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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呐喊》"Call to Arms" by Lu Xun, 社戏

社戏

我 在 倒数 上去 的 二十年 中 , 只 看过 两回 中国 戏 , 前 十年 是 绝不 看 , 因为 没有 看戏 的 意思 和 机会 , 那 两回 全在 后 十年 , 然而 都 没有 看出 什么 来 就 走 了 。 第一回 是 民国 元年 我 初 到 北京 的 时候 , 当时 一个 朋友 对 我 说 , 北京 戏 最好 , 你 不 去 见 见世面 么 ? 我 想 , 看戏 是 有味 的 , 而况 在 北京 呢 。 于是 都 兴致勃勃 的 跑 到 什么 园 , 戏文 已经 开场 了 , 在 外面 也 早 听到 冬冬 地响 。 我们 挨 进门 , 几个 红 的 绿 的 在 我 的 眼前 一 闪烁 , 便 又 看见 戏台 下满 是 许多 头 , 再 定神 四面 看 , 却 见 中间 也 还有 几个 空座 ,, 挤过去 要 坐时 , 又 有人 对 我 发议论 , 我 因为 耳朵 已经 喤 的 响 着 了 , 用 了 心 , 才 听到 他 是 说 “ 有人 , 不行 ! ” 我们 退 到 后面 , 一个 辫子 很光 的 却 来 领 我们 到 了 侧面 , 指出 一个 地位 来 。 这 所谓 地位 者 , 原来 是 一条 长凳 , 然而 他 那 坐板 比 我 的 上 腿 要 狭到 四分之三 , 他 的 脚 比 我 的 下 腿 要 长过 三分之二 。 我 先是 没有 爬上去 的 勇气 , 接着 便 联想 到 私刑 拷打 的 刑具 , 不由 的 毛骨悚然 的 走出 了 。 走 了 许多路 , 忽 听 得 我 的 朋友 的 声音 道 ,“ 究竟 怎 的 ? ” 我 回过 脸去 , 原来 他 也 被 我 带 出来 了 。 他 很 诧异 的 说 ,“ 怎么 总是 走 , 不 答应 ? ” 我 说 ,“ 朋友 , 对不起 , 我 耳朵 只 在 冬冬 喤 喤 的 响 , 并 没有 听到 你 的话 。 ” 后来 我 每 一 想到 , 便 很 以为 奇怪 , 似乎 这戏 太 不好 ,—— 否则 便是 我 近来 在 戏台 下 不 适于 生存 了 。 第二回 忘记 了 那 一年 , 总之 是 募集 湖北 水灾 捐而 谭叫 天 ⑵ 还 没有 死 。 捐法 是 两元 钱 买 一张 戏票 , 可以 到 第一 舞台 去 看戏 , 扮演 的 多 是 名角 , 其一 就是 小 叫 天 。 我 买 了 一张 票 , 本是 对于 劝募 人 聊以塞责 的 , 然而 似乎 又 有 好事 家 乘机 对 我 说 了 些 叫 天 不可不 看 的 大法 要 了 。 我 于是 忘 了 前 几年 的 冬冬 喤 喤 之灾 , 竟到 第一 舞台 去 了 , 但 大约 一半 也 因为 重价 购来 的 宝票 , 总得 使用 了 才 舒服 。 我 打听 得 叫 天 出台 是 迟 的 , 而 第一 舞台 却是 新式 构造 , 用不着 争 座位 , 便放 了 心 , 延宕 到 九点钟 才 去 , 谁料 照例 , 人 都 满 了 , 连 立足 也 难 , 我 只得 挤 在 远处 的 人 丛中 看 一个 老旦 在 台上 唱 。 那 老旦 嘴边 插 着 两个 点火 的 纸 捻子 , 旁边 有 一个 鬼 卒 , 我 费尽 思量 , 才 疑心 他 或者 是 目连 ⑶ 的 母亲 , 因为 后来 又 出来 了 一个 和尚 。 然而 我 又 不 知道 那 名角 是 谁 , 就 去 问 挤 小 在 我 的 左边 的 一位 胖 绅士 。 他 很 看不起 似的 斜瞥 了 我 一眼 , 说道 ,“ 龚云甫 ⑷! ” 我 深愧 浅陋 而且 粗疏 , 脸上 一热 , 同时 脑里 也 制出 了 决不再 问 的 定章 , 于是 看 小旦 唱 , 看 花旦 唱 , 看 老生 唱 , 看 不知 什么 角色 唱 , 看 一大 班人 乱打 , 看 两三个 人 互打 , 从 九点 多到 十点 , 从 十点 到 十一点 , 从 十一点 到 十一点半 , 从 十一点半 到 十二点 ,—— 然而 叫 天竟 还 没有 来 。 我 向来 没有 这样 忍耐 的 等待 过 什么 事物 , 而况 这 身边 的 胖 绅士 的 吁吁 的 喘气 , 这 台上 的 冬冬 喤 喤 的 敲打 , 红红绿绿的 晃荡 , 加之 以 十二点 , 忽而 使 我省 误到 在 这里 不 适于 生存 了 。 我 同时 便 机械 的 拧 转 身子 , 用力 往外 只 一挤 , 觉得 背后 便 已 满满的 , 大约 那 弹性 的 胖 绅士 早 在 我 的 空处 胖开 了 他 的 右 半身 了 。 我后 无 回路 , 自然 挤 而 又 挤 2, 终于 出 了 大门 。 街上 除了 专等 看客 的 车辆 之外 , 几乎 没有 什么 行人 了 , 大门口 却 还有 十几个 人昂 着 头 看 戏目 , 别有 一堆 人站 着 并 不 看 什么 , 我 想 : 他们 大概 是 看 散戏 之后 出来 的 女 人们 的 , 而 叫 天 却 还 没有 来 …… 然而 夜气 很 清爽 , 真 所谓 “ 沁人心脾 ”, 我 在 北京 遇着 这样 的 好 空气 , 仿佛 这是 第一遭 了 。 这 一夜 , 就是 我 对于 中国 戏告 了 别的 一夜 , 此后 再 没有 想到 他 , 即使 偶而 经过 戏园 , 我们 也 漠不相关 , 精神 上 早已 一在 天之南 一 在 地之北 了 。 但是 前 几天 , 我 忽 在 无意之中 看到 一本 日本 文 的 书 , 可惜 忘记 了 书名 和 著者 , 总之 是 关于 中国 戏 的 。 