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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呐喊》"Call to Arms" by Lu Xun, 风波

风波

临河 的 土 场上 , 太阳 渐渐 的 收 了 他 通黄 的 光线 了 。 场边 靠河 的 乌桕 树叶 , 干巴巴 的 才 喘过 气来 , 几个 花脚 蚊子 在 下面 哼 着 飞舞 。 面河 的 农家 的 烟 突里 , 逐渐 减少 了 炊烟 , 女人 孩子 们 都 在 自己 门口 的 土 场上 波些 水 , 放下 小桌子 和 矮凳 ; 人 知道 , 这 已经 是 晚饭 的 时候 了 。 老人 男人 坐在 矮凳 上 , 摇着 大 芭蕉扇 闲谈 , 孩子 飞也似 的 跑 , 或者 蹲 在 乌桕树 下 赌 玩 石子 。 女人 端 出 乌黑 的 蒸 干菜 和 松花 黄 的 米饭 , 热 蓬蓬 冒烟 。 河里 驶过 文人 的 酒船 , 文豪 见 了 , 大发 诗兴 , 说 ,“ 无思无虑 , 这 真是 田家 乐 呵 ! ” 但 文豪 的话 有些 不合 事实 , 就 因为 他们 没有 听到 九斤 老太 的话 。 这时候 , 九斤 老太 正在 大怒 , 拿破 芭蕉扇 敲 着 凳 脚 说 : “ 我活 到 七十九岁 了 , 活够 了 , 不 愿意 眼见 这些 败家 相 ,—— 还是 死 的 好 。 立刻 就要 吃饭 了 , 还 吃 炒豆子 , 吃 穷 了 一家子 ! ” 伊 的 曾 孙女儿 六斤 捏 着 一把 豆 , 正 从 对面 跑 来 , 见 这 情形 , 便 直奔 河边 , 藏 在 乌桕树 后 , 伸出 双丫角 的 小头 , 大声 说 ,“ 这 老不死 的 ! ” 九斤 老太 虽然 高寿 , 耳朵 却 还 不 很 聋 , 但 也 没有 听到 孩子 的话 , 仍旧 自己 说 ,“ 这 真是 一代 不如 一代 ! ” 这 村庄 的 习惯 有点 特别 , 女人 生 下 孩子 , 多 喜欢 用 秤 称 了 轻重 , 便用 斤数 当作 小名 。 九斤 老太 自从 庆祝 了 五十 大寿 以后 , 便 渐渐 的 变 了 不平 家 , 常说 伊 年青 的 时候 , 天气 没有 现在 这般 热 , 豆子 也 没有 现在 这般 硬 ; 总之 现在 的 时世是 不 对 了 。 何况 六斤 比伊 的 曾祖 , 少 了 三斤 , 比伊 父亲 七斤 , 又 少 了 一斤 , 这 真是 一条 颠扑不破 的 实例 。 所以 伊 又 用劲 说 ,“ 这 真是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伊 的 儿媳 ⑵ 七斤 嫂子 正捧着 饭篮 走 到 桌边 , 便 将 饭篮 在 桌上 一 摔 , 愤愤 的 说 ,“ 你 老人家 又 这么 说 了 。 六斤 生 下来 的 时候 , 不是 六斤 五两 么 ? 你家 的 秤 又 是 私秤 , 加重 称 , 十八两 秤 ; 用 了 准 十六 , 我们 的 六斤 该 有 七斤 多哩 。 我 想 便是 太公 和 公公 , 也 不见得 正是 九斤 八斤 十足 , 用 的 秤 也许 是 十四两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七斤 嫂 还 没有 答话 , 忽然 看见 七斤 从小 巷口 转 出 , 便移 了 方向 , 对 他 嚷 道 ,“ 你 这 死尸 怎么 这时候 才 回来 , 死到 那里 去 了 ! 不管 人家 等 着 你 开饭 ! ” 七斤 虽然 住 在 农村 , 却 早 有些 飞黄腾达 的 意思 。 从 他 的 祖父 到 他 , 三代 不 捏 锄头 柄 了 ; 他 也 照例 的 帮人撑 着 航船 , 每日 一回 , 早晨 从鲁镇 进城 , 傍晚 又 回到 鲁镇 , 因此 很 知道 些 时事 : 例如 什么 地方 , 雷公 劈 死 了 蜈蚣 精 ; 什么 地方 , 闺女 生 了 一个 夜叉 之类 。 他 在 村人 里面 , 的确 已经 是 一名 出场 人物 了 。 但 夏天 吃饭 不 点灯 , 却 还 守 着 农家 习惯 , 所以 回家 太迟 , 是 该 骂 的 。 七斤 一手 捏 着 象牙 嘴 白铜 斗 六尺 多长 的 湘妃竹 烟管 , 低着头 , 慢慢 地 走来 , 坐在 矮凳 上 。 