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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5)

第五章 (5)

天色 渐昏 , 大雨 欲来 , 车夫 加劲 赶路 , 说 天要 变 了 。 天 仿佛 听见 了 这句 话 , 半空 里 轰隆隆 一声 回答 , 像 天宫 的 地板 上 滚 着 几十 面 铜鼓 。 从 早晨 起 , 空气 闷塞 得 像 障碍 着 呼吸 , 忽然 这时候 天 不知 哪里 漏 了 个 洞 , 天外 的 爽气 一阵阵 冲进来 , 半黄落 的 草木 也 自 昏沉 里 一时 清醒 , 普遍 地 微微 叹息 , 瑟瑟 颤动 , 大地 像 蒸笼 揭 去 了 盖 。 雨 跟着 来 了 , 清凉 畅快 , 不比 上午 的 雨 只 仿佛 天空 郁热 出来 的 汗 。 雨愈 下愈 大 , 宛如 水点 要 抢 着 下地 , 等不及 排行 分列 , 我 挤 了 你 , 你 拚 一 我 , 合成 整 块 的 冷水 , 没头没脑 浇 下来 。 车夫 们 跑 几步 把 淋湿 的 衣襟 拖 脸上 的 水 , 跑 路 所生 的 热度 抵不过 雨力 , 彼此 打寒噤 说 , 等会儿 要 好 好喝 点 烧酒 , 又 请 乘客 抬 身子 好 从车 卒 下 拿 衣服 出来 穿 。 坐车 的 缩作 一团 , 只恨 手边 没 衣服 可添 , 李先生 又 向 孙 小姐 借伞 。 这雨 浓染 着 夜 , 水里 带 了 昏黑 下来 , 天色 也 陪 着 一刻 暗似 一刻 。 一行 人众 像 在 一个 机械画 所用 的 墨水瓶 里 赶路 。 夜黑 得 太 周密 了 , 真是 伸手不见五指 ! 在 这种 夜里 , 鬼 都 得 要 碰 鼻子 拐弯 , 猫会 自恨 它 的 一嘴 好 胡子 当不了 昆虫 的 触 须 。 车夫 全有 火柴 , 可是 只有 两辆车 有灯 。 密雨里 点灯 大非 易事 , 火柴 都 湿 了 , 连划 几根 只 引得 心里 的 火直 冒 。 此时此刻 的 荒野 宛如 燧人氏 未生 以前 的 世界 。 鸿 渐忙 叫 :“ 我 有 个 小 手电 。 ” 打开 身上 的 提 掏 它 出来 , 向 地面 一射 , 手掌 那么 大 的 一圈 黄光 , 无数 的 雨线 飞蛾 见火 似的 匆忙 扑 向 这 光圈 里 来 。 孙小姐 的 大 手电 雪 亮地 光射 丈余 , 从 黑暗 的 心脏 里 挖出 一条 隧道 。 于是 辛楣 下车 向 孙小姐 要 了 手电 , 叫鸿渐 也 下车 , 两人 一左一右 参差 照着 , 那八 辆车 送 出殡 似的 跟 了 田 岸上 的 电 光走 。 走 了 半天 , 李顾 两人 下车 替 。 鸿渐 回到 车上 , 倦得 瞌睡 , 忽然 吵醒 , 睁眼 望出去 , 白光 一道 躺 在 地上 , 只 听 得 李先生 直声 嚷 。 车子 都 停下来 。 原来 李先生 左手 撑伞 , 右手 拿 手电 , 走 了 些 路 , 胳膊 酸 了 , 换手 时 , 失足 掉 在 田里 , 挣扎 不 起 。 大家 从 泥水 里拉 他 上来 , 叫 他 坐车 , 仍由鸿渐 照路 。 不知 走 了 多少 时候 , 只 觉雨下 不住 , 路 走 不 完 , 鞋子 愈 走 愈重 , 困倦 得 只 继续 机械 地 走 , 不敢 停下来 , 因为 一 停下来 , 这 两条腿 就 再 走不动 。 辛楣 也 替 了 顾先生 。 久而久之 , 到 了 镇上 , 投了 村店 , 开发 了 车夫 , 四个 人脱 下 鞋子 来 , 上面 的 泥 就 抵得 贪官 刮 的 地皮 。 李梅亭 像 洗 了 个 泥澡 , 其余 三人 裤子 前后 和 背心 上 , 纵横 斑点 , 全是 泥泪 。 大家 疲乏 的 眼睛 给 雨淋 得 粉红 , 孙小姐 冷得 嘴唇 淡紫 。 外面 雨停 了 , 头脑 里 还 在 刮风 下雨 , 一片 声音 。 鸿渐 吃些 热 东西 , 给 辛楣 强 着 喝点 烧酒 , 要 热水 洗完 脚 , 头 就 睡熟 了 。 辛楣 也 累 得 很 只怕 鸿渐 鼾声 打搅 , 正在 担心 , 没 提防 睡眠 闷棍 似的 忽然 一下子打 他入 黑暗 底 , 滤清 了 梦 , 纯粹 、 完整 的 睡眠 。 一 觉醒 来 , 天气 若无其事 的 晴朗 , 只是 黄泥 地 表示 夜来 有雨 , 面 粘 心硬 , 像 夏天 热得 半溶 的 太妃糖 , 走路 容易 滑倒 。 大家 说 , 昨天 走 得 累 了 , 湿 衣服 还 没干 , 休息 一天 , 明早 上路 。 顾尔谦 的 兴致 像 水里 浮 的 软木塞 , 倾盆大雨 都 打 它 不下 , 就 提议 午后 游 雪窦山 。 游山 回来 , 辛楣 打听 公共汽车 票 的 习法 。 旅店 主人 说 , 这 车票 难买 得 很 , 天 没亮 就 得 上 车站 去 挤 , 还 抢 买不到 , 除非 有 证件 的 机关 人员 , 可以 通融 早买 票子 。 五个 人 都 没有 证件 , 因为 他们 根本 没想到 旅行 时 需要 这东 西 。 那 时候 从 上海 深入 内地 的 人 , 很少 走 这 条路 , 大多数 从 香港 转 昆明 ; 所以 他 们 动身 以前 , 也 没有 听见 人 提起 , 只 按照 高松年 开 的 路程 走 。 孙小姐 带 着 她 的 毕 业文赁 那全 无用 处 。 李先生 回房 开 箱子 拿出 一匣 名片 道 :“ 这 不 知道 算 得 证件 么 ? ” 大家 争看 , 上面 并列 着 三行 衔头 :“ 国立 三闾 大学 主任 ”、“ 新闻学 研究所 所长 ”, 还有 一条 是 一个 什么 县 党部 的 前任 秘书 。 这 片子 纸质 坚致 , 字体 古雅 , 一点 不含糊 是 中华书局 聚珍版 精印 的 。 背面 是 花体 英文字 :“Professor May di n Lea”。 李先生 向 四人 解释 ,“ 新闻学 研究所 ” 是 他 跟 几位 朋友 在 上海 办 的 补习 学校 ; 第一行 头衔 省掉 “ 中国 语文系 ” 五个 字 可以 跟 第二 三行 字数 相等 。 