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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五章 (2)

第五章 (2)

鸿渐 笑 道 :“ 你 真 可怕 ! 可是 你 讲 孙小姐 的话 完全 是 痴人说梦 。 ” 辛楣 对 舱 顶 得意 地笑 道 :“ 那 也 未见得 。 好 了 , 不要 再 讲话 了 , 我要 睡 了 。 ” 鸿渐 知道 今天 的 睡眠 像 唐晓芙 那样 的 不可 追求 , 想着 这 难度 的 长夜 , 感到 一种 深宵 旷野 独行者 的 恐怯 。 他 竭力 寻出 话 来 跟 辛楣 说 , 辛楣 不理 他 , 鸿渐 无 抵抗 、 无 救援 地 让 痛苦 蚕食 虫蚀 着 他 的 心 。 明天 一清早 , 船 没 进港 就 老远 停 了 。 磨到 近 中午 , 船 公司 派 两条 汽船 来 , 摆 渡 客人 上岸 。 头 二等 跟 一部分 三等 乘客 先 上 第一条 船 。 这船 的 甲板 比大 轮船 三等 舱 的 甲板 低 五六尺 , 乘客 得 跳下去 , 水一 荡漾 , 两船间 就 距离 着 尺 把 的 海 , 像 张 了 口 等 人 掉进去 。 乘客 同声 骂 船 公司 混帐 , 可是 人人 都 奋不顾身 地 跳 了 , 居然 没 出岔子 。 跳痛 了 肚子 的 人 想来 不少 , 都 手 按 肚子 , 眉头 皱 着 , 一声不响 。 鸿渐 只 担心 自己 要生 盲肠炎 。 船 小人 挤 , 一路上 只 听见 嚷 :“ 船侧 了 , 左面 的 人 到 右面 去 几个 。 ”“ 不好 了 ! 右面 人太多 了 ! 大家 要 不要 性命 ? ” 每句话 全船 传喊 着 , 雪球 似的 在 各人 嘴边 滚过 , 轮廓 愈滚 愈 臃肿 。 鸫渐 和 人 攀谈 , 知道 上 了 岸 旅馆 难 找 , 十家 九家 客满 。 辛楣 说 , 同船 来 的 有 好几百个 客人 , 李和顾 在 第二条 船上 , 要 等 齐 了 他们 再 去 找 旅馆 , 怕 今天 只能 露宿 了 。 船 靠岸 , 辛楣 和 孙小姐 带 着 行李 去 找 旅馆 , 鸿渐 留在 码头 上 等 李顾 两位 , 辛楣 住定 了 旅馆 会来 接 他们 。 辛楣 等 刚 走 , 忽然 发出 空袭警报 , 鸿渐 着急起来 , 想坏 运气 是 结 了 伴来 的 , 自己 正在 倒 , 难保 不 炸死 , 更替 船上 的 李顾 担忧 。 转念 一想 , 这船 是 抽烟 。 这 女人 尖 颧削 脸 , 不知 用 什么 东西 烫 出来 的 一头 鬈 发 , 像 中国 写意画 里 的 满树 梅花 , 颈里 一条 白丝 围巾 , 身上 绿绸 旗袍 , 光华夺目 , 可是 那 面子 亮得 像 小家 女人 衬 旗袍 里子 用 的 作料 。 辛楣 拍鸿渐 的 膊 子 道 :“ 这 恐怕 就是 ‘ 有 美玉 于斯 ’ 了 。 ” 鸿渐 笑 道 : “ 我 也 这样 想 。 ” 顾尔谦 听 他们 背诵 《 论语 》, 不 懂 用意 , 问 :“ 什么 ? ” 李梅 亭 聪明 , 说 :“ 尔谦 , 你 想 这种 地方 怎会 有 那样 打扮 的 女子 —— 你们 何以 背 《 论 语 》? ” 鸿渐 道 :“ 你 到 我们 房里 来看 罢 。 ” 顾乐谦 听说 是 妓女 , 呆呆地 观之 不 足 , 那 女人 本 在 把 孙小姐 从头到脚 的 打量 , 忽然 发现 顾先生 的 注意 , 便 对 他 一笑 , 满嘴 鲜红 的 牙根 肉 , 块垒 不平 像 侠客 的 胸襟 , 上面 疏疏 地缀 几粒 娇羞 不肯 露出 头 的 黄 牙齿 。 顾先生 倒 臊 得 脸红 , 自幸 没人 瞧见 , 忙 跟 孙小姐 进店 。 辛楣 和鸿渐 一夜 在 火车 里 没 睡 好 , 回房 躺 着 休息 , 李梅亭 打 门 进来 了 , 问有 什么 好 东西 给 他 看 。 两人 懒 起床 , 叫 他 自己 看 墙壁 上 的 文献 。 李梅亭 又 向 窗外 一望 , 回头 直嚷 道 :“ 你们 两个 年轻人 不怀好意 呀 ! 怪不得 你们 要 占据 这间 房 , 对面 一定 就是 那王 美玉 的 卧房 , 相去 只 四五尺 的 距离 , 跳 都 跳 得 过去 。 你们 起来 瞧 , 床上 是 红 被 , 桌子 上 有 大 镜子 , 还有 香水瓶 儿 —— 唉 ! 你们 没 结婚的人 太 不 老实 。 这事开 不得 玩笑 的 —— 咦 , 她 上来 了 ! ” 两人 从 床上 伸头 一瞧 , 果然 适才 倚门 抽烟 的 女人 对 窗立 着 , 慌忙 缩头 睡 下 。 李先生 若无其事 地 靠窗 昂首 抽烟 , 黑眼镜 里 欣赏 对面 的 屋顶 , 两人 在 床上 等 得 不耐烦 , 正想 叫 李梅亭 出去 忽 听 那 女人 说话 了 :“ 你们 哪 块 来 的 啥 。 ” 李先生 如梦初醒 地一 跳 道 :“ 你 问 谁 呀 ? 我 呀 ? 我们 是 上海 来 的 。 ” 这话 并 不可 笑 , 而 两人 笑 得 把 被 蒙住 头 , 又 赶快 揭开 被 , 要 听 下文 。 那 女人 道 :“ 我 也 是 上海 来 的 , 逃难 来 这块 的 —— 你们 干什么 的 ? ” 李先生 下意识 地 伸手 到 口袋 里 去 掏 片子 , 省悟 过来 , 尊严 地道 :“ 我们 都 是 大学教授 。 ” 那 女人 道 : “ 教书 的 ? 教书 的 没有 钱 , 为什么 不 走私 做买卖 ? ” 两人 又 蒙上 被 。 李先生 只 鼻 子里 应 一声 。 那 女人 道 :“ 我爹 也 教书 的 ——” 两人 笑 得 蒙 着 头 叫 痛 ——“ 那个 跟 你们 一起 的 女人 是 谁 ? 她 也 是 教书 的 ? ” 李先生 道 :“ 是 的 。 ” 那 女人 道 :“ 我 也 过进 学堂 —— 她 赚 多少钱 啥 ? ” 辛楣 怕 这 女人 笑 孙小姐 赚 的 钱 没有 她 多 大声 咳嗽 , 李先生 只 说 :“ 很多 , 很多 —— 抽支 烟 罢 ? 哪 , 接 好 ——” 两人 紧张 得 不 敢 吐气 , 李先生 下面 的话 更 使 他们 不能 相信 自己 的 耳朵 ——“ 我 问 你 , 公共汽车 的 票子 难买 得 很 , 你 —— 你 熟人 多 , 有没有 法想 一个 ? 我们 好好 的 谢 你 。 ” 那女 人 讲 了 一大 串话 , 又 快 又 脆 , 像 钢刀 削 萝卜 片 , 大意 是 : 公路 车票 买不到 , 可以 搭 军用 运货 汽车 , 她 认识 一位 侯 营长 , 一会儿 来看 她 , 到 时 李先生 过去 当面 接洽 。 李先生 千 谢万谢 。 那 女人 走 了 , 李先生 回身 向 赵方 二人 得意 地 把头 转个 圈儿 , 一言不发 , 望 着 他们 。 二人 钦佩 他 异想 他开 , 真有 本领 。 李先生 恨不能 身外 化身 , 拍 着 自己 肩膀 , 说 :“ 老李 , 真有 你 ! ” 所以 也 不谦虚 说 :“ 我 知道 这种 女人 路数 多 , 有时 用得着 她们 , 这 就是 孟尝君 结交 鸡鸣狗盗 的 用意 。 ” 李先生 去 后 , 辛楣 和鸿渐 睡熟 了 。 鸿渐 睡梦 里 , 觉得 有 东西 在 掸 这 肌理 稠密 的 睡 , 只破 了 一个 小孔 , 而 整个 睡 都 退散 了 , 像 一道 滚水 的 注射 冰面 , 醒过来 只 听见 :“ 哙 ! 哙 ! ” 昏头昏脑 下床 一看 , 王 美玉 在 向 这面 叫 , 正要 关窗 不理 她 , 忽 想起 李梅亭 跟 她 的 接洽 。 辛楣 也 惊醒 了 , 王 美玉 道 :“ 那 戴 黑眼镜 的 呢 ? 侯营 长来 了 。 ” 李梅亭 得到 通知 , 忙 把 压 在 褥子 下 的 西装 裤子 和 领带 取出 , 早 刮过 脸 , 皮破 了 好几处 , 倒 也 红光满面 。 临走时 , 李梅亭 说 妓女 家里 不能 白去 的 , 去 了 要 开销 , 这笔 交际费 如何 算法 , 自己 方才 已经 赔 了 一支 香烟 。 大家 担保 他 , 只要 交涉 顺利 , 不但 费用 公担 , 还有 酬劳 。 李梅亭 问 他们 要 不要 到 辛楣 房间 里 去 隔 窗 旁听 ,“ 反正 没有 什么 秘密 的 事 。 ” 余人 无此雅兴 , 说 现在 四点 钟 , 上街 溜达 , 六点钟 在 吃 早点 地 馆子 里 聚会 。 到时候 , 李梅亭 兴冲冲 来 了 。 大家 忙 问 事情 怎样 , 李梅亭 道 :“ 明天 正午 开车 。 ” 大家 还 问长问短 , 李梅亭 说 这位 侯 营长 晚上 九 点钟 要 来看 行李 , 有 问题 可以 面询 。 这些 军用 货车 每辆 搭客 一人 和 行李 一件 或 两 件 , 开 向 韶关 去 的 , 到 了 韶关 再 坐火车 进 湖南 。 一 算 费用 比 坐 公共汽车 贵一 ,“ 可是 ,” 李梅亭 说 ,“ 到处 等 汽车票 , 一等 就是 几天 , 这房 饭钱 全省 下来 了 。 ” 辛楣 踌躇 说 :“ 好 是 很 好 , 可是 学校 汇到 吉安 的 钱 怎么办 ? ” 李梅亭 道 :“ 那 很 容易 , 去 个 电报 请 高 校长 汇到 韶关 得 了 。 ” 鸿渐 道 :“ 到 韶关 折回 湖南 , 那 不是 兜 远路 么 ? ” 李梅亭 怫 然道 :“ 我 能力 有限 , 只能 办到 这样 。 方 先生 有 面子 , 也 许侯 营长 为 你 派 专车 直放 学校 。 ” 顾尔谦 说 :“ 李先生 办事 不会错 。 明天 一早 拍 个 电报 , 中午 上车 走 它 妈 的 , 要教 我 在 这个 鬼 地方 等 五天 , 头发 都 白 了 。 ” 李梅 亭 还 悻悻 道 :“ 今天 王 美玉 家 打 茶围 的 钱 将来 归 我 一个 人出 得 了 。 ” 鸿渐 忍 着 气 道 :“ 就是 不 坐 军车 , 交际费 也 该 大家 出 的 , 这是 绝对 两回事 。 ” 辛楣 桌下 踢 鸿 渐 一脚 , 嘴里 胡扯 一阵 , 总算 双方 没有 吵起来 , 孙小姐 睁 大 的 眼睛 也 恢复 了 常态 。 回 旅馆 不 多一会 , 伙计 在 梯子 下 口里 含着 饭 嚷 :“ 侯 营长 来 了 ! ” 大家 赶 下 来 。 侯 营长 有个 桔皮 大鼻子 , 鼻子 上 附带 一张 脸 , 脸上 应有尽有 , 并未 给 鼻子 挤 去 眉眼 , 鼻尖 生 几个 酒刺 , 像 未熟 的 草莓 , 高声 说 笑 , 一望而知 是 位 豪杰 。 侯营 长 瞧见 李梅亭 , 笑 说 :“ 怎么 我 回到 小王 那里 , 你 已经 溜 了 ? 什么 时候 走 的 ? ” 李梅亭 支吾 着 忙 把 同行 三人 介绍 , 孙小姐 还 没 下来 。 侯 营长 演说 道 :“ 我们 这货 车 不能 私带 客人 的 , 带 客人 违儿 犯 军法 , 懂不懂 ? 可是 我 看 你们 在 国立 学校 教书 , 总算 也 是 公务 机关 人员 , 所以 冒险 行个 方便 , 懂不懂 ? 我 一个 钱 不要 你们 的 , 你们 也 清苦 得 很 我 不在乎 这 几个 钱 , 懂不懂 ? 可是 我 手下 开车 的 、 押车 的 弟史 要 几个 香烟 钱 , 钱少 了 你们 拿 不 出去 , 懂不懂 ? 我 并 不要 钱 , 你们 行李 不多 罢 ? 里 面 没有 上海 带来 的 私货 罢 ? 哈哈 , 你们 念书 人 有时候 很 贪小便宜 的 ! ” 笑 得 两颊 肌肉 把 鼻孔 牵得 更 大 了 。 大家 同声 说 不带 私货 , 李梅亭 指着 自己 的 铁箱 道 :“ 这 是 一件 行李 , 楼上 还有 ——” 侯 营长 的 眼睛 忽然 变成 近视 , 努目 注视 了 好 一会 才 似乎 看清 了 , 放 机关枪 似的 说 :“ 好家伙 ! 