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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一章 (1)

第一章 (1 )

红海 早过 了 ,船 在 印度洋 面上 开驶着 ,但是 太阳 依然 不饶人 地 迟落 早起 ,侵占去 大部分 的 夜 。 夜 仿佛 纸 浸 了 油 变成 半透明体 ;它 给 太阳 拥抱 住 了 ,分不出 身 来 ,也许 是 给 太阳 陶醉 了 ,所以 夕照 晚霞 褪 后 的 夜色 也 带着 酡红 。 到 红消 醉醒 ,船舱 里 的 睡人 也 一身 腻汗 地 醒来 ,洗 了 澡 赶到 甲板 上 吹 海风 ,又 是 一天 开始 。 这 是 七月 下旬 ,合 中国 旧历 的 三伏 ,一年 最 热 的 时候 。 在 中国 热得 更 比 常年 利害 , 事后 大家 都 说 是 兵戈 之象 , 因为 这 就是 民国 二十六年 【 一九三七年 】 。 这 条 法国 邮船 白拉 日隆 子爵 号 (VicomtedeBragelonne )正 向 中国 开来 。 早晨 八点 多 钟 ,冲洗过的 三等舱 甲板 湿意 未 干 ,但 已 坐满了 人 ,法国人 、德国 流亡 出来 的 犹太人 、印度人 、安南人 ,不用说 还有 中国人 。 海风 里 早 含着 燥热 ,胖人 身体 给 炎风 吹干 了 ,上 一层 汗 结 的 盐霜 ,仿佛 刚 在 巴勒斯坦 的 死海 里 洗过 澡 。 毕竟 是 清晨 ,人 的 兴致 还没 给 太阳 晒 萎 ,烘 懒 ,说话 做事 都 很 起劲 。 那 几个 新派 到 安南 或 中国 租界 当 警察 的 法国人 ,正 围了 那 年轻 善 撒娇 的 犹太 女人 在 调情 。 俾斯麦 曾 说过 ,法国 公使 大使 的 特点 ,就是 一句 外国 话 不会 讲 ;这 几位 警察 并不 懂 德文 ,居然 传情 达意 ,引得 犹太 女人 格格 地 笑 ,比 他们 的 外交官 强多了 。 这 女人 的 漂亮 丈夫 ,在 旁 顾 而 乐 之 ,因为 他 几天 来 ,香烟 、啤酒 、柠檬水 沾 光 了 不少 。 红海 已 过 ,不怕 热极 引火 ,所以 等 一会 甲板 上 零星 果皮 、纸片 、瓶塞 之外 ,香烟头 定 又 遍处 皆是 。 法国人 的 思想 是 有名 的 清楚 ,他 的 文章 也 明白 干净 ,但是 他 的 做事 ,无不 混乱 、肮脏 、喧哗 ,但 看 这 船上 的 乱糟糟 。 这船 ,倚仗 人 的 机巧 ,载满 人 的 扰攘 ,寄满 人 的 希望 ,热闹 地 行着 ,每分钟 把 沾污 了 人气 的 一小方 小面 ,还给 那 无情 、无尽 、无际 的 大海 。 照例 每年 夏天 有 一批 中国 留学生 学成 回国 。 这 船上 也 有 十来个 人 。 大多数 是 职业 尚无 着落 的 青年 ,直在 暑假 初 回 中国 ,可以 从容 找事 。 那些 不悉 没事 的 学生 要 到 秋凉 才 慢慢 地 肯 动身 回国 。 