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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呐喊》"Call to Arms" by Lu Xun, 白光

白光

陈士成 看过 县考 的 榜 , 回到 家里 的 时候 , 已经 是 下午 了 。 他 去 得 本 很早 , 一见 榜 , 便 先 在 这 上面 寻 陈字 。 陈字 也 不少 , 似乎 也 都 争先恐后 的 跳进 他 眼睛 里 来 , 然而 接着 的 却 全 不是 士成 这 两个 字 。 他 于是 重新 再 在 十二 张榜 的 圆图 ⑵ 里 细细地 搜寻 , 看 的 人全 已散 尽 了 , 而 陈士成 在 榜 上 终于 没有 见 , 单站 在 试院 的 照壁 的 面前 。 凉风 虽然 拂拂 的 吹动 他 斑白 的 短发 , 初冬 的 太阳 却 还是 很 温和 的 来 晒 他 。 但 他 似乎 被 太阳 晒 得 头晕 了 , 脸色 越加 变成 灰白 , 从 劳乏 的 红肿 的 两 眼里 , 发出 古怪 的 闪光 。 这时 他 其实 早已 不 看到 什么 墙上 的 榜文 了 , 只见 有 许多 乌黑 的 圆圈 , 在 眼前 泛泛 的 游走 。 隽 了 秀才 , 上 省去 乡试 , 一径 联捷 上去 ,…… 绅士 们 既然 千方百计 的 来 攀亲 , 人们 又 都 像 看见 神明 似的 敬畏 , 深悔 先前 的 轻薄 , 发昏 ,…… 赶走 了 租住 在 自己 破 宅门 里 的 杂姓 —— 那 是 不 劳说 赶 , 自己 就 搬 的 ,—— 屋宇 全新 了 , 门口 是 旗竿 和 扁额 ,…… 要 清高 可以 做 京官 , 否则 不如 谋 外放 。 …… 他 平日 安排 停当 的 前程 , 这时候 又 像 受潮 的 糖 塔 一般 , 刹时 倒塌 , 只 剩下 一堆 碎片 了 。 他 不 自觉 的 旋转 了 觉得 涣散 了 身躯 , 惘惘 的 走向 归家 的 路 。 他 刚 到 自己 的 房门口 , 七个 学童 便 一齐 放开 喉咙 , 吱 的 念起 书来 。 他 大吃一惊 , 耳朵 边 似乎 敲 了 一声 磬 , 只见 七个 头 拖 了 小辫子 在 眼前 幌 , 幌 得 满房 , 黑 圈子 也 夹 着 跳舞 。 他 坐下 了 , 他们 送上 晚课 来 , 脸上 都 显出 小觑 他 的 神色 。 “ 回去 罢 。 ” 他 迟疑 了 片时 , 这才 悲惨 的 说 。 他们 胡乱 的 包 了 书包 , 挟着 , 一溜烟 跑 走 了 。 陈士成 还 看见 许多 小头 夹 着 黑 圆圈 在 眼前 跳舞 , 有时 杂乱 , 有时 也 摆成 异样 的 阵图 , 然而 渐渐 的 减少 了 , 模胡 了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大吃一惊 , 直跳 起来 , 分明 就 在 耳边 的话 , 回过 头去 却 并 没有 什么 人 , 仿佛 又 听 得 嗡 的 敲 了 一声 磬 , 自己 的 嘴 也 说道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忽而 举起 一只 手来 , 屈指 计数 着想 , 十一 , 十三 回 , 连 今年 是 十六 回 , 竟 没有 一个 考官 懂得 文章 , 有眼无珠 , 也 是 可怜 的 事 , 便 不由 嘻嘻 的 失 了 笑 。 