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e use cookies to help make LingQ better. By visiting the site, you agree to our cookie policy.


image

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一章 (3) / 第二章 (1)

第一章 (3) / 第二章 (1)

方鸿渐 给 鲍 小姐 一眼 看 得 自尊心 像 泄 尽气 的 橡皮 车胎 。 晚饭 后 , 鲍 小姐 和 苏 小姐 异常 亲热 , 勾 着手 寸步不离 。 他全 志气 , 跟上 甲板 , 看 她们 有说有笑 , 不容 许 自己 插口 , 把 话 压扁 了 都 挤 不 进去 ; 自觉 没趣 丢脸 , 像 赶 在 洋车 后面 的 叫化子 , 跑 了 好些 路 , 没讨 到 一个 小钱 , 要 停下来 却 又 不 甘心 。 鲍 小姐 看 手表 道 :“ 我 要 下去 睡 了 。 明天 天不亮 船 就 靠岸 , 早晨 不能 好好 的 睡 。 今天 不 早睡 , 明天 上岸 的 时候 人 萎靡 没有 精神 , 难看 死 了 。 ” 苏 小姐 道 :“ 你 这 人 就 这样 爱美 , 怕 李先 生还 会 不 爱 你 ! 带 几分 憔悴 , 更教人 疼 呢 ! ” 鲍 小姐 道 :“ 那 是 你 经验之谈 罢 ? -- 好 了 , 明天 到家 了 ! 我 兴奋 得 很 , 只 怕 下去 睡不熟 。 苏 小姐 , 咱们 下去 罢 , 到 舱 里 舒舒服服 地 躺 着 讲话 。 ” 对鸿渐 一 点头 , 两人 下去 了 。 鸿渐 气得 心头 火直 冒 , 仿佛 会 把 嘴里 香烟 衔 着 的 一头 都 烧 红 了 。 他 想不出 为什么 鲍 小姐 突然 改变 态度 。 他们 的 关系 就算 这样 了 结了 么 ? 他 在 柏林 大学 , 听过 名闻 日本 的 斯泼 朗格 教授 (Ed Spranger) 的 爱情 ( Eros) 演讲 , 明白 爱情 跟 性欲 一胞 双生 , 类 而 不同 , 性欲 并非 爱情 的 基本 , 爱情 也 不是 性欲 的 升华 。 他 也 看过 爱情 指南 那 一类 的 书 , 知道 有 什么 肉 的 相爱 、 心 的 相爱 种种 分别 。 鲍 小姐 谈不上 心 和 灵魂 。 她 不是 变心 , 因为 她 没有 心 ; 只能 算 日子 久 了 , 肉会 变味 。 反正 自己 并 没 吃亏 , 也许 还 占 了 便宜 , 没 得 什么 可怨 。 方 鸿渐 把 这种 巧妙 的 词句 和 精密 的 计算 来 抚慰 自己 , 可是 失望 、 遭 欺骗 的 情欲 、 被 损伤 的 骄傲 , 都 不肯 平伏 , 像 不倒翁 , 捺 下去 又 竖起 来 , 反而 摇摆 得 利害 。 明天 东方 才 白 , 船 的 速度 减低 , 机器 的 声音 也 换 了 节奏 。 方鸿渐 同舱 的 客人 早 收拾 好 东西 , 鸿渐 还 躺 着 , 想 跟 鲍 小姐 后会无期 , 无论如何 , 要 礼貌 周到 地送 行 。 阿 刘 忽然 进来 , 哭丧着脸 向 他 讨 小费 。 鸿渐 生气 道 :“ 为什么 这时 就 要钱 ? 到 上海 还有 好 几天 呢 。 ” 阿 刘哑声 告诉 , 姓 孙 的 那 几个 人 打牌 , 声音 太闹 , 给法 国 管事 查到 了 , 大吵 其架 , 自己 的 饭碗 也 砸破 了 , 等 会 就 得 卷铺盖 下船 。 鸿渐 听 着 , 暗唤 侥幸 , 便 打发 了 他 。 吃 早饭 饭 今天 下船 的 那 几位 都 垂 丧气 。 孙太太 眼睛 红肿 , 眼眶 似乎 饱和 着 眼泪 , 像 夏天 早晨 花瓣 上 的 露水 , 手指 那么 轻轻 一碰 就 会 掉下来 。 鲍 小姐 瞧见 伺候 吃饭 的 换 了 人 , 问 阿 刘 哪里 去 了 , 没 人 回答 她 。 方鸿渐 问 鲍 小姐 :“ 你 行李 多 , 要 不要 我 送 你 下船 ? ” 鲍 小姐 疏远 地说 :“ 谢谢 你 ! 不用 劳 你 驾 , 李先生 会 上船 来接 我 。 ” 苏 小姐 道 :“ 你 可以 把方 先生 跟 李先生 介绍 介绍 。 ” 方鸿渐 恨不得 把 苏 小姐 瘦 身体 里 每根 骨头 都 捏 为 石灰粉 。 鲍 小姐 也 没理 她 , 喝 了 一杯 牛奶 , 匆匆 起身 , 说 东西 还 没拾 完 。 方鸿渐 顾不得 人家 笑话 , 放下 杯子 跟 出去 。 鲍 小姐 头 也 不 回 , 方鸿渐 唤 她 , 她 不耐烦 地说 :“ 我 忙 着 呢 , 没工夫 跟 你 说话 。 ” 方鸿渐 正 不知 怎样 发脾气 才 好 , 阿 刘 鬼魂 似地 出现 了 , 向 鲍 小姐 要 酒钱 。 鲍 小姐 眼 迸 火星 道 :“ 伺候 吃饭 的 赏钱 , 昨天 早 给 了 。 你 还要 什么 赏 ? 我 房舱 又 不 是 你 管 的 。 ” 阿 刘 不 讲话 , 手向 口袋 里 半天 掏出 来 一只 发钗 , 就是 那天 鲍 小姐 掷 掉 的 , 他 擦 地板 , 三只 只 捡 到 一只 。 鸿渐 本想 骂 阿 刘 , 但 看见 他 郑重其事 地 拿出 这么 一件 法宝 , 忍不住 大笑 。 鲍 小姐 恨 道 :“ 你 还乐 ? 你乐 , 你 给 他 钱 , 我 半个 子儿 没有 ! ” 回身 走 了 。 鸿 渐防 阿 刘 不 甘心 , 见 了 李医生 胡说 , 自认 晦气 , 又 给 他些 钱 。 一个 人上 甲 板 , 闷闷地 看船 靠傍 九龙 码头 。 下船 的 中外 乘客 也 来 了 , 鸿渐 躲 得 老远 , 不 愿意 见 鲍 小姐 。 友 头上 警察 、 脚夫 、 旅馆 的 接客 扰嚷 着 , 还有 一群 人向 船上 挥手 巾 , 做手势 。 鸿渐 想准 有 李医生 在内 , 倒要 仔细 认认 。 好容易 , 扶梯 靠岸 , 进港 手续 完毕 , 接客 的 冲 上船 来 。 鲍 小姐 扑 向 一个半 秃顶 , 戴大 眼镜 的 黑 胖子 怀里 。 这 就 是 她 所说 跟 自己 相像 的 未婚夫 ! 自己 就 像 他 ? 吓 , 真是 侮辱 ! 现在 全 明白 了 , 她 那句话 根本 是 引诱 。 一向 还 自鸣得意 , 以为 她 有点 看中 自己 , 谁 知道 由 她 摆布 玩 弄 了 , 还要 给 她 暗笑 。 除掉 那句 古老 得长 白胡子 、 陈腐 得 发霉 的话 :“ 女人 是 最 可怕 的 ! ” 还有 什么 可 说 ! 鸿渐 在 凭栏 发呆 , 料 不到 背后 苏 小姐 柔声道 :“ 方先 生不 下船 , 在 想 心思 ? 人家 撇 了 方 先生 去 啦 ! 没人 陪 啦 。 ” 鸿渐 回身 , 看见 苏 小姐 装扮 得 娆 娆 婷婷 , 不 知道 什么 鬼 指使 自己 说 :“ 要 奉 陪 你 , 就 怕 没 福气 呀 , 没 资格 呀 ! ” 他 说 这 冒昧 话 , 准备 碰个 软钉子 。 苏 小姐 双颊 涂 的 淡 胭脂 下面 忽然 晕 出红来 , 像 纸 上 沁 的 油渍 , 顷刻 布到 满脸 , 腼腆 得 迷人 。 她 眼皮 有些 抬不起 似地 说 :“ 我们 没有 那么 大 的 面子 呀 ! ” 鸿渐 摊手 道 :“ 我原 说 , 人家 不肯 赏脸 呀 ! ” 苏 小姐 道 :“ 我要 找家 剃头 店 洗头发 去 , 你 肯 陪 么 ? ” 鸿渐 道 :“ 妙极了 ! 我 正要 去 理发 。 咱们 理完 发 , 摆渡 到 香港 上山 瞧瞧 , 下 了 山 我 请 你 吃饭 , 饭后 到 浅水湾 喝茶 , 晚上 看 电影 , 好不好 ? ” 苏 小姐 笑 道 :“ 方 先生 , 想 得 真 周到 ! 一天 的 事全 计划 好 了 。 ” 她 不 知道 方 鸿渐 只 在 出国时 船过 香港 一次 , 现在 方向 都 记 不得了 。 二十分钟 后 , 阿刘带 了 衣包 在 室 里 等 法国 总管 来查 过 好 上岸 , 舱 洞口 瞥见 方 鸿渐 在 苏 小姐 后面 , 手傍着 她 腰 走 下 扶梯 , 不禁 又 诧异 , 又 佩服 , 又 瞧不起 , 无 法 表示 这种 复杂 的 情绪 , 便 “ 啐 ” 的 一声 向 痰盂 里射出 一口 浓浓的 唾潮沫 。 