其中 有 一篇 , 大意 仿佛 说 , 中国 戏是 大 敲 , 大叫 , 大 跳 , 使 看客 头昏脑眩 , 很 不 适于 剧场 , 但 若 在 野外 散漫 的 所在 , 远远 的 看起来 , 也 自有 他 的 风致 。 我 当时 觉着 这 正是 说 了 在 我 意中 而 未曾 想到 的话 , 因为 我确 记得 在 野外 看过 很 好 的 戏 , 到 北京 以后 的 连进 两回 戏园 去 , 也许 还是 受 了 那时 的 影响 哩 。 可惜 我 不 知道 怎么 一来 , 竟 将 书名 忘却 了 。 至于 我 看 好戏 的 时候 , 却 实在 已经 是 “ 远哉 遥遥 ” 的 了 , 其时 恐怕 我 还 不过 十一二岁 。 我们 鲁镇 的 习惯 , 本来 是 凡 有 出嫁 的 女儿 , 倘 自己 还 未 当家 , 夏间 便 大抵 回到 母家 去 消夏 。 那时 我 的 祖母 虽然 还康建 , 但 母亲 也 已 分担 了 些 家务 , 所以 夏期 便 不能 多日 的 归省 了 , 只得 在 扫墓 完毕 之后 , 抽空去 住 几天 , 这时 我 便 每年 跟 了 我 的 母亲 住 在 外祖母 的 家里 。 那 地方 叫 平桥 村 , 是 一个 离 海边 不远 , 极 偏僻 的 , 临河 的 小 村庄 ; 住户 不满 三十家 , 都 种田 , 打鱼 , 只有 一家 很小 的 杂货店 。 但 在 我 是 乐土 : 因为 我 在 这里 不但 得到 优待 , 又 可以 免念 “ 秩 秩斯干 幽幽 南山 ”⑸ 了 。 和 我 一同 玩 的 是 许多 小朋友 , 因为 有 了 远客 , 他们 也 都 从 父母 那里 得 了 减少 工作 的 许可 , 伴 我 来 游戏 。 在 小 村里 , 一家 的 客 , 几乎 也 就是 公共 的 。 我们 年纪 都 相仿 , 但论 起 行辈 来 , 却 至少 是 叔子 , 有 几个 还是 太公 , 因为 他们 合村 都 同姓 , 是 本家 。 然而 我们 是 朋友 , 即使 偶而 吵闹 起来 , 打 了 太公 , 一村 的 老老少少 , 也 决 没有 一个 会想 出 “ 犯上 ” 这 两个 字来 , 而 他们 也 百分之九十九 不 识字 。 我们 每天 的 事情 大概 是 掘 蚯蚓 , 掘 来 穿 在 铜丝 做 的 小 钩 上 , 伏 在 河沿 上去 钓虾 。 虾 是 水 世界 里 的 呆子 , 决不 惮 用 了 自己 的 两个 钳 捧 着 钩 尖 送到 嘴里 去 的 , 所以 不 半天 便 可以 钓到 一 大碗 。 这虾 照例 是 归 我 吃 的 。 其次 便是 一同 去 放牛 , 但 或者 因为 高等动物 了 的 缘故 罢 , 黄牛 水牛 都 欺生 , 敢于 欺侮 我 , 因此 我 也 总 不敢 走近 身 , 只好 远远地 跟着 , 站 着 。 这时候 , 小朋友 们 便 不再 原谅 我会 读 “ 秩 秩斯干 ”, 却 全都 嘲笑 起来 了 。 至于 我 在 那里 所 第一 盼望 的 , 却 在 到 赵庄 去 看戏 。 赵庄 是 离 平桥 村 五里 的 较大 的 村庄 ; 平桥 村 太小 , 自己 演不起 戏 , 每年 总 付给 赵庄 多少钱 , 算作 合做 的 。 当时 我 并 不 想到 他们 为什么 年 年 要 演戏 。 现在 想 , 那 或者 是 春赛 , 是 社戏 ⑹ 了 。 就 在 我 十一二岁 时候 的 这 一年 , 这 日期 也 看看 等到 了 。 不料 这 一年 真 可惜 , 在 早上 就 叫 不到 船 。 平桥 村 只有 一只 早出晚归 的 航船 是 大船 , 决 没有 留用 的 道理 。 其余 的 都 是 小船 , 不合 用 ; 央人到 邻村 去 问 , 也 没有 , 早 都 给 别人 定下 了 。 外祖母 很 气恼 , 怪 家里 的 人 不 早定 , 絮叨 起来 。 母亲 便 宽慰 伊 , 说 我们 鲁镇 的 戏 比 小 村里 的 好得多 , 一年 看 几回 , 今天 就算 了 。 只有 我 急 得 要 哭 , 母亲 却 竭力 的 嘱咐 我 , 说 万 不能 装模 装样 , 怕 又 招 外祖母 生气 , 又 不准 和 别人 一同 去 , 说 是 怕 外祖母 要 担心 。 总之 , 是 完 了 。 到 下午 , 我 的 朋友 都 去 了 , 戏 已经 开场 了 , 我 似乎 听到 锣鼓 的 声音 , 而且 知道 他们 在 戏台 下买 豆浆 喝 。 这 一天 我 不 钓虾 , 东西 也 少 吃 。 母亲 很 为难 , 没有 法子 想 。 到 晚饭 时候 , 外祖母 也 终于 觉察 了 , 并且 说 我 应当 不 高兴 , 他们 太 怠慢 , 是 待客 的 礼数 里 从来 没有 的 。 吃饭 之后 , 看过 戏 的 少年 们 也 都 聚拢 来 了 , 高高兴兴 的 来讲 戏 。 只有 我 不 开口 ; 他们 都 叹息 而且 表同情 。 忽然间 , 一个 最 聪明 的 双喜 大悟 似的 提议 了 , 他 说 ,“ 大船 ? 八叔 的 航船 不是 回来 了 么 ? ” 十几个 别的 少年 也 大悟 , 立刻 撺掇 起来 , 说 可以 坐 了 这 航船 和 我 一同 去 。 我 高兴 了 。 然而 外祖母 又 怕 都 是 孩子 , 不 可靠 ; 母亲 又 说 是 若 叫 大人 一同 去 , 他们 白天 全有 工作 , 要 他 熬夜 , 是 不合情理 的 。 在 这 迟疑 之中 , 双喜 可 又 看出 底细 来 了 , 便 又 大声 的 说道 ,“ 我 写 包票 ! 船 又 大 ; 迅 哥儿 向来 不 乱跑 ; 我们 又 都 是 识 水性 的 ! ” 诚然 ! 这 十多个 少年 , 委实 没有 一个 不会 凫水 的 , 而且 两三个 还是 弄潮 的 好手 。 外祖母 和 母亲 也 相信 , 便 不再 驳回 , 都 微笑 了 。 我们 立刻 一哄 的 出了门 。 我 的 很 重 的 心 忽而 轻松 了 , 身体 也 似乎 舒展 到 说不出 的 大 。 