鸿渐 问 他 , 为什么 不用 外国 现成 姓 Lee。 李梅亭 道 :“ 我 请教 过 精通 英文 的 朋友 , 托 他 挑 英文 里 声音 相同 而 有 意义 的 字 。 中国 人 姓名 每字 有 本身 的 意义 , 把 字母 拼音 出来 , 毫无道理 , 外国人 看 了 , 不 容易 记得 。 好比 外国 名字 译成 中文 ,‘ 乔治 ’ 没有 ‘ 佐治 ’ 好记 ,‘ 芝加哥 ’ 没有 ‘ 诗家谷 ’ 好记 ; 就 因为 一个 专 切音 , 一个 切音 而 有 意义 。 ” 顾先生 点头 称叹 。 辛楣 狠命 把 牙齿 咬 跟 唇 , 因为 他 想着 “Mating” 跟 “ 梅亭 ” 也 是 同音 而 更有意义 。 鸿渐 说 :“ 这 片子 准 有效 , 会 吓倒 这 公路 站长 。 我 陪 李先生 去 。 ” 辛楣 看鸿渐 一眼 , 笑 道 :“ 你 这 样子 去 不得 , 还是 我 陪 李先 生去 。 我 上去 换身 衣服 。 ” 鸿渐 两天 没 剃 胡子 梳头 , 昨天 给 雨淋 透 的 头发 , 东结 一团 , 西剌一尖 , 一个个 崇山峻岭 , 装湿 了 , 身上 穿件 他 父亲 的 旧 夹袍 , 短仅 过 膝 , 露出 半尺 有 零 的 裤筒 。 大家 看 了 鸿 渐 笑 。 李梅亭 道 :“ 辛楣 就 那么 要面子 ! 我 这身 衣服 更糟 , 我 尽 它 去 。 ” 他 的 旧 法兰绒 外套 经过 浸湿 烤干 这 两重 水深火热 的 痛苦 , 疲软 肥肿 , 又 添上 风瘫 病 ; 下身 的 裤管 , 肥 粗 圆满 , 毫无 折痕 , 可以 无 需人 腿 而 卓立 地上 , 像 一对 空心 的 国家 柱石 ; 那根 充 羊毛 的 “ 不皱 领带 ”, 给水 洗得缩 了 , 瘦小 蜷曲 , 像 前清 老人 的 辫子 。 辛楣 换 了 衣履 下来 , 李先生 叹惜 他衣 锦 夜行 , 顾先生 啧啧称羡 , 还 说 :“ 有劳 你们 两位 , 咱们 这些 随员 只能 叨光 了 。 真是 能者多劳 ! 希望 两位 马到成功 。 ” 辛楣 顽皮 地 对鸿渐 说 :“ 好好 陪 着 孙小姐 ,” 鸿渐 一时 无词 可 对 。 孙小姐 的 脸红 忽然 使 他 想起 在 法国 时饭 上 冲酒 的 凉水 ; 自己 不会 喝酒 , 只 在 水里 冲 一点点 红酒 , 常看 这红 液体 在 白 液体 里 泛布 爱 逮 ( 这 两个 字 应该 是 “ 云爱 ”、“ 云 逮 ”—— 输入 者 注 ), 做出 云雾 状态 , 顿刻间 整杯 的 水 变成 淡红色 。 他 想 也许 女孩子 第一次 有 男朋友 的 心境 也 像 白水 冲 了 红酒 , 说 不上 爱情 , 只是 一种 温淡 的 兴奋 。 辛楣 俩 去 了 一个多 钟点 才 回来 。 李梅亭 绷着脸 , 辛楣 笑容可掬 , 说 明天 站长 特留 两张 票 , 后天 留 三张 票 , 五人里 谁 先 走 。 结果 议决 李顾 两位 明天 先到 金华 。 吃晚饭 时 , 梅亭 喝 了 几杯酒 , 脸色 才 平和 下来 。 原来 他们 到 车站 去 见 站长 , 伟递 片子 的 人 好 一会 才 把 站长 找 来 。 他 跑 得 满头大汗 , 一来 就 赶着 辛楣 叫 “ 李先生 ” 、“ 李 所长 ”, 撇下 李梅亭 不理 , 还 问辛楣 是否 也 当 “ 那馆 ” 主笔 。 辛楣 据实 告 拆 他 , 在 《 华美 新闻 》 社当 编辑 。 那 站长 说 :“ 那 也 是 张好 报纸 , 我常 看 。 我们 这 车站 管理 有 未善 之处 , 希望 李先生 指教 。 ” 说 着 , 把 自己 姓名 写给 辛楣 , 言外 有 要求 他 在 报上 揄 扬之意 。 辛楣 讲起 这事 , 妨 不住 笑 , 说 他 为 车票 关系 , 不得不 冒充 李先生 一下 。 顾尔谦 愤然 道 :“ 这种 势利 小鬼 , 只重 衣衫 不 重 —— 当然 赵先 生 也 是 位 社会 上 有名 人物 , 可是 李先生 没有 他 那样 挺 的 西装 , 所以 吃了亏 了 。 ” 李梅亭 道 :“ 我 并 不是 没有 新 衣服 , 可是 路上 风尘仆仆 , 我 觉得 犯不着 糟蹋 。 ” 辛楣 忙 说 :“ 没有 李先生 这张 片子 , 衣服 再 新 也 没有 用 。 咱们 敬 李先生 一杯 。 ” 明天 早晨 , 大家 送 李顾 上车 , 梅亭 只 关心 他 的 大 铁箱 , 车临 开 , 还 从 车窗 里 伸头 叫 辛楣 鸿 渐 仔细 看 这 箱子 在 车顶 上 没有 。 脚夫 只 摇头 说 , 今天 行李 多 , 这狼 □( 字 “犭 亢 ”—— 输入 者 ) 家伙 搁不下 了 , 明天 准到 , 反正 结 行李 票 的 , 不会 误事 。 孙小姐 忙 向 李先生 报告 , 李无生 皱 了 眉头 正有 嘱咐 , 这 汽车 头 轰隆隆 掀动 了 好 一会 , 突然 鼓足 了 气 开发 , 李先生 头 一晃 , 所说 的话 仿佛 有手 一把 从 他 嘴边 夺去 向 半空中 扔 了 , 孙小姐 侧 着 耳朵 全没 听到 。 鸿 渐们 看 了 乘客 的 扰乱 拥挤 , 担 忧着 明天 , 只 说 :“ 李顾 今天 也 挤 得 上车 , 咱们 不成问题 。 ” 明天 三人 领到 车票 , 重赏 管 行李 的 脚夫 , 叮嘱 他 务必 把 他们 的 大 行李 搁 在 这 班车 上 , 每人 手提 只 小 箱子 , 在 人 堆 里 等 车 , 时时刻刻 鼓励 自己 , 不要 畏缩 。 第一辆 新车 来 了 , 大家 一 拥而上 , 那股 蛮 劲儿 证明 中国 大有 冲锋 敢死 之士 , 只 没 上前 全去 。 鸿渐 瞧 人 多 挤 不进 , 便 想 冲 上 这时候 开来 的 第二辆 车 , 谁 知道 总 有人 抢 在 前头 。 总算 三人 都 到 得 车上 , 有个 立足之地 , 透 了 口气 , 彼此 会心 苦笑 , 才 有 工夫 出汗 。 人 还 不断 的 来 。 气急败坏 的 。 带笑 软 商量 的 :“ 对不住 , 请 挤 一挤 ! ” 以 大义 晓谕 的 :“ 出 门 出路 , 大家 方便 , 来 , 挤 一挤 ! 