据说 “ 女朋友 ” 就是 “ 情人 ” 的 学名 , 说 起来 庄严 些 , 正像 玫瑰 在 生物学 上 叫 “ 蔷薇科 木本 复叶 植物 ”, 或者 休妻 的 法律 术语 是 “ 协议 离婚 ”。 方鸿渐 陪苏 小姐 在 香港 玩 了 两天 , 才 明白 女朋友 跟 情人 事实上 绝然 不同 。 苏 小姐 是 最 理想 的 女朋友 , 有 头脑 , 有 身分 , 态度 相貌 算得 上 大家闺秀 , 和 她 同上 饭馆 戏院 并 不失 自己 的 面子 。 他们 俩 虽然 十分 亲密 , 方鸿渐 自信 对 她 的 情谊 到 此而止 , 好比 两条 平行 的 直线 , 无论 彼此 距离 怎么 近 , 拉得 怎么 长 , 终合 不拢 来 成为 一体 。 只有 九 龙 上岸 前 看 她 害羞 脸红 的 一刹那 , 心 忽然 软得 没 力量 跳跃 , 以后 便 没有 这个 感觉 。 他 发现 苏 小姐 有 不少 小孩子 脾气 , 她 会 顽皮 , 会 娇痴 , 这 是 仇 一向 没想到 的 。 可是 不知 怎样 , 他 老 觉得 这种 小妞儿 腔 跟 苏 小姐 不顶配 。 并非 因为 她 年龄 大 了 ; 她 比 鲍 小姐 大不了 多少 , 并且 当着 心爱 的 男人 , 每个 女人 都 有 返老还童 的 绝技 。 只能 说 是 品格 上 的 不 相宜 ; 譬如 小猫 打 圈儿 追 自己 的 尾巴 , 我们 看着 好玩儿 , 而 小狗 也 追寻 过去 地 回头 跟着 那短 尾巴 橛 乱转 , 说 风趣 减少 了 。 那 几个 一路 同船 的 学生 看小 方才 去 了 鲍 小姐 , 早 换上 苏 小姐 , 对 他 打趣 个 不亦乐乎 。 苏 小姐 做人 极大 方 ; 船到 上海 前 那 五六天 里 , 一个 字 没 提到 鲍 小姐 。 她 待人 接物 也 温和 了 许多 。 方鸿渐 并未 向 她 谈情说爱 , 除掉 上船 下船 走 跳板 时 扶 她 一把 , 也 没拉过 她 手 。 可是 苏 小姐 偶然 的 举动 , 好像 和 他 有 比 求婚 、 订婚 、 新婚 更深 远 悠久 的 关系 。 她 的 平淡 , 更 使鸿渐 疑惧 , 觉得 这是 爱情 热烈 的 安稳 , 仿佛 飓风 后 的 海洋 波 平浪 静 , 而 底下 随时 潜伏着 汹涌 翻腾 的 力量 。 香港 开船 以后 , 他 和 苏 小姐 同 在 甲板 上 吃 香港 买 的 水果 。 他 吃 水蜜桃 , 耐心 地 撕皮 , 还 说 :“ 桃子 为什 么 不生 得 像 香蕉 , 剥皮 多 容易 ! 或者 干脆 像 苹果 , 用 手帕 擦 一擦 , 就 能 连皮 吃 。 ” 苏 小姐 剥 几个 鲜 荔枝 吃 了 , 不再 吃 什么 , 愿意 替 他 剥 桃子 , 他 无论如何 不 答应 。 桃子 吃 完 , 他 两脸 两手 都 持 了 幌子 , 苏 小姐 看着 他 笑 。 他怕 桃子 汁 弄脏 裤子 , 只伸 小 指头 到袋 里 去 勾 手帕 , 勾 了 两次 , 好容易 拉 出来 , 正在 擦手 , 苏 小姐 声音 含着 惊怕 嫌恶 道 :“ 啊哟 ! 你 的 手帕 怎么 那么 脏 ! 真亏 你 -- 哙 ! 这 东西 擦 不得 嘴 , 拿 我 的 去 拿 去 , 别 推 , 我 最 不 喜欢 推 。 ” 方鸿渐 涨 红脸 , 接苏 小姐 的 手帕 , 在 嘴 上浮 着 抹 了 抹 , 说 :“ 我 买 了 一打 新 手帕 上船 , 给 船上 洗衣服 的 人 丢 了 一半 。 我 因为 这 小东西 容易 遗 , 他们 洗得 又 慢 , 只好 自己 洗 。 这 两天 上岸 玩儿 没工夫 洗 , 所有 的 手帕 都 脏 了 , 回头 洗 去 。 你 这 块 手帕 , 也 让 我 洗 了 还 你 。 ” 苏 小姐 道 :“ 谁 要 你 洗 ? 你 洗 也 不会 干净 ! 我 看 你 的 手帕 根本 就 没洗 干净 , 上面 的 油腻 斑点 , 怕 是 马塞 一路 来 留下 的 纪念 。 不 知道 你 怎么 洗 的 。 ” 说时 , 吃 吃 笑 了 。 等 一会 , 两人 下去 。 苏 小姐 捡 一块 己 的 手帕 给 方鸿渐 道 :“ 你 暂时 用 着 , 你 的 手帕 交给 我 去 洗 。 ” 方鸿渐 慌得 连 说 :“ 没有 这个 道理 ! ” 苏 小姐 努嘴 道 :“ 你 真 不 爽气 ! 这有 什么 大 了不得 ? 快给我 。 ” 鸿渐 没法 , 回 房舱 拿 了 一团 皱 手帕 出来 , 求 饶恕 似的 说 :“ 我 自己 会 洗 呀 ! 脏得 很 你 看 了 要 嫌 的 。 ” 苏 小姐 夺过来 , 摇头 道 :“ 你 这人 怎么 邋遢 到 这个 地步 。 你 就 把 东西 擦 苹果 吃 么 ? ” 方鸿渐 为 这 事 整天 惶恐不安 , 向 苏 小姐 谢 了 又 谢 , 反给 她 说 “ 婆婆妈妈 ”。 明天 , 他 替 苏 小姐 搬 帆布 椅子 , 用 了 些 力 , 衬衫 上 迸 脱 两个 钮子 , 苏 小姐 笑 他 “ 小 胖子 ”, 叫 他 回头 把 衬衫 换下来 交给 她 钉钮 子 。 他 抗议 无用 , 苏 小姐 说 什么 就要 什么 , 他 只 好 服从 她 善意 的 独裁 。 方鸿渐 看 大势 不佳 , 起 了 恐慌 。 洗 手帕 , 补 袜子 , 缝 钮扣 , 都 是 太太 对 丈夫 尽 的 小 义务 。 自己 凭 什么 受 这些 权利 呢 ? 受 了 丈夫 的 权利 当然 正名定分 , 该是 她 的 丈夫 , 否则 她 为什么 肯尽 这些 义务 呢 ? 难道 自己 言动 有 可以 给 她 误认为 丈夫 的 地方 么 ? 想到 这里 , 方鸿渐 毛骨悚然 。 假使 订婚戒指 是 落入 圈套 的 象征 , 钮扣 也 是 扣留 不放 的 预兆 。 自己 得留 点儿 神 ! 幸而 明后天 就 到 上海 , 以后 便 没有 这样 接 近 的 机会 , 危险 可以 减少 。 可是 这 一两天 内 , 他 和 苏 小姐 在 一起 , 不是 怕 袜子 忽 然 磨穿 了 洞 , 就是 担心 什么 地方 的 钮子 脱 了 线 。 他 知道 苏 小姐 的 效劳 是 不好 随便 领情 的 ; 她 每 钉 一个 钮扣 或 补 一个 洞 , 自己 良心 上 就 增 一分 向 她 求婚 的 责任 。 中日关系 一天 坏似 一天 , 船上 无线电 的 报告 使 他们 忧虑 。 八月 九日 下午 , 船 到 上海 , 侥幸 战事 并 没 发生 。 苏 小姐 把 地址 给 方鸿渐 , 要 他 去 玩 。 他 满嘴 答应 , 回 老乡 望 了 父母 , 一定 到 上海 来 拜访 她 。 苏 小姐 的 哥哥 上船 来接 , 方鸿渐 躲不了 , 苏 小姐 把 他 向 她 哥哥 介绍 。 她 哥哥 把鸿渐 打量 一下 , 极 客气 地 拉手 道 :“ 久仰 ! 久仰 ! ” 鸿渐 心里 想 , 糟 了 ! 糟 了 ! 这一 介绍 就算 经 她 家庭 代表 审定 批准 做候 补 女婿 了 ! 同时 奇怪 她 哥哥 说 “ 久仰 ”, 准是 苏 小姐 从前 常向 她 家里人 说起 自己 了 , 又 有些 高兴 。 他辞 了 苏氏 兄妹 去 捡 点 行李 , 走 不到 几步 , 回头 看见 哥哥 对妹 妹笑 , 妹妹 红了脸 , 又 像 喜欢 , 又 像 生气 , 知道 在 讲 自己 , 一阵 不好意思 。 忽然 碰见 他 兄弟 鹏图 , 原来 上 二等 找 他 去 了 。 苏 小姐 海关 有 熟人 , 行李 免查 放行 。 方 氏 兄弟 等 着 检查 呢 , 苏 小姐 特来 跟鸿渐 拉手 叮嘱 “ 再会 ”。 鹏图 问是 谁 , 鸿渐 说 姓苏 。 鹏图 道 :“ 唉 , 就是 法国 的 博士 , 报上 见 过 的 。 ” 鸿渐 冷笑 一声 , 鄙视 女 人们 的 虚荣 。 草草 把 查过 的 箱子 理 好 , 叫 了 汽车 准备 到 周 经理 家去 住 一夜 , 明天 回乡 。 鹏图 在 什么 银行 里 做 行员 , 这 两天 风声 不好 , 忙 着 搬 仓库 , 所以 半路 下车 去 了 。 