然而 他 愤然 了 , 蓦地 从 书包 布 底下 抽出 誊 真的 制艺 和 试帖 ⑶ 来 , 拿 着 往外 走 , 刚近 房门 , 却 看见 满眼 都 明亮 , 连 一群 鸡 也 正在 笑 他 , 便 禁不住 心头 突突 的 狂 跳 , 只好 缩回 里面 了 。 他 又 就 了 坐 , 眼光 格外 的 闪烁 ; 他 目睹 着 许多 东西 , 然而 很模 胡 ,—— 是 倒塌 了 的 糖 塔 一般 的 前程 躺 在 他 面前 , 这 前程 又 只是 广大 起来 , 阻住 了 他 的 一切 路 。 别家 的 炊烟 早 消歇 了 , 碗筷 也 洗过 了 , 而 陈士成 还 不 去 做饭 。 寓 在 这里 的 杂姓 是 知道 老例 的 , 凡 遇到 县考 的 年头 , 看见 发榜 后 的 这样 的 眼光 , 不如 及早 关了门 , 不要 多 管事 。 最先 就 绝 了 人声 , 接着 是 陆续 的 熄 了 灯火 , 独有 月亮 , 却 缓缓的 出现 在 寒夜 的 空中 。 空中 青碧到 如 一片 海 , 略 有些 浮云 , 仿佛 有 谁 将 粉笔 洗 在 笔洗 里 似的 摇曳 。 月亮 对 着 陈士成 注下 寒冷 的 光波 来 , 当初 也 不过 像是 一面 新磨 的 铁镜 罢了 , 而 这镜 却 诡秘 的 照透 了 陈士成 的 全身 , 就 在 他 身上 映出 铁 的 月亮 的 影 。 他 还 在 房外 的 院子 里 徘徊 , 眼里 颇 清静 了 , 四近 也 寂静 。 但 这 寂静 忽 又 无端 的 纷扰 起来 , 他 耳边 又 确凿 听到 急促 的 低声 说 : “ 左弯右 弯 ……” 他耸然 了 , 倾耳 听时 , 那 声音 却 又 提高 的 复述 道 : “ 右弯 ! ” 他 记得 了 。 这 院子 , 是 他家 还 未 如此 雕零 的 时候 , 一到 夏天 的 夜间 , 夜夜 和 他 的 祖母 在 此 纳凉 的 院子 。 那时 他 不过 十岁 有 零 的 孩子 , 躺 在 竹榻 上 , 祖母 便 坐在 榻 旁边 , 讲 给 他 有趣 的 故事 听 。 伊说 是 曾经 听得 伊 的 祖母 说 , 陈氏 的 祖宗 是 巨富 的 , 这 屋子 便是 祖基 , 祖宗 埋着 无数 的 银子 , 有福气 的 子孙 一定 会 得到 的 罢 , 然而 至今 还 没有 现 。 至于 处所 , 那 是 藏 在 一个 谜语 的 中间 : “ 左弯右 弯 , 前 走 后 走 , 量 金量 银 不论 斗 。 ” 对于 这 谜语 , 陈士成 便 在 平时 , 本 也 常常 暗地里 加以 揣测 的 , 可惜 大抵 刚 以为 可以 通 , 却 又 立刻 觉得 不合 了 。 有 一回 , 他 确有 把握 , 知道 这 是 在 租给 唐家 的 房 底下 的 了 , 然而 总 没有 前去 发掘 的 勇气 ; 过 了 几时 , 可 又 觉得 太 不 相像 了 。 至于 他 自己 房子 里 的 几个 掘 过 的 旧 痕迹 , 那 却 全是 先前 几回 下 第 以后 的 发 了 怔忡 的 举动 , 后来 自己 一 看到 , 也 还 感到 惭愧 而且 羞 人 。 但 今天 铁 的 光罩 住 了 陈士成 , 又 软软 的 来 劝 他 了 , 他 或者 偶一 迟疑 , 便 给 他 正经 的 证明 , 又 加上 阴森 的 摧 逼 , 使 他 不得不 又 向 自己 的 房里 转过 眼光 去 。 