好 了 ! 好 了 ! ” 眼前 指点 的 :“ 朋友 , 让 一 让 , 里面 有的是 地方 , 拦在 门口 好 傻 ! ” 其势汹汹 的 :“ 我 有 票子 , 为什么 不能 上 车 ? 这车 是 你 包 的 ? 哼 ! ” 结果 , 买 到 票子 的 那 一堆 人全 上 了 车 , 真料 不到 小车 厢会 像 有 弹性 , 容得 下 这 许多 人 。 这 车厢 仿佛 沙丁鱼 罐 , 里面 的 人 紧紧 的 挤 得 身 体都 扁 了 。 可是 沙丁鱼 的 骨头 , 深藏 在 自己 身里 , 这些 乘客 的 肘 骨 膝 骨 都 向 旁人 的 身体 里 硬 嵌 。 罐装 的 沙丁鱼 条条 挺直 , 这些 乘客 都 蜷曲 波折 , 腰 跟 腿 弯成 几何 学 上 有名 目的 角度 。 辛楣 的 箱子 太 长 , 横放 不下 , 只能 在 左右两行 坐位 中间 的 过 道 上 竖直 , 自己 高高 坐在 上面 。 身后 是 个 小 提篮 , 上面 跨坐 着 抽 香烟 的 女主人 , 辛楣 回头 请 她 抽烟 小心 , 别烧 到 人 衣服 , 倒 惹 那 女人 说 :“ 你 背后 不生 眼睛 , 我 眼睛 可是 好好 的 , 决不会 抽烟 抽到 你 裤子 上 , 只要 你 小心 别 把 屁股 揞 我 的 烟头 。 ” 那 女人 的 同乡 都 和 着 她 欢笑 。 鸿渐 挤 得 前 , 靠近 汽车 夫 , 坐在 小提箱 上 。 孙小 姐算 在 木板 搭 的 长凳 上 有 个 坐位 , 不过 也 够 不 舒服 了 , 左右两个 男人 各移 大腿 证 出来 一角 空隙 , 只 容许 猴子 没 进化 成人 以前 生 尾巴 那小块 地方 贴凳 。 在 旅行 的 时 候 , 人生 的 地平线 移近 ; 坐 汔 车 只 几个 钟点 , 而 乘客 仿佛 下 半世 全在 车里 消磨 的 , 只要 坐定 了 , 身心 像 得到 归宿 , 一劳永逸 地 看书 、 看报 、 抽烟 、 吃 东西 、 瞌睡 , 路程 以外 的 事 暂时 等于 身后 身外 的 事 。 汽车 夫 把 私带 的 东西 安轩 了 , 入 坐 开车 。 这辆 车 久历风尘 , 该庆 古稀 高寿 , 可是 搞战 时期 , 未便 退休 。 机器 是 没有 脾气 癖性 的 , 而 这辆 车 倚老卖老 , 修炼 成 桀骜 不训 、 怪僻 难测 的 性格 , 有时 标劲 像 大 官僚 , 有时 别扭 像 小 女郎 , 汽车 夫 那些 粗人 休想 驾叹 了解 。 它 开动 之际 , 前 头 咳嗽 , 后 汇气 , 于是 掀身 一 跳 , 跳得 乘客 东倒 西撞 , 齐声 叫唤 , 孙小姐 从 卒 位 上 滑下来 , 鸿渐 碰痛 了 头 , 辛楣 差一点 向 后 跌 在 那 女人 身上 。 这 车 声威大震 , 一 口气 走 了 一二十里 , 忽然 要 休息 了 , 汽车 夫强 它 继续前进 。 如是者 四五次 , 这 车 觉悟 今天 不是 逍遥 散步 , 可以 随意 流连 , 原来 真 得 走路 , 前面 路 还 走 不 完 呢 ! 它 生气 不肯 走 了 , 汽车 夫 只好 下车 , 向 车头 疏通 了 好 一会 , 在 路旁 拾 了 一团 烂泥 , 请 它 享用 , 它 喝了酒 似的 , 欹 斜 摇摆 地 缓行 着 。 每逢 它 不肯 走 , 汽车 夫 就 破 口臭 骂 , 此刻 骂 得 更 利害 了 。 骂来骂去 , 只有 一个 意思 : 汽车 夫 愿意 跟 汽车 的 母亲 和 祖母 发生 肉体 恋爱 。 骂 的话 虽然 欠缺 变化 , 骂 的 力气 愈来愈 足 。 汽车 夫 身后 坐 的 是 个 穿 制服 的 公务人员 和 一个十五六岁 的 女孩子 , 像是 父女 。 那 女孩子 年纪 虽小 , 打扮 得 脸上 颜色 塞过 雨 后 虹霓 、 三棱镜 下 日光 或者 姹紫嫣红 开遍 的 花园 。 她 擦 的 粉 不是 来路 贷 , 似乎 泥水匠 粉饰 墙壁 用 的 , 汽车 颠动 利害 , 震得 脸上 粉粒 一颗 颗 参加 太阳光 里 飞舞 的 灰尘 。 她 听 汽车 夫愈 骂 愈 坦白 了 , 天然 战胜 人工 , 涂抹 的 红色 里 泛出 羞恶 的 红色 来 , 低低 跟 老子 说句话 。 公务员 便 叫 汽车 夫道 :“ 朋友 , 说话 请 斯文 点 , 这儿 是 女客 , 啊 ! ” 汽车 夫变 了 脸 , 正 待 回嘴 , 和 父女俩 同凳 坐 的 军官 夫妇 也 说 :“ 你 骂 有 什么 用 ? 汽车 还是 要 抛锚 。 你 这 粗话 人家 听 了 剌 耳朵 。 ” 汽车 夫本 想 一 撒手 , 说 “ 老子 不开 了 ”! 一 转念 这 公务员 和 军官 都 是 站长 领 到 车 房里 先 上车 占 好 座位 的 , 都 有 簇新 的 公事 皮包 , 听说 上 省政府 公干 , 自己 斗 不过 他们 , 只好 妨着 气 , 自言自语 说 :“ 咱 老子 偏爱 骂 , 不干 你 事 ! 怕 剌 耳朵 , 塞 了 它 做 聋子 ! ” 车夫 没好气 , 车开 得 更 暴厉 了 , 有 一次 一颠 , 连 打 恶心 , 嘴里 一口口 浓厚 的 气息 里 有 作酸 的 绍兴酒 味 、 在 腐化 中 的 大葱 和 萝卜 味 。 鸿渐 也 在 头 晕 胃泛 , 闻到 这 味道 , 再 忍不住 了 , 冲口而出 的 吐 , 忙 掏 手帕 按住 。 早晨 没吃东 西 , 吐 的 只是 酸水 , 手帕 吸 不尽 , 手指缝 里 汪 出来 , 淋在 衣服 上 , 亏得 自己 抑住 没多 吐 。 又 感觉 坐得 不 舒服 , 箱子 太硬 太低 , 身体 嵌 在 人 堆里 , 脚 不能 伸 , 背 不 能 弯 , 不 容易 改变 坐态 , 只有 轮流 地 侧重 左右 屁股 坐 着 , 以资 调节 , 左倾 坐 了 不 到 一分钟 , 臀骨 酸痛 , 忙 换 为 右倾 , 百无是处 。 一刻 难受 似 一刻 , 几乎 不 相信 会 有 到 站 的 时候 。 然而 抛锚 三次 以后 , 居然 到 了 一个 小站 , 汽车 夫要 吃 午饭 了 , 客 人 也 下去 在 路旁 的 小 饭店 里 吃饭 。 