六斤 也 趁势 溜出 , 坐在 他 身边 , 叫 他 爹爹 。 七斤 没有 应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九斤 老太 说 。 七斤 慢慢 地 抬起头来 , 叹一口气 说 ,“ 皇帝 坐 了 龙庭 了 。 ” 七斤 嫂 呆 了 一刻 , 忽而 恍然大悟 的 道 ,“ 这 可好了 , 这 不是 又 要 皇恩 大赦 了 么 ! ” 七斤 又 叹一口气 , 说 ,“ 我 没有 辫子 。 ” “ 皇帝 要 辫子 么 ? ” “ 皇帝 要 辫子 。 ” “ 你 怎么 知道 呢 ? ” 七斤 嫂 有些 着急 , 赶忙 的 问 。 “ 咸亨 酒店 里 的 人 , 都 说 要 的 。 ” 七斤 嫂 这时 从 直觉 上 觉得 事情 似乎 有些 不妙 了 , 因为 咸亨 酒店 是 消息灵通 的 所在 。 伊 一转眼 瞥见 七斤 的 光头 , 便 忍不住 动怒 , 怪 他 恨 他 怨 他 ; 忽然 又 绝望 起来 , 装 好 一碗 饭 , 搡 在 七斤 的 面前 道 ,“ 还是 赶快 吃 你 的 饭 罢 ! 哭丧着脸 , 就 会长 出 辫子 来 么 ? ” 太阳 收尽 了 他 最末 的 光线 了 , 水面 暗暗 地 回复 过 凉气 来 ; 土 场上 一片 碗筷 声响 , 人人 的 脊梁 上 又 都 吐 出汗 粒 。 七斤 嫂 吃 完 三碗 饭 , 偶然 抬起 头 , 心坎 里 便 禁不住 突突 地发 跳 。 伊 透过 乌桕 叶 , 看见 又 矮 又 胖 的 赵 七爷 正 从 独木桥 上 走来 , 而且 穿着 宝蓝色 竹布 的 长衫 。 赵 七爷 是 邻村 茂源 酒店 的 主人 , 又 是 这 三十里 方圆 以内 的 唯一 的 出色 人物 兼 学问家 ; 因为 有 学问 , 所以 又 有些 遗老 的 臭味 。 他 有 十多本 金圣叹 批评 的 《 三国志 》⑶, 时常 坐 着 一个 字 一个 字 的 读 ; 他 不但 能 说出 五虎将 姓名 , 甚而 至于 还 知道 黄忠 表字 汉升 和 马超 表字 孟起 。 革命 以后 , 他 便 将 辫子 盘 在 顶上 , 像 道士 一般 ; 常常 叹息 说 , 倘若 赵子龙 在世 , 天下 便 不会 乱 到 这 地步 了 。 七斤 嫂 眼睛 好 , 早 望见 今天 的 赵 七爷 已经 不是 道士 , 却 变成 光滑 头皮 , 乌黑 发顶 ; 伊便 知道 这 一定 是 皇帝 坐 了 龙庭 , 而且 一定 须 有 辫子 , 而且 七斤 一定 是 非常 危险 。 因为 赵 七爷 的 这件 竹布 长衫 , 轻易 是 不常 穿 的 , 三年 以来 , 只 穿过 两次 : 一次 是 和 他 呕气 的 麻子 阿四病 了 的 时候 , 一次 是 曾经 砸烂 他 酒店 的 鲁 大爷 死 了 的 时候 ; 现在 是 第三次 了 , 这 一定 又 是 于 他 有庆 , 于 他 的 仇家 有殃 了 。 七斤 嫂 记得 , 两年 前 七斤 喝醉 了 酒 , 曾经 骂 过 赵 七爷 是 “ 贱胎 ”, 所以 这时 便 立刻 直觉 到 七斤 的 危险 , 心坎 里 突突 地 发起 跳 来 。 赵 七爷 一路 走来 , 坐 着 吃饭 的 人 都 站 起身 , 拿 筷子 点着 自己 的 饭碗 说 ,“ 七爷 , 请 在 我们 这里 用饭 ! ” 七爷 也 一路 点头 , 说道 “ 请 请 ”, 却 一径 走 到 七斤 家 的 桌旁 。 七斤 们 连忙 招呼 , 七爷 也 微笑 着 说 “ 请 请 ”, 一面 细细的 研究 他们 的 饭菜 。 “ 好香 的 菜 干 ,—— 听到 了 风声 了 么 ? ” 赵 七爷 站 在 七斤 的 后面 七斤 嫂 的 对面 说 。 “ 皇帝 坐 了 龙庭 了 。 ” 七斤 说 。 七斤 嫂 看着 七爷 的 脸 , 竭力 陪笑 道 ,“ 皇帝 已经 坐 了 龙庭 , 几时 皇恩 大赦 呢 ? ” “ 皇恩 大赦 ? —— 大赦 是 慢慢 的 总要 大赦 罢 。 ” 七爷 说 到 这里 , 声色 忽然 严厉 起来 ,“ 但是 你家 七斤 的 辫子 呢 , 辫子 ? 这倒 是 要紧 的 事 。 