一 出门 , 便 望见 月 下 的 平桥 内泊 着 一只 白篷 的 航船 , 大家 跳 下船 , 双喜 拔前 篙 , 阿发拔 后 篙 , 年幼 的 都 陪 我 坐在 舱 中 , 较大 的 聚 在 船尾 。 母亲 送 出来 吩咐 “ 要 小心 ” 的 时候 , 我们 已经 点 开船 , 在 桥 石上 一 磕 , 退后 几尺 , 即 又 上前 出 了 桥 。 于是 架起 两支 橹 , 一支 两人 , 一里 一换 , 有 说 笑 的 , 有 嚷 的 , 夹 着 潺潺 的 船头 激水 的 声音 , 在 左右 都 是 碧绿 的 豆 麦田 地 的 河流 中 , 飞 一般 径向 赵庄 前进 了 。 两岸 的 豆麦 和 河底 的 水草 所 发散 出来 的 清香 , 夹杂 在 水气 中 扑面 的 吹 来 ; 月色 便 朦胧 在 这 水气 里 。 淡黑 的 起伏 的 连山 , 仿佛 是 踊跃 的 铁 的 兽 脊 似的 , 都 远远 的 向 船尾 跑 去 了 , 但 我 却 还 以为 船慢 。 他们 换 了 四 回手 , 渐 望见 依稀 的 赵庄 , 而且 似乎 听到 歌吹 了 , 还有 几点 火 , 料想 便是 戏台 , 但 或者 也许 是 渔火 。 那 声音 大概 是 横笛 , 宛转 , 悠扬 , 使 我 的 心 也 沉静 , 然而 又 自失 起来 , 觉得 要 和 他 弥散 在 含 着 豆麦 蕴藻 之香 的 夜气里 。 那火 接近 了 , 果然 是 渔火 ; 我 才 记得 先前 望见 的 也 不是 赵庄 。 那 是 正 对 船头 的 一丛松 柏林 , 我 去年 也 曾经 去 游玩 过 , 还 看见 破 的 石马 倒 在 地下 , 一个 石羊 蹲 在 草里 呢 。 过 了 那林 , 船便 弯进 了 叉 港 , 于是 赵庄 便 真 在 眼前 了 。 最 惹眼 的 是 屹立 在 庄外 临河 的 空地 上 的 一座 戏台 , 模胡 在 远处 的 月夜 中 , 和 空间 几乎 分不出 界限 , 我 疑心 画上 见 过 的 仙境 , 就 在 这里 出现 了 。 这时 船 走 得 更 快 , 不多时 , 在 台上 显出 人物 来 , 红红绿绿的 动 , 近台 的 河里 一望 乌黑 的 是 看戏 的 人家 的 船篷 。 “ 近台 没有 什么 空 了 , 我们 远远 的 看 罢 。 ” 阿发 说 。 这时 船慢 了 , 不久 就 到 , 果然 近 不得 台旁 , 大家 只能 下 了 篙 , 比 那 正 对 戏台 的 神棚 还要 远 。 其实 我们 这白篷 的 航船 , 本 也 不 愿意 和 乌篷 的 船 在 一处 , 而况 没有 空地 呢 …… 在 停船 的 匆忙 中 , 看见 台上 有 一个 黑 的 长胡子 的 背上 插 着 四张 旗 , 捏 着 长枪 , 和 一群 赤膊 的 人 正 打仗 。 双喜 说 , 那 就是 有名 的 铁头 老生 , 能 连 翻 八十四 个 筋斗 , 他 日里 亲自 数过 的 。 我们 便 都 挤 在 船头 上 看 打仗 , 但 那铁头 老生 却 又 并 不 翻筋斗 , 只有 几个 赤膊 的 人 翻 , 翻 了 一阵 , 都 进去 了 , 接着 走出 一个 小旦 来 , 咿咿呀呀 的 唱 。 双喜 说 ,“ 晚上 看客 少 , 铁头 老生 也 懈 了 , 谁肯 显 本领 给 白地 看 呢 ? ” 我 相信 这话 对 , 因为 其时 台下 已经 不 很 有人 , 乡下人 为了 明天 的 工作 , 熬 不得 夜 , 早 都 睡觉 去 了 , 疏疏 朗朗 的 站 着 的 不过 是 几十个 本村 和 邻村 的 闲汉 。 乌篷船 里 的 那些 土 财主 的 家眷 固然 在 , 然而 他们 也 不在乎 看戏 , 多半 是 专到 戏台 下来 吃 糕饼 水果 和 瓜子 的 。 所以 简直 可以 算 白地 。 然而 我 的 意思 却 也 并 不在乎 看 翻筋斗 。 我 最 愿意 看 的 是 一个 人蒙 了 白布 , 两手 在 头上 捧 着 一支 棒 似的 蛇头 的 蛇 精 , 其次 是 套 了 黄 布衣 跳 老虎 。 但是 等 了 许多 时 都 不见 , 小旦 虽然 进去 了 , 立刻 又 出来 了 一个 很 老 的 小生 。 我 有些 疲倦 了 , 托桂生 买 豆浆 去 。 他 去 了 一刻 , 回来 说 ,“ 没有 。 卖 豆浆 的 聋子 也 回去 了 。 日里 倒 有 , 我 还 喝 了 两碗 呢 。 现在 去 舀 一瓢 水来 给 你 喝 罢 。 ” 我 不 喝水 , 支撑 着 仍然 看 , 也 说不出 见 了 些 什么 , 只 觉得 戏子 的 脸 都 渐渐 的 有些 稀奇 了 , 那 五官 渐 不 明显 , 似乎 融成 一片 的 再 没有 什么 高低 。 年纪 小 的 几个 多 打呵欠 了 , 大 的 也 各管 自己 谈话 。 忽而 一个 红衫 的 小丑 被绑 在 台柱子 上 , 给 一个 花白 胡子 的 用 马鞭 打 起来 了 , 大家 才 又 振作精神 的 笑 着 看 。 在 这 一 夜里 , 我 以为 这 实在 要 算是 最好 的 一折 。 然而 老旦 终于 出台 了 。 老旦 本来 是 我 所 最怕 的 东西 , 尤其 是 怕 他 坐下 了 唱 。 这时候 , 看见 大家 也 都 很 扫兴 , 才 知道 他们 的 意见 是 和 我 一致 的 。 那 老旦 当初 还 只是 踱来 踱去 的 唱 , 后来 竟 在 中间 的 一把 交椅 上 坐下 了 。 我 很 担心 ; 双喜 他们 却 就 破口 喃喃 的 骂 。 我 忍耐 的 等 着 , 许多 工夫 , 只见 那 老旦 将 手 一 抬 , 我 以为 就要 站 起来 了 , 不料 他 却 又 慢慢 的 放下 在 原 地方 , 仍旧 唱 。 全船 里 几个 人 不住 的 吁气 , 其余 的 也 打起 哈欠 来 。 