鸿渐 等 三人 如蒙 大赦 , 下车 伸伸 腰 , 活动 活动 腿 , 饭 是 没 胃口 吃 了 , 泡壶 茶 , 吃 几片 箱子 里 的 饼干 。 休息 一会 , 又 有 精力 回车 受罪 , 汽车 夫说 , 这 车 机器 坏 了 , 得换 辆车 。 大家 忙 上 原车 拿 了 随身行李 , 抢上 第二辆 车 。 鸿渐 等 意外 地 在 车 梢 占有 好 卒 位 。 原车 有 卒 位 而 现在 没卒 位 的 那些 人 , 都 振振有词 说 : 该照 原车 的 位子 坐 , 中华民国 不是 强盗 世界 , 大家 别 讲 。 有位 子 坐 的 人 , 不但 身体 安稳 , 心理 也 占优势 ; 他们 可以 冷眼 端详 那些 没 座位 的 人 , 而 那些 站 的 人 只望 着 窗外 , 没 勇气 回看 他们 。 这 是 辆 病车 , 正害 疟疾 , 走 的 时候 , 门窗 无不 发抖 , 坐在 车梢 的 人 更 给 它 震动 得 骨节 松脱 、 腑 脏 颠倒 , 方才 吃 的 粳 米饭 仿佛 在 胃里 □( 字 “ 王争 ”—— 输入 者 ) 琮 有如 赌场 中碗 里 的 骰子 。 天黑 才 到 金华 , 结票 的 行李 没 从 原 车上 搬 过来 , 要 等 明天 的 车 运送 。 鸿渐 等 疲乏 地出 车站 , 就近 一家 小 旅馆 里 过夜 。 今天 的 苦算 吃 完 了 , 明天 的 苦 还 远 得 很 这 一夜 的 身心 安适 是 向 不 属 今明两天 的 中立 时间 里 的 躲避 。 旅馆 名叫 “ 欧亚 大 旅社 ”。 虽然 直到现在 欧洲人 没来 住 过 , 但 这 名称 不失为 一种 预言 , 还 不能 断定 它 是 夸大之词 。 后面 两进 中国式 平屋 , 木板 隔成 五六间 卧 室 , 前面 黄泥 地上 搭 了 一个 席棚 , 算是 饭堂 , 要 凭 那股 酒肉 香 、 炒菜 的 刀 锅响 、 跑堂 们 的 叫嚷 , 来 引诱 过客 进去 投宿 。 席棚 里 电灯 辉粕 , 扎竹 涂泥 的 壁上 贴满 了 红绿 纸条 , 写 的 是 本店 拿手菜 名 , 什么 “ 清蒸 甲鱼 ”、“ 本地 名腿 ”、“ 三鲜 米 线 ”、“ 牛奶 咖啡 ” 等等 。 十几张 饭 桌子 一大半 有人 占 了 。 掌柜 写账 的 桌子 边 坐 个 胖女人 坦白 地 摊开 白而 不坦 的 胸膛 , 喂 孩子 吃奶 ; 奶是 孩子 吃 的 饭 , 所以 也 该 在 饭堂 吃 , 证明 这 旅馆 是 科学管理 的 。 她 满腔 都 是 肥腻 腻 的 营养 , 小孩子 吸 的 想 是 加糖 的 溶化 猪油 。 她 那样 肥硕 , 表示 这 店里 的 饭菜 也 营养 丰富 ; 她 靠 掌柜 坐 着 , 算得 不 落言 诠 的 好 广告 。 鸿渐 等 看定 房间 , 洗 了 脸 , 出来 吃饭 , 找个 桌子 坐下 。 桌面 就 像 《 儒林外史 》 里范 进给 胡 屠户 打 了 耳光 的 脸 , 刮得 下斤 把 猪油 。 大家 点 了 菜 , 鸿渐 和 孙小姐 都 说 胃口 不好 , 要 吃 清淡 些 , 便 一人 叫 了 个 米线 。 辛楣 不 爱 米线 , 要 一客 三鲜 糊涂 面 。 鸿渐 忽然 瞧见 牛奶 咖啡 的 粉红 纸条 , 诧异 道 :“ 想 不到 这里 会 有 这 东西 , 真 不愧 ‘ 欧亚 大 旅社 ’ 了 ! 咱们 先 来 一杯 醒醒 胃口 , 饭后 再 来 一杯 , 做 它 一次 欧洲人 , 好不好 ? “ 孙小姐 无可无不可 , 辛楣 道 :“ 我 想 不 会 好吃 , 叫 跑堂 来 问问 。 ” 跑堂 一口 担保 是 上海 来 的 好 东西 , 原封 没 打开 过 。 鸿 渐问 什么 牌子 , 跑堂 不 知道 什么 牌子 , 反正 又 甜 又 香 的 顶刮刮 货色 , 一 纸包 冲一 杯 。 辛楣 恍然大悟 道 :“ 这 是 哄 小孩子 的 咖啡 方糖 ——” 鸿渐 高兴 头上 , 说 :“ 别廛 究 了 , 来 三杯 试试 再说 , 多少 总 有点 咖啡 香味儿 。 : 跑堂 应声 去 了 。 孙小姐 说 :” 这 咖啡 糖里 没有 牛奶 成分 , 怎么 叫 牛奶 咖啡 , 一定 是 另外 把 奶粉 调进去 的 。 ” 鸿渐 向 那位 胖女人 歪歪 嘴道 :“ 只要 不是 她 的 奶 , 什么 都行 。 ” 孙小姐 皱眉 努嘴 做个 颇 可爱 的 厌恶 表情 。 辛楣 红了脸 忍笑 道 :“ 该死 ! 该死 ! 你 不 说 好话 。 ” 咖啡 来 了 , 居然 又 黑 又 香 , 面 上浮 一层 白沫 , 鸿渐 问 跑堂 是 什么 , 跑堂 说 是 牛 奶 , 问 什么 牛奶 , 说 是 牛奶 的 脂膏 。 辛楣 道 :“ 我 看 像 人 的 唾沫 。 ” 鸿渐 正要 喝 , 恨 得 推开 杯子 说 :“ 我 不要 喝 了 ! ” 孙小姐 也 不肯 喝 , 辛楣 一壁 笑 , 一壁 道歉 , 可是 自己 也 不 喝 , 顽皮 地向 杯子 里 吐 一口 , 果然 很 像 那 浮 着 的 白沫 。 鸿渐 骂 他 糟蹋 东西 , 孙小姐 只是 笑 , 像 母亲 旁观 孩子 捣乱 , 宽容 地笑 。 跑堂 上 了 菜 跟 辛楣 的 面 。 面烧 得 太烂 了 , 又 腻 又 粘 , 像 一碗 浆糊 , 面上 堆些 鸡 颈 骨 、 火腿 皮 。 辛楣 见 了 , 大 不 高兴 , 鸿渐 笑 道 :“ 你 讲 咖啡 里 有 唾沫 , 我 看 你 这面 里 有人 的 鼻涕 。 ” 辛楣 把 面碗 推向 他 道 :“ 请 你 吃 。 ” 叫 跑堂 来 拿 去 换 , 跑堂 不肯 , 只得 另要 碗 米线 来 吃 了 。 吃 完 算账 时 , 辛楣 说 :“ 咱们 今天 亏得 没有 李梅亭 跟 顾尔谦 , 要 了 东西 不吃 , 给 他们 骂 死 了 。 可是 这面 我 实在 吃不下 , 这 米线 我 也 不敢 仔细 研究 。 ” 卧房 里点 的 是 油灯 , 没有 外面 亮 , 三人 就 坐 着 不 进去 , 闲谈 一回 。 都 有些 疲乏 过度 的 兴奋 , 孙小姐 也 有说有笑 , 但 比 了 辛楣 鸿 渐 的 胡闹 , 倒 是 这 女孩子 老成 。