船上 这 几 们 ,有 在 法国 留学 的 ,有 在 英国 、德国 、比国 等 读书 ,到 巴黎 去 增长 夜生活 经险 ,因此 也 坐 法国 船 的 ,他们 天涯 相遇 ,一 见 如 故 ,谈起 外患 内乱 的 祖国 ,都 恨 不 得 立刻 就 回去 为 它 服务 。 船 走 得 这样 慢 ,大家 一片 乡心 ,正 愁 无处 寄托 ,不知 哪里 忽 来 了 两 副 麻将牌 。 麻将 当然 是 国技 ,又 听说 在 美国 风行 ;打牌 不但 有 故乡 风味 ,并且 适合 世界 潮流 。 妙得 很 , 人数 可 凑成 两 桌 而 有余 , 所以 除掉 吃饭 睡觉 以外 , 他们 成天 赌钱 消遣 。 早餐 刚 过 ,下面 餐室 里 已 忙 打 第一 圈 牌 ,甲板 上 只 看得见 两个 中国 女人 ,一个 算不得 人的 小孩子 --至少 船公司 没 当 他 是 人 ,没 要 他 父母 为 他 补买 船票 。 那个 戴 太阳 眼镜 、身上 摊 本 小说 的 女人 ,衣服 极 斯文 讲究 。 皮肤 在 东方人 里 ,要算 得 白 ,可惜 这 白色 不 顶 新鲜 ,带些 干滞 。 她 去掉 了 黑眼镜 ,眉清目秀 ,只是 嘴唇 嫌 薄 ,擦 了 口红 还 不够 丰厚 。 假使 她 从 帆布 躺椅 上 站 起来 ,会见 得 身段 瘦削 ,也许 轮廓 的 线条 太 硬 ,像 方头 钢笔 划成 的 ,年龄 看上去 有 二十五 六 ,不过 新派 女人 的 年龄 好比 旧式 女人 婚帖 上 的 年庚 ,需要 考订 学家 所谓 外 证据 来 断定 真确 性 ,本身 是 看不出 的 。 那 男孩子 的 母亲 已 有 三十 开外 ,穿 件 半旧 的 黑纱 旗袍 ,满面 劳碌 困倦 ,加上 天生 的 倒挂 眉毛 ,愈 觉 愁苦 可怜 。 孩子 不足 两岁 ,塌鼻子 ,眼睛 两条 斜缝 ,眉毛 高高在上 ,跟 眼睛 远隔 得 彼此 要 害 相思病 ,活像 报上 讽刺画 里 的 中国人 的 脸 。 他 刚 会 走路 ,一刻不停 地 要 乱跑 ;母亲 怕 热 ,拉 得 手 累 心烦 ,又 惦记着 丈夫 在 下面 的 输赢 ,不住 骂 这 孩子 讨厌 。 这 孩子 跑 不到 哪里 去 便 改变 宗旨 ,扑 向 看书 的 女人 身上 。 那 女人 平日 就 有 一种 孤芳自赏 、落落难合 的 神情 --大 宴会 上 没 人 敷衍 的 来宾 或 喜酒席 上 过时 未嫁 的 少女 所 常有 的 神情 --此刻 更 流露出 嫌恶 ,黑眼镜 也 遮盖 不了 。 孩子 的 母亲 有些 觉得 ,抱歉 地 拉 皮带 道 :“你 这 淘气 的 孩子 ,去 跟 苏 小姐 捣乱 ! 快 回来 。 --苏 小姐 ,你 真 用功 ! 学问 那么 好 ,还 成天 看书 。 孙 先生 常 跟 我 说 ,女 学生 像 苏 小姐 才算 替 中国 争 面子 ,人 又 美 ,又 是 博士 ,这样 的 人 哪里 去 找 呢 ? 像 我们 白来 了 外国 一次 ,没 读过 半句 书 ,一辈子 做 管家婆子 ,在 国内 念 的 书 ,生 小孩儿 全 忘 了 --吓 ! 死 讨厌 ! 我 叫 你 别 去 你 不 干 好事 ,准 弄脏 了 苏小姐 的 衣服 。 ”苏小姐 一向 瞧不起 这位 寒碜 的 孙太太 ,而且 最 不 喜欢 小孩子 ,可是 听了 这些 话 ,心上 高兴 ,倒 和气 地 笑道 :“让 他 来 ,我 最 喜欢 小孩子 。 ” 她 脱 下 太阳眼镜 , 合 上 对 着 出神 的 书 , 小心翼翼 地 握 拄 池 孩子 的 手腕 , 免得 在 自己 衣服 上 乱 擦 , 问 他 道 :“ 爸爸 呢 ? ”小孩子 不 回答 ,睁大了 眼 ,向 苏小姐 “波 ! 波 ! ”吹 唾沫 ,学 餐室 里 养 的 金鱼 吹 气泡 。 苏小姐 慌得 忪了 手 ,掏出 手帕 来 自卫 。 母亲 忙 使劲 拉 他 ,嚷着 要 打 他 嘴巴 ,一面 叹气 道 :“他 爸爸 在 下面 赌钱 ,还 用 说 么 ! 我 不 懂 为什么 男人 全 爱 赌 ,你 看 咱们 同船 的 几位 ,没 一个 不 赌 得 错 天黑地 。 赢 几个 钱 回来 ,还 说 得过 。 像 我们 孙先生 输 了 不 少 钱 ,还要 赌 ,恨 死 我 了 ! ”苏小姐 听了 最后 几句 小家子气 的 话 ,不由 心里 又 对 孙太太 鄙夷 ,冷冷 说道 :“方先生 倒 不 赌 。 ” 孙太太 鼻孔 朝天 , 出 冷气 道 :“ 方 先生 ! 他 下船 的 时候 也 打过 牌 。 现在 他 忙 着 追求 鲍小姐 ,当然 分不出 工夫 来 。 人家 终身 大事 ,比 赌钱 要紧 得多 呢 。 我 就 看不出 鲍 小姐 又 黑 又 粗 ,有 什么 美 ,会 引得 方 先生 好好 二等 客人 不 做 ,换到 三等舱 来 受罪 。 我 看 他们 俩 要 好 得 很 ,也许 到 香港 ,就 会 订婚 。 这 真是 ‘有缘 千里 来 相会 ’了 。 ”苏小姐 听了 ,心里 直 刺痛 ,回答 孙太太 同时 安慰 自己 道 :“那 绝不 可能 ! 鲍小姐 有 未婚夫 ,她 自己 跟 我 讲过 。 她 留学 的 钱 还是 她 未婚夫 出 的 。 ”孙太太 道 :“有 未婚夫 还 那样 浪漫 么 ? 我们 是 老古董 了 ,总算 这次 学个 新鲜 。 苏小姐 ,我 告诉 你 句 笑话 ,方先生 跟 你 在 中国 是 老同学 ,他 是不是 一向 说话 随便 的 ? 昨天 孙先生 跟 他 讲 赌钱 手运 不好 ,他 还 笑 呢 。 他 说 孙先生 在 法国 这 许多年 ,全不 知道 法国人 的 迷信 :太太 不忠实 ,偷人 ,丈夫 做 了 乌龟 ,买 彩票 准 中 头奖 ,赌钱 准 赢 ,所以 ,他 说 ,男人 赌钱 输了 ,该 引以自慰 。 孙先生 告诉 我 ,我 怪 他 当时 没 质问 姓方 的 ,这话 什么 意思 。 现在 看来 ,鲍小姐 那位 未婚夫 一定 会 中 航空 奖券 头奖 ,假如 他 做 了 方太太 ,方先生 赌钱 的 手气 非好不可 。 ”忠厚老实 人的 恶毒 ,像 饭里 的 砂砾 或者 出 鱼片 里 示净 的 刺 ,会 给 人 一种 不 期待 的 伤痛 。 苏小姐 道 :“鲍小姐 行为 太 不像 妇学生 ,打扮 也 够 丢人 -- ”那 小孩子 忽然 向 她们 背后 伸 了 双手 ,大笑 大跳 。 两人 回头 看 ,正是 鲍 小姐 走 向 这儿 来 ,手里 拿 一块 糖 ,远远地 逗着 那 孩子 。 她 只 穿 绯霞色 抹胸 ,海蓝色 巾 肉 短裤 ,漏 空白 皮鞋 里 露出 涂红 的 指甲 。 