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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3)

第五章 (3)

车 下午 到 宁都 。 辛楣 们 忙 着 领 行李 , 大家 一点 , 还有 丙件 没运来 , 同声 说 : “ 晦气 ! 这 一等 不 知道 又 是 几天 。 ” 心里 都 担忧 着 钱 。 上 车站 对面 的 旅馆 一问 , 只 剩 两间 双铺 房 了 。 辛楣 道 :“ 这 哪里 行 ? 孙小姐 一个 人 一间 房 , 单铺 的 就 够 了 , 我们 四个 人 , 要 有 两间房 。 ” 孙小姐 不 踌躇 说 :“ 我 没有 关系 , 在 先生 方 先生 房里 添张 竹 铺 得 了 , 不 省事 省钱 么 ? ” 看 了 房间 , 搁 了 东西 , 算了 今天 一路 上 的 账 , 大家 说 晚饭 只能 将 就 吃些 东西 了 , 正要 叫 伙计 忽然 一间 房里 连嚷 :“ 伙 计 ! 伙计 ! ” 带 咳带 呛 , 正是 那 寡妇 的 声音 , 跟 着 大 吵起来 。 仔细 一听 , 那寡 妇叫 了 旅馆 里 的 饭 , 吃 不到 几筷 菜 就 心 , 这时候 才 街道 菜 是 用 桐油 炒 的 ; 阿福 这 粗货 , 没 理会 味道 , 一口气 吞 了 两碗饭 , 连饭 连菜 吐个 干净 ,“ 隔夜 吃 的 饭 都 吐 出来 了 ! ” 寡妇 如是说 , 仿佛 那顿 在 南城 吃 的 饭 该 带到 桂林 去 的 。 李梅亭 拍手 说 :“ 真是 天罚 他 , 瞧 这 浑蛋 还要 撒野 不 撒野 。 这 旅馆 里 的 饭 不必 请教 了 , 他们 俩 已经 替 咱们 做 了 试验品 。 ” 五人出 旅馆 的 时候 , 寡妇 房门 大开 , 阿福 在 床上 哼哼 唧唧 , 她 手扶 桌子 向 痰盂 心 , 伙计 一手 拿杯 开水 , 一手 拍 她 背 。 李先生 道 :“ 咦 , 她 也 吐 了 ! ” 辛楣 道 :“ 呕吐 跟 打呵欠 一样 , 有 传染性 的 。 尤其 晕船 的 时候 , 看不得 人家 呕 。 ” 孙小姐 弯着 含笑 的 眼睛 说 :“ 李先生 , 你 有 安定 胃 神经 的 药 , 送 一片 给 她 , 她准 ——” 李梅亭 在 街上 装腔 跳 嚷 道 :“ 孙小姐 , 你 真坏 ! 你 也 来 开 我 的 玩笑 。 我 告诉 你 的 赵 叔叔 。 ” 晚上 为 谁 睡 竹榻 的 问题 , 辛楣 等 三人 又 谦证 了 一阵 。 孙小姐 给 辛楣 和鸿渐 强逼 着 睡床 , 好像 这 不是 女人 应享 的 权利 , 而是 她 应尽 的 义务 。 辛楣 人 太 高大 , 竹榻 容不下 。 结果 鸿渐 睡 了 竹榻 , 刚夹 在 两床 之间 , 躺 了 下去 , 局促 得 只 想 翻来 覆去 , 又 拘谨 得动 都 不敢 动 。 不多时 , 他 听 辛楣 呼吸 和 匀 , 料 已 睡熟 , 想 便宜 了 这 家伙 , 自己 倒 在 这 两张 不挂 帐子 的 床 中间 , 做 了 个 屏风 , 替 他 隔离 孙小姐 。 他 又 嫌 桌上 的 灯太亮 , 妨 了 好 一会 , 熬不住 了 , 轻轻地 下 床 , 想 喝口 冷茶 , 吹来 灯 再 睡 。 沿床 里 到 桌子 前 , 不由自主 望望 孙小姐 , 只见 睡眠 把 她 的 脸 洗濯 得 明净 滋 润 , 一堆 散发 不知 怎样 会覆 在 她 脸上 , 使 她 脸添 了 放任 的 媚姿 , 鼻尖 上 的 发梢 跟 着 鼻息 起伏 , 看得代 她 脸痒 , 恨不能 伸手 替 她 掠 好 。 灯光 里 她 睫毛 仿佛 微动 , 鸿 渐 一 跳 , 想 也许 自己 错 , 又 似乎 她 忽然 呼吸 短促 , 再 一看 , 她 睡着 不动 的 脸 像 在 泛红 。 慌忙 吹来 了 灯 , 溜回 竹榻 , 倒 惶恐 了 半天 。 明天 一早 起 , 李先生 在 账房 的 柜台 上 看见 昨天 的 报 , 第一道 消息 就是 长沙 烧 成 白地 , 吓 得 声音 都 遗失 了 , 一分钟 后 才 找 回来 , 说 得出 话 。 大家 焦急 得 没工夫 觉得 饿 , 倒省 了 一顿 早点 。 鸿 渐毫 没主意 , 但 仿佛 这 不是 自己 一个 人 的 事 , 跟着 人 走 , 总有 办法 。 李梅亭 唉声叹气 道 :“ 倒霉 ! 这 一次 出门 , 真是 倒足 了 霉 ! 上 海 好几处 留 我 的 留 我 , 请 我 的 请 我 , 我 鬼 迷昏 了 头 , 却 不过 高松年 的 情面 , 吃 了 许多 苦 , 还要 半途而废 , 走回头路 ! 这笔 账向 谁 去 算 ? ” 辛楣 道 :“ 要 走回头路 也 没有 钱 。 我 的 意思 是 , 到 了 吉安 领了 学校 汇款 再 看情形 , 现大 不用 计划 得太早 。 ” 大家 吐 口气 , 放 了 心 。 顾尔谦 忽然 明地 说 :“ 假如 学校 款子 没有 汇 , 那 就 糟 透 了 。 ” 四人 不耐烦 地 同声 说 他 过虑 , 可是 意识 里 都 给 他 这话 唤起 了 响应 , 彼此 举 的 理由 , 倒 不是 驳斥 顾尔谦 , 而是 安慰 自己 。 顾尔谦 忙 想 收回 那句话 , 仿佛 给 人拉住 的 蛇 尾巴 要 缩进 洞 , 道 :“ 我 也 知道 这事 不 可能 , 我 说 一声 罢了 。 ” 鸿渐 道 :“ 我 想 这 问题 容易 解决 。 我们 先 去 一个 人 。 吉安 有钱 , 就 打电报 叫 大家 去 ; 吉安 没有 钱 , 也 省得 五个 人全 去 扑 个 空 , 白费 了 许多 车钱 。 ” 辛楣 道 :“ 着 呀 ! 咱们 分工 , 等 行李 的 等 行李 , 领钱 的 领钱 , 行动 灵活 点 , 别 大家 拚 在 一起 老 等 。 