第五章 (5) Kapitel V (5) Chapter V (5) Capítulo V (5)

天色 渐昏 , 大雨 欲来 , 车夫 加劲 赶路 , 说 天要 变 了 。 天 仿佛 听见 了 这句 话 , 半空 里 轰隆隆 一声 回答 , 像 天宫 的 地板 上 滚 着 几十 面 铜鼓 。 从 早晨 起 , 空气 闷塞 得 像 障碍 着 呼吸 , 忽然 这时候 天 不知 哪里 漏 了 个 洞 , 天外 的 爽气 一阵阵 冲进来 , 半黄落 的 草木 也 自 昏沉 里 一时 清醒 , 普遍 地 微微 叹息 , 瑟瑟 颤动 , 大地 像 蒸笼 揭 去 了 盖 。 雨 跟着 来 了 , 清凉 畅快 , 不比 上午 的 雨 只 仿佛 天空 郁热 出来 的 汗 。 雨愈 下愈 大 , 宛如 水点 要 抢 着 下地 , 等不及 排行 分列 , 我 挤 了 你 , 你 拚 一 我 , 合成 整 块 的 冷水 , 没头没脑 浇 下来 。 车夫 们 跑 几步 把 淋湿 的 衣襟 拖 脸上 的 水 , 跑 路 所生 的 热度 抵不过 雨力 , 彼此 打寒噤 说 , 等会儿 要 好 好喝 点 烧酒 , 又 请 乘客 抬 身子 好 从车 卒 下 拿 衣服 出来 穿 。 坐车 的 缩作 一团 , 只恨 手边 没 衣服 可添 , 李先生 又 向 孙 小姐 借伞 。 这雨 浓染 着 夜 , 水里 带 了 昏黑 下来 , 天色 也 陪 着 一刻 暗似 一刻 。 一行 人众 像 在 一个 机械画 所用 的 墨水瓶 里 赶路 。 夜黑 得 太 周密 了 , 真是 伸手不见五指 ! 在 这种 夜里 , 鬼 都 得 要 碰 鼻子 拐弯 , 猫会 自恨 它 的 一嘴 好 胡子 当不了 昆虫 的 触 须 。 车夫 全有 火柴 , 可是 只有 两辆车 有灯 。 密雨里 点灯 大非 易事 , 火柴 都 湿 了 , 连划 几根 只 引得 心里 的 火直 冒 。 此时此刻 的 荒野 宛如 燧人氏 未生 以前 的 世界 。 鸿 渐忙 叫 :“ 我 有 个 小 手电 。 ” 打开 身上 的 提 掏 它 出来 , 向 地面 一射 , 手掌 那么 大 的 一圈 黄光 , 无数 的 雨线 飞蛾 见火 似的 匆忙 扑 向 这 光圈 里 来 。 孙小姐 的 大 手电 雪 亮地 光射 丈余 , 从 黑暗 的 心脏 里 挖出 一条 隧道 。 于是 辛楣 下车 向 孙小姐 要 了 手电 , 叫鸿渐 也 下车 , 两人 一左一右 参差 照着 , 那八 辆车 送 出殡 似的 跟 了 田 岸上 的 电 光走 。 走 了 半天 , 李顾 两人 下车 替 。 鸿渐 回到 车上 , 倦得 瞌睡 , 忽然 吵醒 , 睁眼 望出去 , 白光 一道 躺 在 地上 , 只 听 得 李先生 直声 嚷 。 车子 都 停下来 。 原来 李先生 左手 撑伞 , 右手 拿 手电 , 走 了 些 路 , 胳膊 酸 了 , 换手 时 , 失足 掉 在 田里 , 挣扎 不 起 。 大家 从 泥水 里拉 他 上来 , 叫 他 坐车 , 仍由鸿渐 照路 。 不知 走 了 多少 时候 , 只 觉雨下 不住 , 路 走 不 完 , 鞋子 愈 走 愈重 , 困倦 得 只 继续 机械 地 走 , 不敢 停下来 , 因为 一 停下来 , 这 两条腿 就 再 走不动 。 辛楣 也 替 了 顾先生 。 久而久之 , 到 了 镇上 , 投了 村店 , 开发 了 车夫 , 四个 人脱 下 鞋子 来 , 上面 的 泥 就 抵得 贪官 刮 的 地皮 。 李梅亭 像 洗 了 个 泥澡 , 其余 三人 裤子 前后 和 背心 上 , 纵横 斑点 , 全是 泥泪 。 大家 疲乏 的 眼睛 给 雨淋 得 粉红 , 孙小姐 冷得 嘴唇 淡紫 。 外面 雨停 了 , 头脑 里 还 在 刮风 下雨 , 一片 声音 。 鸿渐 吃些 热 东西 , 给 辛楣 强 着 喝点 烧酒 , 要 热水 洗完 脚 , 头 就 睡熟 了 。 辛楣 也 累 得 很 只怕 鸿渐 鼾声 打搅 , 正在 担心 , 没 提防 睡眠 闷棍 似的 忽然 一下子打 他入 黑暗 底 , 滤清 了 梦 , 纯粹 、 完整 的 睡眠 。 一 觉醒 来 , 天气 若无其事 的 晴朗 , 只是 黄泥 地 表示 夜来 有雨 , 面 粘 心硬 , 像 夏天 热得 半溶 的 太妃糖 , 走路 容易 滑倒 。 大家 说 , 昨天 走 得 累 了 , 湿 衣服 还 没干 , 休息 一天 , 明早 上路 。 顾尔谦 的 兴致 像 水里 浮 的 软木塞 , 倾盆大雨 都 打 它 不下 , 就 提议 午后 游 雪窦山 。 游山 回来 , 辛楣 打听 公共汽车 票 的 习法 。 旅店 主人 说 , 这 车票 难买 得 很 , 天 没亮 就 得 上 车站 去 挤 , 还 抢 买不到 , 除非 有 证件 的 机关 人员 , 可以 通融 早买 票子 。 五个 人 都 没有 证件 , 因为 他们 根本 没想到 旅行 时 需要 这东 西 。 那 时候 从 上海 深入 内地 的 人 , 很少 走 这 条路 , 大多数 从 香港 转 昆明 ; 所以 他 们 动身 以前 , 也 没有 听见 人 提起 , 只 按照 高松年 开 的 路程 走 。 孙小姐 带 着 她 的 毕 业文赁 那全 无用 处 。 李先生 回房 开 箱子 拿出 一匣 名片 道 :“ 这 不 知道 算 得 证件 么 ? ” 大家 争看 , 上面 并列 着 三行 衔头 :“ 国立 三闾 大学 主任 ”、“ 新闻学 研究所 所长 ”, 还有 一条 是 一个 什么 县 党部 的 前任 秘书 。 这 片子 纸质 坚致 , 字体 古雅 , 一点 不含糊 是 中华书局 聚珍版 精印 的 。 背面 是 花体 英文字 :“Professor May di n Lea”。 李先生 向 四人 解释 ,“ 新闻学 研究所 ” 是 他 跟 几位 朋友 在 上海 办 的 补习 学校 ; 第一行 头衔 省掉 “ 中国 语文系 ” 五个 字 可以 跟 第二 三行 字数 相等 。 鸿渐 问 他 , 为什么 不用 外国 现成 姓 Lee。 李梅亭 道 :“ 我 请教 过 精通 英文 的 朋友 , 托 他 挑 英文 里 声音 相同 而 有 意义 的 字 。 