鸿渐 叫 打个 电报 到 家里 , 告诉 明天 搭 第几 班 火车 。 鹏图 觉得 这钱 浪费 得 无 谓 , 只 打了个 长途电话 。 他 丈人 丈母 见 他 , 欢喜 得 了不得 。 他 送 丈人 一根 在 锡兰 买 的 象牙 柄 藤 手杖 , 送爱 打牌 而 信佛 的 丈母 一只 法国 货 女人 手提袋 和 两张 锡兰 的 贝叶 , 送 他 十五六岁 的 小舅子 一支 德国 货 自来水笔 。 丈母 又 想到 死去 五年 的 女儿 , 伤心落泪 道 :“ 淑 英 假如 活着 , 你 今天 留洋 博士 回来 , 她 才 高兴 呢 ! ” 周 经理 哽着 嗓子 说 他 太太 老 糊涂 了 , 怎么 今天 乐 日子 讲 那些 话 。 鸿渐 脸上 严肃 沉郁 , 可是 满心 惭愧 , 因为 这 四年 里 他 从未 想起 那位 未婚妻 , 出洋 时 丈人 给 他 做 纪念 的 那 张 未婚妻 大 照相 , 也 搁 在 箱子 底 , 不知 退 了 颜色 没有 。 他 想 赎罪 补过 , 反正 明天 搭 十一点半 特别快车 , 来得及 去 万国 公墓 一次 , 便 说 :“ 我 原想 明天 一 早上 她 的 坟 。 ” 周 经理 夫妇 对 鸿渐 的 感想 更好 了 。 周 太太 领他 去 看 今晚 睡 的 屋子 , 就是 淑英 生前 的 房 。 梳妆 桌 子上 并 放 两张 照相 : 一张 是 淑英 的 遗容 , 一张 是 自己 的 博士 照 。 方鸿渐 看着 发呆 , 觉得 也 陪 淑英 双双 死 了 , 萧条 黯淡 , 不胜 身后 魂归 之感 。 吃晚饭 时 , 丈人 知道 鸿渐 下半年 职业 沿 尚无 着 , 安慰 他 说 :“ 这 不成问题 。 我 想 你 还是 在 上海 或 南京 找个 事 , 北平 形势 凶险 , 你 去 不得 。 你 回家 两个 礼拜 , 就 出来 住 在 我 这儿 我 银行 里 为 你 挂 个 名 , 你 白天 去 走走 , 晚上 教教 我 儿子 , 一面 找 机会 。 好不好 ? 你 行李 也 不必 带走 , 天气 这样 热 , 回家 反正 得 穿 中国 衣服 。 ” 鸿渐 真心 感激 , 谢 了 丈人 。 丈母 提起 他 婚事 , 问 他 有 女朋友 没有 。 他 忙 说 没有 。 丈人 说 :“ 我 知道 你 不会 有 。 你 老太爷 家教 好 , 你 做人 规矩 , 不会 闹 什么 自由 恋 爱 , 自由恋爱 没有 一个 好 结果 的 。 ” 丈母 道 :“ 鸿渐 这样 老实 , 是 找 不到 女人 的 。 让 我 为 他 留心 做个 媒罢 。 ” 丈人 道 :“ 你 又 来 了 ! 他 老太爷 、 老太太 怕 不会 作主 。 咱们 管不着 。 ” 丈母 道 :“ 鸿渐 出洋 花 的 是 咱们 的 钱 , 他 娶媳妇 , 当然 不能 撇开 咱们 周家 。 鸿渐 , 对 不 对 ? 你 将来 新 太太 , 一定 要 做 我 的 干女儿 。 我 这话 说 在 你 耳里 , 不要 有 了 新亲 , 把 旧 亲忘个 干净 ! 这种 没良心 的 人 我 见得多了 。


第一章 (3) / 第二章 (1) Chapter 1 (3) / Chapter 2 (1) Capítulo 1 (3) / Capítulo 2 (1)

方鸿渐 给 鲍 小姐 一眼 看 得 自尊心 像 泄 尽气 的 橡皮 车胎 。 Fang Hongjian gave Miss Bao a look of self-esteem like a deflated rubber tire. 晚饭 后 , 鲍 小姐 和 苏 小姐 异常 亲热 , 勾 着手 寸步不离 。 After dinner, Miss Bao and Miss Su were very affectionate and held hands together. 他全 志气 , 跟上 甲板 , 看 她们 有说有笑 , 不容 许 自己 插口 , 把 话 压扁 了 都 挤 不 进去 ; 自觉 没趣 丢脸 , 像 赶 在 洋车 后面 的 叫化子 , 跑 了 好些 路 , 没讨 到 一个 小钱 , 要 停下来 却 又 不 甘心 。 With all his will, he kept up with the deck and watched them chatting and laughing. He didn't allow himself to talk, and he couldn't squeeze in even if he squashed the words. A small money, to stop but not reconciled. 鲍 小姐 看 手表 道 :“ 我 要 下去 睡 了 。 Miss Bao looked at her watch and said, "I'm going to sleep. 明天 天不亮 船 就 靠岸 , 早晨 不能 好好 的 睡 。 Tomorrow, the boat will dock before dawn, and I won't be able to sleep well in the morning. 今天 不 早睡 , 明天 上岸 的 时候 人 萎靡 没有 精神 , 难看 死 了 。 If you don't go to bed early today, when you go ashore tomorrow, you will be sluggish and uninspired, and you will be dead ugly. ” 苏 小姐 道 :“ 你 这 人 就 这样 爱美 , 怕 李先 生还 会 不 爱 你 ! 带 几分 憔悴 , 更教人 疼 呢 ! It's a little haggard, and it's even more painful! ”    鲍 小姐 道 :“ 那 是 你 经验之谈 罢 ? " Miss Bao said : " Is that your experience ? -- 好 了 , 明天 到家 了 ! 我 兴奋 得 很 , 只 怕 下去 睡不熟 。 苏 小姐 , 咱们 下去 罢 , 到 舱 里 舒舒服服 地 躺 着 讲话 。 ”    对鸿渐 一 点头 , 两人 下去 了 。 鸿渐 气得 心头 火直 冒 , 仿佛 会 把 嘴里 香烟 衔 着 的 一头 都 烧 红 了 。 他 想不出 为什么 鲍 小姐 突然 改变 态度 。 他们 的 关系 就算 这样 了 结了 么 ? 他 在 柏林 大学 , 听过 名闻 日本 的 斯泼 朗格 教授 (Ed Spranger) 的 爱情 ( Eros) 演讲 , 明白 爱情 跟 性欲 一胞 双生 , 类 而 不同 , 性欲 并非 爱情 的 基本 , 爱情 也 不是 性欲 的 升华 。 他 也 看过 爱情 指南 那 一类 的 书 , 知道 有 什么 肉 的 相爱 、 心 的 相爱 种种 分别 。 鲍 小姐 谈不上 心 和 灵魂 。 她 不是 变心 , 因为 她 没有 心 ; 只能   算 日子 久 了 , 肉会 变味 。 She didn't change her heart, because she didn't have a heart; it can only be counted that the meat will change over time. 反正 自己 并 没 吃亏 , 也许 还 占 了 便宜 , 没 得 什么 可怨 。 Anyway, I didn't suffer a loss, maybe I even took advantage of it, so I have nothing to complain about. 方 鸿渐 把 这种 巧妙 的 词句 和 精密 的 计算 来 抚慰 自己 , 可是 失望 、 遭 欺骗 的 情欲 、 被 损伤 的 骄傲 , 都 不肯 平伏 , 像 不倒翁 , 捺 下去 又 竖起 来 , 反而 摇摆 得 利害 。 