这钱 是 汇 给 我 的 , 我 带 了 行李 先 上 吉安 , 鸿渐 陪 我 走 , 多 个 帮手 。 ” 孙小姐 温柔 而 坚决 道 :“ 我 也 跟 赵先生 走 , 我 行李 也 来 了 。 ” 李梅亭 尖利 地 给 辛楣 一个 X 光 的 透视 道 :“ 好 , 只 剩 我 跟 顾先生 。 可是 我们 的 钱 都 充 了 公了 , 你们 分 多少钱 给 我们 ? ” 顾尔谦 向 李梅亭 抱歉 地笑 道 :“ 我 行李 全到 了 , 我 想 跟 他们 去 , 在 这儿 住 下 去 没有 意义 。 ” 李梅亭 脸上 升火 道 :“ 你们 全去 了 , 撇下 我 一个 人 , 好 ! 我 无所谓 。 什么 ‘ 同舟共济 ’! 事到临头 , 还 不是 各人 替 自己 打算 ? 说老实话 , 你们 到 吉安 领了 钱 , 干脆 一个 子儿 不 给 我 得 了 , 难不倒 我 李梅亭 。 我 箱子 里 的 药要 在 内地 卖千反块 钱 , 很 容易 的 事 。 你们 瞧 我 讨饭 也 讨到 了 上海 。 ” 辛楣 诧异 说 :“ 咦 ! 李先生 , 你 怎么 误会 到 这个 地步 ! ” 顾尔谦 抚慰 地说 :“ 梅亭 先生 , 我 决不 先走 , 陪 你 等 行李 。 ” 辛楣 道 :“ 究竟 怎么办 ? 我 一个 人先 去 , 好不好 ? 李先生 , 你 总 不 疑心 我会 吞灭 公款 —— 要 不要 我 留下 行李 作押 ! ” 说完 加以 一笑 , 减低 语意 的 严重 , 可是 这笑 生硬 倔强 宛如 干 浆糊 粘上去 的 。 李梅亭 摇手 连连 道 :“ 笑话 ! 笑话 ! 我 也 决不 是 以 ‘ 不人 之心 ’ 推测 人 的 — —” 鸿渐 自言自语 道 :“ 还 说 不是 ”——“ 我 觉得 方 先生 的 提议 不切实际 —— 方 先生 , 抱歉 抱歉 , 我 说话 一向 直率 的 。 譬如 赵先生 , 你 一个 人到 吉安 领了 钱 , 还 是 向 前进 呢 ? 向后转 呢 ? 你 一个 人作 不了 主 , 还要 大家 就 地 打听 消息 共同 决定 的 ——” 鸿渐 接嘴 道 :“ 所以 我们 四个 人先 去 呀 。 服从 大多数 的 决定 , 我们 不是 大 多数 么 ? ” 李梅亭 说不出 话 , 赵顾 两人忙 劝开 了 , 说 :“ 大家 患难之交 , 一致 行 动 。 ” 午饭 后 , 鸿渐 回到 房里 , 埋怨 辛楣 太软 , 处处 让 着 李梅亭 :“ 你 这 委曲求全 的 气量 真 不 痛快 ! 做 领袖 有时 也 得 下 辣手 。 ” 孙小姐 笑 道 :“ 我 那 时候 瞧方 先生 跟 李先生 两人 睁 了 眼 , 我 看着 你 , 你 看着 我 , 气呼呼 的 , 真 好玩儿 ! 像 互相 要 吞 掉 彼此 的 。 ” 鸿渐 笑 道 :“ 糟糕 ! 丑态 全落 在 你 眼里 了 。 我 并 不想 吞 他 , 李梅亭 这种 东西 , 吞下去 要害 肚子 的 —— 并且 我 气呼呼 了 没有 ? 好像 我 没有 呀 。 ” 孙小 姐道 :“ 李先生 是 嘴里 的 热气 , 你 是 鼻子 里 的 冷气 。 ” 辛楣 在 孙小姐 背后 鸿渐 翻 白眼儿 伸舌头 。 向 吉安 去 的 路上 , 他们 都 恨 汽车 又 笨 又 慢 , 把 他们 跃跃欲前 的 心 也 拖累 了 不 能 自由 , 同时 又 怕 到 了 吉安 一场空 , 愿意 这车 走 下去 , 走 下去 , 永远 在 开动 , 永 远 不 到达 , 替 希望 留着 一线生机 。 住定 旅馆 以后 , 一算 只 剩十来 块钱 , 笑 说 :“ 不要紧 , 一会儿 就富 了 。 ” 向 旅馆 账房 打听 , 知道 银行 怕 空袭 , 下午 四点 钟后 才 开门 , 这时候 正 办公 。 五个 人上 银行 , 一路 留心 有没有 好 馆子 , 因为 好久没 痛快 吃 了 。 银行 里 办事 人 说 , 钱来 了 好 几天 了 , 给 他们 一张 表格 去 填 。 辛楣 向 办事 讨 过 一支 毛笔 来 填写 , 李顾 两位 左右 夹 着 他 , 怕 他 不会 写字 似的 。 这支 笔写 秃 了 头 , 需要 蘸 的 是 生发油 , 不是 墨水 , 辛楣 一写 一堆 墨 , 李顾 看 得 满心 不以为然 。 那 办事 人 说 :“ 这笔 不好 写 , 你 带回去 填得 了 。 反正 你 得 找 铺保 盖 图章 —— 可是 , 我 告诉 你 , 旅馆 不能 当铺 保 的 。 ” 这 把 五人 吓坏 了 , 跟 办事员 讲 了 许多 好话 , 说 人地生疏 , 铺保 无从 找 起 , 可否 通融 一下 。 办事员 表示同情 和 惋惜 , 可是 公事 公 办 , 得照 章程 做 , 劝 他们 先去 找 。 大家 出 了 银行 , 大骂 这 章程 不通 , 骂 完 了 , 又 互相 安慰 说 :“ 无论如何 , 钱 是 来 了 。 ” 明天 早上 , 辛楣 和 李梅亭 吃 几颗 疲乏 的 花生米 , 灌半壶 冷淡 的 茶 , 同 出门 找 本地 教育 机关 去 了 。 下午 两点 多 钟 , 两人 回 来 , 头 垂头 气丧 , 精疲力尽 , 说 中小学校 全 疏散 下乡 , 什么 人 都 没 找到 ,“ 吃 了 饭 再说 罢 , 你们 也 饿 晕 了 。 ” 几口 饭 吃 下肚 , 五人 精神 顿振 , 忽 想起 那 银行 办事 员 倒 很 客气 , 听 他 口气 , 好像 真找 不到 铺保 , 钱 也许 就 给 了 , 晚上 去 跟 他 软 商量 罢 。 到 五点钟 , 孙小姐 留在 旅馆 , 四人 又 到 银行 。 昨天 那 办事员 早 忘记 他们 是 谁 了 , 问 明白 之后 , 依然 要 铺保 , 教 他们 到 教局 去 想 办法 , 他 听说 教育局 没有 搬走 。 