中国 人 姓名 每字 有 本身 的 意义 , 把 字母 拼音 出来 , 毫无道理 , 外国人 看 了 , 不 容易 记得 。 好比 外国 名字 译成 中文 ,‘ 乔治 ’ 没有 ‘ 佐治 ’ 好记 ,‘ 芝加哥 ’ 没有 ‘ 诗家谷 ’ 好记 ; 就 因为 一个 专 切音 , 一个 切音 而 有 意义 。 ” 顾先生 点头 称叹 。 辛楣 狠命 把 牙齿 咬 跟 唇 , 因为 他 想着 “Mating” 跟 “ 梅亭 ” 也 是 同音 而 更有意义 。 鸿渐 说 :“ 这 片子 准 有效 , 会 吓倒 这 公路 站长 。 我 陪 李先生 去 。 ” 辛楣 看鸿渐 一眼 , 笑 道 :“ 你 这 样子 去 不得 , 还是 我 陪 李先 生去 。 我 上去 换身 衣服 。 ” 鸿渐 两天 没 剃 胡子 梳头 , 昨天 给 雨淋 透 的 头发 , 东结 一团 , 西剌一尖 , 一个个 崇山峻岭 , 装湿 了 , 身上 穿件 他 父亲 的 旧 夹袍 , 短仅 过 膝 , 露出 半尺 有 零 的 裤筒 。 大家 看 了 鸿 渐 笑 。 李梅亭 道 :“ 辛楣 就 那么 要面子 ! 我 这身 衣服 更糟 , 我 尽 它 去 。 ” 他 的 旧 法兰绒 外套 经过 浸湿 烤干 这 两重 水深火热 的 痛苦 , 疲软 肥肿 , 又 添上 风瘫 病 ; 下身 的 裤管 , 肥 粗 圆满 , 毫无 折痕 , 可以 无 需人 腿 而 卓立 地上 , 像 一对 空心 的 国家 柱石 ; 那根 充 羊毛 的 “ 不皱 领带 ”, 给水 洗得缩 了 , 瘦小 蜷曲 , 像 前清 老人 的 辫子 。 辛楣 换 了 衣履 下来 , 李先生 叹惜 他衣 锦 夜行 , 顾先生 啧啧称羡 , 还 说 :“ 有劳 你们 两位 , 咱们 这些 随员 只能 叨光 了 。 真是 能者多劳 ! 希望 两位 马到成功 。 ” 辛楣 顽皮 地 对鸿渐 说 :“ 好好 陪 着 孙小姐 ,” 鸿渐 一时 无词 可 对 。 孙小姐 的 脸红 忽然 使 他 想起 在 法国 时饭 上 冲酒 的 凉水 ; 自己 不会 喝酒 , 只 在 水里 冲 一点点 红酒 , 常看 这红 液体 在 白 液体 里 泛布 爱 逮 ( 这 两个 字 应该 是 “ 云爱 ”、“ 云 逮 ”—— 输入 者 注 ), 做出 云雾 状态 , 顿刻间 整杯 的 水 变成 淡红色 。 他 想 也许 女孩子 第一次 有 男朋友 的 心境 也 像 白水 冲 了 红酒 , 说 不上 爱情 , 只是 一种 温淡 的 兴奋 。 辛楣 俩 去 了 一个多 钟点 才 回来 。 李梅亭 绷着脸 , 辛楣 笑容可掬 , 说 明天 站长 特留 两张 票 , 后天 留 三张 票 , 五人里 谁 先 走 。 结果 议决 李顾 两位 明天 先到 金华 。 吃晚饭 时 , 梅亭 喝 了 几杯酒 , 脸色 才 平和 下来 。 原来 他们 到 车站 去 见 站长 , 伟递 片子 的 人 好 一会 才 把 站长 找 来 。 他 跑 得 满头大汗 , 一来 就 赶着 辛楣 叫 “ 李先生 ” 、“ 李 所长 ”, 撇下 李梅亭 不理 , 还 问辛楣 是否 也 当 “ 那馆 ” 主笔 。 辛楣 据实 告 拆 他 , 在 《 华美 新闻 》 社当 编辑 。 那 站长 说 :“ 那 也 是 张好 报纸 , 我常 看 。 我们 这 车站 管理 有 未善 之处 , 希望 李先生 指教 。 ” 说 着 , 把 自己 姓名 写给 辛楣 , 言外 有 要求 他 在 报上 揄 扬之意 。 辛楣 讲起 这事 , 妨 不住 笑 , 说 他 为 车票 关系 , 不得不 冒充 李先生 一下 。 顾尔谦 愤然 道 :“ 这种 势利 小鬼 , 只重 衣衫 不 重 —— 当然 赵先 生 也 是 位 社会 上 有名 人物 , 可是 李先生 没有 他 那样 挺 的 西装 , 所以 吃了亏 了 。 ” 李梅亭 道 :“ 我 并 不是 没有 新 衣服 , 可是 路上 风尘仆仆 , 我 觉得 犯不着 糟蹋 。 ” 辛楣 忙 说 :“ 没有 李先生 这张 片子 , 衣服 再 新 也 没有 用 。 咱们 敬 李先生 一杯 。 ”  明天 早晨 , 大家 送 李顾 上车 , 梅亭 只 关心 他 的 大 铁箱 , 车临 开 , 还 从 车窗 里 伸头 叫 辛楣 鸿 渐 仔细 看 这 箱子 在 车顶 上 没有 。 脚夫 只 摇头 说 , 今天 行李 多 , 这狼 □( 字 “犭 亢 ”—— 输入 者 ) 家伙 搁不下 了 , 明天 准到 , 反正 结 行李 票 的 , 不会 误事 。 孙小姐 忙 向 李先生 报告 , 李无生 皱 了 眉头 正有 嘱咐 , 这 汽车 头 轰隆隆 掀动 了 好 一会 , 突然 鼓足 了 气 开发 , 李先生 头 一晃 , 所说 的话 仿佛 有手 一把 从 他 嘴边 夺去 向 半空中 扔 了 , 孙小姐 侧 着 耳朵 全没 听到 。 鸿 渐们 看 了 乘客 的 扰乱 拥挤 , 担 忧着 明天 , 只 说 :“ 李顾 今天 也 挤 得 上车 , 咱们 不成问题 。 ” 明天 三人 领到 车票 , 重赏 管 行李 的 脚夫 , 叮嘱 他 务必 把 他们 的 大 行李 搁 在 这 班车 上 , 每人 手提 只 小 箱子 , 在 人 堆 里 等 车 , 时时刻刻 鼓励 自己 , 不要 畏缩 。 第一辆 新车 来 了 , 大家 一 拥而上 , 那股 蛮 劲儿 证明 中国 大有 冲锋 敢死 之士 , 只 没 上前 全去 。 鸿渐 瞧 人 多 挤 不进 , 便 想 冲 上 这时候 开来 的 第二辆 车 , 谁 知道 总 有人 抢 在 前头 。 总算 三人 都 到 得 车上 , 有个 立足之地 , 透 了 口气 , 彼此 会心 苦笑 , 才 有 工夫 出汗 。 人 还 不断 的 来 。 气急败坏 的 。 带笑 软 商量 的 :“ 对不住 , 请 挤 一挤 ! ” 以 大义 晓谕 的 :“ 出 门 出路 , 大家 方便 , 来 , 挤 一挤 ! 好 了 ! 好 了 ! ” 眼前 指点 的 :“ 朋友 , 让 一 让 , 里面 有的是 地方 , 拦在 门口 好 傻 ! ” 其势汹汹 的 :“ 我 有 票子 , 为什么 不能 上 车 ? 