在 热带 热天 ,也 话 这 是 最 合理 的 妆束 ,船上 有 一两个 外国 女人 就 这样 打扮 。 可 是 苏 小姐 沉 得 鲍 小姐 赤身露体 ,伤害 及 中国 国体 。 那些 男 学生 看 得 心头 起火 。 口角 流水 ,背着 鲍 小姐 说 笑 个 不了 。 有人 叫 她 “熟食铺子 ”(charcuterie),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 鲍 小姐 并未 一丝不挂 ,所以 他们 修正 为 “局部 的 真理 ”。 鲍 小姐 走来 了 ,招呼 她们 俩 说 :“你们 起得 真 早 呀 ,我 大热天 还 喜欢 懒 在 床上 。 令天 苏 小姐 起身 我 都 不 知道 ,睡得 像 木头 。 ”鲍 小姐 本想 说 “睡重 像 猪 ”,一转念 想 说 “像 死人 ”,终 觉得 死人 比 猪 好不了 多少 ,所以 向 英文 里 借来 那个 比喻 。 好 忙 解释 一句 道 :“这 船 走着 真 像个 摇篮 ,人 给 它 摆得 迷迷糊糊 只 想 睡 。 ”“那么 ,你 就是 摇篮 里 睡着 的 小宝贝 了 。 瞧 ,多 可爱 ! ”苏 小姐 说 。 鲍 小姐 打 她 一下 道 :“你 ! 苏 东坡 的 妹妹 ,才女 ! ”--“苏 小妹 ”是 同船 男 学生 为 苏 小姐 起 的 个 号 。 “东坡 ”两个 字 给 鲍 小姐 南洋 口音 念得 好像 法国 话 里 的 “坟墓 ”(tombeau)。 苏 小姐 跟 鲍 小姐 同舱 ,睡 的 是 下铺 ,比 鲍 小姐 方便 得 多 ,不必 每天 爬上 爬下 。 可是 这几天 她 嫌恶 着 鲍 小姐 ,觉得 她 什么 都 妨害 了 自己 :打鼾 太 响 ,闹 得 自己 睡不熟 ,翻身 太 重 ,上铺 像 要 塌 上来 。 给 鲍 小组 打 了 一下 ,她 便 说 :“孙太太 ,你 评评理 。 叫 她 ‘小宝贝 ’,还要 挨打 ! 睡得 着 就是 福气 。 我 知道 你 爱 睡 ,所以 从来 不 不响 ,免 重 吵醒 你 。 你 跟 我 廛 怕 发胖 ,可是 你 在 般 上 这样 爱 睡 ,我 想 你 又 该 添 好几 磅 了 。 ”小孩 吵 着 要 糖 ,到手 便 咬 ,他 母亲 叫 他 谢 鲍 小姐 ,他 不 瞅睬 ,孙太太 只好 自己 跟 鲍 小姐 甫 衍 。 苏小姐 早 看见 这 粮 惠 而 不 费 ,就是 船上 早餐 喝 咖啡 用 的 方糖 。 她 鄙薄 鲍 小姐 这种 作风 ,不 愿意 跟 她 多 讲 ,又 打开 书 来 ,眼梢 却 瞟见 鲍 小姐 把 两张 帆布 椅子 拉 到 距离 较远 的 空处 并 放着 ,心里 骂 她 列耻 ,同时 自恨 为什么 去 看 她 。 那时候 方 鸿渐 也 到 甲板 上来 ,在 她们 前面 走过 ,停步 应酬 几句 ,问 “小弟弟 好 ”。 孙 太太 爱 理 不 理 地 应 一声 。 苏 小姐 笑道 :“快 去 罢 ,不怕 人 等 得 心焦 么 ? ”方 鸿渐 红了 脸 傻傻 便 撇了 苏 小姐 走 去 。 苏 小姐 明知 留不住 他 ,可是 他 真 去 了 ,倒 怅然 有失 。 