白光 如一 柄 白 团扇 , 摇摇摆摆 的 闪起 在 他 房里 了 。 “ 也 终于 在 这里 ! ” 他 说 着 , 狮子 似的 赶快 走进 那 房里 去 , 但 跨进 里面 的 时候 , 便 不见 了 白光 的 影踪 , 只有 莽 苍苍 的 一间 旧房 , 和 几个 破 书桌 都 没 在 昏暗 里 。 他 爽然 的 站 着 , 慢慢 的 再 定睛 , 然而 白光 却 分明 的 又 起来 了 , 这回 更 广大 , 比 硫黄 火 更 白净 , 比朝雾 更 霏 微 , 而且 便 在 靠 东墙 的 一张 书桌下 。 陈士成 狮子 似的 奔到 门 后边 , 伸手 去 摸 锄头 , 撞 着 一条 黑影 。 他 不知 怎 的 有些 怕 了 , 张惶 的 点 了 灯 , 看 锄头 无非 倚 着 。 他 移开 桌子 , 用 锄头 一气 掘起 四块 大 方砖 , 蹲身 一看 , 照例 是 黄澄澄 的 细沙 , 揎 了 袖 爬开 细沙 , 便 露出 下面 的 黑土 来 。 他 极 小心 的 , 幽静 的 , 一 锄 一 锄 往 下掘 , 然而 深夜 究竟 太 寂静 了 , 尖铁触 土 的 声音 , 总是 钝 重 的 不肯 瞒 人 的 发响 。 土坑 深 到 二尺 多 了 , 并 不见 有瓮口 , 陈士 成正 心焦 , 一声 脆响 , 颇 震得 手腕 痛 , 锄尖 碰到 什么 坚硬 的 东西 了 ; 他 急忙 抛下 锄头 , 摸索 着 看时 , 一块 大 方砖 在 下面 。 他 的 心抖 得 很 利害 , 聚精会神 的 挖起 那 方砖 来 , 下面 也 满 是 先前 一样 的 黑土 , 爬松 了 许多 土 , 下面 似乎 还 无穷 。 但 忽而 又触 着 坚硬 的 小东西 了 , 圆 的 , 大约 是 一个 锈 铜钱 ; 此外 也 还有 几片 破碎 的 磁片 。 陈士成 心里 仿佛 觉得 空虚 了 , 浑身 流汗 , 急躁 的 只 爬 搔 ; 这 其间 , 心在 空中 一 抖动 , 又触 着 一种 古怪 的 小东西 了 , 这 似乎 约略 有些 马掌 形 的 , 但 触手 很 松脆 。 他 又 聚精会神 的 挖起 那 东西 来 , 谨慎 的 撮 着 , 就 灯光 下 仔细 看时 , 那 东西 斑斑 剥剥 的 像是 烂 骨头 , 上面 还 带 着 一排 零落 不全 的 牙齿 。 他 已经 误到 这许 是 下巴 骨 了 , 而 那 下巴 骨 也 便 在 他 手里 索索 的 动弹 起来 , 而且 笑吟吟 的 显出 笑影 , 终于 听得 他 开口 道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栗然 的 发 了 大冷 , 同时 也 放 了 手 , 下巴 骨 轻飘飘 的 回到 坑底 里 不 多久 , 他 也 就 逃到 院子 里 了 。 他 偷看 房 里面 , 灯火 如此 辉煌 , 下巴 骨 如此 嘲笑 , 异乎寻常 的 怕人 , 便 再 不敢 向 那边 看 。 他 躲 在 远处 的 檐下 的 阴影 里 , 觉得 较为 安全 了 ; 但 在 这 平安 中 , 忽而 耳朵 边 又 听 得 窃窃 的 低声 说 : “ 这里 没有 …… 到 山里 去 ……” 陈士成 似乎 记得 白天 在 街上 也 曾 听 得 有人 说 这种 话 , 他 不待 再 听 完 , 已经 恍然大悟 了 。 