这 是 谁 的 ? 里面 什么 东西 ? 这 不能 带 ——” 忽然 又 近视 了 , 睁眼 望 着 刚下 梯来 的 孙小姐 ——“ 这 也 是 你们 同走 的 ? 这 —— 这 我 也 不能 带 。 方才 跟 你 讲 不到 几句话 , 我 就 给 人 叫 走 了 , 没 交代 清楚 , 女 人不带 。 要是 女人 可以 带 , 我 早带 小王 一二一 , 开步走 了 , 哈哈 。 ” 孙小姐 气得 嘤 然作声 , 鸿渐 等 侯 营长 进 了 对门 , 向 他 已 消灭 的 阔 背 出声 骂 :“ 浑蛋 ! ” 辛 楣 和 顾先生 孙小姐 不要 介意 ,“ 这种 人 嘴里 没有 好话 。 ” 孙小姐 道 :“ 都 是 我 一 个人 妨碍 了 你们 搭车 ——” 鸿渐 道 :“ 还有 李先生 这 只 八宝箱 呢 ! 李先生 你 —— ” 李梅亭 向 孙小姐 道歉 道 :“ 我 事情 没 办好 , 带累 你 受 侮辱 。 ” 这样 一说 , 鸿渐 倒 没法 损他 了 。 这 事 不成 , 李梅亭 第一个 说 “ 侥幸 ”, 还 说 :“ 失马 安知非福 。 带 枪杆 的 人 不讲理 的 , 我们 同走 有 孙小姐 , 一切 该 慎重 。 而且 到 韶关 转 湖南 , 冤枉路 走 得 太 多 , 花 的 钱 也 不合算 , 方 先生 说话 对 了 。 ” 在 鹰潭 这 几天 里 , 李梅亭 对鸿渐 刮目 相看 , 特别 殷勤 , 可是 鸿 渐愈 嫌恶 他 , 背后 跟 辛楣 笑 说 :“ 为了 打茶围 那 几块钱 , 怕 我 挑眼 , 就 帝样 没志气 。 我 做 了 他 , 宁可 掏腰包 的 。 ” 鸿渐 晚上 睡不着 的 时 候 , 自惜 自怜 , 愈想 愈 懊悔 这次 的 来 。 与 李梅亭 顾尔谦 等 为伍 , 就是 可耻 的 堕落 。 这 十来天 的 旅行 磨得 一个 人 志气 消沉 。 一天 他 辛楣 散步 , 听见 一个 卖 花生 的 小 贩讲 家乡话 , 问 起来 果然 是 同乡 , 逃难 流落 在 此 的 。 这 小贩 只 淡淡 说声 住 在 本县 城里 那条 街 , 并 不 向 他 诉苦 经 , 借 同乡 盘缠 , 鸿渐 又 放心 、 又 感慨 道 :“ 这人准 碰过 不知 多少 同乡 的 钉子 , 所以 不再 开口 了 。 我 真 不敢 想要 历过 多少 挫折 , 才 磨 练 到 这种 死心塌地 的 境界 。 ” 辛楣 笑 他 颓丧 , 说 :“ 你 这样 经不起 打击 , 一辈子 恋爱 不会 成功 。 ” 鸿渐 道 :“ 谁 像 你 肯 在 苏 小姐 身上 花 二十年 的 工夫 。 ” 辛楣 道 :“ 我 这几天来 心里 也 闷 , 昨天 半夜 醒来 , 忽然 想 苏文 纨 会 不会 有时候 想到 我 。 ” 鸿渐 想起 唐晓芙 和 自己 , 心像 火焰 的 舌头 突跳起 , 说 :“ 想到 你 还是 想 你 ? 我 们 一天 要 想到 不知 多少 人 , 亲戚 、 朋友 、 仇人 , 以及 不相干 的 见过面 的 人 。 真正 想 一个 人 , 记挂着 他 , 希望 跟 他 接近 , 这少 得 很 。 人事 太忙 了 , 不许 我们 全神 贯 注 , 无间断 地 怀念 一个 人 。 我们 一生 对于 最 亲爱 的 人 的 想念 , 加 起来 恐怕 不会 一 点钟 , 此外 不过 是 念头 在 他 身上 瞥过 , 想到 而已 。 ” 辛楣 笑 道 :“ 我 总 希望 , 你 将来 会 他 几秒钟 给 我 。 告诉 你 罢 , 我 第一次 碰到 你 以后 , 倒 常常 想 你 , 念念 不释 地恨 你 , 可惜 我 没有 看 表 , 计算 时间 。 ” 鸿渐 道 :“ 你 看 , 情敌 的 彼此 想念 , 比 情人 的 彼此 想念 还要 多 —— 那 时候 也许 苏 小姐 真 在 梦见 你 , 所以 你 会 忽然 想到 她 。 ” 辛楣 道 :“ 人家 哪里 有 工夫 梦见 我们 这种 孤魂野鬼 。 并且 她 已经 是 曹 元朗 的 人 了 , 要 梦见 我 就是 对 她 丈夫 不忠实 。 ” 鸿渐 瞧 他 的 正经 样儿 , 笑 得 打 跌 道 :“ 你 这位 政治家 真是 独裁 的 作风 ! 谁 做 你 的 太太 , 做梦 也 不能 自由 , 你 要 派 特务 式 作 人员 去 侦察 她 的 潜意识 。 ” 三天 后 到 南城 去 的 公路 汽车 照例 是 挤 得 仅 可容 足 , 五个 人 都 站 在 人 堆里 , 交 相 安慰 道 :“ 半天 就 到 南城 了 , 站 一会儿 没有 关系 。 ” 一个 穿 短 衣服 、 满脸 出 油 的 汉子 摆开 两膝 , 像 打拳 里 的 四平 势 , 牢 实地 坐在 位子 上 , 仿佛 他 就是 汽车 配备 的 一部分 , 前面 放个 滚圆 的 麻袋 , 里面 想 是 米 。 这 麻袋 有 坐位 那么 高 , 刚 在 孙小 姐身 畔 。 辛楣 对 孙小姐 道 :“ 为什么 不 坐呀 ? 比 坐位 舒服 多 了 。 ” 孙小姐 也 觉得 站 着 摇摇 撞 撞 地 不安 , 向 那油 脸汉道 声歉 , 要 坐下 去 。 那油 脸 汉子 直跳 起来 , 双 手拦 着 , 翻眼 嚷 :“ 这 是 米 , 你 知道 不 知道 ? 吃 的 米 ! ” 孙小姐 窘得 说不出 话 , 辛楣 怒容 相向 道 :“ 是 米 又 怎么样 ? 她 这样 一个 女人 坐 一下 也 不会 压碎 你 的 米 。 ” 那 汉子 道 :“ 你 做 了 男人 也 不懂道理 , 米 是 要 吃 到 嘴里 去 的 呀 ——” 孙小姐 羞 愤 顿足 道 :“ 我 不要 坐 了 ! 赵先生 , 别理 他 。 ” 辛楣 不 答应 , 方李顾 三人 也 参加 吵嘴 , 骂 这 汉子 蛮横 , 自己 占 了 坐位 , 还 把 米袋 妨碍 人家 , 既然 不许 人家 坐 米袋 , 自己 快 把 位子 让 出来 。 