你们 知道 : 长毛 时候 , 留发 不留 头 , 留头 不留 发 ,……” 七斤 和 他 的 女人 没有 读过 书 , 不 很 懂得 这 古典 的 奥妙 , 但 觉得 有 学问 的 七爷 这么 说 , 事情 自然 非常 重大 , 无可挽回 , 便 仿佛 受 了 死刑 宣告 似的 , 耳朵 里 嗡 的 一声 , 再也 说不出 一句 话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九斤 老太 正在 不平 , 趁 这 机会 , 便 对 赵 七爷 说 ,“ 现在 的 长毛 , 只是 剪 人家 的 辫子 , 僧不僧 , 道 不道 的 。 从前 的 长毛 , 这样 的 么 ? 我活 到 七十九岁 了 , 活够 了 。 从前 的 长毛 是 —— 整匹 的 红 缎子 裹头 , 拖下去 , 拖下去 , 一直 拖 到 脚跟 ; 王爷 是 黄 缎子 , 拖下去 , 黄 缎子 ; 红 缎子 , 黄 缎子 ,—— 我 活够 了 , 七十九岁 了 。 ” 七斤 嫂站 起身 , 自言自语 的 说 ,“ 这 怎么 好 呢 ? 这样 的 一班 老小 , 都 靠 他 养活 的 人 ,……” 赵 七爷 摇头 道 ,“ 那 也 没法 。 没有 辫子 , 该当何罪 , 书上 都 一条 一条 明明白白 写 着 的 。 不管 他 家里 有些 什么 人 。 ” 七斤 嫂 听到 书上 写 着 , 可 真是 完全 绝望 了 ; 自己 急得 没法 , 便 忽然 又 恨 到 七斤 。 伊用 筷子 指着 他 的 鼻尖 说 ,“ 这 死尸 自作自受 ! 造反 的 时候 , 我 本来 说 , 不要 撑船 了 , 不要 上城 了 。 他 偏要 死 进城 去 , 滚 进城 去 , 进城 便 被 人 剪 去 了 辫子 。 从前 是 绢 光 乌黑 的 辫子 , 现在 弄 得 僧 不 僧道 不道 的 。 这 囚徒 自作自受 , 带累 了 我们 又 怎么 说 呢 ? 这活 死尸 的 囚徒 ……” 村 人 看见 赵 七爷 到 村 , 都 赶紧 吃完饭 , 聚在 七斤 家 饭桌 的 周围 。 七斤 自己 知道 是 出场 人物 , 被 女人 当 大众 这样 辱骂 , 很 不雅观 , 便 只得 抬起 头 , 慢慢 地 说道 : “ 你 今天 说 现成话 , 那时 你 ……” “ 你 这活 死尸 的 囚徒 ……” 看客 中间 , 八一 嫂是 心肠 最好 的 人 , 抱 着 伊 的 两周岁 的 遗腹子 , 正在 七斤 嫂 身边 看热闹 ; 这时 过意不去 , 连忙 解劝 说 ,“ 七斤 嫂 , 算了 罢 。 人 不是 神仙 , 谁 知道 未来 事 呢 ? 便是 七斤 嫂 , 那时 不 也 说 , 没有 辫子 倒 也 没有 什么 丑 么 ? 况且 衙门 里 的 大老爷 也 还 没有 告示 ,……” 七斤 嫂 没有 听 完 , 两个 耳朵 早 通红 了 ; 便 将 筷子 转过 向来 , 指着 八一 嫂 的 鼻子 , 说 ,“ 阿 呀 , 这是 什么 话 呵 ! 八一 嫂 , 我 自己 看来 倒 还是 一个 人 , 会 说出 这样 昏诞 胡涂 话 么 ? 那时 我 是 , 整整 哭 了 三天 , 谁 都 看见 ; 连 六斤 这 小鬼 也 都 哭 ,……” 六斤 刚 吃 完 一大 碗饭 , 拿 了 空碗 , 伸手 去 嚷 着 要 添 。 七斤 嫂正 没好气 , 便用 筷子 在 伊 的 双丫角 中间 , 直 扎下去 , 大 喝道 ,“ 谁 要 你 来 多嘴 ! 你 这 偷汉 的 小 寡妇 ! ” 扑 的 一声 , 六斤 手里 的 空碗 落 在 地上 了 , 恰巧 又 碰 着 一块 砖角 , 立刻 破 成 一个 很大 的 缺口 。 七斤 直跳 起来 , 捡起 破碗 , 合 上 检查 一回 , 也 喝道 ,“ 入娘 的 ! ” 一巴掌 打倒 了 六斤 。 六斤 躺 着 哭 , 九斤 老太 拉 了 伊 的 手 , 连 说 着 “ 一代 不如 一代 ”, 一同 走 了 。 八一 嫂 也 发怒 , 大声 说 ,“ 七斤 嫂 , 你 ‘ 恨 棒打 人 '……” 赵 七爷 本来 是 笑 着 旁观 的 ; 但 自从 八一 嫂说 了 “ 衙门 里 的 大老爷 没有 告示 ” 这话 以后 , 却 有些 生气 了 。 这时 他 已经 绕出 桌旁 , 接着 说 ,“‘ 恨 棒打 人 ', 算 什么 呢 。 大兵 是 就要 到 的 。 