Fang Hung-chien comforted himself with such ingenious words and precise calculations, but his disappointment, his cheated lust, and his damaged pride all refused to be subdued, like a tumbler that stands up again after being lowered, but instead swayed violently. 明天 东方 才 白 , 船 的 速度 减低 , 机器 的 声音 也 换 了 节奏 。 Tomorrow the east will be white, the speed of the ship will slow down, and the sound of the machine will change its rhythm. 方鸿渐 同舱 的 客人 早 收拾 好 东西 , 鸿渐 还 躺 着 , 想 跟 鲍 小姐 后会无期 , 无论如何 , 要 礼貌 周到 地送 行 。 The guests in Fang Hongjian's cabin had already packed their things, but Hung-chien was still lying down, thinking that he and Miss Bao would not see each other again, so in any case, he had to see him off politely and thoughtfully. 阿 刘 忽然 进来 , 哭丧着脸 向 他 讨 小费 。 Ah Liu came in suddenly, begging him for a tip with a sad face. 鸿渐 生气 道 :“ 为什么 这时 就 要钱 ? Hung-chien said angrily, "Why do you need money now? 到 上海 还有 好 几天 呢 。 ” 阿 刘哑声 告诉 , 姓 孙 的 那 几个 人 打牌 , 声音 太闹 , 给法 国 管事 查到 了 , 大吵 其架 , 自己 的 饭碗 也 砸破 了 , 等 会 就 得 卷铺盖 下船 。 Ah Liu told in a hoarse voice, those people surnamed Sun were playing cards, and their voices were too loud, they were found out by the French stewards, they had a big fight, and their jobs were ruined, and they had to pack up and disembark later. 鸿渐 听 着 , 暗唤 侥幸 , 便 打发 了 他 。 Hung-chien listened, secretly calling for luck, and dismissed him. 吃 早饭 饭 今天 下船 的 那 几位 都 垂 丧气 。 Those who had breakfast and disembarked today were all dejected. 孙太太 眼睛 红肿 , 眼眶 似乎 饱和 着 眼泪 , 像 夏天 早晨 花瓣 上 的 露水 , 手指 那么 轻轻 一碰 就 会 掉下来 。 Mrs. Sun's eyes were red and swollen, and the eye sockets seemed to be saturated with tears, like dew on the petals of a summer morning, which would fall off with a light touch of a finger. 鲍 小姐 瞧见 伺候 吃饭 的 换 了 人 , 问 阿 刘 哪里 去 了 , 没 人 回答 她 。 Seeing that the waiter had changed, Miss Bao asked where Liu was, but no one answered her. 方鸿渐 问 鲍 小姐 :“ 你 行李 多 , 要 不要 我 送 你 下船 ? Fang Hongjian asked Miss Bao: "You have a lot of luggage, should I take you off the ship?" ”    鲍 小姐 疏远 地说 :“ 谢谢 你 ! 不用 劳 你 驾 , 李先生 会 上船 来接 我 。 Don't bother you, Mr. Li will pick me up on the boat. ”    苏 小姐 道 :“ 你 可以 把方 先生 跟 李先生 介绍 介绍 。 Miss Su said: "You can introduce Mr. Fang to Mr. Li." ”    方鸿渐 恨不得 把 苏 小姐 瘦 身体 里 每根 骨头 都 捏 为 石灰粉 。 Fang Hongjian wished he could crush every bone in Miss Su's skinny body into lime powder. 鲍 小姐 也 没理 她 , 喝 了 一杯 牛奶 , 匆匆 起身 , 说 东西 还 没拾 完 。 Miss Bao ignored her, drank a glass of milk, got up in a hurry, and said that she hadn't finished picking up her things. 方鸿渐 顾不得 人家 笑话 , 放下 杯子 跟 出去 。 Fang Hongjian didn't care about other people's jokes, so he put down his glass and followed. 鲍 小姐 头 也 不 回 , 方鸿渐 唤 她 , 她 不耐烦 地说 :“ 我 忙 着 呢 , 没工夫 跟 你 说话 。 ”    方鸿渐 正 不知 怎样 发脾气 才 好 , 阿 刘 鬼魂 似地 出现 了 , 向 鲍 小姐 要 酒钱 。 Fang Hongjian didn't know how to lose his temper when Ah Liu appeared like a ghost and asked Miss Bao for the money. 鲍 小姐 眼 迸 火星 道 :“ 伺候 吃饭 的 赏钱 , 昨天 早 给 了 。 你 还要 什么 赏 ? What reward do you want? 我 房舱 又 不 是 你 管 的 。 ”    阿 刘 不 讲话 , 手向 口袋 里 半天 掏出 来 一只 发钗 , 就是 那天 鲍 小姐 掷 掉 的 , 他 擦 地板 , 三只 只 捡 到 一只 。 " Ah Liu didn't speak, and took out a hairpin from his pocket for a long time, which was thrown away by Miss Bao that day. He wiped the floor and picked up only one of the three. 鸿渐 本想 骂 阿 刘 , 但 看见 他 郑重其事 地 拿出 这么 一件 法宝 , 忍不住 大笑 。 Hung-chien wanted to scold Ah Liu, but he couldn't help laughing when he saw him take out such a magic weapon in a serious manner. 鲍 小姐 恨 道 :“ 你 还乐 ? 你乐 , 你 给 他 钱 , 我 半个 子儿 没有 ! You are happy, you give him money, I don't have half a penny! ” 回身 走 了 。 "Turn around and leave. 鸿 渐防 阿 刘 不 甘心 , 见 了 李医生 胡说 , 自认 晦气 , 又 给 他些 钱 。 