双喜 终于 熬不住 了 , 说道 , 怕 他 会 唱 到 天明 还 不 完 , 还是 我们 走 的 好 罢 。 大家 立刻 都 赞成 , 和 开船 时候 一样 踊跃 , 三四 人径 奔 船尾 , 拔 了 篙 , 点退 几丈 , 回转 船头 , 驾起 橹 , 骂 着 老旦 , 又 向 那松 柏林 前进 了 。 月 还 没有 落 , 仿佛 看戏 也 并 不 很 久 似的 , 而 一离 赵庄 , 月光 又 显得 格外 的 皎洁 。 回望 戏台 在 灯火 光中 , 却 又 如初 来 未 到时候 一般 , 又 漂渺 得 像 一座 仙山楼阁 , 满 被 红霞 罩 着 了 。 吹 到 耳边 来 的 又 是 横笛 , 很 悠扬 ; 我 疑心 老旦 已经 进去 了 , 但 也 不好意思 说 再 回去 看 。 不 多久 , 松 柏林 早 在 船后 了 , 船行 也 并 不慢 , 但 周围 的 黑暗 只是 浓 , 可知 已经 到 了 深夜 。 他们 一面 议论 着 戏子 , 或 骂 , 或 笑 , 一面 加紧 的 摇船 。 这 一次 船头 的 激 水声 更 其 响亮 了 , 那 航船 , 就 像 一条 大 白鱼 背着 一群 孩子 在 浪花 里 蹿 , 连夜 渔 的 几个 老 渔父 , 也 停 了 艇 子 看着 喝采 起来 。 离 平桥 村 还有 一 里 模样 , 船行 却 慢 了 , 摇船 的 都 说 很 疲乏 , 因为 太 用力 , 而且 许久 没有 东西 吃 。 这 回想 出来 的 是 桂生 , 说 是 罗汉豆 ⑺ 正旺 相 , 柴火 又 现成 , 我们 可以 偷 一点 来 煮 吃 。 大家 都 赞成 , 立刻 近岸 停 了 船 ; 岸上 的 田里 , 乌油油 的 都 是 结实 的 罗汉豆 。 “ 阿阿 , 阿发 , 这边 是 你家 的 , 这边 是 老 六 一家 的 , 我们 偷 那 一边 的 呢 ? ” 双喜 先 跳下去 了 , 在 岸上 说 。 我们 也 都 跳 上岸 。 阿发 一面 跳 , 一面 说道 ,“ 且慢 , 让 我 来看 一看 罢 ,” 他 于是 往来 的 摸 了 一回 , 直 起身 来 说道 ,“ 偷 我们 的 罢 , 我们 的 大得多 呢 。 ” 一声 答应 , 大家 便 散开 在 阿 发家 的 豆 田里 , 各摘 了 一大 捧 , 抛入 船舱 中 。 双喜 以为 再 多 偷 , 倘给 阿发 的 娘 知道 是 要 哭骂 的 , 于是 各人 便 到 六一 公公 的 田里 又 各 偷 了 一大 捧 。 我们 中间 几个 年长 的 仍然 慢慢 的 摇 着 船 , 几个 到 后舱 去 生火 , 年幼 的 和 我 都 剥豆 。 不久 豆熟 了 , 便 任凭 航船 浮在 水面 上 , 都 围起来 用手 撮 着 吃 。 吃 完豆 , 又 开船 , 一面 洗 器具 , 豆荚 豆壳 全 抛 在 河水 里 , 什么 痕迹 也 没有 了 。 双喜 所虑 的 是 用 了 八 公公 船上 的 盐 和 柴 , 这 老头子 很 细心 , 一定 要 知道 , 会 骂 的 。 然而 大家 议论 之后 , 归结 是 不怕 。 他 如果 骂 , 我们 便 要 他 归还 去年 在 岸边 拾去 的 一枝 枯桕 树 , 而且 当面 叫 他 “ 八 癞子 ”。 “ 都 回来 了 ! 那里 会错 。 我原 说 过 写 包票 的 ! ” 双喜 在 船头 上 忽而 大声 的 说 。 我 向 船头 一望 , 前面 已经 是 平桥 。 桥脚 上 站 着 一个 人 , 却是 我 的 母亲 , 双喜 便是 对 伊说 着 话 。 我 走出 前舱 去 , 船 也 就 进 了 平桥 了 , 停 了 船 , 我们 纷纷 都 上岸 。 母亲 颇 有些 生气 , 说 是 过 了 三 更 了 , 怎么 回来 得 这样 迟 , 但 也 就 高兴 了 , 笑 着 邀 大家 去 吃 炒米 。 大家 都 说 已经 吃 了 点心 , 又 渴睡 , 不如 及早 睡 的 好 , 各自 回去 了 。 第二天 , 我向午 才 起来 , 并 没有 听到 什么 关系 八 公公 盐 柴 事件 的 纠葛 , 下午 仍然 去 钓虾 。 “ 双喜 , 你们 这班 小鬼 , 昨天 偷 了 我 的 豆 了 罢 ? 又 不肯 好好 的 摘 , 蹋 坏 了 不少 。 ” 我 抬头 看时 , 是 六一 公公 棹 着 小船 , 卖 了 豆 回来 了 , 船 肚里 还有 剩下 的 一堆 豆 。 “ 是 的 。 我们 请客 。 我们 当初 还 不要 你 的 呢 。 你 看 , 你 把 我 的 虾 吓跑 了 ! ” 双喜 说 。 六一 公公 看见 我 , 便 停 了 楫 , 笑 道 ,“ 请客 ? —— 这是 应该 的 。 ” 于是 对 我 说 ,“ 迅 哥儿 , 昨天 的 戏 可好 么 ? ” 我点 一 点头 , 说道 ,“ 好 。 ” “ 豆可中 吃 呢 ? ” 我 又 点 一 点头 , 说道 ,“ 很 好 。 ” 不料 六一 公公 竟 非常感激 起来 , 将 大拇指 一翘 , 得意 的 说道 ,“ 这 真是 大市镇 里 出来 的 读过 书 的 人才 识货 ! 我 的 豆种 是 粒粒 挑选 过 的 , 乡下人 不识好歹 , 还 说 我 的 豆 比不上 别人 的 呢 。 我 今天 也 要 送些 给 我们 的 姑奶奶 尝尝 去 ……” 他 于是 打着 楫 子 过去 了 。 待 到 母亲 叫 我 回去 吃晚饭 的 时候 , 桌上 便 有 一 大碗 煮熟 了 的 罗汉豆 , 就是 六一 公公 送给 母亲 和 我 吃 的 。 听说 他 还 对 母亲 极 口 夸奖 我 , 说 “ 小小年纪 便 有 见识 , 将来 一定 要 中 状元 。 姑奶奶 , 你 的 福气 是 可以 写 包票 的 了 。 ” 但 我 吃 了 豆 , 却 并 没有 昨夜 的 豆 那么 好 。 真的 , 一直 到 现在 , 我 实在 再 没有 吃 到 那夜 似的 好豆 ,—— 也 不再 看到 那夜 似的 好戏 了 。 一九二二年 十月 。