那 汉子 看 他们 人多 气壮 , 态度 软 下来 了 , 说 :“ 你们 男 人 坐 , 可以 , 你们 这位 太太 坐 , 那 不行 ! 这 是 米 , 吃 到 嘴里 去 的 。 ” 孙小姐 第二 次 申明 愿意 一路 站 到 南城 , 辛楣 等 说 :“ 我们 偏 不要 坐 , 是 这位 小姐 要 坐 , 你 又 怎样 ? ” 那 汉子 没法 , 怒目 打量 孙小姐 一下 , 把 垫 坐 的 小 衣包 拿 出来 , 捡 一条 半 旧 的 棉裤 , 盖 在 米袋 上 , 算替 米 戴 上 防毒 具 , 厉声 道 :“ 你 坐 罢 ! ” 孙小姐 不要 坐 , 但 经不起 汽车 的 颠簸 和 大家 的 劝告 , 便 坐 了 。 斜 对 着 孙小姐 有 位子 坐 的 是 个 年轻 白净 的 女人 , 带 着 孝 , 可是 嘴唇 和 眼皮 擦 得 红红的 , 纤眉细眼 小 鼻子 , 五官 平淡 得 像 一把 热 手巾 擦 脸 就 可以 抹 而 去 之 的 , 说起 话 来 , 扭头 撅 嘴 。 她 本 在 看 热 闹 , 此时 跟 孙小姐 攀谈 , 一中 苏州 话 , 问 孙小姐 是不是 上海 来 的 , 骂 内地 人 凶横 , 和 他们 没有 理讲 。 她 说 她 丈夫 在 浙江省政府 当 科员 , 害病 新死 , 她 到 桂林 投奔 夫兄 去 的 。 她 知道 孙小姐 有 四个 人同 走 , 十分 忻羡 , 自怨 自怜 说 :“ 我 是 孤苦 零 丁 , 路上 只有 一个 用人 陪 了 我 , 没有 你 福气 ! ” 她 还 表示 愿意 同走 到 衡阳 , 有个 照应 。 正 讲 得 热闹 , 汽车 停 了 打 早尖 , 客人 大半 下车 吃 早点 。 那 女人 不 下车 , 打 开 提篮 , 强 孙小姐 吃 她 带 的 米粉 糕 , 赵方 二人 怕 寡妇 分糕 为难 也 下车 散步 去 了 。 顾尔谦 瞧 他们 下去 , 掏出 半支 香烟 大吸 。 李梅亭 四顾 少人 , 对 那 寡妇 道 :“ 你 那 时候 不 应该 讲 你 是 寡妇 单身 旅行 的 , 路上 坏人 多 , 车子 里 耳目众多 , 听 了 你 的话 要 起 邪念 的 。 ” 那 寡妇 向 李梅亭 眼珠 一溜 , 嘴一扯 道 :“ 先生 真是 好人 ! ” 那女 人 叫 坐在 她 左边 的 二十多岁 的 男人 道 :“ 阿福 , 让 这位 先生 坐 。 ” 这 男人 油头 滑 面 , 像 浸油 的 楷 耙 核 , 穿件 青布 大褂 , 跟 女人 并肩 而 坐 , 看不出 是 用人 。 现在 他 给 女人 揭破 身份 , 又 要 让 位子 , 骨朵 着 嘴 只好 站 起来 。 李先生 假 客套 一下 , 便 挨 挨 擦擦 地 坐下 。 孙小姐 看 不 入眼 , 也 下车 去 。 到 大家 回车 , 汽车 上路 , 李先生 在 咀嚼 米糕 , 寡妇 和 阿福 在 吸 香烟 。 鸿渐 用 英文 对 辛楣 道 :“ 你 猜 一 猜 , 这 香烟 是 谁 的 ? ” 辛楣 笑 道 :“ 我 什么 不 知道 ! 这人 是 个 撒谎 精 , 他 那 两罐 烟到 现在 还 没 抽完 , 我 真 不 相信 。 ” 鸿渐 道 :“ 他 的 烟味 难闻 , 现在 三张 跟 同时 抽 , 真受不了 , 得 戴 防毒 口罩 。 请 你 抽 一会 烟斗 罢 , 解解 他 的 烟毒 。 ” 到 了 南城 , 那 寡妇 主仆 两人 和 他们 五人住 在 一个 旅馆 里 。 依 李梅亭 的 意思 , 孙小姐 与 寡妇 同室 , 阿福独 睡 一间 。 孙小姐 口气 里决 不肯 和 那 寡妇 作伴 , 李梅亭 却 再三 示意 , 余钱 无多 , 旅馆 费可省 则 省 。 寡妇 也 没 请 李梅亭 批准 , 就 主仆 俩 开 了 一个 房间 。 大家 看 了 奇怪 , 李梅亭 尤其 义愤填胸 , 背后 咕 了 好 一阵 :“ 男女 有 别 , 尊卑 有分 。 ” 顾尔谦 借 到 一张 当天 的 报 , 看不上 几行 , 直嚷 :“ 不好 了 ! 赵 先生 , 李先生 , 不好 了 ! 孙小姐 。 ” 原来 日本 人 进攻 长沙 , 形势危急 得 很 。 五人 商议 一下 , 觉得 身上 盘费 决 不够 想 回去 , 只有 赶到 吉安 , 领了 汇款 , 看情形 再作 后 图 。 李梅亭 忙 把 长沙 紧急 的 消息 告诉 寡妇 , 加油 加酱 , 如火如荼 , 就 仿佛 日本 军部 给 他 一个 人 的 机密 情报 , 吓 得 那 女人 不 绝地 娇声 说 :“ 啊呀 ! 李先生 , 个 末 那 亨 呢 ! ” 李梅亭 说 自己 这种 上 等 人 到处 有 办法 , 会 相机行事 , 绝处逢生 ,“ 用 人们 就 靠不住 了 , 没有 知识 —— 他 有 知识 也 不 做 用人 了 ! 跟着 他 走 , 准 闯祸 。 ” 李梅亭 别 了 寡妇 不多时 , 只 听 她 房里 阿福 厉声 说话 :“ 潘 科长 派 我 送 你 的 , 你 路上 见 一个 好 一个 , 知道 他 是 什么 人 ? 潘 科长 那儿 我 将来 怎样 交代 ? ” 那 妇人 道 :“ 吃醋 也 轮 得到 你 ? 我要 你 来 管 ? 给 你 点 面子 , 你 就 封 了 王 了 ! 不识抬举 、 忘 恩 负义 的 王八蛋 ! ” 阿福 冷笑 道 :“ 王八 是 谁 挑 我 做 的 ? 害 了 你 那 死鬼 男人 做王 八 不够 还 要害 我 —— 啊呀呀 ——” 一溜烟 跑 出 房来 。 那 女人 在 房里 狠 声道 :“ 打 了 你 耳光 , 还要 教 你 向 我 烧路头 ! 你 放肆 , 请 你 尝尝 滋味 , 下次 你别 再 想 ——” 李先生 听 他们 话 中 有 因 , 作酸得 心似 绞汁 的 青梅 , 恨不能 向 那 寡妇 问个 明白 , 再 痛打 阿福 一顿 。 