Hung-chien was not reconciled to Fang Ah Liu, and seeing Dr. Li talking nonsense, he thought it was bad luck, and gave him some money. 一个 人上 甲 板 , 闷闷地 看船 靠傍 九龙 码头 。 Going up to the deck alone, I watched the ship approaching the Kowloon pier dully. 下船 的 中外 乘客 也 来 了 , 鸿渐 躲 得 老远 , 不 愿意 见 鲍 小姐 。 友 头上 警察 、 脚夫 、 旅馆 的 接客 扰嚷 着 , 还有 一群 人向 船上 挥手 巾 , 做手势 。 鸿渐 想准 有 李医生 在内 , 倒要 仔细 认认 。 Hung-chien thought Dr. Li must be in there, so he had to look carefully. 好容易 , 扶梯 靠岸 , 进港 手续 完毕 , 接客 的 冲 上船 来 。 鲍 小姐 扑 向 一个半 秃顶 , 戴大 眼镜 的 黑 胖子 怀里 。 Miss Bao threw herself into the arms of a half-bald, fat black man wearing big glasses. 这 就 是 她 所说 跟 自己 相像 的 未婚夫 ! That's the fiance she says looks like her! 自己 就 像 他 ? Are you like him? 吓 , 真是 侮辱 ! 现在 全 明白 了 , 她 那句话 根本 是 引诱 。 一向 还 自鸣得意 , 以为 她 有点 看中 自己 , 谁 知道 由 她 摆布 玩 弄 了 , 还要 给 她 暗笑 。 除掉 那句 古老 得长 白胡子 、 陈腐 得 发霉 的话 :“ 女人 是 最 可怕 的 ! Get rid of that old white-bearded, musty stale saying: "Women are the worst! ” 还有 什么 可 说 ! "What else is there to say! 鸿渐 在 凭栏 发呆 , 料 不到 背后 苏 小姐 柔声道 :“ 方先 生不 下船 , 在 想 心思 ? Hung-chien was leaning on the railing in a daze, but Miss Su said softly behind him: "Mr. Fang won't get off the boat, thinking about something? 人家 撇 了 方 先生 去 啦 ! People have left Mr. Fang behind! 没人 陪 啦 。 ”    鸿渐 回身 , 看见 苏 小姐 装扮 得 娆 娆 婷婷 , 不 知道 什么 鬼 指使 自己 说 :“ 要 奉 陪 你 , 就 怕 没 福气 呀 , 没 资格 呀 ! Hung-chien turned around and saw Miss Su dressed up so attractively, he didn't know what prompted him to say, "If I want to accompany you, I'm afraid I'm not lucky, I don't have the qualifications!" ”    他 说 这 冒昧 话 , 准备 碰个 软钉子 。 " He said this presumptuously, ready to hit a soft nail. 苏 小姐 双颊 涂 的 淡 胭脂 下面 忽然 晕 出红来 , 像 纸 上 沁 的 油渍 , 顷刻 布到 满脸 , 腼腆 得 迷人 。 Underneath the light rouge on Miss Su's cheeks, a blush suddenly appeared, like oil stains on paper, spreading all over her face in an instant, making her shy and charming. 她 眼皮 有些 抬不起 似地 说 :“ 我们 没有 那么 大 的 面子 呀 ! She couldn't lift her eyelids and said, "We don't have that much face! ”    鸿渐 摊手 道 :“ 我原 说 , 人家 不肯 赏脸 呀 ! Hung-chien spread his hands and said, "I said, people don't want to show respect!" ”    苏 小姐 道 :“ 我要 找家 剃头 店 洗头发 去 , 你 肯 陪 么 ? Miss Su said: "I want to find a barber shop to wash my hair, will you accompany me?" ”    鸿渐 道 :“ 妙极了 ! 我 正要 去 理发 。 咱们 理完 发 , 摆渡 到 香港 上山 瞧瞧 , 下 了 山 我 请 你 吃饭 , 饭后 到 浅水湾 喝茶 , 晚上 看 电影 , 好不好 ? After we finish our haircut, we will take a ferry to Hong Kong and go up the mountain to have a look. When we get down the mountain, I will treat you to dinner, drink tea in Repulse Bay after dinner, and watch a movie at night, okay? ”    苏 小姐 笑 道 :“ 方 先生 , 想 得 真 周到 ! 一天 的 事全 计划 好 了 。 ” 她 不 知道 方 鸿渐 只 在 出国时 船过 香港 一次 , 现在 方向 都 记 不得了 。 She didn't know that Fang Hongjian only passed through Hong Kong once when he went abroad, and now he can't remember the direction. 二十分钟 后 , 阿刘带 了 衣包 在 室 里 等 法国 总管 来查 过 好 上岸 , 舱 洞口 瞥见 方 鸿渐 在 苏 小姐 后面 , 手傍着 她 腰 走 下 扶梯 , 不禁 又 诧异 , 又 佩服 , 又 瞧不起 , 无 法 表示 这种 复杂 的 情绪 , 便 “ 啐 ” 的 一声 向 痰盂 里射出 一口 浓浓的 唾潮沫 。 Twenty minutes later, Ah Liu took his clothes and bag and waited for the French steward to check and go ashore. At the cabin opening, he caught a glimpse of Fang Hongjian walking down the escalator behind Miss Su with his hand around her waist. Looking down, unable to express such complicated emotions, he shot a mouthful of thick saliva into the spittoon with a "spit". 据说 “ 女朋友 ” 就是 “ 情人 ” 的 学名 , 说 起来 庄严 些 , 正像 玫瑰 在 生物学 上 叫 “ 蔷薇科 木本 复叶 植物 ”, 或者 休妻 的 法律 术语 是 “ 协议 离婚 ”。 方鸿渐 陪苏 小姐 在 香港 玩 了 两天 , 才 明白 女朋友 跟 情人 事实上 绝然 不同 。 