大家 回 旅馆 后 , 省钱 , 不吃 东西 就 睡 了 。 鸿渐 饿 得 睡 不熟 , 身子 像 没放 文件 的 公事 皮包 , 几乎 腹背 相贴 , 才 领略出 法 国人 所谓 “ 长得 像 没有 面包 吃 的 日子 ” 还 不够 亲切 ; 长得 像 没有 面包 吃 的 日子 , 长得 像 失眠 的 夜 , 都 比不上 因 没有 面包 吃 而 失 的 夜 那样 漫漫 难度 。 东方 未 明 , 辛 楣 也 醒 , 咂嘴 舐 舌道 :“ 气死我了 , 梦里 都 没有 东西 吃 , 别说 桓 的 时候 了 。 ” 他 做梦 在 “ 都 会 饭店 ” 吃 中饭 , 点 了 汉堡 牛排 和 柠檬 甜点 , 老 等 不来 , 就 饿 醒 了 。 鸿渐 道 :“ 请 你 不要 说 了 , 说 得 我 更 饿 了 。 你 这 小气 家伙 , 梦里 吃 东西 有 我 没有 ? ” 辛楣 笑 道 :“ 我 来不及 通知 你 , 反正 我 没有 吃 到 ! 现在 把 李梅亭 烤熟 了 给 你 吃 , 你 也 不会 嫌 了 罢 。 ” 鸿渐 道 :“ 李梅亭 没有 肉 呀 , 我 看 你 又 白 又 胖 , 烤 得 火 工到 了 , 蘸 甜面酱 、 椒盐 ——” 辛楣 笑 里 带 呻吟 :“ 饿 的 时 不能 笑 , 一笑 肚子 愈 掣痛 。 好家伙 ! 这饿 像 有 牙齿 似的 从 里面 咬 出来 , 啊呀呀 ——” 鸿渐 道 :“ 愈 躺 愈 受罪 , 我 起来 了 。 上街 达 一下 , 活动 活动 , 可以 忘掉 饿 。 早晨 街上 清静 , 出去 呼吸 点 新鲜空气 。 ” 辛楣 道 :“ 要不得 ! 新鲜空气 是 开胃 健脾 的 , 你 真是 自讨 苦 吃 。 我省 了 气力 还要 上 教育局 呢 。 我 劝 你 ——” 说 着 又 笑 得 嚷 痛 ——“ 你别 上 毛 , 熬 住 了 , 留点 东西 维持 肚子 。 ” 鸿渐 出 门前 , 辛楣 问 他 要 一大 杯水 了 充实 肚子 , 仰天 躺 在 床上 , 动 也 不动 , 一 转侧 身体 里 就 有 波涛汹涌 的 声音 。 鸿渐 拿 了 些 公 账里 的 作钱 , 准备 买带 壳 花生 回来 代替 早餐 , 辛楣 警告 他 不许 打 偏手 偷吃 。 街上 的 市面 , 仿佛 缩 在 被 里 的 人面 , 还 没 露出 来 , 卖 花生 的 杂货铺 也 关着 门 。 鸿渐 走 前 几步 , 闻到 一阵 烤山薯 的 香味 , 鼻子 渴极 喝水 似的 吸着 , 饥饿 立刻 把 肠胃 加紧 地 抽 。 烤山薯 这 东西 , 本来 像 中国 谚语 里 的 私情 男女 ,“ 偷着 不如 偷不着 ,” 香 味比 滋味 好 ; 你 闻 的 时候 , 觉得 非吃不可 , 真到 嘴 , 也 不过尔尔 。 鸿渐 看见 一个 烤山薯 的 摊子 , 想 这 比 花生米 好多 了 , 早餐 就 买 它 罢 。 忽然 注意 有人 正 作成 这个 摊子 的 生意 , 衣服 体态 活像 李梅亭 ; 他细 一瞧 , 不是 他 是 谁 , 买 了 山薯 脸 对 着 墙 壁 在 吃 呢 。 鸿渐 不好意思 撞破 他 , 忙 向 小 弄 里 躲 了 。 等 他 去 后 , 鸿渐 才 买 了 些 回 去 , 进 旅馆 时 , 遮遮掩掩 的 深怕 落 在 掌柜 或 伙计 的 势利眼 里 , 给 他们 看破 了 寒窘 , 催 算账 , 赶 搬场 。 辛楣 见 是 烤 山薯 , 大赞鸿渐 的 采办 本领 , 鸿渐 把 适才 的 事告 诉辛楣 , 辛楣 道 :“ 我知 他 没 把 钱 全 交出来 。 他 慌慌张张 地 偷吃 , 别 梗死 了 。 烤 山薯 吃 得 快 , 就 梗 喉咙 , 而且 滚热 的 , 真亏 他 ! ” 孙小姐 李先生 顾先生 来 了 , 都 说 :“ 咦 ! 怎么 找到 这 东西 ? 妙得 很 ! ” 顾先生 跟着 上 教育局 , 说添 个人 , 声势 壮些 。 鸿渐 也 去 , 辛楣 嫌 他 十几天 不 梳头 剃 胡子 , 脸像 剌 猥 头发 像 准备 母鸡 在 里面 孵蛋 , 不许 他 去 。 近 中午 , 孙小姐 道 :“ 他们 还 不 回来 , 不 知道 有 希望 没有 ? ” 鸿渐 道 :“ 这时候 不 回来 , 我 想 也 许 事情 妥 了 。 假如 干脆 拒绝 了 , 他们 早会 回来 , 教育局 路 又 不远 。 ” 辛楣 到 旅馆 , 喝 了 半壶 水 , 喘 口气 , 大骂 那 教育局长 是 糊涂 鸡子儿 , 李顾 也 说 “ 岂有此理 ” 。 原来 那 局长 到局 很迟 , 好容易 来 了 , 还 不 就 见 , 接见 时 口风 比装 食品 的 洋铁 罐 还紧 , 不但 不肯 作保 , 并且 怀疑 他们 是 骗子 , 两个 指头 拈着 李梅亭 的 片子 仿佛 是 捡 的 垃圾 , 眼睛 瞟 着 片子 上 的 字 说 :“ 我 是 老 上海 , 上海滩 上 什么 玩意儿 全懂 , 这种 新闻 学校 都 是 挂 空头 招牌 的 —— 诸位 不要 误会 , 我 是 论个 大概 。 ‘ 国立 三闾 大学 ’? 这 名字 生得 很 我 从来没 听见 过 。 新立 的 ? 那 我 也 该 知道 呀 ! ” 可怜 他们 这天 饭 都 不敢 多 吃 , 吃 的 饭 并 不能 使 他们 不饿 , 只 滋养 栽培 了 饿 , 使 饿 在 他们 身 体里 长存 , 而 他们 不至于 饿死 了 不再 饿 。 辛楣 道 :“ 这样 下去 , 钱 到手 的 时候 , 我们 全死 了 , 只能 买 棺材 下殓 了 。 ” 顾先生 忽然 眼睛 一亮 道 :“ 你们 两位 路 看见 那 ‘ 妇女 协会 ’ 没有 ? 我 看见 的 。 我 想 女人 心肠软 , 请 孙小姐 去 走 一趟 , 也许 有 点 门路 —— 这 当然 是 不得已 的 下策 。 ” 孙小姐 一诺无辞 道 :“ 我 这时候 就 去 。 ” 辛楣 满脸 不好意思 , 望 着 孙小姐 道 :“ 这 怎么 行 ? 你 父亲 把 你 交托 给 我 的 , 我事 做 不好 , 怎么 拖累 你 ? ” 孙小姐 道 :“ 我 一路上 已经 承 赵先生 照应 ——” 辛楣 不 愿意 听 她 感谢 自己 , 忙 说 :“ 好 , 你 试一试 罢 , 希诅 你 运气 比 我们 好 。 ” 孙小姐 到 妇女 协会 没 碰见 人 , 说明 早 再 去 。 鸿渐 应用 心理学 的 知识 , 道 :“ 再 去 碰见 人 也 没有 用 。 女人 的 性情 最 猜疑 , 最小 气 。 叫 女人 去求 女人 , 准 碰钉子 。 ” 辛楣 因 为 旅馆 章程 是 三天 一 清账 , 发悉 明天 付 不 出钱 , 李先生 豪爽 地说 :“ 假使 明天 还 没有 办法 , 而 旅馆 逼 钱 , 我 卖掉 药得 了 。 ” 明天 孙小姐 去 了 不到 一个 钟点 , 就 带 一个 灰布 装 的 女 同志 回来 。 在 她 房里 叽叽咕咕 了 一会儿 , 孙小姐 出来 请 辛楣 等 进 去 。 那女 同志 正 细看 孙小姐 的 毕业 文 —— 上面 有 孙小姐 戴方 帽子 的 漂亮 照相 。 孙 小姐 一一 介绍 了 , 李先生 又 送 上 片子 。 她 肃然起敬 , 说 她 有 个 朋友 在 公路局 做事 , 可能 帮些 忙 , 她 下 半天 来 给 回音 。 大家 千恩万谢 , 又 不敢 留 她 吃饭 , 恭送 出门 时 , 孙小姐 跟 她 手 勾手 , 尤其 亲热 。 吃 那顿 中饭 的 时候 , 孙小姐 给 她 的 旅伴 们 恭 维得 脸 像 东方 初出 的 太阳 。 直到 下行 五点钟 , 那女 同志 影踪 全无 , 大家 又 饿 又 急 , 问 了 孙小姐 好 几次 , 也 问 不 出个 道理 。 鸿渐 觉得 冥冥中 有个 预兆 , 这钱 是 拿 不到 的 了 , 不干 不脆 地 拖 下去 , 有劲 使 不 出来 , 仿佛 要 反 转动 弹簧门 碰上 似的 无处 用力 。 晚上 八点钟 , 大 家 等 得 心 都 发霉 , 安定 地 绝望 , 索性 不再 悉 了 , 准备 睡觉 。 那女 同志 跟 她 的 男朋 友 宛如 诗人 “ 尽日 觅 不得 , 有时 还 自来 ” 的 妙句 , 忽然 光顾 , 五个 人 欢喜 得 像 遇 见久 别的 情人 , 亲热 得 像 狗 迎接 回家 的 主人 。 那 男人 大剌剌地 坐 了 , 第 问句 话 , 大家 殷勤 抢答 , 引得 他 把手 一拦 道 :“ 一个 人 讲话 够 了 。 ” 他 向 孙小姐 要 了 文凭 , 细细 把 照相 跟 孙小姐 本人 认着 , 孙小姐 徽徽 疑心 他 不是 对 照相 , 是 在 鉴赏 自己 , 倒 难为情 起来 。 他 又 盘问 赵辛楣 一下 , 怪 他们 不带 随身 证明文件 。 他 女朋友 在 旁说 了 些 好话 , 他 才 态度 和缓 , 说 他 并非 猜疑 很 愿意 交朋友 , 但 不知 用 公路局 名 义 铺保 , 是否 有效 , 教 他们 先 向 银行 问 明白 了 , 通知 他 再 盖章 。 所以 他们 又 多 住 了 一天 , 多上 了 一次 银行 。 那天 晚上 , 大家 睡熟 了 还 觉得 饿 , 仿佛 饿 宣告 独立 , 具体化 了 , 跟 身子 分开 似的 。 两天 后 , 他们 到 钱 ; 旅馆 与 银行间 这 条 路径 , 他们 的 鞋子 也 走 熟 得 不必 有脚 而能 自身 来回 了 。 银行 里 还 交给 他们 一个 高松年 新 拍来 的 电报 , 请 他们 放心 到学 校 , 长沙 战事 并 无 影响 。 汝天 晚上 , 他们 借 酬谢 和 庆祝 为名 , 请 女 同志 和 她 朋友 上馆子 放量 大吃一顿 。 顾先生 三 杯酒 下肚 , 嘻 开嘴 , 千金一笑 地 金牙 灿烂 , 酒 烘 得 发亮 的 脸 探海灯 似的 向全 桌照 一周 , 道 :“ 我们 这位 李先生 离开 上海 的 时候 , 曾经 算 过命 , 说 有 贵人 扶持 , 一路 逢凶化吉 , 果然 碰见 了 你们 两位 , 萍水 相 , 做 我们 的 保人 , 两位 将来 大富大贵 , 未 可 限量 —— 赵先生 , 李先生 , 咱们 五个 人公 敬 他们 两位 一杯 , 孙小姐 , 你 , 你 , 你 也 喝 一口 。 ” 孙小姐 满以为 “ 贵人 ” 指 的 自己 , 早 低着头 , 一阵 红 的 消息 在 脸上 透漏 , 后来 听见 这话 全 不相干 , 这红像 暖 天向 玻璃 上 呵 的 气 , 没成 晕 就 散 了 。 那位 女 同志 跟 她 的 朋友 虽然 是 民主 国家 的 公 民 , 知道 民为贵 的 道理 , 可是 受 了 这 封建思想 的 恭维 , 也 快乐 得 两张 酒脸 像 怒放 的 红花 。 辛楣 顽皮 道 :“ 要 讲 贵人 , 咱们 孙小姐 也 是 贵人 , 没有 她 ——” 李梅亭 不等 他 说完 , 就敬 孙小姐 酒 。 鸿渐 道 :“ 我 最 惭愧 了 , 这次 我 什么 事 都 没有 做 , 真是 饭桶 。 ” 李梅亭 道 :“ 是 呀 ! 小方 是 真正 的 贵人 , 坐在 诱 馆里 动 也 不动 , 我 们 替 他 跑腿 。 辛楣 , 咱们 虽然 一无 结果 , 跑 是 跑 得够 苦 的 , 啊 ? ” 当晚 临睡 , 辛 楣 道 :“ 今天 可以 舒舒服服 地 睡 了 。 鸿渐 , 你 看 那位 女 同志 长得 真丑 , 喝了酒 更 吓 得 死 人 , 居然 也 有 男人 爱 她 。 ” 鸿渐 道 :“ 我 知道 她 难看 , 可是 因为 她 是 我们 的 恩人 , 我 不忍 细看 她 。 对于 丑人 , 细看 是 一种 残忍 —— 除非 他 是 坏人 , 你 要惩 罚 他 。