书上 一字 没 看 进去 耳 听 得 鲍 小姐 娇声 说 笑 ,她 忍不住 一看 ,方 鸿渐 正 抽 着 烟 ,鲍 小姐 向 他 抻 手 ,他 掏出 香烟 匣 来 给 她 一支 ,鲍 小姐 衔 在 嘴里 ,他 手指 在 打火匣 上 作势 要 为 她 点烟 ,她 忽然 嘴 迎 上去 把 衔 的 烟头 凑 在 他 抽 的 烟头 上 一吸 ,那 支 烟 点着了 ,鲍 小姐 得间 地 吐 口 烟 出来 。 苏 小姐 气得 身上 发 伶 , 想 这 两个 人 真 不要脸 , 大庭广 从 竟 借 烟卷 来 接吻 。 再 看 不过 了 ,站 起来 ,说 要 下面 去 。 其实 她 知道 下面 没有 地方 可 去 ,餐室 里 有人 打牌 ,卧舱 里 太 闷 。 孙太太 也 想 下去 问问 男人 今天 输 了 多少 钱 ,但 怕 男人 输急 了 ,一问 反 在 自己 身上 出气 ,回 房舱 又 有 半天 吵嘴 ;因此 不敢 冒昧 起身 ,只 问 小孩子 要 不要 下去 撒尿 。 苏小姐 骂 方鸿渐 无耻 ,实在 是 冤枉 。 他 那 时候 窘 得 似乎 甲板 上 人 都 在 注意 他 ,心里 怪 鲍 小姐 太 做 得出 ,恨 不能 说 她 几句 。 他 虽然 现在 二十七岁 ,早 订过 婚 ,却 没有 恋爱 训练 。 父亲 是 前清 举人 ,在 本乡 江南 一个 小 县 里 做 大 绅士 。 他们 那 县 里 人 侨居 在 大都市 的 ,干 三种 行业 的 十居其九 :打铁 ,磨豆腐 ,抬轿子 。 土产 中 艺术品 以 泥娃娃 最 出名 ;年轻人 时 大学 ,以 学 土木 为 最 多 。 铁 的 硬 ,豆腐 的 淡 而 无味 ,轿子 的 容量 狭小 ,还 加上 泥土 气 ,这 算 他们 的 民风 。 就是 发财 做官 的 人 , 也 欠 大方 , 这县 有 个 姓 周 的 在 上海 开 铁 铺子 财 , 又 跟 同业 的 同乡 组织 一家 小 银行 , 名叫 “ 点金 银行 ” , 自己 荣任 经理 , 他 记 起 衣锦还乡 那句 成语 , 有 一年 乘 清明节 回 县 去 祭 祠 扫墓 , 结识 本地 人士 。 方鸿渐 的 父亲 是 一 乡 之 望 , 周 经理 少不得 上门 拜访 , 因此 成 了 朋友 , 从 朋友 攀 为 亲家 。 鸿渐 还 在 高中 读书 ,随 家里 作主 订了 婚 。 未婚妻 并没 见面 ,只 瞻爷 过 一张 半身照 相 ,也 漠不关心 。 两年 后 到 北平 进 大学 ,第一次 经历 男 女 同学 的 风味 ,看 人家 一对对 谈情说爱 ,好不 眼红 。 想起 未婚 妻 高中 读了 一年 书 ,便 不进 学校 ,在 家 实习 家务 ,等 嫁过来 做 能干 媳妇 ,不由自主地 对 她 厌恨 。 这样 怨 命 ,怨 父亲 ,发了 几天 呆 ,忽然 醒悟 ,壮着 胆 写信 到 家里 要求 解约 。 他 国文 曾 得 老子 指授 ,大 中学 会考 考 过 第二 ,所以 这 信 文绉绉 ,没 把 之乎者也 用错 。 信上 说 什么 :“迩来 触绪 善感 ,欢寡 悉 殷 ,怀抱 剧 有 秋气 。 每 揽 镜 自照 ,神 寒 形 削 ,清癯 非 寿者 相 。 窃 恐 我 躬 不 阅 ,周 女士 或 将 贻误 终身 。 尚 望 大人 垂体 下情 ,善为 解 铃 ,毋 小 不 忍 而 成 终天 之 恨 。 ”他 自以为 这 信 措词 凄婉 ,打 得 动 铁 石 心肠 。 谁 知道 父亲 信 来 痛骂 一顿 :“吾 不 惜 重资 ,命 汝 千里 负笈 ,汝 埋头 攻读 之 不 暇 ,而 有 余闲 照镜 耶 ? 汝 非 妇人 女子 ,何须 置 镜 ? 惟 梨园 子弟 ,身 为 丈夫 而 对 镜 顾 影 ,为 世 所 贱 。 吾 不 图 汝 甫 离 漆 下 ,已 渝 染 恶习 ,可叹 可恨 ! 且 父母 在 ,不 言 老 ,汝 不 善 体 高堂 念 远 之 情 ,以 死 相 吓 ,丧心 不孝 ,于 斯 而 极 ! 当 是 汝 校 男女 同学 ,汝 睹 色 起意 ,见 异 思迁 ;汝 拖词 悲秋 ,吾 知 汝 实为 怀春 ,难逃 老夫 洞鉴 也 。 若 执迷不悔 ,吾 将 停止 寄款 ,命 汝 休学 回家 ,明年 与 汝弟 同时 结婚 。 细思 吾 言 ,慎 之 切切 ! ”方 鸿渐 吓 矮 了 半截 ,想不到 老头子 这样 精明 。 忙 写 回 信 讨饶 和 解释 ,说 :镜子 是 同室 学生 的 ,他 并 没有 买 :这 几天 吃 美国 鱼肝油 丸 、德国 维他命 片 ,身体 精神 好转 ,脸 也 丰满 起来 ,只 可惜 药价 太 贵 ,舍不得 钱 ;至于 结婚 一节 ,务请 到 到 毕业 后 举行 ,一来 妨碍 学业 ,二来 他 还 不能 养家 ,添 他 父亲 负担 ,于心 不安 。 他 父亲 收到 这 信 ,证明 自己 的 威严 远及 于 几千里 外 ,得意 非凡 ,兴头上 汇给 儿子 一笔 钱 ,让 他 买 补药 。 方鸿渐 从此 死心 不 散 妄想 ,开始 读 叔本华 ,常 聪明 地 对 同学们 说 :“世间 哪有 恋爱 ? 压根儿 是 生殖 冲动 。 ”转眼 已 到 大学 第四年 ,只 等 明年 毕业 结婚 。 一天 ,父亲 来 封 快信 ,上面 说 :“顷得 汝 岳丈 电报 ,骇悉 淑英 伤寒 ,为 西医 所 误 ,遂 于 本 有 十日 下午 四时 长逝 ,殊 堪 痛惜 。 过门 在 即 ,好事 多磨 ,皆 汝 无福 所 臻 也 。 ”信后 又 添 几句 道 :“塞翁 失 马 ,安知 非 福 ,使 三年 前 结婚 ,则 此番 吾家 破费 不赀 矣 。 然 吾家 积德 之 门 ,苟 婚事 早 完 ,淑 媳 或 可 脱灾 延寿 。 姻缘 前 定 ,勿 必 过 悲 。 但 汝 岳父 处 应 去 一 信 唁 之 。 ”鸿渐 看 了 有 犯人 蒙 赦 的 快活 ,但 对 那 短命 的 女孩子 ,也 稍微 怜悯 。 自己 既 享 自由 之 乐 ,愿意 旁人 减去 悲哀 ,于是 向 未 过门 丈人 处 真 去 了 一封 慰唁 的 长信 。 周 经理 收到 信 ,觉得 这 孩子 知礼 ,便 分付 银行 文书 科 王 主任 作复 ,文书 科 主任 看见 原信 ,向 东家 大大 恭维 这位 未 过门 姑爷 文理 书法 好 ,并且 对 死者 情词 深挚 ,想见 天性 极 厚 ,定 是 个 远 到 之 器 ,周 经理 听得 开心 ,叫 主任 回信 说 :女儿 虽 没 过门 翁婿 名分 不改 ,生平 只有 一个 女儿 ,本 想 好好 热闹 一下 ,现在 把 陪嫁 办 喜事 的 那 笔 款子 加上 方家 聘金 为 女儿 做 生意 所得 利息 ,一共 两万 块 钱 ,折合 外汇 一千 三百 镑 ,给 方鸿渐 明 年 毕业 了 做 留学 费 ,方鸿渐 做梦 都 没 想到 这样 的 好 运气 ,对 他 死去 的 未婚妻 十分 感激 ,他 是 个 无用 之 人 ,学 不了 土木 工程 ,在 大学 里 从 社会学系 转 哲学系 ,最后 转入 中国 文学系 毕业 。 