元 在 北京 合租 房子 住 。 辛楣 和 苏小姐 自小 一起 玩 。 赵 老太太 肚子 里 怀着 他 ,人家 以为 她 准 生 双胞 。 他 到 四 五 岁 时 身体 长大 得 像 七 八 岁 ,用人 每次 带 他 坐 电车 ,总得 为 “五 岁 以下 孩童 免票 ”的 事 跟 卖票人 吵嘴 。 他 身 大 而 心 不 大 ,像 个 空心 大 萝卜 。 在 小学 里 ,他 是 同学 们 玩笑 的 目标 ,因为 这样 庞大 的 箭垛子 ,放冷箭 没有 不中 的 道理 。 他 和 苏小姐 兄妹们 游戏 “官 打 捉贼 ”,苏小姐 和 她 现在 已 出嫁 的 姐姐 ,女孩子们 跑 不快 ,拈着 “贼 ”也 硬要 做 “官 ”或 “打 ”,苏小姐 哥哥 做了 “贼 ”要 抗 不受 捕 ,只有 他 是 乖乖 挨 “打 ”的 好 “贼 ”。 玩 红 帽儿 那 故事 ,他 老 做 狼 ;他 吃掉 苏小姐 姊妹 的 时候 ,不过 抱 了 她们 睁眼 张口 做个 怪样 ,到 猎人 杀 狼 破腹 ,苏小姐 哥哥 按 他 在 泥里 ,要 抠 他 肚子 ,有 一次 真 用 剪刀 把 他 衣服 都 剪 破 了 。 他 脾气 虽 好 ,头脑 并不 因此 而 坏 。 他 父亲 信 算命 相面 , 他 十三四岁 时带 他 去 见 一个 有名 的 女相士 , 那 女相士 赞 他 :“ 火星 方 , 土形 厚 , 木声 高 , 牛眼 , 狮鼻 , 棋子 耳 , 四字口 , 正 合 《 麻衣 相法 》 所说 南方 贵宦 之 相 , 将来 名位 非凡 , 远 在 老子 之上 。 ”从此 他 自 以为 政治家 。 他 小时候 就 偷偷 喜欢 苏 小姐 , 有 一年 苏 小姐 生病 很 危脸 , 他 听 父亲 说 :“ 文 纨 的 病 一定 会 好 , 她 是 官太太 的 命 , 该 有 二十五年 ‘ 帮 夫运 ' 呢 。 ”他 武断 苏小 姐 命 里 该 帮助 的 丈夫 ,就是 自己 ,因为 女相士 说 自己 要 做官 的 。 这次 苏 小姐 初到 家 ,开口 闭口 都 是 方鸿渐 ,第五天 后 忽然 绝口不提 ,缘故 是 她 发见 了 那 张 旧 《沪报》 ,眼明 心细 ,注意 到 旁人 忽略 的 事实 。 她 跟 辛楣 的 长期 认识 并 不会 日积月累 地 成为 恋爱 ,好比 冬季 每天 的 气候 罢 ,你 没法 把 今天 的 温度 加 在 昨天 的 上面 ,好 等 明天 积成个 和暖 的 日 。 他 最 擅长 用 外国 话 演说 ,响亮 流利 的 美国 话 像 天 心里 转滚 的 雷 ,擦 了 油 ,打 上 蜡 ,一滑 就是 半个 上空 。 不过 , 演讲 是 站 在 台上 , 居高临 下 的 ; 求婚 是 矮 着 半 身子 , 仰面 恳请 的 。 苏小姐 不是 听众 ,赵辛楣 有 本领 使 不出 来 。 赵辛楣 对 方鸿渐 虽 有 醋意 ,并无 什么 你死我活 的 仇恨 。 他 的 傲慢 无礼 ,是 学 墨索里尼 和 希特勒 接见 小国 外交 代表 开 谈判 时 的 态度 。 他 想 把 这种 独裁者 的 威风 ,压倒 和 吓退 鸿渐 。 给 鸿渐 顶 了 一句 ,他 倒 不 好像 意国 统领 的 拍 桌 大吼 ,或 德国 元首 的 扬拳 示威 。 辛而 他 知道 外交家 的 秘诀 ,一时 上 对答 不来 ,把 嘴里 抽 的 烟卷 作为 遮掩 的 烟幕 。 苏 小姐 忙 问 他 战事 怎样 ,他 便 背诵 刚 做好 的 一篇 社论 ,眼里 仍 没有 方鸿渐 ,但 又 提防 着 他 ,恰像 慰问 害 传染病 者 的 人 对 细菌 的 态度 。 鸿渐 没 兴趣 听 ,想 跟 唐小姐 攀谈 ,可是 唐小姐 偏 听 得 津津有味 。 鸿渐 准备 等 唐小姐 告辞 ,自己 也 起身 ,同 出门 时 问 她 住址 。 辛楣 讲完 时局 看 手表 说 :“现在 快 五点 了 ,我 到 报馆 溜 一下 ,回头 来 接 你 到 峨嵋 春 吃 晚饭 。 你 想 吃 川菜 ,这是 最好 的 四川 馆子 ,跑堂 都 认识 我 ——唐小姐 ,请 你 务必 也 赏 面子 ——方 先生 有 兴 也 不妨 来 凑热闹 ,欢迎 得 很 。 ”苏小姐 还没 回答 ,唐小姐 和 方鸿渐 都 说 时候 不早 ,该 回家 了 ,谢辛楣 的 盛意 ,晚饭 心领 。 苏小姐 说 :“鸿渐 ,你 坐 一会 ,我 还有 几句话 跟 你 讲 ——辛楣 ,我 今儿 晚上 要 陪 妈妈 出去 应酬 ,咱们 改天 吃 馆子 ,好不好 ? 明天 下午 四点半 ,请 你们 都 来 喝茶 ,陪陪 新 回国 的 沈先生 沈太太 ,大家 可以 谈谈 。 ”赵辛楣 看 苏 小姐 留住 方鸿渐 ,奋然 而 出 。 方鸿渐 站 起来 ,原想 跟 他 拉手 ,只好 又 坐下 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