你 可 知道 , 这回 保驾 的 是 张大帅 ⑷, 张大帅 就是 燕人 张翼德 的 后代 , 他 一支 丈八蛇矛 , 就 有 万夫不当之勇 , 谁 能 抵挡 他 ,” 他 两手 同时 捏起 空拳 , 仿佛 握 着 无形 的 蛇 矛 模样 , 向 八一 嫂 抢进 几步 道 ,“ 你 能 抵挡 他 么 ! ” 八一 嫂 正气 得 抱 着 孩子 发抖 , 忽然 见 赵 七爷 满脸 油汗 , 瞪 着眼 , 准对 伊 冲过来 , 便 十分 害怕 , 不敢 说完 话 , 回身 走 了 。 赵 七爷 也 跟着 走 去 , 众人 一面 怪 八一 嫂多事 , 一面 让 开路 , 几个 剪过 辫子 重新 留起 的 便 赶快 躲 在 人丛 后面 , 怕 他 看见 。 赵 七爷 也 不 细心 察访 , 通过 人丛 , 忽然 转入 乌桕树 后 , 说道 “ 你 能 抵挡 他 么 ! ” 跨上 独木桥 , 扬长 去 了 。 村 人们 呆呆 站 着 , 心里 计算 , 都 觉得 自己 确乎 抵不住 张翼德 , 因此 也 决定 七斤 便 要 没有 性命 。 七斤 既然 犯 了 皇法 , 想起 他 往常 对人 谈论 城中 的 新闻 的 时候 , 就 不该 含着 长 烟管 显出 那般 骄傲 模样 , 所以 对 七斤 的 犯法 , 也 觉得 有些 畅快 。 他们 也 仿佛 想 发些 议论 , 却 又 觉得 没有 什么 议论 可 发 。 嗡嗡 的 一阵 乱 嚷 , 蚊子 都 撞 过 赤膊 身子 , 闯到 乌桕树 下去 做市 ; 他们 也 就 慢慢 地 走散 回家 , 关上门 去 睡觉 。 七斤 嫂 咕哝 着 , 也 收 了 家伙 和 桌子 矮凳 回家 , 关上门 睡觉 了 。 七斤 将 破碗 拿 回家 里 , 坐在 门槛 上 吸烟 ; 但 非常 忧愁 , 忘却 了 吸烟 , 象牙 嘴 六尺 多长 湘妃竹 烟管 的 白铜 斗里 的 火光 , 渐渐 发黑 了 。 他 心里 但 觉得 事情 似乎 十分 危急 , 也 想想 些 方法 , 想些 计画 , 但 总是 非常 模糊 , 贯穿 不得 :“ 辫子 呢 辫子 ? 丈八蛇矛 。 一代 不如 一代 ! 皇帝 坐 龙庭 。 破 的 碗 须 得 上城 去 钉好 。 谁 能 抵挡 他 ? 书上 一条 一条 写 着 。 入娘 的 ! ……” 第二日 清晨 , 七斤 依旧 从鲁镇 撑 航船 进城 , 傍晚 回到 鲁镇 , 又 拿 着 六尺 多长 的 湘妃竹 烟管 和 一个 饭碗 回村 。 他 在 晚饭 席上 , 对 九斤 老太 说 , 这碗 是 在 城内 钉合 的 , 因为 缺口 大 , 所以 要 十六个 铜钉 , 三文 一个 , 一总用 了 四十八 文 小钱 。 九斤 老太 很 不 高兴 的 说 ,“ 一代 不如 一代 , 我 是 活够 了 。 三文 钱 一个 钉 ; 从前 的 钉 , 这样 的 么 ? 从前 的 钉 是 …… 我活 了 七十九岁 了 ,——” 此后 七斤 虽然 是 照例 日日 进城 , 但 家景 总 有些 黯淡 , 村 人 大抵 回避 着 , 不再 来 听 他 从 城内 得来 的 新闻 。 七斤 嫂 也 没有 好 声气 , 还 时常 叫 他 “ 囚徒 ”。 过 了 十多日 , 七斤 从 城内 回家 , 看见 他 的 女人 非常高兴 , 问 他 说 ,“ 你 在 城里 可 听到 些 什么 ? ” “ 没有 听到 些 什么 。 ” “ 皇帝 坐 了 龙庭 没有 呢 ? ” “ 他们 没有 说 。 ” “ 咸亨 酒店 里 也 没有 人 说 么 ? ” “ 也 没人 说 。 ” “ 我 想 皇帝 一定 是 不 坐 龙庭 了 。 我 今天 走过 赵 七爷 的 店 前 , 看见 他 又 坐 着 念书 了 , 辫子 又 盘 在 顶上 了 , 也 没有 穿 长衫 。 ” “…………” “ 你 想 , 不 坐 龙庭 了 罢 ? ” “ 我 想 , 不 坐 了 罢 。 ” 现在 的 七斤 , 是 七斤 嫂和村 人 又 都 早 给 他 相当 的 尊敬 , 相当 的 待遇 了 。 到 夏天 , 他们 仍旧 在 自 家门口 的 土 场上 吃饭 ; 大家 见 了 , 都 笑嘻嘻 的 招呼 。 九斤 老太 早已 做过 八十 大寿 , 仍然 不平 而且 健康 。 六斤 的 双丫角 , 已经 变成 一支 大 辫子 了 ; 伊 虽然 新近 裹脚 , 却 还 能 帮同 七斤 嫂 做事 , 捧 着 十八个 铜钉 ⑸ 的 饭碗 , 在 土 场上 一瘸一拐 的 往来 。

一九二 ○ 年 十月 。⑹


