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西洋 赶 驴子 的 人 ,每逢 驴子 不肯 走 ,鞭子 没有 用 ,就 把 一串 胡萝卜 挂 在 驴子 眼睛 之前 、唇吻 之上 。 这 笨 驴子 以为 走 前 一步 ,萝卜 就 能 到 嘴 ,于是 一步 再 一步 继续 向前 ,嘴 愈 要 咬 ,脚 愈 会 赶 ,不知不觉 中 又 走 了 一站 。 那 时候 它 是否 吃 得到 这串 萝卜 ,得 看 驴夫 的 高兴 。 一切 机关 里 ,上司 驾驭 下属 ,全 用 这种 技巧 ;譬如 高松年 就 允许 鸿渐 到 下学期 升 他 为 教授 。 自从 辛楣 一 走 ,鸿渐 对于 升级 这 胡萝卜 ,眼睛 也 看 饱 了 ,嘴 忽然 不 馋 了 ,想 暑假 以后 另 找 出路 。 他 只 准备 聘约 送来 的时候 ,原物 退还 ,附 一封信 ,痛痛快快 批评 校政 一下 ,算是 临别 赠言 ,借此 发泄 这 一年 来 的 气愤 。 这 封 信 的 措词 ,他 还 没 有 详细 决定 ,因为 他 不 知道 校长室 送给 他 怎样 的 聘约 。 有时 他 希望 聘约 依然 是 副教授 ,回信 可以 理直气壮 ,责备 高松年 失信 。 有时 他 希望 聘约 升 他 做 教授 ,这么一来 ,他 的 信 可以 更 漂亮 了 ,表示 他 的 不满意 并非 出于 私怨 ,完全 为了 公事 。 不料 高松年 省 他 起 稿子 写信 的 麻烦 ,干脆 不送 聘约 给 他 。 孙小姐 倒 有 聘约 的 ,薪水 还 升 了 一级 。 有人 说 这 是 高松年 开 的 玩笑 ,存心 拆开 他们 俩 。 高松年 自己 说 ,这 是 他 的 秉公办理 ,决不 为 未婚夫 而 使 未婚妻 牵累 --“别说 他们 还 没有 结婚 ,就是 结了 婚 生 了 小孩子 ,丈夫 的 思想 有 问题 ,也 不能 ‘罪及 妻 孥 ’,在 二十世纪 中华民国 办 高等教育 ,这 一点 民主作风 应该 具备 。 ”鸿渐 知道 孙小姐 收到 聘书 ,忙 仔细 打听 其他 同事 ,才 发现 下学期 聘约 已经 普遍 发出 ,连 韩学愈 的 洋太太 都 在 敬聘 之列 ,只有 自己 像 伊索 寓言 里 那 只 没 尾巴 的 狐狸 。 这 气 得 他 头脑 发烧 ,身体 发冷 。 计划 好 的 行动 和 说话 ,全 用 不着 ,闷 在 心里 发酵 。 这 比 学生 念 熟 了 书 ,到时 忽然 考试 延期 ,更 不 痛快 。 高松年 见了面 ,总是 笑容可掬 ,若无其事 。 办 行政 的 人 有 他们 的 社交 方式 。 自己 人 之间 ,什么 臭架子 、坏脾气 都 行 ;笑容 愈 亲密 ,礼貌 愈 周到 ,彼此 的 猜忌 或 怨恨 愈 深 。 高松年 的 工夫 还没 到 家 ,他 的 笑容 和 客气 仿佛 劣手 仿造 的 古董 ,破绽百出 ,一望而知 是 假 的 。 鸿渐 几次 想 质问 他 ,一转念 又 忍住 了 。 在 吵架 的 时候 ,先 开口 的 未必 占 上风 ,后 闭口 的 才 算 胜利 。 