他 坐立 不定 地向外 探望 , 阿福正 躲 在 寡妇 房外 , 左手 抚摩 着 红肿 的 脸颊 , 一眼 瞥见 李梅亭 , 自言自语 :“ 不向 尿 缸 里 照照 自己 的 脸 ! 想 吊膀子 揩 油 ——” 李先生 再有 涵养 工夫 也 忍不住 了 , 冲出 房道 :“ 猪猡 ! 你 骂谁 ? ” 阿福 道 :“ 骂 你 这 猪猡 。 ” 李先生 道 :“ 猪猡 骂 我 。 ” 阿福道 :“ 我 骂 猪猡 。 ” 两人 “ 鸡 生蛋 ”“ 蛋生 鸡 ” 的 句法 练习 没有 了 期 , 反正 谁 嗓子 高 , 谁 的话 就是 真理 。 顾先生 怕事 , 拉 李先生 , 说 :“ 这种 小人 跟 他 计较 什么 呢 ? ” 阿福 威风 百倍 道 : “ 你 有种 出来 ! 别像 乌龟 躲 在 洞里 , 我怕 了 你 ——” 李先生 果然 又 要 夺门而出 , 辛楣 鸿 渐 听 不过 了 , 也 出来 喝 阿福道 :“ 人家 不理 你 了 , 你 还 嘴里 不清不楚 干什 么 ? ” 阿福 有点 气馁 , 还 嘴硬 道 :“ 笑话 ! 我 骂 我 的 , 不干 你们 的 事 。 ” 辛楣 嘴 里 的 烟半高 翘着 像 老式 军舰 上 一尊 炮 的 形势 , 对 擦 大 手掌 , 响脆 地 拍 一下 , 握 着 拳头 道 :“ 我 旁观 抱不平 , 又 怎么样 ? ” 阿福 眼睛 里 全是 恐惧 , 可是 辛楣 话 没 说 完 , 那 寡妇 从 房里 跳 出 道 :“ 谁 敢 欺负 我 的 用人 ? 两欺一 , 不要脸 ! 枉 做 了 男 人 , 欺负 我 寡妇 , 没有 出息 ! ” 辛楣 鸿 渐 慌忙 逃走 。 那 寡妇 得意 地 冷笑 , 海骂 几 句 , 拉阿福 回房 去 了 。 辛楣 教训 了 李梅亭 一顿 , 鸿渐 背后 对 辛楣 道 :“ 那 雌老虎 跳 出来 的 时候 , 我们 这方面 该 孙小姐 出场 , 就 抵得住 了 。 ” 下 半天 寡妇 碰见 他们 五人 , 佯 佯 不睬 , 阿福 不顾 坟起 的 脸 , 对 李梅亭 挤眼 撇嘴 。 那 寡妇 有事 叫 “ 阿福 ”, 声音 里 滴 得 下 蜜糖 。 李梅亭 叹 了 半夜 的 气 。 旅馆 又 住 了 一天 。 在 这 一天 里 , 孙小姐 碰到 那 寡妇 还 点头 徽笑 , 假如 辛楣 等 不在 旁 , 也许 彼此 应酬 几句 , 说 车票 难买 , 旅馆 里 等 得 气闷 。 可是 辛楣 等 四人 就 像 新 学会 了 隐身法 似的 , 那 寡妇 路上 到 , 眼睛 里 没有 他们 。 明天 上车 , 辛楣 等 把 行李 全结 了 票 , 手提 的 东西 少 , 挤上去 都 抢 到 坐位 。 寡妇 带 的 是 些 不 结票 的 小行 李 ; 阿福 上车 的 时候 , 正像 欢迎 会上 跟 来宾 拉手 的 要 人 , 恨不能 向 千手观音 菩萨 分几 双手 来 才 够用 。 辛楣 瞧 他们 俩 没 位子 坐 , 笑 说 :“ 亏得 昨天 闹翻 了 , 否则 这 时候 还要 让 位子 呢 , 我 可 不肯 。 ”“ 我 ” 字 说 得 有 意义 地重 , 李梅亭 脸红 了 , 大 家忍 信笑 。 那 寡妇 远远地 望 着 孙小姐 , 使 她 想起 牛 或 马 的 瞪眼 向 人 请求 , 因为 眼 睛 就是 不会 说话 的 动物 的 舌头 。 孙小姐 心软 了 , 低头 不看 , 可是 觉得 坐 着 不安 , 直到 车开 , 偷眼 望见 那 寡妇 也 有 了 位子 , 才 算 心定 。


第五章 (2) Kapitel V (2) Chapter V (2) Capítulo V (2)

鸿渐 笑 道 :“ 你 真 可怕 ! 可是 你 讲 孙小姐 的话 完全 是 痴人说梦 。 ”    辛楣 对 舱 顶 得意 地笑 道 :“ 那 也 未见得 。 好 了 , 不要 再 讲话 了 , 我要 睡 了 。 ” 鸿渐 知道 今天 的 睡眠 像 唐晓芙 那样 的 不可 追求 , 想着 这 难度 的 长夜 , 感到 一种 深宵 旷野 独行者 的 恐怯 。 他 竭力 寻出 话 来 跟 辛楣 说 , 辛楣 不理 他 , 鸿渐 无 抵抗 、 无 救援 地 让 痛苦 蚕食 虫蚀 着 他 的 心 。 明天 一清早 , 船 没 进港 就 老远 停 了 。 磨到 近 中午 , 船 公司 派 两条 汽船 来 , 摆 渡 客人 上岸 。 头 二等 跟 一部分 三等 乘客 先 上 第一条 船 。 这船 的 甲板 比大 轮船 三等 舱 的 甲板 低 五六尺 , 乘客 得 跳下去 , 水一 荡漾 , 两船间 就 距离 着 尺 把 的 海 , 像 张 了 口 等 人 掉进去 。 乘客 同声 骂 船 公司 混帐 , 可是 人人 都 奋不顾身 地 跳 了 , 居然 没 出岔子 。 跳痛 了 肚子 的 人 想来 不少 , 都 手 按 肚子 , 眉头 皱 着 , 一声不响 。 鸿渐 只 担心 自己 要生 盲肠炎 。 船 小人 挤 , 一路上 只 听见 嚷 :“ 船侧 了 , 左面 的 人 到 右面 去 几个 。 ”“ 不好 了 ! 右面 人太多 了 ! 大家 要 不要 性命 ? ” 每句话 全船 传喊 着 , 雪球 似的 在 各人 嘴边 滚过 , 轮廓 愈滚 愈 臃肿 。 鸫渐 和 人 攀谈 , 知道 上 了 岸 旅馆 难 找 , 十家 九家 客满 。 辛楣 说 , 同船 来 的 有 好几百个 客人 , 李和顾 在 第二条 船上 , 要 等 齐 了 他们 再 去 找 旅馆 , 怕 今天 只能 露宿 了 。 船 靠岸 , 辛楣 和 孙小姐 带 着 行李 去 找 旅馆 , 鸿渐 留在 码头 上 等 李顾 两位 , 辛楣 住定 了 旅馆 会来 接 他们 。 辛楣 等 刚 走 , 忽然 发出 空袭警报 , 鸿渐 着急起来 , 想坏 运气 是 结 了 伴来 的 , 自己 正在 倒 , 难保 不 炸死 , 更替 船上 的 李顾 担忧 。 转念 一想 , 这船 是 抽烟 。 