他 突然 仰面 向天 , 月亮 已向西 高峰 这方面 隐去 , 远想 离城 三十五里 的 西 高峰 正在 眼前 , 朝 笏 ⑷ 一般 黑 魆 魆 的 挺立 着 , 周围 便 放出 浩大 闪烁 的 白光 来 。 而且 这 白光 又 远远 的 就 在 前面 了 。 “ 是 的 , 到 山里 去 ! ” 他 决定 的 想 , 惨然 的 奔 出去 了 。 几回 的 开门 之后 , 门 里面 便 再 不闻 一些 声息 。 灯火 结了 大 灯花 照着 空屋 和 坑洞 , 毕毕 剥 剥 的 炸 了 几声 之后 , 便 渐渐 的 缩小 以至于 无有 , 那 是 残油 已经 烧尽 了 。 “ 开 城门 来 ……” 含着 大 希望 的 恐怖 的 悲声 , 游丝 似的 在 西关 门前 的 黎明 中 , 战战兢兢 的 叫喊 。 第二天 的 日 中 , 有人 在 离 西门 十五里 的 万流 湖里 看见 一个 浮尸 , 当即 传扬 开去 , 终于 传到 地保 的 耳朵 里 了 , 便 叫 乡下人 捞 将 上来 。 那 是 一个 男尸 , 五十多岁 ,“ 身中面 白 无须 ”, 浑身 也 没有 什么 衣裤 。 或者说 这 就是 陈士成 。 但 邻居 懒得 去 看 , 也 并 无 尸亲 认领 , 于是 经县 委员 相验 之后 , 便 由 地保 埋 了 。 至于 死因 , 那 当然 是 没有 问题 的 , 剥取 死尸 的 衣服 本来 是 常有 的 事 , 够不上 疑心 到 谋害 去 : 而且 仵作 也 证明 是 生前 的 落水 , 因为 他 确凿 曾 在 水底 里 挣命 , 所以 十个 指甲 里 都 满 嵌 着 河底 泥 。

一九二二年 六月 。


白光

陈士成 看过 县考 的 榜 , 回到 家里 的 时候 , 已经 是 下午 了 。 他 去 得 本 很早 , 一见 榜 , 便 先 在 这 上面 寻 陈字 。 陈字 也 不少 , 似乎 也 都 争先恐后 的 跳进 他 眼睛 里 来 , 然而 接着 的 却 全 不是 士成 这 两个 字 。 他 于是 重新 再 在 十二 张榜 的 圆图 ⑵ 里 细细地 搜寻 , 看 的 人全 已散 尽 了 , 而 陈士成 在 榜 上 终于 没有 见 , 单站 在 试院 的 照壁 的 面前 。 凉风 虽然 拂拂 的 吹动 他 斑白 的 短发 , 初冬 的 太阳 却 还是 很 温和 的 来 晒 他 。 但 他 似乎 被 太阳 晒 得 头晕 了 , 脸色 越加 变成 灰白 , 从 劳乏 的 红肿 的 两 眼里 , 发出 古怪 的 闪光 。 这时 他 其实 早已 不 看到 什么 墙上 的 榜文 了 , 只见 有 许多 乌黑 的 圆圈 , 在 眼前 泛泛 的 游走 。 At this time, he actually didn't see any posters on the wall for a long time, and only saw many black circles wandering around in front of his eyes. 隽 了 秀才 , 上 省去 乡试 , 一径 联捷 上去 ,…… 绅士 们 既然 千方百计 的 来 攀亲 , 人们 又 都 像 看见 神明 似的 敬畏 , 深悔 先前 的 轻薄 , 发昏 ,…… 赶走 了 租住 在 自己 破 宅门 里 的 杂姓 —— 那 是 不 劳说 赶 , 自己 就 搬 的 ,—— 屋宇 全新 了 , 门口 是 旗竿 和 扁额 ,…… 要 清高 可以 做 京官 , 否则 不如 谋 外放 。 …… 他 平日 安排 停当 的 前程 , 这时候 又 像 受潮 的 糖 塔 一般 , 刹时 倒塌 , 只 剩下 一堆 碎片 了 。 他 不 自觉 的 旋转 了 觉得 涣散 了 身躯 , 惘惘 的 走向 归家 的 路 。 他 刚 到 自己 的 房门口 , 七个 学童 便 一齐 放开 喉咙 , 吱 的 念起 书来 。 他 大吃一惊 , 耳朵 边 似乎 敲 了 一声 磬 , 只见 七个 头 拖 了 小辫子 在 眼前 幌 , 幌 得 满房 , 黑 圈子 也 夹 着 跳舞 。 他 坐下 了 , 他们 送上 晚课 来 , 脸上 都 显出 小觑 他 的 神色 。 “ 回去 罢 。 ” 他 迟疑 了 片时 , 这才 悲惨 的 说 。 他们 胡乱 的 包 了 书包 , 挟着 , 一溜烟 跑 走 了 。 陈士成 还 看见 许多 小头 夹 着 黑 圆圈 在 眼前 跳舞 , 有时 杂乱 , 有时 也 摆成 异样 的 阵图 , 然而 渐渐 的 减少 了 , 模胡 了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大吃一惊 , 直跳 起来 , 分明 就 在 耳边 的话 , 回过 头去 却 并 没有 什么 人 , 仿佛 又 听 得 嗡 的 敲 了 一声 磬 , 自己 的 嘴 也 说道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忽而 举起 一只 手来 , 屈指 计数 着想 , 十一 , 十三 回 , 连 今年 是 十六 回 , 竟 没有 一个 考官 懂得 文章 , 有眼无珠 , 也 是 可怜 的 事 , 便 不由 嘻嘻 的 失 了 笑 。 然而 他 愤然 了 , 蓦地 从 书包 布 底下 抽出 誊 真的 制艺 和 试帖 ⑶ 来 , 拿 着 往外 走 , 刚近 房门 , 却 看见 满眼 都 明亮 , 连 一群 鸡 也 正在 笑 他 , 便 禁不住 心头 突突 的 狂 跳 , 只好 缩回 里面 了 。 他 又 就 了 坐 , 眼光 格外 的 闪烁 ; 他 目睹 着 许多 东西 , 然而 很模 胡 ,—— 是 倒塌 了 的 糖 塔 一般 的 前程 躺 在 他 面前 , 这 前程 又 只是 广大 起来 , 阻住 了 他 的 一切 路 。 别家 的 炊烟 早 消歇 了 , 碗筷 也 洗过 了 , 而 陈士成 还 不 去 做饭 。 寓 在 这里 的 杂姓 是 知道 老例 的 , 凡 遇到 县考 的 年头 , 看见 发榜 后 的 这样 的 眼光 , 不如 及早 关了门 , 不要 多 管事 。 最先 就 绝 了 人声 , 接着 是 陆续 的 熄 了 灯火 , 独有 月亮 , 却 缓缓的 出现 在 寒夜 的 空中 。 空中 青碧到 如 一片 海 , 略 有些 浮云 , 仿佛 有 谁 将 粉笔 洗 在 笔洗 里 似的 摇曳 。 月亮 对 着 陈士成 注下 寒冷 的 光波 来 , 当初 也 不过 像是 一面 新磨 的 铁镜 罢了 , 而 这镜 却 诡秘 的 照透 了 陈士成 的 全身 , 就 在 他 身上 映出 铁 的 月亮 的 影 。 他 还 在 房外 的 院子 里 徘徊 , 眼里 颇 清静 了 , 四近 也 寂静 。 但 这 寂静 忽 又 无端 的 纷扰 起来 , 他 耳边 又 确凿 听到 急促 的 低声 说 :   “ 左弯右 弯 ……”    他耸然 了 , 倾耳 听时 , 那 声音 却 又 提高 的 复述 道 :   “ 右弯 ! ”    他 记得 了 。 