学 国文 的 人 出洋 “深造 ”听来 有些 滑稽 。 事实上 ,惟有 学 中国 文学 的 人 非 到 外国 留学 不 可 。 因为 一切 其他 科目 像 数学 、物理 、哲学 。 心理 。 经济 ,法律 等等 都是 从 外国 港 灌输 进来 的 ,早已 洋气 扑鼻 ;只有 国文 是 国货 土产 ,还 需要 处 国 招牌 ,方可 维持 地位 ,正好像 中国 官吏 ,商人 在 本国 剥削 来的 钱 要 换 外汇 ,才能 保持 国币 的 原来 价值 。 方鸿渐 到 了 欧洲 , 既 不 钞 敦煌 卷子 , 又 不 访 《 永乐 大典 》 , 也 不 找 太平天国 文献 , 更 不 学 蒙古文 、 西藏文 或 梵文 。 四年 中 倒换 了 三个 大学 ,伦敦 、巴黎 、柏林 ;随便 听 几门 功课 ,兴趣 颇广 ,心得 全无 ,生活 尤其 懒散 。 第四年 春天 ,他 看 银行 里 只 剩 四百多 镑 ,就 计划 夏天 回国 。 方 老先生 也 写信 问 他 是否 已 得 博士 学位 ,何日 东归 ,他 回信 大发议论 ,痛骂 博士 头衔 的 毫无 实际 。 方 老先生 大不谓然 ,可是 儿子 大了 ,不敢 再 把 父亲 的 尊严 去 威胁 他 ;便 信上 说 ,自己 深 知道 头衔 无用 ,决不 勉强 儿子 ,但 周 经理 出钱 不少 ,终得 对 他 有个 交代 。 过几天 ,方鸿渐 又 收到 丈人 的 信 ,说 什么 :“贤婿 才高学富 ,名满五洲 ,本 不须 以 博士 为 夸耀 。 然 令尊大人 乃 前清 孝廉 公 ,贤婿 似宜 举 洋 进士 ,庶几 克 绍 箕 裘 ,后来 居上 ,愚 亦 与 有荣 焉 。 ”方鸿渐 受到 两 面 夹 攻 ,才 知道 留学 文凭 的 重要 。 这 一张 文凭 ,仿佛 有 亚当 、夏娃 下身 那片 树叶 的 功用 ,可以 遮 羞 包 丑 ;小小 一方 纸 能 把 一个 人的 空疏 、寡陋 、愚笨 都 掩盖 起来 。 自己 没有 文凭 ,好像 精神 上 赤条条 的 ,没有 包裹 。 可是 现在 要 弄 个 学位 。 无论 自己 去 读 或 雇 枪手 代做 论文 ,时间 经济 都 不够 。 就近 汉堡 大学 的 博士学位 ,算 最 容易 混得 了 ,但 也 需要 六个月 ,干脆 骗 家里人 说 是 博士 罢 ,只怕 哄 父亲 和 丈人 不过 ;父亲 是 科举 中 人 ,要 看 “报条 ”,丈人 是 商人 ,要 看 契据 。 他 想 不 出 办法 ,准备 回家 老 着 脸 说 没 得到 学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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