高松年 神色 不动 ,准是 成算 在 胸 ,自己 冒失 寻衅 ,万一 下不来台 ,反给 他 笑 ,闹了出去 ,人家 总说 姓方的 饭碗 打破 ,老羞成怒 。 还 他 一个 满不在乎 ,表示 饭碗 并不 关心 ,这 倒是 挽回 面子 的 妙法 。 吃不消 的 是 那些 同事 的 态度 。 他们 仿佛 全 知道 自己 解聘 ,但 因为 这 事 并未 公开 ,他们 的 同情 也 只好 加上 封套 包裹 ,遮遮掩掩 地 奉送 。 往往 平日 很 疏远 的 人 ,忽然 拜访 。 他 知道 他们 来意 是 探口气 ,便 一字 不 提 ,可是 他们 精神 和 说话 里 包含 的 惋惜 ,总 像 圣诞老人 放在 袜子 里 的 礼物 ,送 了 才 肯 走 。 这种 同情 比 笑骂 还 难受 , 客人 一转 背 , 鸿渐 咬牙 来个 中西合璧 的 咒骂 :“ ToHell 滚 你 妈 的 蛋 ! ”孙柔嘉 在 订婚 以前 ,常 来看 鸿渐 ;订 了 婚 ,只有 鸿渐 去 看 她 ,她 轻易 不肯 来 。 鸿渐 最初 以为 她 只是 个 女孩子 ,事事 要 请教 自己 ;订婚 以后 ,他 渐渐 发现 她 不但 很 有 主见 ,而且 主见 很 牢固 。 她 听 他 说 准备 退还 聘约 ,不 以为然 ,说 找事 不 容易 ,除非 他 另有 打算 ,别 逞 一时 的 意气 。 鸿渐 问道 :“难道 你 喜欢 留在 这 地方 ? 你 不是 一来 就 说 要 回家 么 ? ”她 说 :“现在 不同 了 。 只要 咱们 两个 人 在 一起 ,什么 地方 都 好 。 ” 鸿渐 看 未婚妻 又 有 道理 , 又 有 情感 , 自然 欢喜 , 可是 并 不想 照 她 的话 做 。 他 觉得 虽然 已经 订婚 ,和 她 还是 陌生 得 很 。 过去 没有 订婚 经验 —— 跟 周家 那一 回事 不算数 的 —— 不 知道 订婚 以后 的 情绪 , 是否 应当 像 现在 这样 平淡 。 他 对 自己 解释 ,热烈 的 爱情 到 订婚 早已 是 顶点 ,婚 一 结 一切 了结 。 现在 订 了 婚 ,彼此 间 还 留着 情感 发展 的 余地 ,这 是 桩 好事 。 他 想起 在 伦敦 上 道德哲学 一 课 ,那位 山羊胡子 的 哲学家 讲 的话 :“天下 只有 两种 人 。 譬如 一串 葡萄 到手 ,一种 人 挑 最好 的 先 吃 ,另 一种 人 把 最好 的 留 在 最后 吃 。 照例 第一种 人 应该 乐观 ,因为 他 每 吃 一颗 都 是 吃剩 的 葡萄 里 最好 的 ;第二种 应该 悲观 ,因为 他 每 吃 一颗 都 是 吃剩 的 葡萄 里 最坏 的 。 不过 事实上 适得其反 ,缘故 是 第二种 人 还有 希望 ,第一种 人 只有 回忆 。 ” 从 恋爱 到 白头偕老 , 好比 一串 葡萄 , 总有 最好 的 一颗 , 最好 的 只有 一颗 , 留着 做 希望 , 多么 好 ? 他 嘴快 把 这些 话 告诉 她 ,她 不 作声 。 他 和 她 讲话 ,她 回答 的 都 是 些 “唔 ”,“哦 ”。 他 问 她 为什么 不 高兴 ,她 说 并未 不 高兴 。 他 说 :“你 瞒 不过 我 。 ”她 说 :“你 知道 就 好了 。 