Fang Hung-chien spent two days with Miss Su in Hong Kong before he realized that a girlfriend and a lover are completely different in fact. 苏 小姐 是 最 理想 的 女朋友 , 有 头脑 , 有 身分 , 态度 相貌 算得 上 大家闺秀 , 和 她 同上 饭馆 戏院 并 不失 自己 的 面子 。 Ms. Su is the most ideal girlfriend. She has brains, status, attitude and appearance can be regarded as a lady, and she will not lose face when going to restaurants and theaters with her. 他们 俩 虽然 十分 亲密 , 方鸿渐 自信 对 她 的 情谊 到 此而止 , 好比 两条 平行 的 直线 , 无论 彼此 距离 怎么 近 , 拉得 怎么 长 , 终合 不拢 来 成为 一体 。 只有 九 龙 上岸 前 看 她 害羞 脸红 的 一刹那 , 心 忽然 软得 没 力量 跳跃 , 以后 便 没有 这个 感觉 。 他 发现 苏 小姐 有 不少 小孩子 脾气 , 她 会 顽皮 , 会 娇痴 , 这 是 仇 一向 没想到 的 。 He found that Ms. Su had a lot of childish temper, she could be naughty and coquettish, which Qiu never expected. 可是 不知 怎样 , 他 老 觉得 这种 小妞儿 腔 跟 苏 小姐 不顶配 。 But for some reason, he always felt that this kind of chick accent didn't go well with Miss Su. 并非 因为 她 年龄 大 了 ; 她 比 鲍 小姐 大不了 多少 , 并且 当着 心爱 的 男人 , 每个 女人 都 有 返老还童 的 绝技 。 只能 说 是 品格 上 的 不 相宜 ; 譬如 小猫 打 圈儿 追 自己 的 尾巴 , 我们 看着 好玩儿 , 而 小狗 也 追寻 过去 地 回头 跟着 那短 尾巴 橛 乱转 , 说 风趣 减少 了 。 It can only be said to be inappropriate in character; for example, a kitten chasing its own tail in circles is fun for us, and a puppy also chases it and turns around to follow the short tail prong, saying that the fun is less. 那 几个 一路 同船 的 学生 看小 方才 去 了 鲍 小姐 , 早 换上 苏 小姐 , 对 他 打趣 个 不亦乐乎 。 Those students who were on the same boat all the way saw that Xiaofang had just gone to Miss Bao, and he had replaced Miss Su early, and they couldn't help but joke with him. 苏 小姐 做人 极大 方 ; 船到 上海 前 那 五六天 里 , 一个 字 没 提到 鲍 小姐 。 她 待人 接物 也 温和 了 许多 。 She is also much gentler in dealing with people. 方鸿渐 并未 向 她 谈情说爱 , 除掉 上船 下船 走 跳板 时 扶 她 一把 , 也 没拉过 她 手 。 Fang Hung-chien did not make love to her, except for helping her when he got on and off the boat and walked on the gangway, he never held her hand. 可是 苏 小姐 偶然 的 举动 , 好像 和 他 有 比 求婚 、 订婚 、 新婚 更深 远 悠久 的 关系 。 However, Miss Su's occasional actions seemed to have a more profound and long-term relationship with him than the proposal, engagement, and wedding. 她 的 平淡 , 更 使鸿渐 疑惧 , 觉得 这是 爱情 热烈 的 安稳 , 仿佛 飓风 后 的 海洋 波 平浪 静 , 而 底下 随时 潜伏着 汹涌 翻腾 的 力量 。 Her plainness makes Hung-chien even more suspicious, thinking that this is the warm and stable love, as if the waves of the ocean are calm after a hurricane, but there is always a turbulent power lurking underneath. 香港 开船 以后 , 他 和 苏 小姐 同 在 甲板 上 吃 香港 买 的 水果 。 他 吃 水蜜桃 , 耐心 地 撕皮 , 还 说 :“ 桃子 为什 么 不生 得 像 香蕉 , 剥皮 多 容易 ! He ate peaches, peeled them patiently, and said: "Why don't peaches grow like bananas, how easy it is to peel them! 或者 干脆 像 苹果 , 用 手帕 擦 一擦 , 就 能 连皮 吃 。 ” 苏 小姐 剥 几个 鲜 荔枝 吃 了 , 不再 吃 什么 , 愿意 替 他 剥 桃子 , 他 无论如何 不 答应 。 桃子 吃 完 , 他 两脸 两手 都 持 了 幌子 , 苏 小姐 看着 他 笑 。 After eating the peaches, he put on a mask with both his face and hands, Miss Su looked at him and smiled. 他怕 桃子 汁 弄脏 裤子 , 只伸 小 指头 到袋 里 去 勾 手帕 , 勾 了 两次 , 好容易 拉 出来 , 正在 擦手 , 苏 小姐 声音 含着 惊怕 嫌恶 道 :“ 啊哟 ! Afraid that the peach juice would stain his trousers, he only stretched out his little finger to hook the handkerchief in the pocket, and after two hooks, he finally pulled it out. While wiping his hands, Miss Su said with fear and disgust in her voice, "Ah! 你 的 手帕 怎么 那么 脏 ! 真亏 你 -- 哙 ! Thank you so much—— kuai! 这 东西 擦 不得 嘴 , 拿 我 的 去 拿 去 , 别 推 , 我 最 不 喜欢 推 。 This thing can't wipe your mouth, take mine, don't push, I don't like to push. ”    方鸿渐 涨 红脸 , 接苏 小姐 的 手帕 , 在 嘴 上浮 着 抹 了 抹 , 说 :“ 我 买 了 一打 新 手帕 上船 , 给 船上 洗衣服 的 人 丢 了 一半 。 