这车 是 你 包 的 ? 哼 ! ” 结果 , 买 到 票子 的 那 一堆 人全 上 了 车 , 真料 不到 小车 厢会 像 有 弹性 , 容得 下 这 许多 人 。 这 车厢 仿佛 沙丁鱼 罐 , 里面 的 人 紧紧 的 挤 得 身 体都 扁 了 。 可是 沙丁鱼 的 骨头 , 深藏 在 自己 身里 , 这些 乘客 的 肘 骨 膝 骨 都 向 旁人 的 身体 里 硬 嵌 。 罐装 的 沙丁鱼 条条 挺直 , 这些 乘客 都 蜷曲 波折 , 腰 跟 腿 弯成 几何 学 上 有名 目的 角度 。 辛楣 的 箱子 太 长 , 横放 不下 , 只能 在 左右两行 坐位 中间 的 过 道 上 竖直 , 自己 高高 坐在 上面 。 身后 是 个 小 提篮 , 上面 跨坐 着 抽 香烟 的 女主人 , 辛楣 回头 请 她 抽烟 小心 , 别烧 到 人 衣服 , 倒 惹 那 女人 说 :“ 你 背后 不生 眼睛 , 我 眼睛 可是 好好 的 , 决不会 抽烟 抽到 你 裤子 上 , 只要 你 小心 别 把 屁股 揞 我 的 烟头 。 ” 那 女人 的 同乡 都 和 着 她 欢笑 。 鸿渐 挤 得 前 , 靠近 汽车 夫 , 坐在 小提箱 上 。 孙小 姐算 在 木板 搭 的 长凳 上 有 个 坐位 , 不过 也 够 不 舒服 了 , 左右两个 男人 各移 大腿 证 出来 一角 空隙 , 只 容许 猴子 没 进化 成人 以前 生 尾巴 那小块 地方 贴凳 。 在 旅行 的 时 候 , 人生 的 地平线 移近 ; 坐 汔 车 只 几个 钟点 , 而 乘客 仿佛 下 半世 全在 车里 消磨 的 , 只要 坐定 了 , 身心 像 得到 归宿 , 一劳永逸 地 看书 、 看报 、 抽烟 、 吃 东西 、 瞌睡 , 路程 以外 的 事 暂时 等于 身后 身外 的 事 。 汽车 夫 把 私带 的 东西 安轩 了 , 入 坐 开车 。 这辆 车 久历风尘 , 该庆 古稀 高寿 , 可是 搞战 时期 , 未便 退休 。 机器 是 没有 脾气 癖性 的 , 而 这辆 车 倚老卖老 , 修炼 成 桀骜 不训 、 怪僻 难测 的 性格 , 有时 标劲 像 大 官僚 , 有时 别扭 像 小 女郎 , 汽车 夫 那些 粗人 休想 驾叹 了解 。 它 开动 之际 , 前 头 咳嗽 , 后 汇气 , 于是 掀身 一 跳 , 跳得 乘客 东倒 西撞 , 齐声 叫唤 , 孙小姐 从 卒 位 上 滑下来 , 鸿渐 碰痛 了 头 , 辛楣 差一点 向 后 跌 在 那 女人 身上 。 这 车 声威大震 , 一 口气 走 了 一二十里 , 忽然 要 休息 了 , 汽车 夫强 它 继续前进 。 如是者 四五次 , 这 车 觉悟 今天 不是 逍遥 散步 , 可以 随意 流连 , 原来 真 得 走路 , 前面 路 还 走 不 完 呢 ! 它 生气 不肯 走 了 , 汽车 夫 只好 下车 , 向 车头 疏通 了 好 一会 , 在 路旁 拾 了 一团 烂泥 , 请 它 享用 , 它 喝了酒 似的 , 欹 斜 摇摆 地 缓行 着 。 每逢 它 不肯 走 , 汽车 夫 就 破 口臭 骂 , 此刻 骂 得 更 利害 了 。 骂来骂去 , 只有 一个 意思 : 汽车 夫 愿意 跟 汽车 的 母亲 和 祖母 发生 肉体 恋爱 。 骂 的话 虽然 欠缺 变化 , 骂 的 力气 愈来愈 足 。 汽车 夫 身后 坐 的 是 个 穿 制服 的 公务人员 和 一个十五六岁 的 女孩子 , 像是 父女 。 那 女孩子 年纪 虽小 , 打扮 得 脸上 颜色 塞过 雨 后 虹霓 、 三棱镜 下 日光 或者 姹紫嫣红 开遍 的 花园 。 她 擦 的 粉 不是 来路 贷 , 似乎 泥水匠 粉饰 墙壁 用 的 , 汽车 颠动 利害 , 震得 脸上 粉粒 一颗 颗 参加 太阳光 里 飞舞 的 灰尘 。 她 听 汽车 夫愈 骂 愈 坦白 了 , 天然 战胜 人工 , 涂抹 的 红色 里 泛出 羞恶 的 红色 来 , 低低 跟 老子 说句话 。 公务员 便 叫 汽车 夫道 :“ 朋友 , 说话 请 斯文 点 , 这儿 是 女客 , 啊 ! ” 汽车 夫变 了 脸 , 正 待 回嘴 , 和 父女俩 同凳 坐 的 军官 夫妇 也 说 :“ 你 骂 有 什么 用 ? 汽车 还是 要 抛锚 。 你 这 粗话 人家 听 了 剌 耳朵 。 ” 汽车 夫本 想 一 撒手 , 说 “ 老子 不开 了 ”! 一 转念 这 公务员 和 军官 都 是 站长 领 到 车 房里 先 上车 占 好 座位 的 , 都 有 簇新 的 公事 皮包 , 听说 上 省政府 公干 , 自己 斗 不过 他们 , 只好 妨着 气 , 自言自语 说 :“ 咱 老子 偏爱 骂 , 不干 你 事 ! 怕 剌 耳朵 , 塞 了 它 做 聋子 ! ” 车夫 没好气 , 车开 得 更 暴厉 了 , 有 一次 一颠 , 连 打 恶心 , 嘴里 一口口 浓厚 的 气息 里 有 作酸 的 绍兴酒 味 、 在 腐化 中 的 大葱 和 萝卜 味 。 鸿渐 也 在 头 晕 胃泛 , 闻到 这 味道 , 再 忍不住 了 , 冲口而出 的 吐 , 忙 掏 手帕 按住 。 早晨 没吃东 西 , 吐 的 只是 酸水 , 手帕 吸 不尽 , 手指缝 里 汪 出来 , 淋在 衣服 上 , 亏得 自己 抑住 没多 吐 。 又 感觉 坐得 不 舒服 , 箱子 太硬 太低 , 身体 嵌 在 人 堆里 , 脚 不能 伸 , 背 不 能 弯 , 不 容易 改变 坐态 , 只有 轮流 地 侧重 左右 屁股 坐 着 , 以资 调节 , 左倾 坐 了 不 到 一分钟 , 臀骨 酸痛 , 忙 换 为 右倾 , 百无是处 。 一刻 难受 似 一刻 , 几乎 不 相信 会 有 到 站 的 时候 。 然而 抛锚 三次 以后 , 居然 到 了 一个 小站 , 汽车 夫要 吃 午饭 了 , 客 人 也 下去 在 路旁 的 小 饭店 里 吃饭 。 鸿渐 等 三人 如蒙 大赦 , 下车 伸伸 腰 , 活动 活动 腿 , 饭 是 没 胃口 吃 了 , 泡壶 茶 , 吃 几片 箱子 里 的 饼干 。 