这 女人 尖 颧削 脸 , 不知 用 什么 东西 烫 出来 的 一头 鬈 发 , 像 中国 写意画 里 的 满树 梅花 , 颈里 一条 白丝 围巾 , 身上 绿绸 旗袍 , 光华夺目 , 可是 那 面子 亮得 像 小家 女人 衬 旗袍 里子 用 的 作料 。 辛楣 拍鸿渐 的 膊 子 道 :“ 这 恐怕 就是 ‘ 有 美玉 于斯 ’ 了 。 ” 鸿渐 笑 道 : “ 我 也 这样 想 。 ” 顾尔谦 听 他们 背诵 《 论语 》, 不 懂 用意 , 问 :“ 什么 ? ” 李梅 亭 聪明 , 说 :“ 尔谦 , 你 想 这种 地方 怎会 有 那样 打扮 的 女子 —— 你们 何以 背 《 论 语 》? ” 鸿渐 道 :“ 你 到 我们 房里 来看 罢 。 ” 顾乐谦 听说 是 妓女 , 呆呆地 观之 不 足 , 那 女人 本 在 把 孙小姐 从头到脚 的 打量 , 忽然 发现 顾先生 的 注意 , 便 对 他 一笑 , 满嘴 鲜红 的 牙根 肉 , 块垒 不平 像 侠客 的 胸襟 , 上面 疏疏 地缀 几粒 娇羞 不肯 露出 头 的 黄 牙齿 。 顾先生 倒 臊 得 脸红 , 自幸 没人 瞧见 , 忙 跟 孙小姐 进店 。 辛楣 和鸿渐 一夜 在 火车 里 没 睡 好 , 回房 躺 着 休息 , 李梅亭 打 门 进来 了 , 问有 什么 好 东西 给 他 看 。 两人 懒 起床 , 叫 他 自己 看 墙壁 上 的 文献 。 李梅亭 又 向 窗外 一望 , 回头 直嚷 道 :“ 你们 两个 年轻人 不怀好意 呀 ! 怪不得 你们 要 占据 这间 房 , 对面 一定 就是 那王 美玉 的 卧房 , 相去 只 四五尺 的 距离 , 跳 都 跳 得 过去 。 你们 起来 瞧 , 床上 是 红 被 , 桌子 上 有 大 镜子 , 还有 香水瓶 儿 —— 唉 ! 你们 没 结婚的人 太 不 老实 。 这事开 不得 玩笑 的 —— 咦 , 她 上来 了 ! ” 两人 从 床上 伸头 一瞧 , 果然 适才 倚门 抽烟 的 女人 对 窗立 着 , 慌忙 缩头 睡 下 。 李先生 若无其事 地 靠窗 昂首 抽烟 , 黑眼镜 里 欣赏 对面 的 屋顶 , 两人 在 床上 等 得 不耐烦 , 正想 叫 李梅亭 出去 忽 听 那 女人 说话 了 :“ 你们 哪 块 来 的 啥 。 ” 李先生 如梦初醒 地一 跳 道 :“ 你 问 谁 呀 ? 我 呀 ? 我们 是 上海 来 的 。 ” 这话 并 不可 笑 , 而 两人 笑 得 把 被 蒙住 头 , 又 赶快 揭开 被 , 要 听 下文 。 那 女人 道 :“ 我 也 是 上海 来 的 , 逃难 来 这块 的 —— 你们 干什么 的 ? ” 李先生 下意识 地 伸手 到 口袋 里 去 掏 片子 , 省悟 过来 , 尊严 地道 :“ 我们 都 是 大学教授 。 ” 那 女人 道 : “ 教书 的 ? 教书 的 没有 钱 , 为什么 不 走私 做买卖 ? ” 两人 又 蒙上 被 。 李先生 只 鼻 子里 应 一声 。 那 女人 道 :“ 我爹 也 教书 的 ——” 两人 笑 得 蒙 着 头 叫 痛 ——“ 那个 跟 你们 一起 的 女人 是 谁 ? 她 也 是 教书 的 ? ” 李先生 道 :“ 是 的 。 ” 那 女人 道 :“ 我 也 过进 学堂 —— 她 赚 多少钱 啥 ? ” 辛楣 怕 这 女人 笑 孙小姐 赚 的 钱 没有 她 多 大声 咳嗽 , 李先生 只 说 :“ 很多 , 很多 —— 抽支 烟 罢 ? 哪 , 接 好 ——” 两人 紧张 得 不 敢 吐气 , 李先生 下面 的话 更 使 他们 不能 相信 自己 的 耳朵 ——“ 我 问 你 , 公共汽车 的 票子 难买 得 很 , 你 —— 你 熟人 多 , 有没有 法想 一个 ? 我们 好好 的 谢 你 。 ” 那女 人 讲 了 一大 串话 , 又 快 又 脆 , 像 钢刀 削 萝卜 片 , 大意 是 : 公路 车票 买不到 , 可以 搭 军用 运货 汽车 , 她 认识 一位 侯 营长 , 一会儿 来看 她 , 到 时 李先生 过去 当面 接洽 。 李先生 千 谢万谢 。 那 女人 走 了 , 李先生 回身 向 赵方 二人 得意 地 把头 转个 圈儿 , 一言不发 , 望 着 他们 。 二人 钦佩 他 异想 他开 , 真有 本领 。 李先生 恨不能 身外 化身 , 拍 着 自己 肩膀 , 说 :“ 老李 , 真有 你 ! ” 所以 也 不谦虚 说 :“ 我 知道 这种 女人 路数 多 , 有时 用得着 她们 , 这 就是 孟尝君 结交 鸡鸣狗盗 的 用意 。 ”    李先生 去 后 , 辛楣 和鸿渐 睡熟 了 。 鸿渐 睡梦 里 , 觉得 有 东西 在 掸 这 肌理 稠密 的 睡 , 只破 了 一个 小孔 , 而 整个 睡 都 退散 了 , 像 一道 滚水 的 注射 冰面 , 醒过来 只 听见 :“ 哙 ! 哙 ! ” 昏头昏脑 下床 一看 , 王 美玉 在 向 这面 叫 , 正要 关窗 不理 她 , 忽 想起 李梅亭 跟 她 的 接洽 。 辛楣 也 惊醒 了 , 王 美玉 道 :“ 那 戴 黑眼镜 的 呢 ? 侯营 长来 了 。 ” 李梅亭 得到 通知 , 忙 把 压 在 褥子 下 的 西装 裤子 和 领带 取出 , 早 刮过 脸 , 皮破 了 好几处 , 倒 也 红光满面 。 临走时 , 李梅亭 说 妓女 家里 不能 白去 的 , 去 了 要 开销 , 这笔 交际费 如何 算法 , 自己 方才 已经 赔 了 一支 香烟 。 大家 担保 他 , 只要 交涉 顺利 , 不但 费用 公担 , 还有 酬劳 。 李梅亭 问 他们 要 不要 到 辛楣 房间 里 去 隔 窗 旁听 ,“ 反正 没有 什么 秘密 的 事 。 ” 余人 无此雅兴 , 说 现在 四点 钟 , 上街 溜达 , 六点钟 在 吃 早点 地 馆子 里 聚会 。 到时候 , 李梅亭 兴冲冲 来 了 。 