Fang Hongjian blushed, took Miss Su's handkerchief, wiped it on his lips, and said, "I bought a dozen new handkerchiefs on board, and I lost half of them to the laundry people on board." 我 因为 这 小东西 容易 遗 , 他们 洗得 又 慢 , 只好 自己 洗 。 这 两天 上岸 玩儿 没工夫 洗 , 所有 的 手帕 都 脏 了 , 回头 洗 去 。 你 这 块 手帕 , 也 让 我 洗 了 还 你 。 ”    苏 小姐 道 :“ 谁 要 你 洗 ? 你 洗 也 不会 干净 ! 我 看 你 的 手帕 根本 就 没洗 干净 , 上面 的 油腻 斑点 , 怕 是 马塞 一路 来 留下 的 纪念 。 I see that your handkerchief has not been washed at all, and the greasy spots on it are probably the souvenirs left by Marseille all the way. 不 知道 你 怎么 洗 的 。 I don't know how you wash it. ” 说时 , 吃 吃 笑 了 。 等 一会 , 两人 下去 。 苏 小姐 捡 一块 己 的 手帕 给 方鸿渐 道 :“ 你 暂时 用 着 , 你 的 手帕 交给 我 去 洗 。 Miss Su picked up a piece of her own handkerchief and said to Fang Hongjian: "You are using it for now, so let me wash your handkerchief. ” 方鸿渐 慌得 连 说 :“ 没有 这个 道理 ! Fang Hongjian panicked and said, "There is no such reason!" ” 苏 小姐 努嘴 道 :“ 你 真 不 爽气 ! " Miss Su pursed her lips and said: "You are so upset! 这有 什么 大 了不得 ? What's the big deal? 快给我 。 ” 鸿渐 没法 , 回 房舱 拿 了 一团 皱 手帕 出来 , 求 饶恕 似的 说 :“ 我 自己 会 洗 呀 ! Hung-chien had no choice but to go back to the cabin and took out a wrinkled handkerchief, begging for forgiveness, and said, "I know how to wash myself!" 脏得 很 你 看 了 要 嫌 的 。 It's so dirty that you'll hate it when you look at it. ” 苏 小姐 夺过来 , 摇头 道 :“ 你 这人 怎么 邋遢 到 这个 地步 。 Miss Su snatched it back, shook her head and said, "How can you be so sloppy." 你 就 把 东西 擦 苹果 吃 么 ? Do you just rub the apples and eat them? ” 方鸿渐 为 这 事 整天 惶恐不安 , 向 苏 小姐 谢 了 又 谢 , 反给 她 说 “ 婆婆妈妈 ”。 Fang Hung-chien was terrified all day about this matter, thanked Miss Su again and again, and called her "mother-in-law" instead. 明天 , 他 替 苏 小姐 搬 帆布 椅子 , 用 了 些 力 , 衬衫 上 迸 脱 两个 钮子 , 苏 小姐 笑 他 “ 小 胖子 ”, 叫 他 回头 把 衬衫 换下来 交给 她 钉钮 子 。 Tomorrow, he moved the canvas chair for Miss Su, and with some strength, two buttons came off his shirt. Miss Su laughed at him as a "little fat man" and told him to change the shirt and let her make the buttons. 他 抗议 无用 , 苏 小姐 说 什么 就要 什么 , 他 只 好 服从 她 善意 的 独裁 。 It was useless for him to protest, Miss Su wanted what she said, so he had no choice but to submit to her well-intentioned dictatorship. 方鸿渐 看 大势 不佳 , 起 了 恐慌 。 Seeing that the general situation was not good, Fang Hung-chien panicked. 洗 手帕 , 补 袜子 , 缝 钮扣 , 都 是 太太 对 丈夫 尽 的 小 义务 。 Washing handkerchiefs, mending socks, and sewing buttons are small duties that a wife owes her husband. 自己 凭 什么 受 这些 权利 呢 ? Why do I have these rights? 受 了 丈夫 的 权利 当然 正名定分 , 该是 她 的 丈夫 , 否则 她 为什么 肯尽 这些 义务 呢 ? Given her husband's rights, of course she should be her husband, otherwise why would she be willing to fulfill these obligations? 难道 自己 言动 有 可以 给 她 误认为 丈夫 的 地方 么 ? Is there anything in my words and actions that can mistake her for her husband? 想到 这里 , 方鸿渐 毛骨悚然 。 假使 订婚戒指 是 落入 圈套 的 象征 , 钮扣 也 是 扣留 不放 的 预兆 。 If engagement rings are a sign of falling into a trap, buttons are also a sign of lingering. 自己 得留 点儿 神 ! You have to pay attention to yourself! 幸而 明后天 就 到 上海 , 以后 便 没有 这样 接 近 的 机会 , 危险 可以 减少 。 可是 这 一两天 内 , 他 和 苏 小姐 在 一起 , 不是 怕 袜子 忽 然 磨穿 了 洞 , 就是 担心 什么 地方 的 钮子 脱 了 线 。 But within a couple of days, when he was with Miss Su, he was either worried that the socks would suddenly wear holes, or that the buttons would come off somewhere. 他 知道 苏 小姐 的 效劳 是 不好 随便 领情 的 ; 她 每 钉 一个 钮扣 或 补 一个 洞 , 自己 良心 上 就 增 一分 向 她 求婚 的 责任 。 He knew that Miss Su's services were not to be appreciated lightly; every button she nailed or a hole mended made his conscience feel more obliged to propose to her. 中日关系 一天 坏似 一天 , 船上 无线电 的 报告 使 他们 忧虑 。 