我要 回 宿舍 了 。 ”鸿渐 道 :“不成 ,你 非 讲 明白 了 不许 走 。 ”她 说 :“我 偏要 走 。 ” 鸿渐 一路上 哄 她 , 求 她 , 她 才 说 :“ 你 希望 的 好 葡萄 在 后面 呢 , 我们 是 坏 葡萄 , 别倒 了 你 的 胃口 。 ”他 急 得 跳脚 ,说 她 胡闹 。 她 说 :“我 早 知道 你 不是 真的 爱 我 ,否则 你 不会 有 那种 离奇 的 思想 。 ”他 赔小心 解释 了 半天 ,她 脸色 和 下来 ,甜甜 一笑 道 :“我 是 个 死心眼儿 ,将来 你 讨厌 ——”鸿渐 吻 她 ,把 这句 话 有效 地 截断 ,然后 说 :“你 今天 真是 颗 酸葡萄 。 ”她 强迫 鸿渐 说 出来 他 过去 的 恋爱 。 他 不肯 讲 ,经不起 她 一再而三 的 逼 ,讲 了 一点 。 她 嫌 不够 ,鸿渐 像 被 强盗 拷打 招供 资产 的 财主 ,又 陆续 吐露 些 。 她 还 嫌 不 详细 ,说 :“你 这 人 真 不爽快 ! 我 会 吃 这种 隔 了 年 的 陈醋 么 ? 我 听着 好玩儿 。 ”鸿渐 瞧 她 脸颊 微红 ,嘴边 强笑 ,自幸 见 机得 早 ,隐匿 了 一大部分 的 情节 。 她 要 看 苏文纨 和 唐晓芙 的 照相 ,好容易 才 相信 鸿渐 处 真 没有 她们 的 相片 ,她 说 :“你 那时候 总 记 日记 的 ,一定 有趣 等 得 很 ,带 在 身边 没有 ? ”鸿渐 直 嚷 道 :“岂 有 此理 ! 我 又 不是 范懿 认识 的 那些 作家 、文人 ,为什么 恋爱 的时候 要 记 日记 ? 你 不 信 ,到 我 卧室 里 去 搜 。 ”孙小姐 道 :“声音 放低 一点 ,人家 全 听见 了 ,有话 好好 的 说 。 只有 我 哪 ! 受得了 你 这样 粗野 ,你 倒 请 什么 苏 小姐 呀 、 唐 小姐 呀 来 试试看 。 ”鸿渐 生气 不响 ,她 注视 着 他 的 脸 ,笑 说 :“跟 我 生气 了 ? 为什么 眼晴 望着 别处 ? 是 我 不好 ,逗 你 。 道歉 ! 道歉 ! ”所以 ,订婚 一个月 ,鸿渐 仿佛 有 了 个 女主人 ,虽然 自己 没 给 她 训练 得 驯服 ,而 对 她 训练 的 技巧 甚为 佩服 。 他 想起 赵辛楣 说 这 女孩子 利害 ,一点 不错 。 自己 比 她 大 了 六岁 ,世事 的 经验 多得多 ,已经 是 前一辈 的人 ,只 觉得 她 好玩儿 ,一切 都 纵容 她 ,不 跟 她 认真 计较 。 到 聘书 的 事 发生 ,孙小姐 慷慨 地 说 :“我 当然 把 我 的 聘书 退还 ——不过 你 何妨 直接 问 一问 高松年 ,也许 他 无心 漏掉 你 一张 。 你 自己 不好意思 ,托 旁人 转问 一下 也 行 。 ”鸿渐 不 听 她 的 话 ,她 后来 知道 聘书 并非 无心 遗漏 ,也就 不 勉强 他 。 鸿渐 开玩笑 说 :“下半年 我 失 了 业 ,咱们 结 不 成婚 了 。 你 嫁 了 我 要 挨饿 的 。 ”她 说 :“我 本来 也 不要 你 养活 。 回家 见 了 爸爸 ,请 他 替 你 想个办法 。 ”他 主张 索性 不要 回家 ,到 重庆 找 赵辛楣 ——辛楣 进 了 国防委员会 ,来信 颇为 得意 ,比起 出走 时 的 狼狈 ,像 换 了 一个 人 。 不料 她 大 反对 ,说 辛楣 和 他 不过 是 同样 地位 的 人 ,求 他 荐 事 ,太 丢脸 了 ;又 说 三闾 大学 的 事 ,就是 辛楣 荐 的 ,“替 各系 打杂 ,教授 都 没 爬 到 ,连 副教授 也 保不住 ,辛楣 荐 的 事 好不好 ? ”鸿渐 局促 道 :“给 你 这么 一说 ,我 的 地位 更 不堪 了 。 请 你 说话 留点 体面 ,好不好 ? ”孙小姐 说 ,无论如何 ,她 要 回去 看 她 父亲 母亲 一次 ,他 也 应该 见见 未来 的 丈人 丈母 。 鸿渐 说 ,就 在 此地 结了婚 罢 ,一来 省事 ,二来 旅行 方便 些 。 孙小姐 沉吟 说 :“这次 订婚 已经 没 得到 爸爸妈妈 的 同意 ,幸亏 他们 喜欢 我 ,一点儿 不 为难 。 结婚 总 不能 这样 草率 了 ,要 让 他们 作主 。 你 别 害怕 ,爸爸 不 凶 的 ,他 会 喜欢 你 。 ”鸿渐 忽然 想起 一件 事 ,说 :“咱们 这次 订婚 ,是 你 父亲 那 封 信 促成 的 。 我 很 想 看看 ,你 什么 时候 把 它 拣 出来 。 ”孙小姐 愣愣 的 眼睛 里 发问 。 鸿渐 轻轻 拧 她 鼻子 道 :“怎么 忘 了 ? 就是 那封 讲 起 匿名信 的 信 。 ”孙小姐 扭头 抖开 他 的 手 道 :“讨厌 ! 鼻子 都 给 你 拧 红 了 。 那 封 信 ? 那封信 我 当时 看 了 ,一 生气 ,就 把 它 撕 了 ——唔 ,我 倒 真 应该 保存 它 ,现在 咱们 不 怕 谣言 了 ,”说完 紧握着 他的 手 。 辛楣 在 重庆 得到 鸿渐 订婚 的 消息 ,就 寄 航空 快信 道贺 。 鸿渐 把 这 信 给 孙小姐 看 ,她 看到 最后 半行 :“弟 在 船上 之 言 验 矣 ,呵呵 。 又 及 ,”就 问 他 在 船上 讲 的 什么 话 。 鸿渐 现在 新 订婚 ,朋友 自然 疏 了 一层 ,把 辛楣 批评 的 话 一一 告诉 。 她 听 得 怒形于色 , 可是 不 发作 , 只 说 :“ 你们 这些 男人 全 不要脸 , 动不动 就 说 女人 看中 你们 , 自己 不 照 照镜子 , 真 无耻 ! 也许 陆子 潇逢 人 告诉 我 怎样 看中 他 呢 ! 我 也 算 倒霉 ,辛楣 一定 还有 讲 我的 坏话 ,你 说 出来 。 ”鸿渐 忙 扯淡 完事 。 她 反对 托辛楣 谋事 ,这 可能 是 理由 。 鸿渐 说 这次 回去 ,不 走 原路 了 ,干脆 从 桂林 坐 飞机 到 香港 ,省 吃 许多 苦 ,托辛楣 设法 飞机票 。 孙小姐 极 赞成 。 辛楣 回信 道 :他 母亲 七月 底 自 天津 去 香港 ,他 要 迎接 她 到 重庆 ,那 时候 他们 凑巧 可以 在 香港 小叙 。 孙小姐 看 了 信 ,皱眉 道 :“我 不 愿意 看见 他 ,他 要 开玩笑 的 。 你 不许 他 开 玩笑 。 ”鸿渐 笑 道 :“第一次 见面 少不了 要 开玩笑 的 ,以后 就 没有 了 。 