风波 controversy

临河 的 土 场上 , 太阳 渐渐 的 收 了 他 通黄 的 光线 了 。 场边 靠河 的 乌桕 树叶 , 干巴巴 的 才 喘过 气来 , 几个 花脚 蚊子 在 下面 哼 着 飞舞 。 面河 的 农家 的 烟 突里 , 逐渐 减少 了 炊烟 , 女人 孩子 们 都 在 自己 门口 的 土 场上 波些 水 , 放下 小桌子 和 矮凳 ; 人 知道 , 这 已经 是 晚饭 的 时候 了 。 老人 男人 坐在 矮凳 上 , 摇着 大 芭蕉扇 闲谈 , 孩子 飞也似 的 跑 , 或者 蹲 在 乌桕树 下 赌 玩 石子 。 女人 端 出 乌黑 的 蒸 干菜 和 松花 黄 的 米饭 , 热 蓬蓬 冒烟 。 河里 驶过 文人 的 酒船 , 文豪 见 了 , 大发 诗兴 , 说 ,“ 无思无虑 , 这 真是 田家 乐 呵 ! ”    但 文豪 的话 有些 不合 事实 , 就 因为 他们 没有 听到 九斤 老太 的话 。 这时候 , 九斤 老太 正在 大怒 , 拿破 芭蕉扇 敲 着 凳 脚 说 :   “ 我活 到 七十九岁 了 , 活够 了 , 不 愿意 眼见 这些 败家 相 ,—— 还是 死 的 好 。 立刻 就要 吃饭 了 , 还 吃 炒豆子 , 吃 穷 了 一家子 ! ”    伊 的 曾 孙女儿 六斤 捏 着 一把 豆 , 正 从 对面 跑 来 , 见 这 情形 , 便 直奔 河边 , 藏 在 乌桕树 后 , 伸出 双丫角 的 小头 , 大声 说 ,“ 这 老不死 的 ! ”    九斤 老太 虽然 高寿 , 耳朵 却 还 不 很 聋 , 但 也 没有 听到 孩子 的话 , 仍旧 自己 说 ,“ 这 真是 一代 不如 一代 ! ”    这 村庄 的 习惯 有点 特别 , 女人 生 下 孩子 , 多 喜欢 用 秤 称 了 轻重 , 便用 斤数 当作 小名 。 九斤 老太 自从 庆祝 了 五十 大寿 以后 , 便 渐渐 的 变 了 不平 家 , 常说 伊 年青 的 时候 , 天气 没有 现在 这般 热 , 豆子 也 没有 现在 这般 硬 ; 总之 现在 的 时世是 不 对 了 。 何况 六斤 比伊 的 曾祖 , 少 了 三斤 , 比伊 父亲 七斤 , 又 少 了 一斤 , 这 真是 一条 颠扑不破 的 实例 。 所以 伊 又 用劲 说 ,“ 这 真是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伊 的 儿媳 ⑵ 七斤 嫂子 正捧着 饭篮 走 到 桌边 , 便 将 饭篮 在 桌上 一 摔 , 愤愤 的 说 ,“ 你 老人家 又 这么 说 了 。 六斤 生 下来 的 时候 , 不是 六斤 五两 么 ? 你家 的 秤 又 是 私秤 , 加重 称 , 十八两 秤 ; 用 了 准 十六 , 我们 的 六斤 该 有 七斤 多哩 。 我 想 便是 太公 和 公公 , 也 不见得 正是 九斤 八斤 十足 , 用 的 秤 也许 是 十四两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七斤 嫂 还 没有 答话 , 忽然 看见 七斤 从小 巷口 转 出 , 便移 了 方向 , 对 他 嚷 道 ,“ 你 这 死尸 怎么 这时候 才 回来 , 死到 那里 去 了 ! 不管 人家 等 着 你 开饭 ! ”    七斤 虽然 住 在 农村 , 却 早 有些 飞黄腾达 的 意思 。 从 他 的 祖父 到 他 , 三代 不 捏 锄头 柄 了 ; 他 也 照例 的 帮人撑 着 航船 , 每日 一回 , 早晨 从鲁镇 进城 , 傍晚 又 回到 鲁镇 , 因此 很 知道 些 时事 : 例如 什么 地方 , 雷公 劈 死 了 蜈蚣 精 ; 什么 地方 , 闺女 生 了 一个 夜叉 之类 。 他 在 村人 里面 , 的确 已经 是 一名 出场 人物 了 。 但 夏天 吃饭 不 点灯 , 却 还 守 着 农家 习惯 , 所以 回家 太迟 , 是 该 骂 的 。 七斤 一手 捏 着 象牙 嘴 白铜 斗 六尺 多长 的 湘妃竹 烟管 , 低着头 , 慢慢 地 走来 , 坐在 矮凳 上 。 六斤 也 趁势 溜出 , 坐在 他 身边 , 叫 他 爹爹 。 七斤 没有 应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 九斤 老太 说 。 