社戏 social performance

我 在 倒数 上去 的 二十年 中 , 只 看过 两回 中国 戏 , 前 十年 是 绝不 看 , 因为 没有 看戏 的 意思 和 机会 , 那 两回 全在 后 十年 , 然而 都 没有 看出 什么 来 就 走 了 。 第一回 是 民国 元年 我 初 到 北京 的 时候 , 当时 一个 朋友 对 我 说 , 北京 戏 最好 , 你 不 去 见 见世面 么 ? 我 想 , 看戏 是 有味 的 , 而况 在 北京 呢 。 于是 都 兴致勃勃 的 跑 到 什么 园 , 戏文 已经 开场 了 , 在 外面 也 早 听到 冬冬 地响 。 我们 挨 进门 , 几个 红 的 绿 的 在 我 的 眼前 一 闪烁 , 便 又 看见 戏台 下满 是 许多 头 , 再 定神 四面 看 , 却 见 中间 也 还有 几个 空座 ,, 挤过去 要 坐时 , 又 有人 对 我 发议论 , 我 因为 耳朵 已经 喤 的 响 着 了 , 用 了 心 , 才 听到 他 是 说 “ 有人 , 不行 ! ”    我们 退 到 后面 , 一个 辫子 很光 的 却 来 领 我们 到 了 侧面 , 指出 一个 地位 来 。 这 所谓 地位 者 , 原来 是 一条 长凳 , 然而 他 那 坐板 比 我 的 上 腿 要 狭到 四分之三 , 他 的 脚 比 我 的 下 腿 要 长过 三分之二 。 我 先是 没有 爬上去 的 勇气 , 接着 便 联想 到 私刑 拷打 的 刑具 , 不由 的 毛骨悚然 的 走出 了 。 走 了 许多路 , 忽 听 得 我 的 朋友 的 声音 道 ,“ 究竟 怎 的 ? ” 我 回过 脸去 , 原来 他 也 被 我 带 出来 了 。 他 很 诧异 的 说 ,“ 怎么 总是 走 , 不 答应 ? ” 我 说 ,“ 朋友 , 对不起 , 我 耳朵 只 在 冬冬 喤 喤 的 响 , 并 没有 听到 你 的话 。 ”    后来 我 每 一 想到 , 便 很 以为 奇怪 , 似乎 这戏 太 不好 ,—— 否则 便是 我 近来 在 戏台 下 不 适于 生存 了 。 第二回 忘记 了 那 一年 , 总之 是 募集 湖北 水灾 捐而 谭叫 天 ⑵ 还 没有 死 。 捐法 是 两元 钱 买 一张 戏票 , 可以 到 第一 舞台 去 看戏 , 扮演 的 多 是 名角 , 其一 就是 小 叫 天 。 我 买 了 一张 票 , 本是 对于 劝募 人 聊以塞责 的 , 然而 似乎 又 有 好事 家 乘机 对 我 说 了 些 叫 天 不可不 看 的 大法 要 了 。 我 于是 忘 了 前 几年 的 冬冬 喤 喤 之灾 , 竟到 第一 舞台 去 了 , 但 大约 一半 也 因为 重价 购来 的 宝票 , 总得 使用 了 才 舒服 。 我 打听 得 叫 天 出台 是 迟 的 , 而 第一 舞台 却是 新式 构造 , 用不着 争 座位 , 便放 了 心 , 延宕 到 九点钟 才 去 , 谁料 照例 , 人 都 满 了 , 连 立足 也 难 , 我 只得 挤 在 远处 的 人 丛中 看 一个 老旦 在 台上 唱 。 那 老旦 嘴边 插 着 两个 点火 的 纸 捻子 , 旁边 有 一个 鬼 卒 , 我 费尽 思量 , 才 疑心 他 或者 是 目连 ⑶ 的 母亲 , 因为 后来 又 出来 了 一个 和尚 。 然而 我 又 不 知道 那 名角 是 谁 , 就 去 问 挤 小 在 我 的 左边 的 一位 胖 绅士 。 他 很 看不起 似的 斜瞥 了 我 一眼 , 说道 ,“ 龚云甫 ⑷! ” 我 深愧 浅陋 而且 粗疏 , 脸上 一热 , 同时 脑里 也 制出 了 决不再 问 的 定章 , 于是 看 小旦 唱 , 看 花旦 唱 , 看 老生 唱 , 看 不知 什么 角色 唱 , 看 一大 班人 乱打 , 看 两三个 人 互打 , 从 九点 多到 十点 , 从 十点 到 十一点 , 从 十一点 到 十一点半 , 从 十一点半 到 十二点 ,—— 然而 叫 天竟 还 没有 来 。 我 向来 没有 这样 忍耐 的 等待 过 什么 事物 , 而况 这 身边 的 胖 绅士 的 吁吁 的 喘气 , 这 台上 的 冬冬 喤 喤 的 敲打 , 红红绿绿的 晃荡 , 加之 以 十二点 , 忽而 使 我省 误到 在 这里 不 适于 生存 了 。 我 同时 便 机械 的 拧 转 身子 , 用力 往外 只 一挤 , 觉得 背后 便 已 满满的 , 大约 那 弹性 的 胖 绅士 早 在 我 的 空处 胖开 了 他 的 右 半身 了 。 我后 无 回路 , 自然 挤 而 又 挤 2, 终于 出 了 大门 。 街上 除了 专等 看客 的 车辆 之外 , 几乎 没有 什么 行人 了 , 大门口 却 还有 十几个 人昂 着 头 看 戏目 , 别有 一堆 人站 着 并 不 看 什么 , 我 想 : 他们 大概 是 看 散戏 之后 出来 的 女 人们 的 , 而 叫 天 却 还 没有 来 ……    然而 夜气 很 清爽 , 真 所谓 “ 沁人心脾 ”, 我 在 北京 遇着 这样 的 好 空气 , 仿佛 这是 第一遭 了 。 这 一夜 , 就是 我 对于 中国 戏告 了 别的 一夜 , 此后 再 没有 想到 他 , 即使 偶而 经过 戏园 , 我们 也 漠不相关 , 精神 上 早已 一在 天之南 一 在 地之北 了 。 但是 前 几天 , 我 忽 在 无意之中 看到 一本 日本 文 的 书 , 可惜 忘记 了 书名 和 著者 , 总之 是 关于 中国 戏 的 。 其中 有 一篇 , 大意 仿佛 说 , 中国 戏是 大 敲 , 大叫 , 大 跳 , 使 看客 头昏脑眩 , 很 不 适于 剧场 , 但 若 在 野外 散漫 的 所在 , 远远 的 看起来 , 也 自有 他 的 风致 。 