休息 一会 , 又 有 精力 回车 受罪 , 汽车 夫说 , 这 车 机器 坏 了 , 得换 辆车 。 大家 忙 上 原车 拿 了 随身行李 , 抢上 第二辆 车 。 鸿渐 等 意外 地 在 车 梢 占有 好 卒 位 。 原车 有 卒 位 而 现在 没卒 位 的 那些 人 , 都 振振有词 说 : 该照 原车 的 位子 坐 , 中华民国 不是 强盗 世界 , 大家 别 讲 。 有位 子 坐 的 人 , 不但 身体 安稳 , 心理 也 占优势 ; 他们 可以 冷眼 端详 那些 没 座位 的 人 , 而 那些 站 的 人 只望 着 窗外 , 没 勇气 回看 他们 。 这 是 辆 病车 , 正害 疟疾 , 走 的 时候 , 门窗 无不 发抖 , 坐在 车梢 的 人 更 给 它 震动 得 骨节 松脱 、 腑 脏 颠倒 , 方才 吃 的 粳 米饭 仿佛 在 胃里 □( 字 “ 王争 ”—— 输入 者 ) 琮 有如 赌场 中碗 里 的 骰子 。 天黑 才 到 金华 , 结票 的 行李 没 从 原 车上 搬 过来 , 要 等   明天 的 车 运送 。 鸿渐 等 疲乏 地出 车站 , 就近 一家 小 旅馆 里 过夜 。 今天 的 苦算 吃 完 了 , 明天 的 苦 还 远 得 很 这 一夜 的 身心 安适 是 向 不 属 今明两天 的 中立 时间 里 的 躲避 。 旅馆 名叫 “ 欧亚 大 旅社 ”。 虽然 直到现在 欧洲人 没来 住 过 , 但 这 名称 不失为 一种 预言 , 还 不能 断定 它 是 夸大之词 。 后面 两进 中国式 平屋 , 木板 隔成 五六间 卧 室 , 前面 黄泥 地上 搭 了 一个 席棚 , 算是 饭堂 , 要 凭 那股 酒肉 香 、 炒菜 的 刀 锅响 、 跑堂 们 的 叫嚷 , 来 引诱 过客 进去 投宿 。 席棚 里 电灯 辉粕 , 扎竹 涂泥 的 壁上 贴满 了 红绿 纸条 , 写 的 是 本店 拿手菜 名 , 什么 “ 清蒸 甲鱼 ”、“ 本地 名腿 ”、“ 三鲜 米 线 ”、“ 牛奶 咖啡 ” 等等 。 十几张 饭 桌子 一大半 有人 占 了 。 掌柜 写账 的 桌子 边 坐 个 胖女人 坦白 地 摊开 白而 不坦 的 胸膛 , 喂 孩子 吃奶 ; 奶是 孩子 吃 的 饭 , 所以 也 该 在 饭堂 吃 , 证明 这 旅馆 是 科学管理 的 。 她 满腔 都 是 肥腻 腻 的 营养 , 小孩子 吸 的 想 是 加糖 的 溶化 猪油 。 她 那样 肥硕 , 表示 这 店里 的 饭菜 也 营养 丰富 ; 她 靠 掌柜 坐 着 , 算得 不 落言 诠 的 好 广告 。 鸿渐 等 看定 房间 , 洗 了 脸 , 出来 吃饭 , 找个 桌子 坐下 。 桌面 就 像 《 儒林外史 》 里范 进给 胡 屠户 打 了 耳光 的 脸 , 刮得 下斤 把 猪油 。 大家 点 了 菜 , 鸿渐 和 孙小姐 都 说 胃口 不好 , 要 吃 清淡 些 , 便 一人 叫 了 个 米线 。 辛楣 不 爱 米线 , 要 一客 三鲜 糊涂 面 。 鸿渐 忽然 瞧见 牛奶 咖啡 的 粉红 纸条 , 诧异 道 :“ 想 不到 这里 会 有 这 东西 , 真 不愧 ‘ 欧亚 大 旅社 ’ 了 ! 咱们 先 来 一杯 醒醒 胃口 , 饭后 再 来 一杯 , 做 它 一次 欧洲人 , 好不好 ? “ 孙小姐 无可无不可 , 辛楣 道 :“ 我 想 不 会 好吃 , 叫 跑堂 来 问问 。 ” 跑堂 一口 担保 是 上海 来 的 好 东西 , 原封 没 打开 过 。 鸿 渐问 什么 牌子 , 跑堂 不 知道 什么 牌子 , 反正 又 甜 又 香 的 顶刮刮 货色 , 一 纸包 冲一 杯 。 辛楣 恍然大悟 道 :“ 这 是 哄 小孩子 的 咖啡 方糖 ——” 鸿渐 高兴 头上 , 说 :“ 别廛 究 了 , 来 三杯 试试 再说 , 多少 总 有点 咖啡 香味儿 。 : 跑堂 应声 去 了 。 孙小姐 说 :” 这 咖啡 糖里 没有 牛奶 成分 , 怎么 叫 牛奶 咖啡 , 一定 是 另外 把 奶粉 调进去 的 。 ” 鸿渐 向 那位 胖女人 歪歪 嘴道 :“ 只要 不是 她 的 奶 , 什么 都行 。 ” 孙小姐 皱眉 努嘴 做个 颇 可爱 的 厌恶 表情 。 辛楣 红了脸 忍笑 道 :“ 该死 ! 该死 ! 你 不 说 好话 。 ” 咖啡 来 了 , 居然 又 黑 又 香 , 面 上浮 一层 白沫 , 鸿渐 问 跑堂 是 什么 , 跑堂 说 是 牛 奶 , 问 什么 牛奶 , 说 是 牛奶 的 脂膏 。 辛楣 道 :“ 我 看 像 人 的 唾沫 。 ” 鸿渐 正要 喝 , 恨 得 推开 杯子 说 :“ 我 不要 喝 了 ! ” 孙小姐 也 不肯 喝 , 辛楣 一壁 笑 , 一壁 道歉 , 可是 自己 也 不 喝 , 顽皮 地向 杯子 里 吐 一口 , 果然 很 像 那 浮 着 的 白沫 。 鸿渐 骂 他 糟蹋 东西 , 孙小姐 只是 笑 , 像 母亲 旁观 孩子 捣乱 , 宽容 地笑 。 跑堂 上 了 菜 跟 辛楣 的 面 。 面烧 得 太烂 了 , 又 腻 又 粘 , 像 一碗 浆糊 , 面上 堆些 鸡 颈 骨 、 火腿 皮 。 辛楣 见 了 , 大 不 高兴 , 鸿渐 笑 道 :“ 你 讲 咖啡 里 有 唾沫 , 我 看 你 这面 里 有人 的 鼻涕 。 ” 辛楣 把 面碗 推向 他 道 :“ 请 你 吃 。 ” 叫 跑堂 来 拿 去 换 , 跑堂 不肯 , 只得 另要 碗 米线 来 吃 了 。 吃 完 算账 时 , 辛楣 说 :“ 咱们 今天 亏得 没有 李梅亭 跟 顾尔谦 , 要 了 东西 不吃 , 给 他们 骂 死 了 。 可是 这面 我 实在 吃不下 , 这 米线 我 也 不敢 仔细 研究 。 ” 卧房 里点 的 是 油灯 , 没有 外面 亮 , 三人 就 坐 着 不 进去 , 闲谈 一回 。 都 有些 疲乏 过度 的 兴奋 , 孙小姐 也 有说有笑 , 但 比 了 辛楣 鸿 渐 的 胡闹 , 倒 是 这 女孩子 老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