七斤 慢慢 地 抬起头来 , 叹一口气 说 ,“ 皇帝 坐 了 龙庭 了 。 ”    七斤 嫂 呆 了 一刻 , 忽而 恍然大悟 的 道 ,“ 这 可好了 , 这 不是 又 要 皇恩 大赦 了 么 ! ”    七斤 又 叹一口气 , 说 ,“ 我 没有 辫子 。 ”   “ 皇帝 要 辫子 么 ? ”   “ 皇帝 要 辫子 。 ”   “ 你 怎么 知道 呢 ? ” 七斤 嫂 有些 着急 , 赶忙 的 问 。 “ 咸亨 酒店 里 的 人 , 都 说 要 的 。 ”    七斤 嫂 这时 从 直觉 上 觉得 事情 似乎 有些 不妙 了 , 因为 咸亨 酒店 是 消息灵通 的 所在 。 伊 一转眼 瞥见 七斤 的 光头 , 便 忍不住 动怒 , 怪 他 恨 他 怨 他 ; 忽然 又 绝望 起来 , 装 好 一碗 饭 , 搡 在 七斤 的 面前 道 ,“ 还是 赶快 吃 你 的 饭 罢 ! 哭丧着脸 , 就 会长 出 辫子 来 么 ? ”    太阳 收尽 了 他 最末 的 光线 了 , 水面 暗暗 地 回复 过 凉气 来 ; 土 场上 一片 碗筷 声响 , 人人 的 脊梁 上 又 都 吐 出汗 粒 。 七斤 嫂 吃 完 三碗 饭 , 偶然 抬起 头 , 心坎 里 便 禁不住 突突 地发 跳 。 伊 透过 乌桕 叶 , 看见 又 矮 又 胖 的 赵 七爷 正 从 独木桥 上 走来 , 而且 穿着 宝蓝色 竹布 的 长衫 。 赵 七爷 是 邻村 茂源 酒店 的 主人 , 又 是 这 三十里 方圆 以内 的 唯一 的 出色 人物 兼 学问家 ; 因为 有 学问 , 所以 又 有些 遗老 的 臭味 。 他 有 十多本 金圣叹 批评 的 《 三国志 》⑶, 时常 坐 着 一个 字 一个 字 的 读 ; 他 不但 能 说出 五虎将 姓名 , 甚而 至于 还 知道 黄忠 表字 汉升 和 马超 表字 孟起 。 革命 以后 , 他 便 将 辫子 盘 在 顶上 , 像 道士 一般 ; 常常 叹息 说 , 倘若 赵子龙 在世 , 天下 便 不会 乱 到 这 地步 了 。 七斤 嫂 眼睛 好 , 早 望见 今天 的 赵 七爷 已经 不是 道士 , 却 变成 光滑 头皮 , 乌黑 发顶 ; 伊便 知道 这 一定 是 皇帝 坐 了 龙庭 , 而且 一定 须 有 辫子 , 而且 七斤 一定 是 非常 危险 。 因为 赵 七爷 的 这件 竹布 长衫 , 轻易 是 不常 穿 的 , 三年 以来 , 只 穿过 两次 : 一次 是 和 他 呕气 的 麻子 阿四病 了 的 时候 , 一次 是 曾经 砸烂 他 酒店 的 鲁 大爷 死 了 的 时候 ; 现在 是 第三次 了 , 这 一定 又 是 于 他 有庆 , 于 他 的 仇家 有殃 了 。 七斤 嫂 记得 , 两年 前 七斤 喝醉 了 酒 , 曾经 骂 过 赵 七爷 是 “ 贱胎 ”, 所以 这时 便 立刻 直觉 到 七斤 的 危险 , 心坎 里 突突 地 发起 跳 来 。 赵 七爷 一路 走来 , 坐 着 吃饭 的 人 都 站 起身 , 拿 筷子 点着 自己 的 饭碗 说 ,“ 七爷 , 请 在 我们 这里 用饭 ! ” 七爷 也 一路 点头 , 说道 “ 请 请 ”, 却 一径 走 到 七斤 家 的 桌旁 。 七斤 们 连忙 招呼 , 七爷 也 微笑 着 说 “ 请 请 ”, 一面 细细的 研究 他们 的 饭菜 。 “ 好香 的 菜 干 ,—— 听到 了 风声 了 么 ? ” 赵 七爷 站 在 七斤 的 后面 七斤 嫂 的 对面 说 。 “ 皇帝 坐 了 龙庭 了 。 ” 七斤 说 。 七斤 嫂 看着 七爷 的 脸 , 竭力 陪笑 道 ,“ 皇帝 已经 坐 了 龙庭 , 几时 皇恩 大赦 呢 ? ”   “ 皇恩 大赦 ? —— 大赦 是 慢慢 的 总要 大赦 罢 。 ” 七爷 说 到 这里 , 声色 忽然 严厉 起来 ,“ 但是 你家 七斤 的 辫子 呢 , 辫子 ? 这倒 是 要紧 的 事 。 你们 知道 : 长毛 时候 , 留发 不留 头 , 留头 不留 发 ,……”    七斤 和 他 的 女人 没有 读过 书 , 不 很 懂得 这 古典 的 奥妙 , 但 觉得 有 学问 的 七爷 这么 说 , 事情 自然 非常 重大 , 无可挽回 , 便 仿佛 受 了 死刑 宣告 似的 , 耳朵 里 嗡 的 一声 , 再也 说不出 一句 话 。 “ 一代 不如 一代 ,——” 九斤 老太 正在 不平 , 趁 这 机会 , 便 对 赵 七爷 说 ,“ 现在 的 长毛 , 只是 剪 人家 的 辫子 , 僧不僧 , 道 不道 的 。 从前 的 长毛 , 这样 的 么 ? 我活 到 七十九岁 了 , 活够 了 。 从前 的 长毛 是 —— 整匹 的 红 缎子 裹头 , 拖下去 , 拖下去 , 一直 拖 到 脚跟 ; 王爷 是 黄 缎子 , 拖下去 , 黄 缎子 ; 红 缎子 , 黄 缎子 ,—— 我 活够 了 , 七十九岁 了 。 ”    七斤 嫂站 起身 , 自言自语 的 说 ,“ 这 怎么 好 呢 ? 这样 的 一班 老小 , 都 靠 他 养活 的 人 ,……”    赵 七爷 摇头 道 ,“ 那 也 没法 。 没有 辫子 , 该当何罪 , 书上 都 一条 一条 明明白白 写 着 的 。 不管 他 家里 有些 什么 人 。 ”    七斤 嫂 听到 书上 写 着 , 可 真是 完全 绝望 了 ; 自己 急得 没法 , 便 忽然 又 恨 到 七斤 。 伊用 筷子 指着 他 的 鼻尖 说 ,“ 这 死尸 自作自受 ! 造反 的 时候 , 我 本来 说 , 不要 撑船 了 , 不要 上城 了 。 他 偏要 死 进城 去 , 滚 进城 去 , 进城 便 被 人 剪 去 了 辫子 。 从前 是 绢 光 乌黑 的 辫子 , 现在 弄 得 僧 不 僧道 不道 的 。 这 囚徒 自作自受 , 带累 了 我们 又 怎么 说 呢 ? 这活 死尸 的 囚徒 ……”    村 人 看见 赵 七爷 到 村 , 都 赶紧 吃完饭 , 聚在 七斤 家 饭桌 的 周围 。 七斤 自己 知道 是 出场 人物 , 被 女人 当 大众 这样 辱骂 , 很 不雅观 , 便 只得 抬起 头 , 慢慢 地 说道 :   “ 你 今天 说 现成话 , 那时 你 ……”   “ 你 这活 死尸 的 囚徒 ……”    看客 中间 , 八一 嫂是 心肠 最好 的 人 , 抱 着 伊 的 两周岁 的 遗腹子 , 正在 七斤 嫂 身边 看热闹 ; 这时 过意不去 , 连忙 解劝 说 ,“ 七斤 嫂 , 算了 罢 。 人 不是 神仙 , 谁 知道 未来 事 呢 ? 便是 七斤 嫂 , 那时 不 也 说 , 没有 辫子 倒 也 没有 什么 丑 么 ? 况且 衙门 里 的 大老爷 也 还 没有 告示 ,……”    七斤 嫂 没有 听 完 , 两个 耳朵 早 通红 了 ; 便 将 筷子 转过 向来 , 指着 八一 嫂 的 鼻子 , 说 ,“ 阿 呀 , 这是 什么 话 呵 ! 八一 嫂 , 我 自己 看来 倒 还是 一个 人 , 会 说出 这样 昏诞 胡涂 话 么 ? 那时 我 是 , 整整 哭 了 三天 , 谁 都 看见 ; 连 六斤 这 小鬼 也 都 哭 ,……” 六斤 刚 吃 完 一大 碗饭 , 拿 了 空碗 , 伸手 去 嚷 着 要 添 。 七斤 嫂正 没好气 , 便用 筷子 在 伊 的 双丫角 中间 , 直 扎下去 , 大 喝道 ,“ 谁 要 你 来 多嘴 ! 你 这 偷汉 的 小 寡妇 ! ”    扑 的 一声 , 六斤 手里 的 空碗 落 在 地上 了 , 恰巧 又 碰 着 一块 砖角 , 立刻 破 成 一个 很大 的 缺口 。 七斤 直跳 起来 , 捡起 破碗 , 合 上 检查 一回 , 也 喝道 ,“ 入娘 的 ! ” 一巴掌 打倒 了 六斤 。 六斤 躺 着 哭 , 九斤 老太 拉 了 伊 的 手 , 连 说 着 “ 一代 不如 一代 ”, 一同 走 了 。 八一 嫂 也 发怒 , 大声 说 ,“ 七斤 嫂 , 你 ‘ 恨 棒打 人 '……”    赵 七爷 本来 是 笑 着 旁观 的 ; 但 自从 八一 嫂说 了 “ 衙门 里 的 大老爷 没有 告示 ” 这话 以后 , 却 有些 生气 了 。 这时 他 已经 绕出 桌旁 , 接着 说 ,“‘ 恨 棒打 人 ', 算 什么 呢 。 大兵 是 就要 到 的 。 你 可 知道 , 这回 保驾 的 是 张大帅 ⑷, 张大帅 就是 燕人 张翼德 的 后代 , 他 一支 丈八蛇矛 , 就 有 万夫不当之勇 , 谁 能 抵挡 他 ,” 他 两手 同时 捏起 空拳 , 仿佛 握 着 无形 的 蛇 矛 模样 , 向 八一 嫂 抢进 几步 道 ,“ 你 能 抵挡 他 么 ! ”    八一 嫂 正气 得 抱 着 孩子 发抖 , 忽然 见 赵 七爷 满脸 油汗 , 瞪 着眼 , 准对 伊 冲过来 , 便 十分 害怕 , 不敢 说完 话 , 回身 走 了 。 