这 院子 , 是 他家 还 未 如此 雕零 的 时候 , 一到 夏天 的 夜间 , 夜夜 和 他 的 祖母 在 此 纳凉 的 院子 。 那时 他 不过 十岁 有 零 的 孩子 , 躺 在 竹榻 上 , 祖母 便 坐在 榻 旁边 , 讲 给 他 有趣 的 故事 听 。 伊说 是 曾经 听得 伊 的 祖母 说 , 陈氏 的 祖宗 是 巨富 的 , 这 屋子 便是 祖基 , 祖宗 埋着 无数 的 银子 , 有福气 的 子孙 一定 会 得到 的 罢 , 然而 至今 还 没有 现 。 至于 处所 , 那 是 藏 在 一个 谜语 的 中间 :   “ 左弯右 弯 , 前 走 后 走 , 量 金量 银 不论 斗 。 ”    对于 这 谜语 , 陈士成 便 在 平时 , 本 也 常常 暗地里 加以 揣测 的 , 可惜 大抵 刚 以为 可以 通 , 却 又 立刻 觉得 不合 了 。 有 一回 , 他 确有 把握 , 知道 这 是 在 租给 唐家 的 房 底下 的 了 , 然而 总 没有 前去 发掘 的 勇气 ; 过 了 几时 , 可 又 觉得 太 不 相像 了 。 至于 他 自己 房子 里 的 几个 掘 过 的 旧 痕迹 , 那 却 全是 先前 几回 下 第 以后 的 发 了 怔忡 的 举动 , 后来 自己 一 看到 , 也 还 感到 惭愧 而且 羞 人 。 但 今天 铁 的 光罩 住 了 陈士成 , 又 软软 的 来 劝 他 了 , 他 或者 偶一 迟疑 , 便 给 他 正经 的 证明 , 又 加上 阴森 的 摧 逼 , 使 他 不得不 又 向 自己 的 房里 转过 眼光 去 。 白光 如一 柄 白 团扇 , 摇摇摆摆 的 闪起 在 他 房里 了 。 “ 也 终于 在 这里 ! ”    他 说 着 , 狮子 似的 赶快 走进 那 房里 去 , 但 跨进 里面 的 时候 , 便 不见 了 白光 的 影踪 , 只有 莽 苍苍 的 一间 旧房 , 和 几个 破 书桌 都 没 在 昏暗 里 。 他 爽然 的 站 着 , 慢慢 的 再 定睛 , 然而 白光 却 分明 的 又 起来 了 , 这回 更 广大 , 比 硫黄 火 更 白净 , 比朝雾 更 霏 微 , 而且 便 在 靠 东墙 的 一张 书桌下 。 陈士成 狮子 似的 奔到 门 后边 , 伸手 去 摸 锄头 , 撞 着 一条 黑影 。 他 不知 怎 的 有些 怕 了 , 张惶 的 点 了 灯 , 看 锄头 无非 倚 着 。 他 移开 桌子 , 用 锄头 一气 掘起 四块 大 方砖 , 蹲身 一看 , 照例 是 黄澄澄 的 细沙 , 揎 了 袖 爬开 细沙 , 便 露出 下面 的 黑土 来 。 他 极 小心 的 , 幽静 的 , 一 锄 一 锄 往 下掘 , 然而 深夜 究竟 太 寂静 了 , 尖铁触 土 的 声音 , 总是 钝 重 的 不肯 瞒 人 的 发响 。 土坑 深 到 二尺 多 了 , 并 不见 有瓮口 , 陈士 成正 心焦 , 一声 脆响 , 颇 震得 手腕 痛 , 锄尖 碰到 什么 坚硬 的 东西 了 ; 他 急忙 抛下 锄头 , 摸索 着 看时 , 一块 大 方砖 在 下面 。 他 的 心抖 得 很 利害 , 聚精会神 的 挖起 那 方砖 来 , 下面 也 满 是 先前 一样 的 黑土 , 爬松 了 许多 土 , 下面 似乎 还 无穷 。 