现在 你 还 怕 他 什么 ? 你 升 了 一辈 ,他 该 叫 你 世嫂 了 。 ”鸿渐 这次 走 ,没有 一个 同事 替 他 饯行 。 既然 校长 不 高兴 他 ,大家 也 懒 跟 他 联络 。 他 不 像 能够 飞黄腾达 的 人 ——“孙柔嘉 嫁给 他 ,真是 瞎了 眼睛 ,有 后悔 的 一天 ”——请 他 吃 的 饭 未必 像 扔 在 尼罗河 里 的 面包 ,过些日子 会 加 了 倍 浮回 原主 。 并且 , 请 吃饭 好比 播种 子 : 来 的 客人 里 有 几个 是 吃 了 不 还 请 的 , 例如 最高 上司 和 低级 小 职员 ; 有 几个 一定 还席 的 , 例如 地位 和 收入 相等 的 同僚 , 这样 , 种 一顿饭 可以 收获 几顿 饭 。 鸿渐 地位 不高 ,又 不 属于 任何 系 ,平时 无人 结交 他 ,他 也 只 跟 辛楣 要好 ,在 同事 里 没 撒播 饭 种子 。 不过 ,鸿渐 饭 虽 没到 嘴 ,谢饭 倒 谢 了 好几次 。 人家 问 了 他 的 行期 ,就 惋惜 说 :“怎么 ? 走 得 那么 匆促 ! 饯行 都 来不及 。 糟糕 ! 偏偏 这 几天 又 碰到 大考 ,忙 得 没有 工夫 ,孙小姐 ,劝 他 迟 几天 走 ,大家 从从容容 叙 一 叙 ——好 ,好 ,遵命 ,那么 就 欠 礼 了 。 你们 回去 办 喜事 ,早点 来 个 通知 ,别 瞒 人 哪 ! 两个 人 新婚 快乐 ,把 这儿 的 老朋友 全 忘 了 ,那 不 行 ! 哈哈 。 ”高 校长 给 省政府 请 到 省城 去 开会 ,大考 的 时候 才 回校 ,始终 没 正式 谈起 聘书 的 事 。 鸿渐 动身 前一天 ,到 校长室 秘书处 去 请 发 旅行 证件 ,免得 路上 军警 麻烦 ,顺便 见 校长 辞行 ,高松年 还没 到 办公室 呢 。 他 下午 再 到 秘书处 领取 证件 ,一问 校长 早已 走 了 。 一切 机关 的 首长 上 办公室 ,本来 像 隆冬 的 太阳 或者 一生 里 的 好运气 ,来得 很 迟 ,去得 很 早 。 可是 高松年 一向 勤敏 , 鸿渐 猜想 他怕 自己 、 躲避 自己 , 气愤 里 又 有点 得意 。 他 训导 的 几个 学生 ,因为 当天 考试 完 了 ,晚上 有 工夫 到 他 房里 来 话别 。 他 感激 地 喜欢 ,才 明白 贪官 下任 ,还要 地方 挽留 ,献 万民 伞 、立 德政 碑 的 心理 。 离开 一个 地方 就 等于 死 一次 ,自知 免不了 一死 ,总 希望 人家 表示 愿意 自己 活 下去 。 去 后 的 毁誉 ,正 跟 死 后 的 哀荣 一样 关心 而 无法 知道 ,深怕 一走 或 一死 ,像 洋 蜡烛 一灭 ,留下 的 只是 臭味 。 有人 送别 ,仿佛 临死 的 人 有 孝子 顺孙 送终 ,死 也 安心 闭眼 。 这些 学生 来 了 又 去 , 暂时 的 热闹 更 增加 他 的 孤寂 , 辗转 半夜 睡不着 。 虽然 厌恶 这 地方 , 临走时 偏有 以后 不能 再 来 的 怅恋 , 人心 就是 这样 捉摸不定 的 。 