赵 七爷 也 跟着 走 去 , 众人 一面 怪 八一 嫂多事 , 一面 让 开路 , 几个 剪过 辫子 重新 留起 的 便 赶快 躲 在 人丛 后面 , 怕 他 看见 。 赵 七爷 也 不 细心 察访 , 通过 人丛 , 忽然 转入 乌桕树 后 , 说道 “ 你 能 抵挡 他 么 ! ” 跨上 独木桥 , 扬长 去 了 。 村 人们 呆呆 站 着 , 心里 计算 , 都 觉得 自己 确乎 抵不住 张翼德 , 因此 也 决定 七斤 便 要 没有 性命 。 七斤 既然 犯 了 皇法 , 想起 他 往常 对人 谈论 城中 的 新闻 的 时候 , 就 不该 含着 长 烟管 显出 那般 骄傲 模样 , 所以 对 七斤 的 犯法 , 也 觉得 有些 畅快 。 他们 也 仿佛 想 发些 议论 , 却 又 觉得 没有 什么 议论 可 发 。 嗡嗡 的 一阵 乱 嚷 , 蚊子 都 撞 过 赤膊 身子 , 闯到 乌桕树 下去 做市 ; 他们 也 就 慢慢 地 走散 回家 , 关上门 去 睡觉 。 七斤 嫂 咕哝 着 , 也 收 了 家伙 和 桌子 矮凳 回家 , 关上门 睡觉 了 。 七斤 将 破碗 拿 回家 里 , 坐在 门槛 上 吸烟 ; 但 非常 忧愁 , 忘却 了 吸烟 , 象牙 嘴 六尺 多长 湘妃竹 烟管 的 白铜 斗里 的 火光 , 渐渐 发黑 了 。 他 心里 但 觉得 事情 似乎 十分 危急 , 也 想想 些 方法 , 想些 计画 , 但 总是 非常 模糊 , 贯穿 不得 :“ 辫子 呢 辫子 ? 丈八蛇矛 。 一代 不如 一代 ! 皇帝 坐 龙庭 。 破 的 碗 须 得 上城 去 钉好 。 谁 能 抵挡 他 ? 书上 一条 一条 写 着 。 入娘 的 ! ……”    第二日 清晨 , 七斤 依旧 从鲁镇 撑 航船 进城 , 傍晚 回到 鲁镇 , 又 拿 着 六尺 多长 的 湘妃竹 烟管 和 一个 饭碗 回村 。 他 在 晚饭 席上 , 对 九斤 老太 说 , 这碗 是 在 城内 钉合 的 , 因为 缺口 大 , 所以 要 十六个 铜钉 , 三文 一个 , 一总用 了 四十八 文 小钱 。 九斤 老太 很 不 高兴 的 说 ,“ 一代 不如 一代 , 我 是 活够 了 。 三文 钱 一个 钉 ; 从前 的 钉 , 这样 的 么 ? 从前 的 钉 是 …… 我活 了 七十九岁 了 ,——”    此后 七斤 虽然 是 照例 日日 进城 , 但 家景 总 有些 黯淡 , 村 人 大抵 回避 着 , 不再 来 听 他 从 城内 得来 的 新闻 。 七斤 嫂 也 没有 好 声气 , 还 时常 叫 他 “ 囚徒 ”。 过 了 十多日 , 七斤 从 城内 回家 , 看见 他 的 女人 非常高兴 , 问 他 说 ,“ 你 在 城里 可 听到 些 什么 ? ”   “ 没有 听到 些 什么 。 ”   “ 皇帝 坐 了 龙庭 没有 呢 ? ”   “ 他们 没有 说 。 ”   “ 咸亨 酒店 里 也 没有 人 说 么 ? ”   “ 也 没人 说 。 ”   “ 我 想 皇帝 一定 是 不 坐 龙庭 了 。 我 今天 走过 赵 七爷 的 店 前 , 看见 他 又 坐 着 念书 了 , 辫子 又 盘 在 顶上 了 , 也 没有 穿 长衫 。 ”   “…………”   “ 你 想 , 不 坐 龙庭 了 罢 ? ”   “ 我 想 , 不 坐 了 罢 。 ”    现在 的 七斤 , 是 七斤 嫂和村 人 又 都 早 给 他 相当 的 尊敬 , 相当 的 待遇 了 。 到 夏天 , 他们 仍旧 在 自 家门口 的 土 场上 吃饭 ; 大家 见 了 , 都 笑嘻嘻 的 招呼 。 九斤 老太 早已 做过 八十 大寿 , 仍然 不平 而且 健康 。 六斤 的 双丫角 , 已经 变成 一支 大 辫子 了 ; 伊 虽然 新近 裹脚 , 却 还 能 帮同 七斤 嫂 做事 , 捧 着 十八个 铜钉 ⑸ 的 饭碗 , 在 土 场上 一瘸一拐 的 往来 。

一九二 ○ 年 十月 。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