我 当时 觉着 这 正是 说 了 在 我 意中 而 未曾 想到 的话 , 因为 我确 记得 在 野外 看过 很 好 的 戏 , 到 北京 以后 的 连进 两回 戏园 去 , 也许 还是 受 了 那时 的 影响 哩 。 可惜 我 不 知道 怎么 一来 , 竟 将 书名 忘却 了 。 至于 我 看 好戏 的 时候 , 却 实在 已经 是 “ 远哉 遥遥 ” 的 了 , 其时 恐怕 我 还 不过 十一二岁 。 我们 鲁镇 的 习惯 , 本来 是 凡 有 出嫁 的 女儿 , 倘 自己 还 未 当家 , 夏间 便 大抵 回到 母家 去 消夏 。 那时 我 的 祖母 虽然 还康建 , 但 母亲 也 已 分担 了 些 家务 , 所以 夏期 便 不能 多日 的 归省 了 , 只得 在 扫墓 完毕 之后 , 抽空去 住 几天 , 这时 我 便 每年 跟 了 我 的 母亲 住 在 外祖母 的 家里 。 那 地方 叫 平桥 村 , 是 一个 离 海边 不远 , 极 偏僻 的 , 临河 的 小 村庄 ; 住户 不满 三十家 , 都 种田 , 打鱼 , 只有 一家 很小 的 杂货店 。 但 在 我 是 乐土 : 因为 我 在 这里 不但 得到 优待 , 又 可以 免念 “ 秩 秩斯干 幽幽 南山 ”⑸ 了 。 和 我 一同 玩 的 是 许多 小朋友 , 因为 有 了 远客 , 他们 也 都 从 父母 那里 得 了 减少 工作 的 许可 , 伴 我 来 游戏 。 在 小 村里 , 一家 的 客 , 几乎 也 就是 公共 的 。 我们 年纪 都 相仿 , 但论 起 行辈 来 , 却 至少 是 叔子 , 有 几个 还是 太公 , 因为 他们 合村 都 同姓 , 是 本家 。 然而 我们 是 朋友 , 即使 偶而 吵闹 起来 , 打 了 太公 , 一村 的 老老少少 , 也 决 没有 一个 会想 出 “ 犯上 ” 这 两个 字来 , 而 他们 也 百分之九十九 不 识字 。 我们 每天 的 事情 大概 是 掘 蚯蚓 , 掘 来 穿 在 铜丝 做 的 小 钩 上 , 伏 在 河沿 上去 钓虾 。 虾 是 水 世界 里 的 呆子 , 决不 惮 用 了 自己 的 两个 钳 捧 着 钩 尖 送到 嘴里 去 的 , 所以 不 半天 便 可以 钓到 一 大碗 。 这虾 照例 是 归 我 吃 的 。 其次 便是 一同 去 放牛 , 但 或者 因为 高等动物 了 的 缘故 罢 , 黄牛 水牛 都 欺生 , 敢于 欺侮 我 , 因此 我 也 总 不敢 走近 身 , 只好 远远地 跟着 , 站 着 。 这时候 , 小朋友 们 便 不再 原谅 我会 读 “ 秩 秩斯干 ”, 却 全都 嘲笑 起来 了 。 至于 我 在 那里 所 第一 盼望 的 , 却 在 到 赵庄 去 看戏 。 赵庄 是 离 平桥 村 五里 的 较大 的 村庄 ; 平桥 村 太小 , 自己 演不起 戏 , 每年 总 付给 赵庄 多少钱 , 算作 合做 的 。 当时 我 并 不 想到 他们 为什么 年 年 要 演戏 。 现在 想 , 那 或者 是 春赛 , 是 社戏 ⑹ 了 。 就 在 我 十一二岁 时候 的 这 一年 , 这 日期 也 看看 等到 了 。 不料 这 一年 真 可惜 , 在 早上 就 叫 不到 船 。 平桥 村 只有 一只 早出晚归 的 航船 是 大船 , 决 没有 留用 的 道理 。 其余 的 都 是 小船 , 不合 用 ; 央人到 邻村 去 问 , 也 没有 , 早 都 给 别人 定下 了 。 外祖母 很 气恼 , 怪 家里 的 人 不 早定 , 絮叨 起来 。 母亲 便 宽慰 伊 , 说 我们 鲁镇 的 戏 比 小 村里 的 好得多 , 一年 看 几回 , 今天 就算 了 。 只有 我 急 得 要 哭 , 母亲 却 竭力 的 嘱咐 我 , 说 万 不能 装模 装样 , 怕 又 招 外祖母 生气 , 又 不准 和 别人 一同 去 , 说 是 怕 外祖母 要 担心 。 总之 , 是 完 了 。 到 下午 , 我 的 朋友 都 去 了 , 戏 已经 开场 了 , 我 似乎 听到 锣鼓 的 声音 , 而且 知道 他们 在 戏台 下买 豆浆 喝 。 这 一天 我 不 钓虾 , 东西 也 少 吃 。 母亲 很 为难 , 没有 法子 想 。 到 晚饭 时候 , 外祖母 也 终于 觉察 了 , 并且 说 我 应当 不 高兴 , 他们 太 怠慢 , 是 待客 的 礼数 里 从来 没有 的 。 吃饭 之后 , 看过 戏 的 少年 们 也 都 聚拢 来 了 , 高高兴兴 的 来讲 戏 。 只有 我 不 开口 ; 他们 都 叹息 而且 表同情 。 忽然间 , 一个 最 聪明 的 双喜 大悟 似的 提议 了 , 他 说 ,“ 大船 ? 八叔 的 航船 不是 回来 了 么 ? ” 十几个 别的 少年 也 大悟 , 立刻 撺掇 起来 , 说 可以 坐 了 这 航船 和 我 一同 去 。 我 高兴 了 。 然而 外祖母 又 怕 都 是 孩子 , 不 可靠 ; 母亲 又 说 是 若 叫 大人 一同 去 , 他们 白天 全有 工作 , 要 他 熬夜 , 是 不合情理 的 。 在 这 迟疑 之中 , 双喜 可 又 看出 底细 来 了 , 便 又 大声 的 说道 ,“ 我 写 包票 ! 船 又 大 ; 迅 哥儿 向来 不 乱跑 ; 我们 又 都 是 识 水性 的 ! ”    诚然 ! 这 十多个 少年 , 委实 没有 一个 不会 凫水 的 , 而且 两三个 还是 弄潮 的 好手 。 外祖母 和 母亲 也 相信 , 便 不再 驳回 , 都 微笑 了 。 我们 立刻 一哄 的 出了门 。 我 的 很 重 的 心 忽而 轻松 了 , 身体 也 似乎 舒展 到 说不出 的 大 。 一 出门 , 便 望见 月 下 的 平桥 内泊 着 一只 白篷 的 航船 , 大家 跳 下船 , 双喜 拔前 篙 , 阿发拔 后 篙 , 年幼 的 都 陪 我 坐在 舱 中 , 较大 的 聚 在 船尾 。 