去 年 来 的 时候 ,多少 同伴 ,现在 只 两个 人 回去 ,幸而 有 柔嘉 ,否则 自己 失了业 ,一个 人 走 这条 长路 ,真 没有 那 勇气 。 想到 此地 ,鸿渐 心理 像 冬夜 缩成一团 的 身体 稍觉 温暖 ,只恨 她 不在 身畔 。 天 没 亮 ,轿夫 和 挑夫 都 来 了 ;已 是 夏天 ,趁 早 凉 ,好 赶路 。 服侍 鸿渐 的 校工 ,穿件 汗衫 ,睡眼 XX 送到 大门外 看 他们 上 轿 ,一手 紧握着 鸿渐 的 赏钱 ,准备 轿子 走了 再 数 。 范 小姐 近视 的 眼睛 因 睡眠 不足 而 愈加 迷离 ,以为 会 碰见 送行 的 男同事 ,脸上 胡乱 涂 些 胭脂 ,勾 了 孙小姐 的 手 ,从 女生宿舍 送 她 过来 。 孙小姐 也 依依惜别 ,舍不下 她 。 范 小姐 看 她 上 轿子 ,祝 她们 俩 一路 平安 ,说 一定 把 人家 寄 给 孙小姐 的 信 转 到 上海 ,“不过 ,这 地址 怎么 写法 ? 要 开方 先生 府上 的 地址 了 ,”说 时 格格 地 笑 。 孙小姐 也 说 一定 有 信 给 她 。 鸿渐 暗笑 女人 真是 天生 的 政治家 ,她们 俩 背后 彼此 诽谤 ,面子 上 这样 多情 ,两个 政敌 在 香槟酒 会 上 碰杯 的 一套 工夫 ,怕 也 不过 如此 。 假使 不是 亲 耳朵 听见 她们 的 互相 刻薄 ,自己 也 以为 她们 真是 好 朋友 了 。 轿夫 到 镇上 打完 早 尖 ,抬轿 正要 上路 ,高松年 的 亲随 赶来 ,满额 是 汗 ,把 大 信封 一个 交给 鸿渐 ,说 奉 校长 命 送来 的 。 鸿渐 以为 是 聘书 ,心跳 得 要 冲出 胸膛 ,忙 拆 信封 ,里面 只是 一张 信笺 ,一个 红 纸袋 。 信上 说 ,这 一月 来 校务 纷繁 ,没 机会 与 鸿渐 细谈 ,前天 刚 自 省城 回来 ,百端 待 理 ,鸿渐 又 行色匆匆 ,未能 饯别 ,抱歉 之 至 ;本校 暂行 缓办 哲学系 ,留 他 在 此 ,实属 有屈 ,所以 写信 给 某某 两个 有名 学术 机关 ,推荐 他 去 做事 ,一有 消息 ,决 打电报 到 上海 ;礼券 一张 ,是 结婚 的 贺仪 ,尚 乞 哂纳 。 鸿渐 没 看 完 , 就 气得 要 下 轿子 跳 骂 , 忍耐 到 轿夫 走 了 十里 路 休息 , 把 一个 纸团 交给 孙小姐 , 说 :“ 高松年 的 信 , 你 看 ! 谁 希罕 他 送礼 。 到 了 衡阳 ,我 挂号 退还 去 。 好 得 很 ! 我 正要 写信 骂 他 ,只恨 没有 因头 ,他 这 封 来信 给 我 一个 回信 痛骂 的 好 机会 。 ”孙小姐 道 :“我 看 他 这 封信 也 是 一片 好意 。 你 何必 空 做 冤家 ? 骂 了 他 于 你 有 什么 好处 ? 也许 他 真 把 你 介绍 给 人 了 呢 ? ”鸿渐 怒道 :“你 总是 一片 大道理 ,就 不许 人 称心 傻干 一下 。 你 愈 有 道理 ,我 偏 不 讲道理 。 ”孙小姐 道 :“天气 热得 很 ,我 已经 口渴 了 ,你 别 跟 我 吵架 。 到 衡阳 还有 四天 呢 ,到 那 时候 你 还要 写信 骂 高松年 ,我 决不 阻止 你 。 ”鸿渐 深知 到 那 时候 自己 保不住 给 她 感化 得 回信 道谢 ,所以 愈加 悻悻然 ,不替 她 倒水 ,只 把 行军 热水瓶 搡 给 她 ,一壁 说 :“他 这个 礼 也 送 得 岂 有 此理 。 咱们 还没 挑定 结婚 的 日子 ,他 为什么 信上 说 我 跟 你 ‘嘉礼 完成 ’,他 有 用意 的 ,我 告诉 你 。 因为 你 我 同路 走 ,他 想 ——”孙小姐 道 :“别 说 了 ! 你 这 人 最 多心 ,多 的 全是 邪心 ! ”说 时 把 高松年 的 信 仍 团作 球形 ,扔 在 田岸 旁 的 水潭 里 。 她 刚 喝 了 热水 ,脸上 的 红 到 上 轿 还 没 褪 。 为了 飞机票 ,他们 在 桂林 一住 十几天 ,快乐 得 不 像 人 在 过日子 ,倒像 日子 溜过 了 他们 两个 人 。 两件 大 行李 都 交给 辛楣 介绍 的 运输 公司 ,据说 一个 多月 可 运到 上海 。 身边 旅费 充足 ,多住 几天 ,满不在乎 。 上 飞机 前一天 还是 好 晴天 ,当夜 忽然 下雨 ,早晨 雨停 了 ,有点 阴雾 。 两人 第一次 坐 飞机 ,很 不 舒服 ,吐得 像 害病 的 猫 。 到 香港 降落 ,辛楣 在 机场 迎接 ,鸿渐 俩 的 精力 都 吐完 了 ,表示 不出 久别重逢 的 欢喜 。 辛楣 瞧 他们 脸色 灰白 ,说 :“吐 了 么 ? 没有 关系 的 。 第一次 坐 飞机 总要 纳点 税 。 我 陪 你们 去 找 旅馆 好好 休息 一下 ,晚上 我 替 你们 接风 。 ”到 了 旅馆 ,鸿渐 和 柔嘉 急于 休息 。 辛楣 看 他们 只 定 一间 房 , 偷偷 别 着 脸 对 墙壁 伸 伸舌头 , 上山 回 亲戚 家里 的 路上 , 一个 人 微笑 , 然后 皱眉 叹口气 。 鸿渐 睡 了 一会 ,精力 恢复 ,换好 衣服 ,等 辛楣 来 。 孙小姐 给 邻室 的 打牌 声 ,街上 的 木屐 声 吵 得 没 睡熟 ,还 觉得 恶心 要 吐 ,靠 在 沙发 里 ,说 今天 不 想 出去 了 。 鸿渐 发急 ,劝 她 勉强 振作 一下 ,别 辜负 辛楣 的 盛意 。 她 教 鸿渐 一个 人 去 ,还 说 :“你们 两个 人 有 话 说 ,我 又 插 不 进 嘴 ,在 旁边 做 傻子 。 他 没有 请 旁 的 女客 , 今天 多 我 一个 人 , 少 我 一个 人 , 全无 关系 。 告诉 你 罢 ,他 请客 的 馆子 准阔 得 很 ,我 衣服 都 没有 ,去 了 丢脸 。 ”鸿渐 道 :“我 不知道 你 那么 虚荣 ! 那件 花绸 的 旗袍 还可以 穿 。 ”孙小姐 笑 道 :“我 还没 花 你 的 钱 做 衣服 ,已经 挨 你 骂 虚荣 了 ,将来 好好 的 要 你 替 我 付 裁缝 账 呢 ! 那 件 旗袍 太 老式 了 ,我 到 旅馆 来 的时候 ,一路上 看见 街上 女人 的 旗袍 ,袖口 跟 下襟 又 短 了 许多 。 我 白 皮鞋 也 没有 ,这时候 去 买 一双 ,我 又 怕 动 ,胃里 还 不 舒服 得 很 。 ”辛楣 来了 ,知道 孙小姐 有病 ,忙 说 吃饭 改期 。 她 不许 ,硬要 他们 两人 出去 吃 。 