第五章 (3) Kapitel V (3) Chapter V (3) 第五章 (3)

车 下午 到 宁都 。 辛楣 们 忙 着 领 行李 , 大家 一点 , 还有 丙件 没运来 , 同声 说 : “ 晦气 ! 这 一等   不 知道 又 是 几天 。 ” 心里 都 担忧 着 钱 。 上 车站 对面 的 旅馆 一问 , 只 剩 两间 双铺 房 了 。 辛楣 道 :“ 这 哪里 行 ? 孙小姐 一个 人 一间 房 , 单铺 的 就 够 了 , 我们 四个 人 , 要 有 两间房 。 ” 孙小姐 不 踌躇 说 :“ 我 没有 关系 , 在   先生 方 先生 房里 添张 竹 铺 得 了 , 不 省事 省钱 么 ? ” 看 了 房间 , 搁 了 东西 , 算了 今天 一路 上 的 账 , 大家 说 晚饭 只能 将 就 吃些 东西 了 , 正要 叫 伙计 忽然 一间 房里 连嚷 :“ 伙 计 ! 伙计 ! ” 带 咳带 呛 , 正是 那 寡妇 的 声音 , 跟   着 大 吵起来 。 仔细 一听 , 那寡 妇叫 了 旅馆 里 的 饭 , 吃 不到 几筷 菜 就 心 , 这时候 才 街道 菜 是 用 桐油 炒 的 ; 阿福 这 粗货 , 没 理会 味道 , 一口气 吞 了 两碗饭 , 连饭 连菜 吐个 干净 ,“ 隔夜 吃 的 饭 都 吐 出来 了 ! ” 寡妇 如是说 , 仿佛 那顿 在 南城 吃 的 饭 该 带到 桂林 去 的 。 李梅亭 拍手 说 :“ 真是 天罚 他 , 瞧 这 浑蛋 还要 撒野 不 撒野 。 这 旅馆 里 的 饭 不必 请教 了 , 他们 俩 已经 替 咱们 做 了 试验品 。 ” 五人出 旅馆 的 时候 , 寡妇 房门 大开 , 阿福 在 床上 哼哼 唧唧 , 她 手扶 桌子 向 痰盂 心 , 伙计 一手 拿杯 开水 , 一手 拍 她 背 。 李先生 道 :“ 咦 , 她 也 吐 了 ! ” 辛楣 道 :“ 呕吐 跟 打呵欠 一样 , 有 传染性 的 。 尤其 晕船 的 时候 , 看不得 人家 呕 。 ” 孙小姐 弯着 含笑 的 眼睛 说 :“ 李先生 , 你 有 安定 胃 神经 的 药 , 送 一片 给 她 , 她准 ——” 李梅亭 在 街上 装腔 跳 嚷 道 :“ 孙小姐 , 你 真坏 ! 你 也 来 开 我 的 玩笑 。 我 告诉 你 的 赵 叔叔 。 ”    晚上 为 谁 睡 竹榻 的 问题 , 辛楣 等 三人 又 谦证 了 一阵 。 孙小姐 给   辛楣 和鸿渐 强逼 着 睡床 , 好像 这 不是 女人 应享 的 权利 , 而是 她 应尽 的 义务 。 辛楣 人 太 高大 , 竹榻 容不下 。 结果 鸿渐 睡 了 竹榻 , 刚夹 在 两床 之间 , 躺 了 下去 , 局促 得 只 想 翻来 覆去 , 又 拘谨 得动 都 不敢 动 。 不多时 , 他 听 辛楣 呼吸 和 匀 , 料 已 睡熟 , 想 便宜 了 这 家伙 , 自己 倒 在 这 两张 不挂 帐子 的 床 中间 , 做 了 个 屏风 , 替 他 隔离 孙小姐 。 他 又 嫌 桌上 的 灯太亮 , 妨 了 好 一会 , 熬不住 了 , 轻轻地 下 床 , 想 喝口 冷茶 , 吹来 灯 再 睡 。 沿床 里 到 桌子 前 , 不由自主 望望 孙小姐 , 只见 睡眠 把 她 的 脸 洗濯 得 明净 滋 润 , 一堆 散发 不知 怎样 会覆 在 她 脸上 , 使 她 脸添 了 放任 的 媚姿 , 鼻尖 上 的 发梢 跟 着 鼻息 起伏 , 看得代 她 脸痒 , 恨不能 伸手 替 她 掠 好 。 灯光 里 她 睫毛 仿佛 微动 , 鸿 渐 一 跳 , 想 也许 自己 错 , 又 似乎 她 忽然 呼吸 短促 , 再 一看 , 她 睡着 不动 的 脸 像 在 泛红 。 慌忙 吹来 了 灯 , 溜回 竹榻 , 倒 惶恐 了 半天 。 明天 一早 起 , 李先生 在 账房 的 柜台 上 看见 昨天 的 报 , 第一道 消息 就是 长沙 烧 成 白地 , 吓 得 声音 都 遗失 了 , 一分钟 后 才 找 回来 , 说 得出 话 。 大家 焦急 得 没工夫 觉得 饿 , 倒省 了 一顿 早点 。 鸿 渐毫 没主意 , 但 仿佛 这 不是 自己 一个 人 的 事 , 跟着 人 走 , 总有 办法 。 李梅亭 唉声叹气 道 :“ 倒霉 ! 这 一次 出门 , 真是 倒足 了 霉 ! 上 海 好几处 留 我 的 留 我 , 请 我 的 请 我 , 我 鬼 迷昏 了 头 , 却 不过 高松年 的 情面 , 吃 了 许多 苦 , 还要 半途而废 , 走回头路 ! 这笔 账向 谁 去 算 ? ” 辛楣 道 :“ 要 走回头路 也 没有 钱 。 我 的 意思 是 , 到 了 吉安 领了 学校 汇款 再 看情形 , 现大 不用 计划 得太早 。 ” 大家 吐 口气 , 放 了 心 。 顾尔谦 忽然 明地 说 :“ 假如 学校 款子 没有 汇 , 那 就 糟 透 了 。 ” 四人 不耐烦 地 同声 说 他 过虑 , 可是 意识 里 都 给 他 这话 唤起 了 响应 , 彼此 举 的 理由 , 倒 不是 驳斥 顾尔谦 , 而是 安慰 自己 。 顾尔谦 忙 想 收回 那句话 , 仿佛 给 人拉住 的 蛇 尾巴 要 缩进 洞 , 道 :“ 我 也 知道 这事 不 可能 , 我 说 一声 罢了 。 ” 鸿渐 道 :“ 我 想 这 问题 容易 解决 。 我们 先 去 一个 人 。 吉安 有钱 , 就 打电报 叫 大家 去 ; 吉安 没有 钱 , 也 省得 五个 人全 去 扑 个 空 , 白费 了 许多 车钱 。 ”    辛楣 道 :“ 着 呀 ! 咱们 分工 , 等 行李 的 等 行李 , 领钱 的 领钱 , 行动 灵活 点 , 别 大家 拚 在 一起 老 等 。 这钱 是 汇 给 我 的 , 我 带 了 行李 先 上 吉安 , 鸿渐 陪 我 走 , 多 个 帮手 。 ”    孙小姐 温柔 而 坚决 道 :“ 我 也 跟 赵先生 走 , 我 行李 也 来 了 。 ”    李梅亭 尖利 地 给 辛楣 一个 X 光 的 透视 道 :“ 好 , 只 剩 我 跟 顾先生 。 可是 我们 的 钱 都 充 了 公了 , 你们 分 多少钱 给 我们 ? ”    顾尔谦 向 李梅亭 抱歉 地笑 道 :“ 我 行李 全到 了 , 我 想 跟 他们 去 , 在 这儿 住 下 去 没有 意义 。 ”    李梅亭 脸上 升火 道 :“ 你们 全去 了 , 撇下 我 一个 人 , 好 ! 我 无所谓 。 什么 ‘ 同舟共济 ’! 事到临头 , 还 不是 各人 替 自己 打算 ? 说老实话 , 你们 到 吉安 领了 钱 , 干脆 一个 子儿 不 给 我 得 了 , 难不倒 我 李梅亭 。 我 箱子 里 的 药要 在 内地 卖千反块 钱 , 很 容易 的 事 。 你们 瞧 我 讨饭 也 讨到 了 上海 。 ”    辛楣 诧异 说 :“ 咦 ! 李先生 , 你 怎么 误会 到 这个 地步 ! ”    顾尔谦 抚慰 地说 :“ 梅亭 先生 , 我 决不 先走 , 陪 你 等 行李 。 ”    辛楣 道 :“ 究竟 怎么办 ? 我 一个 人先 去 , 好不好 ? 李先生 , 你 总 不 疑心 我会 吞灭 公款 —— 要 不要 我 留下 行李 作押 ! ” 说完 加以 一笑 , 减低 语意 的 严重 , 可是 这笑 生硬 倔强 宛如 干 浆糊 粘上去 的 。 李梅亭 摇手 连连 道 :“ 笑话 ! 笑话 ! 我 也 决不 是 以 ‘ 不人 之心 ’ 推测 人 的 — —” 鸿渐 自言自语 道 :“ 还 说 不是 ”——“ 我 觉得 方 先生 的 提议 不切实际 —— 方 先生 , 抱歉 抱歉 , 我 说话 一向 直率 的 。 譬如 赵先生 , 你 一个 人到 吉安 领了 钱 , 还 是 向 前进 呢 ? 向后转 呢 ? 你 一个 人作 不了 主 , 还要 大家 就 地 打听 消息 共同 决定 的 ——” 鸿渐 接嘴 道 :“ 所以 我们 四个 人先 去 呀 。 服从 大多数 的 决定 , 我们 不是 大 多数 么 ? ” 李梅亭 说不出 话 , 赵顾 两人忙 劝开 了 , 说 :“ 大家 患难之交 , 一致 行 动 。 ”    午饭 后 , 鸿渐 回到 房里 , 埋怨 辛楣 太软 , 处处 让 着 李梅亭 :“ 你 这 委曲求全 的 气量 真 不 痛快 ! 做 领袖 有时 也 得 下 辣手 。 ” 孙小姐 笑 道 :“ 我 那 时候 瞧方 先生 跟 李先生 两人 睁 了 眼 , 我 看着 你 , 你 看着 我 , 气呼呼 的 , 真 好玩儿 ! 像 互相 要 吞 掉 彼此 的 。 ” 鸿渐 笑 道 :“ 糟糕 ! 丑态 全落 在 你 眼里 了 。 我 并 不想 吞 他 , 李梅亭 这种 东西 , 吞下去 要害 肚子 的 —— 并且 我 气呼呼 了 没有 ? 好像 我 没有 呀 。 ” 孙小 姐道 :“ 李先生 是 嘴里 的 热气 , 你 是 鼻子 里 的 冷气 。 ” 辛楣 在 孙小姐 背后 鸿渐 翻 白眼儿 伸舌头 。 向 吉安 去 的 路上 , 他们 都 恨 汽车 又 笨 又 慢 , 把 他们 跃跃欲前 的 心 也 拖累 了 不 能 自由 , 同时 又 怕 到 了 吉安 一场空 , 愿意 这车 走 下去 , 走 下去 , 永远 在 开动 , 永 远 不 到达 , 替 希望 留着 一线生机 。 住定 旅馆 以后 , 一算 只 剩十来 块钱 , 笑 说 :“ 不要紧 , 一会儿 就富 了 。 ” 向 旅馆 账房 打听 , 知道 银行 怕 空袭 , 下午 四点 钟后 才 开门 , 这时候 正 办公 。 五个 人上 银行 , 一路 留心 有没有 好 馆子 , 因为 好久没 痛快 吃 了 。 银行 里 办事 人 说 , 钱来 了 好 几天 了 , 给 他们 一张 表格 去 填 。 辛楣 向 办事 讨 过 一支 毛笔 来 填写 , 李顾 两位 左右 夹 着 他 , 怕 他 不会 写字 似的 。 这支 笔写 秃 了 头 , 需要 蘸 的 是 生发油 , 不是 墨水 , 辛楣 一写 一堆 墨 , 李顾 看 得 满心 不以为然 。 那 办事 人 说 :“ 这笔 不好 写 , 你 带回去 填得 了 。 反正 你 得 找 铺保 盖 图章 —— 可是 , 我 告诉 你 , 旅馆 不能 当铺 保 的 。 ” 这 把 五人 吓坏 了 , 跟 办事员 讲 了 许多 好话 , 说 人地生疏 , 铺保 无从 找 起 , 可否 通融 一下 。 办事员 表示同情 和 惋惜 , 可是 公事 公 办 , 得照 章程 做 , 劝 他们 先去 找 。 大家 出 了 银行 , 大骂 这 章程 不通 , 骂 完 了 , 又 互相 安慰 说 :“ 无论如何 , 钱 是 来 了 。 ” 明天 早上 , 辛楣 和 李梅亭 吃 几颗 疲乏 的 花生米 , 灌半壶 冷淡 的 茶 , 同 出门 找 本地 教育 机关 去 了 。 下午 两点 多 钟 , 两人 回 来 , 头 垂头 气丧 , 精疲力尽 , 说 中小学校 全 疏散 下乡 , 什么 人 都 没 找到 ,“ 吃 了 饭 再说 罢 , 你们 也 饿 晕 了 。 ” 几口 饭 吃 下肚 , 五人 精神 顿振 , 忽 想起 那 银行 办事 员 倒 很 客气 , 听 他 口气 , 好像 真找 不到 铺保 , 钱 也许 就 给 了 , 晚上 去 跟 他 软 商量 罢 。 到 五点钟 , 孙小姐 留在 旅馆 , 四人 又 到 银行 。 昨天 那 办事员 早 忘记 他们 是 谁 了 , 问 明白 之后 , 依然 要 铺保 , 教 他们 到 教局 去 想 办法 , 他 听说 教育局 没有 搬走 。 大家 回 旅馆 后 , 省钱 , 不吃 东西 就 睡 了 。 