八月 九日 下午 , 船 到 上海 , 侥幸 战事 并 没 发生 。 苏 小姐 把 地址 给 方鸿渐 , 要 他 去 玩 。 Miss Su gave Fang Hung-chien the address and asked him to go play. 他 满嘴 答应 , 回 老乡 望 了 父母 , 一定 到 上海 来 拜访 她 。 苏 小姐 的 哥哥 上船 来接 , 方鸿渐 躲不了 , 苏 小姐 把 他 向 她 哥哥 介绍 。 她 哥哥 把鸿渐 打量 一下 , 极 客气 地 拉手 道 :“ 久仰 ! 久仰 ! ” 鸿渐 心里 想 , 糟 了 ! Hung-chien thought to himself, This is too bad! 糟 了 ! 这一 介绍 就算 经 她 家庭 代表 审定 批准 做候 补 女婿 了 ! 同时 奇怪 她 哥哥 说 “ 久仰 ”, 准是 苏 小姐 从前 常向 她 家里人 说起 自己 了 , 又 有些 高兴 。 At the same time, I was surprised that her brother said "I have long admired him". It must be that Miss Su often talked about herself to her family in the past, and she was a little happy again. 他辞 了 苏氏 兄妹 去 捡 点 行李 , 走 不到 几步 , 回头 看见 哥哥 对妹 妹笑 , 妹妹 红了脸 , 又 像 喜欢 , 又 像 生气 , 知道 在 讲 自己 , 一阵 不好意思 。 He left the Su brothers and sisters to pick up some luggage. After walking a few steps, he turned around and saw his elder brother smiling at his younger sister. The younger sister blushed, at the same time like liking her, but also at the same time angry. She knew she was talking about herself and felt embarrassed for a while. 忽然 碰见 他 兄弟 鹏图 , 原来 上 二等 找 他 去 了 。 Suddenly, he ran into his brother Pengtu. It turned out that the second class was looking for him. 苏 小姐 海关 有 熟人 , 行李 免查 放行 。 Ms. Su has an acquaintance at the customs, and her luggage will be released without inspection. 方 氏 兄弟 等 着 检查 呢 , 苏 小姐 特来 跟鸿渐 拉手 叮嘱 “ 再会 ”。 The Fang brothers were waiting to be checked, and Ms. Su came here to hold hands with Hung-chien and bid "Farewell". 鹏图 问是 谁 , 鸿渐 说 姓苏 。 鹏图 道 :“ 唉 , 就是 法国 的 博士 , 报上 见 过 的 。 Pengtu said: "Oh, it's a doctor from France, I saw it in the newspaper. ” 鸿渐 冷笑 一声 , 鄙视 女 人们 的 虚荣 。 Hung-chien sneered, despising women's vanity. 草草 把 查过 的 箱子 理 好 , 叫 了 汽车 准备 到 周 经理 家去 住 一夜 , 明天 回乡 。 鹏图 在 什么 银行 里 做 行员 , 这 两天 风声 不好 , 忙 着 搬 仓库 , 所以 半路 下车 去 了 。 Pengtu worked as a clerk in some bank, and the news was not good these two days, and he was busy moving the warehouse, so he got off the car halfway. 鸿渐 叫 打个 电报 到 家里 , 告诉 明天 搭 第几 班 火车 。 Hung-chien ordered a telegram to go home, telling him which train to take tomorrow. 鹏图 觉得 这钱 浪费 得 无 谓 , 只 打了个 长途电话 。 Pengtu felt that the money was a waste of money, so he just made a long-distance call. 他 丈人 丈母 见 他 , 欢喜 得 了不得 。 他 送 丈人 一根 在 锡兰 买 的 象牙 柄 藤 手杖 , 送爱 打牌 而 信佛 的 丈母 一只 法国 货 女人 手提袋 和 两张 锡兰 的 贝叶 , 送 他 十五六岁 的 小舅子 一支 德国 货 自来水笔 。 丈母 又 想到 死去 五年 的 女儿 , 伤心落泪 道 :“ 淑 英 假如 活着 , 你 今天 留洋 博士 回来 , 她 才 高兴 呢 ! ” 周 经理 哽着 嗓子 说 他 太太 老 糊涂 了 , 怎么 今天 乐 日子 讲 那些 话 。 鸿渐 脸上 严肃 沉郁 , 可是 满心 惭愧 , 因为 这 四年 里 他 从未 想起 那位 未婚妻 , 出洋 时 丈人 给 他 做 纪念 的 那 张 未婚妻 大 照相 , 也 搁 在 箱子 底 , 不知 退 了 颜色 没有 。 他 想 赎罪 补过 , 反正 明天 搭 十一点半 特别快车 , 来得及 去 万国 公墓 一次 , 便 说 :“ 我 原想 明天 一 早上 她 的 坟 。 ” 周 经理 夫妇 对 鸿渐 的 感想 更好 了 。 周 太太 领他 去 看 今晚 睡 的 屋子 , 就是 淑英 生前 的 房 。 梳妆 桌 子上 并 放 两张 照相 : 一张 是 淑英 的 遗容 , 一张 是 自己 的 博士 照 。 方鸿渐 看着 发呆 , 觉得 也 陪 淑英 双双 死 了 , 萧条 黯淡 , 不胜 身后 魂归 之感 。 吃晚饭 时 , 丈人 知道 鸿渐 下半年 职业 沿 尚无 着 , 安慰 他 说 :“ 这 不成问题 。 我 想 你 还是 在 上海 或 南京 找个 事 , 北平 形势 凶险 , 你 去 不得 。 你 回家 两个 礼拜 , 就 出来 住 在 我 这儿 我 银行 里 为 你 挂 个 名 , 你 白天 去 走走 , 晚上 教教 我 儿子 , 一面 找 机会 。 好不好 ? 你 行李 也 不必 带走 , 天气 这样 热 , 回家 反正 得 穿 中国 衣服 。 ” 鸿渐 真心 感激 , 谢 了 丈人 。 丈母 提起 他 婚事 , 问 他 有 女朋友 没有 。 他 忙 说 没有 。 丈人 说 :“ 我 知道 你 不会 有 。 你 老太爷 家教 好 , 你 做人 规矩 , 不会 闹 什么 自由 恋 爱 , 自由恋爱 没有 一个 好 结果 的 。 ”    丈母 道 :“ 鸿渐 这样 老实 , 是 找 不到 女人 的 。 让 我 为 他 留心 做个 媒罢 。 ”    丈人 道 :“ 你 又 来 了 ! 他 老太爷 、 老太太 怕 不会 作主 。 咱们 管不着 。 ”    丈母 道 :“ 鸿渐 出洋 花 的 是 咱们 的 钱 , 他 娶媳妇 , 当然 不能 撇开 咱们 周家 。 鸿渐 , 对 不 对 ? 你 将来 新 太太 , 一定 要 做 我 的 干女儿 。 我 这话 说 在 你 耳里 , 不要 有 了 新亲 , 把 旧 亲忘个 干净 ! 这种 没良心 的 人 我 见得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