辛楣 释然 道 :“方 ——呃 ——孙小姐 ,你 真 好 ! 将来 一定 是 大贤 大德 的 好 太太 ,换 了 旁 的 女人 ,要 把 鸿渐 看守 得 牢牢 的 ,决不 让 他 行动 自由 。 鸿渐 ,你 暂时 舍得 下 她 么 ? 老实 说 ,别 背后 怨 我 老 赵 把 你们 俩 分开 。 ”鸿渐 恳求 地望 着 孙小姐 道 :“你 真的 不 需要 我 陪 你 ? ”孙小姐 瞧 他 的 神情 ,强笑 道 :“你 尽管 去 ,我 又 不 生 什么 大病 ——赵先生 ,我 真 抱歉 ——”辛楣 道 :“哪里 的话 ! 今天 我 是 虚 邀 ,等 你 身体 恢复 了 ,过 天 好好 的 请 你 。 那么 ,我 带 他 走 了 。 一个 半 钟头 以后 ,我 把 他 送 回来 ,原物 奉还 ,决无 损失 ,哈哈 ! 鸿渐 ,走 ! 不对 ,你们 也许 还有 个 情人 分别 的 简单 仪式 ,我 先 在 电梯 边 等 你 ——”鸿渐 拉 他 走 ,说 “别 胡闹 ”。 辛楣 在 美国 大学 政治系 当 学生 的 时候 ,旁听 过 一门 “外交 心理学 ”的 功课 。 那位 先生 做过 好几任 公使馆 参赞 ,课堂 上 说 :美国人 办 交涉 请 吃饭 ,一坐下去 ,菜 还没上 ,就 开门见山 谈 正经 ;欧洲人 吃饭 时 只 谈 不相干 的 废话 ,到 吃完饭 喝咖啡 ,才 言归正传 。 他 问 辛楣 ,中国 人 怎样 ,辛楣 傻笑 回答 不来 。 辛楣 也 有 正经话 跟 鸿渐 讲 ,可是 今天 的 饭 是 两个 好朋友 的 欢聚 ,假使 把 正经话 留在 席上 讲 ,杀尽了 风景 。 他 出 了 旅馆 ,说 :“你 有 大半年 没 吃 西菜 了 ,我 请 你 吃 奥国 馆子 。 路 不算 远 ,时间 还 早 ,咱们 慢慢 走 去 ,可以 多谈 几句 。 ”鸿渐 只 说出 :“其实 你 何必 破费 ,”正 待 说 :“你 气色 比 那 时候 更 好 了 ,是 要 做官 的 ! ”辛楣 咳声 干嗽 ,目不斜视 ,说 :“你们 为什么 不 结了婚 再 旅行 ? ” 鸿渐 忽然 想起 一路 住 旅馆 都 是 用 “ 方 先生 与 夫人 ” 名义 的 , 今天 下 了 飞机 , 头晕 脑胀 , 没 理会 到 这 一点 , 只 私幸 辛楣 在 走路 , 不会 看见 自己 发烧 的 脸 , 忙 说 :“ 我 也 这样 要求 过 , 她 死 不肯 , 一定 要 回 上海 结婚 , 说 她 父亲 ——” “ 那么 , 你 太 weak,” 辛楣 自 以为 这个 英文字 嵌 得 非常 妙 , 不愧 外交 词令 : 假使 鸿渐 跟 孙小姐 并 无 关系 , 这个 字 就 说 他 拿不定 主意 , 结婚 与否 , 全听 她 摆布 ; 假使 他们 俩 不 出 自己 所料 ,but the flesh is weak①, 这个 字 不用说 是 含蓄 浑成 , 最好 没有 了 。 ①( 注 : 太 不够 坚强 。 给 肉欲 摆布 了 ——下 一句 是 成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