鸿渐 饿 得 睡 不熟 , 身子 像 没放 文件 的 公事 皮包 , 几乎 腹背 相贴 , 才 领略出 法 国人 所谓 “ 长得 像 没有 面包 吃 的 日子 ” 还 不够 亲切 ; 长得 像 没有 面包 吃 的 日子 , 长得 像 失眠 的 夜 , 都 比不上 因 没有 面包 吃 而 失 的 夜 那样 漫漫 难度 。 东方 未 明 , 辛 楣 也 醒 , 咂嘴 舐 舌道 :“ 气死我了 , 梦里 都 没有 东西 吃 , 别说 桓 的 时候 了 。 ” 他 做梦 在 “ 都 会 饭店 ” 吃 中饭 , 点 了 汉堡 牛排 和 柠檬 甜点 , 老 等 不来 , 就 饿 醒 了 。 鸿渐 道 :“ 请 你 不要 说 了 , 说 得 我 更 饿 了 。 你 这 小气 家伙 , 梦里 吃 东西 有 我 没有 ? ” 辛楣 笑 道 :“ 我 来不及 通知 你 , 反正 我 没有 吃 到 ! 现在 把 李梅亭 烤熟 了 给 你 吃 , 你 也 不会 嫌 了 罢 。 ” 鸿渐 道 :“ 李梅亭 没有 肉 呀 , 我 看 你 又 白 又 胖 , 烤 得 火 工到 了 , 蘸 甜面酱 、 椒盐 ——” 辛楣 笑 里 带 呻吟 :“ 饿 的 时 不能 笑 , 一笑 肚子 愈 掣痛 。 好家伙 ! 这饿 像 有 牙齿 似的 从 里面 咬 出来 , 啊呀呀 ——” 鸿渐 道 :“ 愈 躺 愈 受罪 , 我 起来 了 。 上街 达 一下 , 活动 活动 , 可以 忘掉 饿 。 早晨 街上 清静 , 出去 呼吸 点 新鲜空气 。 ” 辛楣 道 :“ 要不得 ! 新鲜空气 是 开胃 健脾 的 , 你 真是 自讨 苦 吃 。 我省 了 气力 还要 上 教育局 呢 。 我 劝 你 ——” 说 着 又 笑 得 嚷 痛 ——“ 你别 上 毛 , 熬 住 了 , 留点 东西 维持 肚子 。 ” 鸿渐 出 门前 , 辛楣 问 他 要 一大 杯水 了 充实 肚子 , 仰天 躺 在 床上 , 动 也 不动 , 一 转侧 身体 里 就 有 波涛汹涌 的 声音 。 鸿渐 拿 了 些 公 账里 的 作钱 , 准备 买带 壳 花生 回来 代替 早餐 , 辛楣 警告 他 不许 打 偏手 偷吃 。 街上 的 市面 , 仿佛 缩 在 被 里 的 人面 , 还 没 露出 来 , 卖 花生 的 杂货铺 也 关着 门 。 鸿渐 走 前 几步 , 闻到 一阵 烤山薯 的 香味 , 鼻子 渴极 喝水 似的 吸着 , 饥饿 立刻 把 肠胃 加紧 地 抽 。 烤山薯 这 东西 , 本来 像 中国 谚语 里 的 私情 男女 ,“ 偷着 不如 偷不着 ,” 香 味比 滋味 好 ; 你 闻 的 时候 , 觉得 非吃不可 , 真到 嘴 , 也 不过尔尔 。 鸿渐 看见 一个 烤山薯 的 摊子 , 想 这 比 花生米 好多 了 , 早餐 就 买 它 罢 。 忽然 注意 有人 正 作成 这个 摊子 的 生意 , 衣服 体态 活像 李梅亭 ; 他细 一瞧 , 不是 他 是 谁 , 买 了 山薯 脸 对 着 墙 壁 在 吃 呢 。 鸿渐 不好意思 撞破 他 , 忙 向 小 弄 里 躲 了 。 等 他 去 后 , 鸿渐 才 买 了 些 回 去 , 进 旅馆 时 , 遮遮掩掩 的 深怕 落 在 掌柜 或 伙计 的 势利眼 里 , 给 他们 看破 了 寒窘 , 催 算账 , 赶 搬场 。 辛楣 见 是 烤 山薯 , 大赞鸿渐 的 采办 本领 , 鸿渐 把 适才 的 事告 诉辛楣 , 辛楣 道 :“ 我知 他 没 把 钱 全 交出来 。 他 慌慌张张 地 偷吃 , 别 梗死 了 。 烤 山薯 吃 得 快 , 就 梗 喉咙 , 而且 滚热 的 , 真亏 他 ! ” 孙小姐 李先生 顾先生 来 了 , 都 说 :“ 咦 ! 怎么 找到 这 东西 ? 妙得 很 ! ”    顾先生 跟着 上 教育局 , 说添 个人 , 声势 壮些 。 鸿渐 也 去 , 辛楣 嫌 他 十几天 不 梳头 剃 胡子 , 脸像 剌 猥 头发 像 准备 母鸡 在 里面 孵蛋 , 不许 他 去 。 近 中午 , 孙小姐 道 :“ 他们 还 不 回来 , 不 知道 有 希望 没有 ? ” 鸿渐 道 :“ 这时候 不 回来 , 我 想 也 许 事情 妥 了 。 假如 干脆 拒绝 了 , 他们 早会 回来 , 教育局 路 又 不远 。 ” 辛楣 到 旅馆 , 喝 了 半壶 水 , 喘 口气 , 大骂 那 教育局长 是 糊涂 鸡子儿 , 李顾 也 说 “ 岂有此理 ” 。 原来 那 局长 到局 很迟 , 好容易 来 了 , 还 不 就 见 , 接见 时 口风 比装 食品 的 洋铁 罐 还紧 , 不但 不肯 作保 , 并且 怀疑 他们 是 骗子 , 两个 指头 拈着 李梅亭 的 片子 仿佛 是 捡 的 垃圾 , 眼睛 瞟 着 片子 上 的 字 说 :“ 我 是 老 上海 , 上海滩 上 什么 玩意儿 全懂 , 这种 新闻 学校 都 是 挂 空头 招牌 的 —— 诸位 不要 误会 , 我 是 论个 大概 。 ‘ 国立 三闾 大学 ’? 这 名字 生得 很 我 从来没 听见 过 。 新立 的 ? 那 我 也 该 知道 呀 ! ” 可怜 他们 这天 饭 都 不敢 多 吃 , 吃 的 饭 并 不能 使 他们 不饿 , 只 滋养 栽培 了 饿 , 使 饿 在 他们 身 体里 长存 , 而 他们 不至于 饿死 了 不再 饿 。 辛楣 道 :“ 这样 下去 , 钱 到手 的 时候 , 我们 全死 了 , 只能 买 棺材 下殓 了 。 ” 顾先生 忽然 眼睛 一亮 道 :“ 你们 两位 路 看见 那 ‘ 妇女 协会 ’ 没有 ? 我 看见 的 。 我 想 女人 心肠软 , 请 孙小姐 去 走 一趟 , 也许 有 点 门路 —— 这 当然 是 不得已 的 下策 。 ” 孙小姐 一诺无辞 道 :“ 我 这时候 就 去 。 ” 辛楣 满脸 不好意思 , 望 着 孙小姐 道 :“ 这 怎么 行 ? 