但 忽而 又触 着 坚硬 的 小东西 了 , 圆 的 , 大约 是 一个 锈 铜钱 ; 此外 也 还有 几片 破碎 的 磁片 。 陈士成 心里 仿佛 觉得 空虚 了 , 浑身 流汗 , 急躁 的 只 爬 搔 ; 这 其间 , 心在 空中 一 抖动 , 又触 着 一种 古怪 的 小东西 了 , 这 似乎 约略 有些 马掌 形 的 , 但 触手 很 松脆 。 他 又 聚精会神 的 挖起 那 东西 来 , 谨慎 的 撮 着 , 就 灯光 下 仔细 看时 , 那 东西 斑斑 剥剥 的 像是 烂 骨头 , 上面 还 带 着 一排 零落 不全 的 牙齿 。 他 已经 误到 这许 是 下巴 骨 了 , 而 那 下巴 骨 也 便 在 他 手里 索索 的 动弹 起来 , 而且 笑吟吟 的 显出 笑影 , 终于 听得 他 开口 道 :   “ 这回 又 完 了 ! ”    他 栗然 的 发 了 大冷 , 同时 也 放 了 手 , 下巴 骨 轻飘飘 的 回到 坑底 里 不 多久 , 他 也 就 逃到 院子 里 了 。 他 偷看 房 里面 , 灯火 如此 辉煌 , 下巴 骨 如此 嘲笑 , 异乎寻常 的 怕人 , 便 再 不敢 向 那边 看 。 他 躲 在 远处 的 檐下 的 阴影 里 , 觉得 较为 安全 了 ; 但 在 这 平安 中 , 忽而 耳朵 边 又 听 得 窃窃 的 低声 说 :   “ 这里 没有 …… 到 山里 去 ……”    陈士成 似乎 记得 白天 在 街上 也 曾 听 得 有人 说 这种 话 , 他 不待 再 听 完 , 已经 恍然大悟 了 。 他 突然 仰面 向天 , 月亮 已向西 高峰 这方面 隐去 , 远想 离城 三十五里 的 西 高峰 正在 眼前 , 朝 笏 ⑷ 一般 黑 魆 魆 的 挺立 着 , 周围 便 放出 浩大 闪烁 的 白光 来 。 而且 这 白光 又 远远 的 就 在 前面 了 。 “ 是 的 , 到 山里 去 ! ”    他 决定 的 想 , 惨然 的 奔 出去 了 。 几回 的 开门 之后 , 门 里面 便 再 不闻 一些 声息 。 灯火 结了 大 灯花 照着 空屋 和 坑洞 , 毕毕 剥 剥 的 炸 了 几声 之后 , 便 渐渐 的 缩小 以至于 无有 , 那 是 残油 已经 烧尽 了 。 “ 开 城门 来 ……”    含着 大 希望 的 恐怖 的 悲声 , 游丝 似的 在 西关 门前 的 黎明 中 , 战战兢兢 的 叫喊 。 第二天 的 日 中 , 有人 在 离 西门 十五里 的 万流 湖里 看见 一个 浮尸 , 当即 传扬 开去 , 终于 传到 地保 的 耳朵 里 了 , 便 叫 乡下人 捞 将 上来 。 那 是 一个 男尸 , 五十多岁 ,“ 身中面 白 无须 ”, 浑身 也 没有 什么 衣裤 。 或者说 这 就是 陈士成 。 但 邻居 懒得 去 看 , 也 并 无 尸亲 认领 , 于是 经县 委员 相验 之后 , 便 由 地保 埋 了 。 至于 死因 , 那 当然 是 没有 问题 的 , 剥取 死尸 的 衣服 本来 是 常有 的 事 , 够不上 疑心 到 谋害 去 : 而且 仵作 也 证明 是 生前 的 落水 , 因为 他 确凿 曾 在 水底 里 挣命 , 所以 十个 指甲 里 都 满 嵌 着 河底 泥 。

一九二二年 六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