母亲 送 出来 吩咐 “ 要 小心 ” 的 时候 , 我们 已经 点 开船 , 在 桥 石上 一 磕 , 退后 几尺 , 即 又 上前 出 了 桥 。 于是 架起 两支 橹 , 一支 两人 , 一里 一换 , 有 说 笑 的 , 有 嚷 的 , 夹 着 潺潺 的 船头 激水 的 声音 , 在 左右 都 是 碧绿 的 豆 麦田 地 的 河流 中 , 飞 一般 径向 赵庄 前进 了 。 两岸 的 豆麦 和 河底 的 水草 所 发散 出来 的 清香 , 夹杂 在 水气 中 扑面 的 吹 来 ; 月色 便 朦胧 在 这 水气 里 。 淡黑 的 起伏 的 连山 , 仿佛 是 踊跃 的 铁 的 兽 脊 似的 , 都 远远 的 向 船尾 跑 去 了 , 但 我 却 还 以为 船慢 。 他们 换 了 四 回手 , 渐 望见 依稀 的 赵庄 , 而且 似乎 听到 歌吹 了 , 还有 几点 火 , 料想 便是 戏台 , 但 或者 也许 是 渔火 。 那 声音 大概 是 横笛 , 宛转 , 悠扬 , 使 我 的 心 也 沉静 , 然而 又 自失 起来 , 觉得 要 和 他 弥散 在 含 着 豆麦 蕴藻 之香 的 夜气里 。 那火 接近 了 , 果然 是 渔火 ; 我 才 记得 先前 望见 的 也 不是 赵庄 。 那 是 正 对 船头 的 一丛松 柏林 , 我 去年 也 曾经 去 游玩 过 , 还 看见 破 的 石马 倒 在 地下 , 一个 石羊 蹲 在 草里 呢 。 过 了 那林 , 船便 弯进 了 叉 港 , 于是 赵庄 便 真 在 眼前 了 。 最 惹眼 的 是 屹立 在 庄外 临河 的 空地 上 的 一座 戏台 , 模胡 在 远处 的 月夜 中 , 和 空间 几乎 分不出 界限 , 我 疑心 画上 见 过 的 仙境 , 就 在 这里 出现 了 。 这时 船 走 得 更 快 , 不多时 , 在 台上 显出 人物 来 , 红红绿绿的 动 , 近台 的 河里 一望 乌黑 的 是 看戏 的 人家 的 船篷 。 “ 近台 没有 什么 空 了 , 我们 远远 的 看 罢 。 ” 阿发 说 。 这时 船慢 了 , 不久 就 到 , 果然 近 不得 台旁 , 大家 只能 下 了 篙 , 比 那 正 对 戏台 的 神棚 还要 远 。 其实 我们 这白篷 的 航船 , 本 也 不 愿意 和 乌篷 的 船 在 一处 , 而况 没有 空地 呢 ……    在 停船 的 匆忙 中 , 看见 台上 有 一个 黑 的 长胡子 的 背上 插 着 四张 旗 , 捏 着 长枪 , 和 一群 赤膊 的 人 正 打仗 。 双喜 说 , 那 就是 有名 的 铁头 老生 , 能 连 翻 八十四 个 筋斗 , 他 日里 亲自 数过 的 。 我们 便 都 挤 在 船头 上 看 打仗 , 但 那铁头 老生 却 又 并 不 翻筋斗 , 只有 几个 赤膊 的 人 翻 , 翻 了 一阵 , 都 进去 了 , 接着 走出 一个 小旦 来 , 咿咿呀呀 的 唱 。 双喜 说 ,“ 晚上 看客 少 , 铁头 老生 也 懈 了 , 谁肯 显 本领 给 白地 看 呢 ? ” 我 相信 这话 对 , 因为 其时 台下 已经 不 很 有人 , 乡下人 为了 明天 的 工作 , 熬 不得 夜 , 早 都 睡觉 去 了 , 疏疏 朗朗 的 站 着 的 不过 是 几十个 本村 和 邻村 的 闲汉 。 乌篷船 里 的 那些 土 财主 的 家眷 固然 在 , 然而 他们 也 不在乎 看戏 , 多半 是 专到 戏台 下来 吃 糕饼 水果 和 瓜子 的 。 所以 简直 可以 算 白地 。 然而 我 的 意思 却 也 并 不在乎 看 翻筋斗 。 我 最 愿意 看 的 是 一个 人蒙 了 白布 , 两手 在 头上 捧 着 一支 棒 似的 蛇头 的 蛇 精 , 其次 是 套 了 黄 布衣 跳 老虎 。 但是 等 了 许多 时 都 不见 , 小旦 虽然 进去 了 , 立刻 又 出来 了 一个 很 老 的 小生 。 我 有些 疲倦 了 , 托桂生 买 豆浆 去 。 他 去 了 一刻 , 回来 说 ,“ 没有 。 卖 豆浆 的 聋子 也 回去 了 。 日里 倒 有 , 我 还 喝 了 两碗 呢 。 现在 去 舀 一瓢 水来 给 你 喝 罢 。 ”    我 不 喝水 , 支撑 着 仍然 看 , 也 说不出 见 了 些 什么 , 只 觉得 戏子 的 脸 都 渐渐 的 有些 稀奇 了 , 那 五官 渐 不 明显 , 似乎 融成 一片 的 再 没有 什么 高低 。 年纪 小 的 几个 多 打呵欠 了 , 大 的 也 各管 自己 谈话 。 忽而 一个 红衫 的 小丑 被绑 在 台柱子 上 , 给 一个 花白 胡子 的 用 马鞭 打 起来 了 , 大家 才 又 振作精神 的 笑 着 看 。 在 这 一 夜里 , 我 以为 这 实在 要 算是 最好 的 一折 。 然而 老旦 终于 出台 了 。 老旦 本来 是 我 所 最怕 的 东西 , 尤其 是 怕 他 坐下 了 唱 。 这时候 , 看见 大家 也 都 很 扫兴 , 才 知道 他们 的 意见 是 和 我 一致 的 。 那 老旦 当初 还 只是 踱来 踱去 的 唱 , 后来 竟 在 中间 的 一把 交椅 上 坐下 了 。 我 很 担心 ; 双喜 他们 却 就 破口 喃喃 的 骂 。 我 忍耐 的 等 着 , 许多 工夫 , 只见 那 老旦 将 手 一 抬 , 我 以为 就要 站 起来 了 , 不料 他 却 又 慢慢 的 放下 在 原 地方 , 仍旧 唱 。 全船 里 几个 人 不住 的 吁气 , 其余 的 也 打起 哈欠 来 。 双喜 终于 熬不住 了 , 说道 , 怕 他 会 唱 到 天明 还 不 完 , 还是 我们 走 的 好 罢 。 