你 父亲 把 你 交托 给 我 的 , 我事 做 不好 , 怎么 拖累 你 ? ” 孙小姐 道 :“ 我 一路上 已经 承 赵先生 照应 ——” 辛楣 不 愿意 听 她 感谢 自己 , 忙 说 :“ 好 , 你 试一试 罢 , 希诅 你 运气 比 我们 好 。 ” 孙小姐 到 妇女 协会 没 碰见 人 , 说明 早 再 去 。 鸿渐 应用 心理学 的 知识 , 道 :“ 再 去 碰见 人 也 没有 用 。 女人 的 性情 最 猜疑 , 最小 气 。 叫 女人 去求 女人 , 准 碰钉子 。 ” 辛楣 因 为 旅馆 章程 是 三天 一 清账 , 发悉 明天 付 不 出钱 , 李先生 豪爽 地说 :“ 假使 明天 还 没有 办法 , 而 旅馆 逼 钱 , 我 卖掉 药得 了 。 ” 明天 孙小姐 去 了 不到 一个 钟点 , 就 带 一个 灰布 装 的 女 同志 回来 。 在 她 房里 叽叽咕咕 了 一会儿 , 孙小姐 出来 请 辛楣 等 进 去 。 那女 同志 正 细看 孙小姐 的 毕业 文 —— 上面 有 孙小姐 戴方 帽子 的 漂亮 照相 。 孙 小姐 一一 介绍 了 , 李先生 又 送 上 片子 。 她 肃然起敬 , 说 她 有 个 朋友 在 公路局 做事 , 可能 帮些 忙 , 她 下 半天 来 给 回音 。 大家 千恩万谢 , 又 不敢 留 她 吃饭 , 恭送 出门 时 , 孙小姐 跟 她 手 勾手 , 尤其 亲热 。 吃 那顿 中饭 的 时候 , 孙小姐 给 她 的 旅伴 们 恭 维得 脸 像 东方 初出 的 太阳 。 直到 下行 五点钟 , 那女 同志 影踪 全无 , 大家 又 饿 又 急 , 问 了 孙小姐 好 几次 , 也 问 不 出个 道理 。 鸿渐 觉得 冥冥中 有个 预兆 , 这钱 是 拿 不到 的 了 , 不干 不脆 地 拖 下去 , 有劲 使 不 出来 , 仿佛 要 反 转动 弹簧门 碰上 似的 无处 用力 。 晚上 八点钟 , 大 家 等 得 心 都 发霉 , 安定 地 绝望 , 索性 不再 悉 了 , 准备 睡觉 。 那女 同志 跟 她 的 男朋 友 宛如 诗人 “ 尽日 觅 不得 , 有时 还 自来 ” 的 妙句 , 忽然 光顾 , 五个 人 欢喜 得 像 遇 见久 别的 情人 , 亲热 得 像 狗 迎接 回家 的 主人 。 那 男人 大剌剌地 坐 了 , 第 问句 话 , 大家 殷勤 抢答 , 引得 他 把手 一拦 道 :“ 一个 人 讲话 够 了 。 ” 他 向 孙小姐 要 了 文凭 , 细细 把 照相 跟 孙小姐 本人 认着 , 孙小姐 徽徽 疑心 他 不是 对 照相 , 是 在 鉴赏 自己 , 倒 难为情 起来 。 他 又 盘问 赵辛楣 一下 , 怪 他们 不带 随身 证明文件 。 他 女朋友 在 旁说 了 些 好话 , 他 才 态度 和缓 , 说 他 并非 猜疑 很 愿意 交朋友 , 但 不知 用 公路局 名 义 铺保 , 是否 有效 , 教 他们 先 向 银行 问 明白 了 , 通知 他 再 盖章 。 所以 他们 又 多 住 了 一天 , 多上 了 一次 银行 。 那天 晚上 , 大家 睡熟 了 还 觉得 饿 , 仿佛 饿 宣告 独立 , 具体化 了 , 跟 身子 分开 似的 。 两天 后 , 他们 到 钱 ; 旅馆 与 银行间 这 条 路径 , 他们 的 鞋子 也 走 熟 得 不必 有脚 而能 自身 来回 了 。 银行 里 还 交给 他们 一个 高松年 新 拍来 的 电报 , 请 他们 放心 到学 校 , 长沙 战事 并 无 影响 。 汝天 晚上 , 他们 借 酬谢 和 庆祝 为名 , 请 女 同志 和 她 朋友 上馆子 放量 大吃一顿 。 顾先生 三 杯酒 下肚 , 嘻 开嘴 , 千金一笑 地 金牙 灿烂 , 酒 烘 得 发亮 的 脸 探海灯 似的 向全 桌照 一周 , 道 :“ 我们 这位 李先生 离开 上海 的 时候 , 曾经 算 过命 , 说 有 贵人 扶持 , 一路 逢凶化吉 , 果然 碰见 了 你们 两位 , 萍水 相 , 做 我们 的 保人 , 两位 将来 大富大贵 , 未 可 限量 —— 赵先生 , 李先生 , 咱们 五个 人公 敬 他们 两位 一杯 , 孙小姐 , 你 , 你 , 你 也 喝 一口 。 ” 孙小姐 满以为 “ 贵人 ” 指 的 自己 , 早 低着头 , 一阵 红 的 消息 在 脸上 透漏 , 后来 听见 这话 全 不相干 , 这红像 暖 天向 玻璃 上 呵 的 气 , 没成 晕 就 散 了 。 那位 女 同志 跟 她 的 朋友 虽然 是 民主 国家 的 公 民 , 知道 民为贵 的 道理 , 可是 受 了 这 封建思想 的 恭维 , 也 快乐 得 两张 酒脸 像 怒放 的 红花 。 辛楣 顽皮 道 :“ 要 讲 贵人 , 咱们 孙小姐 也 是 贵人 , 没有 她 ——” 李梅亭 不等 他 说完 , 就敬 孙小姐 酒 。 鸿渐 道 :“ 我 最 惭愧 了 , 这次 我 什么 事 都 没有 做 , 真是 饭桶 。 ” 李梅亭 道 :“ 是 呀 ! 小方 是 真正 的 贵人 , 坐在 诱 馆里 动 也 不动 , 我 们 替 他 跑腿 。 辛楣 , 咱们 虽然 一无 结果 , 跑 是 跑 得够 苦 的 , 啊 ? ” 当晚 临睡 , 辛 楣 道 :“ 今天 可以 舒舒服服 地 睡 了 。 鸿渐 , 你 看 那位 女 同志 长得 真丑 , 喝了酒 更 吓 得 死 人 , 居然 也 有 男人 爱 她 。 ” 鸿渐 道 :“ 我 知道 她 难看 , 可是 因为 她 是 我们 的 恩人 , 我 不忍 细看 她 。 对于 丑人 , 细看 是 一种 残忍 —— 除非 他 是 坏人 , 你 要惩 罚 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