大家 立刻 都 赞成 , 和 开船 时候 一样 踊跃 , 三四 人径 奔 船尾 , 拔 了 篙 , 点退 几丈 , 回转 船头 , 驾起 橹 , 骂 着 老旦 , 又 向 那松 柏林 前进 了 。 月 还 没有 落 , 仿佛 看戏 也 并 不 很 久 似的 , 而 一离 赵庄 , 月光 又 显得 格外 的 皎洁 。 回望 戏台 在 灯火 光中 , 却 又 如初 来 未 到时候 一般 , 又 漂渺 得 像 一座 仙山楼阁 , 满 被 红霞 罩 着 了 。 吹 到 耳边 来 的 又 是 横笛 , 很 悠扬 ; 我 疑心 老旦 已经 进去 了 , 但 也 不好意思 说 再 回去 看 。 不 多久 , 松 柏林 早 在 船后 了 , 船行 也 并 不慢 , 但 周围 的 黑暗 只是 浓 , 可知 已经 到 了 深夜 。 他们 一面 议论 着 戏子 , 或 骂 , 或 笑 , 一面 加紧 的 摇船 。 这 一次 船头 的 激 水声 更 其 响亮 了 , 那 航船 , 就 像 一条 大 白鱼 背着 一群 孩子 在 浪花 里 蹿 , 连夜 渔 的 几个 老 渔父 , 也 停 了 艇 子 看着 喝采 起来 。 离 平桥 村 还有 一 里 模样 , 船行 却 慢 了 , 摇船 的 都 说 很 疲乏 , 因为 太 用力 , 而且 许久 没有 东西 吃 。 这 回想 出来 的 是 桂生 , 说 是 罗汉豆 ⑺ 正旺 相 , 柴火 又 现成 , 我们 可以 偷 一点 来 煮 吃 。 大家 都 赞成 , 立刻 近岸 停 了 船 ; 岸上 的 田里 , 乌油油 的 都 是 结实 的 罗汉豆 。 “ 阿阿 , 阿发 , 这边 是 你家 的 , 这边 是 老 六 一家 的 , 我们 偷 那 一边 的 呢 ? ” 双喜 先 跳下去 了 , 在 岸上 说 。 我们 也 都 跳 上岸 。 阿发 一面 跳 , 一面 说道 ,“ 且慢 , 让 我 来看 一看 罢 ,” 他 于是 往来 的 摸 了 一回 , 直 起身 来 说道 ,“ 偷 我们 的 罢 , 我们 的 大得多 呢 。 ” 一声 答应 , 大家 便 散开 在 阿 发家 的 豆 田里 , 各摘 了 一大 捧 , 抛入 船舱 中 。 双喜 以为 再 多 偷 , 倘给 阿发 的 娘 知道 是 要 哭骂 的 , 于是 各人 便 到 六一 公公 的 田里 又 各 偷 了 一大 捧 。 我们 中间 几个 年长 的 仍然 慢慢 的 摇 着 船 , 几个 到 后舱 去 生火 , 年幼 的 和 我 都 剥豆 。 不久 豆熟 了 , 便 任凭 航船 浮在 水面 上 , 都 围起来 用手 撮 着 吃 。 吃 完豆 , 又 开船 , 一面 洗 器具 , 豆荚 豆壳 全 抛 在 河水 里 , 什么 痕迹 也 没有 了 。 双喜 所虑 的 是 用 了 八 公公 船上 的 盐 和 柴 , 这 老头子 很 细心 , 一定 要 知道 , 会 骂 的 。 然而 大家 议论 之后 , 归结 是 不怕 。 他 如果 骂 , 我们 便 要 他 归还 去年 在 岸边 拾去 的 一枝 枯桕 树 , 而且 当面 叫 他 “ 八 癞子 ”。 “ 都 回来 了 ! 那里 会错 。 我原 说 过 写 包票 的 ! ” 双喜 在 船头 上 忽而 大声 的 说 。 我 向 船头 一望 , 前面 已经 是 平桥 。 桥脚 上 站 着 一个 人 , 却是 我 的 母亲 , 双喜 便是 对 伊说 着 话 。 我 走出 前舱 去 , 船 也 就 进 了 平桥 了 , 停 了 船 , 我们 纷纷 都 上岸 。 母亲 颇 有些 生气 , 说 是 过 了 三 更 了 , 怎么 回来 得 这样 迟 , 但 也 就 高兴 了 , 笑 着 邀 大家 去 吃 炒米 。 大家 都 说 已经 吃 了 点心 , 又 渴睡 , 不如 及早 睡 的 好 , 各自 回去 了 。 第二天 , 我向午 才 起来 , 并 没有 听到 什么 关系 八 公公 盐 柴 事件 的 纠葛 , 下午 仍然 去 钓虾 。 “ 双喜 , 你们 这班 小鬼 , 昨天 偷 了 我 的 豆 了 罢 ? 又 不肯 好好 的 摘 , 蹋 坏 了 不少 。 ” 我 抬头 看时 , 是 六一 公公 棹 着 小船 , 卖 了 豆 回来 了 , 船 肚里 还有 剩下 的 一堆 豆 。 “ 是 的 。 我们 请客 。 我们 当初 还 不要 你 的 呢 。 你 看 , 你 把 我 的 虾 吓跑 了 ! ” 双喜 说 。 六一 公公 看见 我 , 便 停 了 楫 , 笑 道 ,“ 请客 ? —— 这是 应该 的 。 ” 于是 对 我 说 ,“ 迅 哥儿 , 昨天 的 戏 可好 么 ? ”    我点 一 点头 , 说道 ,“ 好 。 ”   “ 豆可中 吃 呢 ? ”    我 又 点 一 点头 , 说道 ,“ 很 好 。 ”    不料 六一 公公 竟 非常感激 起来 , 将 大拇指 一翘 , 得意 的 说道 ,“ 这 真是 大市镇 里 出来 的 读过 书 的 人才 识货 ! 我 的 豆种 是 粒粒 挑选 过 的 , 乡下人 不识好歹 , 还 说 我 的 豆 比不上 别人 的 呢 。 我 今天 也 要 送些 给 我们 的 姑奶奶 尝尝 去 ……” 他 于是 打着 楫 子 过去 了 。 待 到 母亲 叫 我 回去 吃晚饭 的 时候 , 桌上 便 有 一 大碗 煮熟 了 的 罗汉豆 , 就是 六一 公公 送给 母亲 和 我 吃 的 。 听说 他 还 对 母亲 极 口 夸奖 我 , 说 “ 小小年纪 便 有 见识 , 将来 一定 要 中 状元 。 姑奶奶 , 你 的 福气 是 可以 写 包票 的 了 。 ” 但 我 吃 了 豆 , 却 并 没有 昨夜 的 豆 那么 好 。 真的 , 一直 到 现在 , 我 实在 再 没有 吃 到 那夜 似的 好豆 ,—— 也 不再 看到 那夜 似的 好戏 了 。 一九二二年 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