大家 忙 问 事情 怎样 , 李梅亭 道 :“ 明天 正午 开车 。 ” 大家 还 问长问短 , 李梅亭 说 这位 侯 营长 晚上 九 点钟 要 来看 行李 , 有 问题 可以 面询 。 这些 军用 货车 每辆 搭客 一人 和 行李 一件 或 两 件 , 开 向 韶关 去 的 , 到 了 韶关 再 坐火车 进 湖南 。 一 算 费用 比 坐 公共汽车 贵一 ,“ 可是 ,” 李梅亭 说 ,“ 到处 等 汽车票 , 一等 就是 几天 , 这房 饭钱 全省 下来 了 。 ” 辛楣 踌躇 说 :“ 好 是 很 好 , 可是 学校 汇到 吉安 的 钱 怎么办 ? ” 李梅亭 道 :“ 那 很 容易 , 去 个 电报 请 高 校长 汇到 韶关 得 了 。 ” 鸿渐 道 :“ 到 韶关 折回 湖南 , 那 不是 兜 远路 么 ? ” 李梅亭 怫 然道 :“ 我 能力 有限 , 只能 办到 这样 。 方 先生 有 面子 , 也 许侯 营长 为 你 派 专车 直放 学校 。 ” 顾尔谦 说 :“ 李先生 办事 不会错 。 明天 一早 拍 个 电报 , 中午 上车 走 它 妈 的 , 要教 我 在 这个 鬼 地方 等 五天 , 头发 都 白 了 。 ” 李梅 亭 还 悻悻 道 :“ 今天 王 美玉 家 打 茶围 的 钱 将来 归 我 一个 人出 得 了 。 ” 鸿渐 忍 着 气 道 :“ 就是 不 坐 军车 , 交际费 也 该 大家 出 的 , 这是 绝对 两回事 。 ” 辛楣 桌下 踢 鸿 渐 一脚 , 嘴里 胡扯 一阵 , 总算 双方 没有 吵起来 , 孙小姐 睁 大 的 眼睛 也 恢复 了 常态 。 回 旅馆 不 多一会 , 伙计 在 梯子 下 口里 含着 饭 嚷 :“ 侯 营长 来 了 ! ” 大家 赶 下 来 。 侯 营长 有个 桔皮 大鼻子 , 鼻子 上 附带 一张 脸 , 脸上 应有尽有 , 并未 给 鼻子 挤 去 眉眼 , 鼻尖 生 几个 酒刺 , 像 未熟 的 草莓 , 高声 说 笑 , 一望而知 是 位 豪杰 。 侯营 长 瞧见 李梅亭 , 笑 说 :“ 怎么 我 回到 小王 那里 , 你 已经 溜 了 ? 什么 时候 走 的 ? ” 李梅亭 支吾 着 忙 把 同行 三人 介绍 , 孙小姐 还 没 下来 。 侯 营长 演说 道 :“ 我们 这货 车 不能 私带 客人 的 , 带 客人 违儿 犯 军法 , 懂不懂 ? 可是 我 看 你们 在 国立 学校 教书 , 总算 也 是 公务 机关 人员 , 所以 冒险 行个 方便 , 懂不懂 ? 我 一个 钱 不要 你们 的 , 你们 也 清苦 得 很 我 不在乎 这 几个 钱 , 懂不懂 ? 可是 我 手下 开车 的 、 押车 的 弟史 要 几个 香烟 钱 , 钱少 了 你们 拿 不 出去 , 懂不懂 ? 我 并 不要 钱 , 你们 行李 不多 罢 ? 里 面 没有 上海 带来 的 私货 罢 ? 哈哈 , 你们 念书 人 有时候 很 贪小便宜 的 ! ” 笑 得 两颊 肌肉 把 鼻孔 牵得 更 大 了 。 大家 同声 说 不带 私货 , 李梅亭 指着 自己 的 铁箱 道 :“ 这 是 一件 行李 , 楼上 还有 ——” 侯 营长 的 眼睛 忽然 变成 近视 , 努目 注视 了 好 一会 才 似乎 看清 了 , 放 机关枪 似的 说 :“ 好家伙 ! 这 是 谁 的 ? 里面 什么 东西 ? 这 不能 带 ——” 忽然 又 近视 了 , 睁眼 望 着 刚下 梯来 的 孙小姐 ——“ 这 也 是 你们 同走 的 ? 这 —— 这 我 也 不能 带 。 方才 跟 你 讲 不到 几句话 , 我 就 给 人 叫 走 了 , 没 交代 清楚 , 女 人不带 。 要是 女人 可以 带 , 我 早带 小王 一二一 , 开步走 了 , 哈哈 。 ” 孙小姐 气得 嘤 然作声 , 鸿渐 等   侯 营长 进 了 对门 , 向 他 已 消灭 的 阔 背 出声 骂 :“ 浑蛋 ! ” 辛 楣 和 顾先生 孙小姐 不要 介意 ,“ 这种 人 嘴里 没有 好话 。 ” 孙小姐 道 :“ 都 是 我 一 个人 妨碍 了 你们 搭车 ——” 鸿渐 道 :“ 还有 李先生 这 只 八宝箱 呢 ! 李先生 你 —— ” 李梅亭 向 孙小姐 道歉 道 :“ 我 事情 没 办好 , 带累 你 受 侮辱 。 ” 这样 一说 , 鸿渐 倒 没法 损他 了 。 这 事 不成 , 李梅亭 第一个 说 “ 侥幸 ”, 还 说 :“ 失马 安知非福 。 带 枪杆 的 人 不讲理 的 , 我们 同走 有 孙小姐 , 一切 该 慎重 。 而且 到 韶关 转 湖南 , 冤枉路 走 得 太 多 , 花 的 钱 也 不合算 , 方 先生 说话 对 了 。 ” 在 鹰潭 这 几天 里 , 李梅亭 对鸿渐 刮目 相看 , 特别 殷勤 , 可是 鸿 渐愈 嫌恶 他 , 背后 跟 辛楣 笑 说 :“ 为了 打茶围 那 几块钱 , 怕 我 挑眼 , 就 帝样 没志气 。 我 做 了 他 , 宁可 掏腰包 的 。 ” 鸿渐 晚上 睡不着 的 时 候 , 自惜 自怜 , 愈想 愈 懊悔 这次 的 来 。 与 李梅亭 顾尔谦 等 为伍 , 就是 可耻 的 堕落 。 这 十来天 的 旅行 磨得 一个 人 志气 消沉 。 一天 他 辛楣 散步 , 听见 一个 卖 花生 的 小 贩讲 家乡话 , 问 起来 果然 是 同乡 , 逃难 流落 在 此 的 。 这 小贩 只 淡淡 说声 住 在 本县 城里 那条 街 , 并 不 向 他 诉苦 经 , 借 同乡 盘缠 , 鸿渐 又 放心 、 又 感慨 道 :“ 这人准 碰过 不知 多少 同乡 的 钉子 , 所以 不再 开口 了 。 我 真 不敢 想要 历过 多少 挫折 , 才 磨 练 到 这种 死心塌地 的 境界 。 ” 辛楣 笑 他 颓丧 , 说 :“ 你 这样 经不起 打击 , 一辈子 恋爱 不会 成功 。 ” 鸿渐 道 :“ 谁 像 你 肯 在 苏 小姐 身上 花 二十年 的 工夫 。 ” 辛楣 道 :“ 我 这几天来 心里 也 闷 , 昨天 半夜 醒来 , 忽然 想 苏文 纨 会 不会 有时候 想到 我 。 ” 鸿渐 想起 唐晓芙 和 自己 , 心像 火焰 的 舌头 突跳起 , 说 :“ 想到 你 还是 想 你 ? 我 们 一天 要 想到 不知 多少 人 , 亲戚 、 朋友 、 仇人 , 以及 不相干 的 见过面 的 人 。 真正 想 一个 人 , 记挂着 他 , 希望 跟 他 接近 , 这少 得 很 。 人事 太忙 了 , 不许 我们 全神 贯 注 , 无间断 地 怀念 一个 人 。 我们 一生 对于 最 亲爱 的 人 的 想念 , 加 起来 恐怕 不会 一 点钟 , 此外 不过 是 念头 在 他 身上 瞥过 , 想到 而已 。 ” 辛楣 笑 道 :“ 我 总 希望 , 你 将来 会 他 几秒钟 给 我 。 告诉 你 罢 , 我 第一次 碰到 你 以后 , 倒 常常 想 你 , 念念 不释 地恨 你 , 可惜 我 没有 看 表 , 计算 时间 。 ” 鸿渐 道 :“ 你 看 , 情敌 的 彼此 想念 , 比 情人 的 彼此 想念 还要 多 —— 那 时候 也许 苏 小姐 真 在 梦见 你 , 所以 你 会 忽然 想到 她 。 ” 辛楣 道 :“ 人家 哪里 有 工夫 梦见 我们 这种 孤魂野鬼 。 并且 她 已经 是 曹 元朗 的 人 了 , 要 梦见 我 就是 对 她 丈夫 不忠实 。 ” 鸿渐 瞧 他 的 正经 样儿 , 笑 得 打 跌 道 :“ 你 这位 政治家 真是 独裁 的 作风 ! 谁 做 你 的 太太 , 做梦 也 不能 自由 , 你 要 派 特务 式 作 人员 去 侦察 她 的 潜意识 。 ”    三天 后 到 南城 去 的 公路 汽车 照例 是 挤 得 仅 可容 足 , 五个 人 都 站 在 人 堆里 , 交 相 安慰 道 :“ 半天 就 到 南城 了 , 站 一会儿 没有 关系 。 ” 一个 穿 短 衣服 、 满脸 出 油 的 汉子 摆开 两膝 , 像 打拳 里 的 四平 势 , 牢 实地 坐在 位子 上 , 仿佛 他 就是 汽车 配备 的 一部分 , 前面 放个 滚圆 的 麻袋 , 里面 想 是 米 。 这 麻袋 有 坐位 那么 高 , 刚 在 孙小 姐身 畔 。 辛楣 对 孙小姐 道 :“ 为什么 不 坐呀 ? 比 坐位 舒服 多 了 。 ” 孙小姐 也 觉得 站 着 摇摇 撞 撞 地 不安 , 向 那油 脸汉道 声歉 , 要 坐下 去 。 那油 脸 汉子 直跳 起来 , 双 手拦 着 , 翻眼 嚷 :“ 这 是 米 , 你 知道 不 知道 ? 吃 的 米 ! ” 孙小姐 窘得 说不出 话 , 辛楣 怒容 相向 道 :“ 是 米 又 怎么样 ? 她 这样 一个 女人 坐 一下 也 不会 压碎 你 的 米 。 ” 那 汉子 道 :“ 你 做 了 男人 也 不懂道理 , 米 是 要 吃 到 嘴里 去 的 呀 ——” 孙小姐 羞 愤 顿足 道 :“ 我 不要 坐 了 ! 赵先生 , 别理 他 。 ” 辛楣 不 答应 , 方李顾 三人 也 参加 吵嘴 , 骂 这 汉子 蛮横 , 自己 占 了 坐位 , 还 把 米袋 妨碍 人家 , 既然 不许 人家 坐 米袋 , 自己 快 把 位子 让 出来 。 那 汉子 看 他们 人多 气壮 , 态度 软 下来 了 , 说 :“ 你们 男 人 坐 , 可以 , 你们 这位 太太 坐 , 那 不行 ! 这 是 米 , 吃 到 嘴里 去 的 。 ” 孙小姐 第二 次 申明 愿意 一路 站 到 南城 , 辛楣 等 说 :“ 我们 偏 不要 坐 , 是 这位 小姐 要 坐 , 你 又 怎样 ? ” 那 汉子 没法 , 怒目 打量 孙小姐 一下 , 把 垫 坐 的 小 衣包 拿 出来 , 捡 一条 半 旧 的 棉裤 , 盖 在 米袋 上 , 算替 米 戴 上 防毒 具 , 厉声 道 :“ 你 坐 罢 ! ” 孙小姐 不要 坐 , 但 经不起 汽车 的 颠簸 和 大家 的 劝告 , 便 坐 了 。 斜 对 着 孙小姐 有 位子 坐 的 是 个 年轻 白净 的 女人 , 带 着 孝 , 可是 嘴唇 和 眼皮 擦 得 红红的 , 纤眉细眼 小 鼻子 , 五官 平淡 得 像 一把 热 手巾 擦 脸 就 可以 抹 而 去 之 的 , 说起 话 来 , 扭头 撅 嘴 。 她 本 在 看 热 闹 , 此时 跟 孙小姐 攀谈 , 一中 苏州 话 , 问 孙小姐 是不是 上海 来 的 , 骂 内地 人 凶横 , 和 他们 没有 理讲 。 她 说 她 丈夫 在 浙江省政府 当 科员 , 害病 新死 , 她 到 桂林 投奔 夫兄 去 的 。 她 知道 孙小姐 有 四个 人同 走 , 十分 忻羡 , 自怨 自怜 说 :“ 我 是 孤苦 零 丁 , 路上 只有 一个 用人 陪 了 我 , 没有 你 福气 ! ” 她 还 表示 愿意 同走 到 衡阳 , 有个 照应 。 正 讲 得 热闹 , 汽车 停 了 打 早尖 , 客人 大半 下车 吃 早点 。 那 女人 不 下车 , 打 开 提篮 , 强 孙小姐 吃 她 带 的 米粉 糕 , 赵方 二人 怕 寡妇 分糕 为难 也 下车 散步 去 了 。 顾尔谦 瞧 他们 下去 , 掏出 半支 香烟 大吸 。 李梅亭 四顾 少人 , 对 那 寡妇 道 :“ 你 那 时候 不 应该 讲 你 是 寡妇 单身 旅行 的 , 路上 坏人 多 , 车子 里 耳目众多 , 听 了 你 的话 要 起 邪念 的 。 ” 那 寡妇 向 李梅亭 眼珠 一溜 , 嘴一扯 道 :“ 先生 真是 好人 ! ” 那女 人 叫 坐在 她 左边 的 二十多岁 的 男人 道 :“ 阿福 , 让 这位 先生 坐 。 ” 这 男人 油头 滑 面 , 像 浸油 的 楷 耙 核 , 穿件 青布 大褂 , 跟 女人 并肩 而 坐 , 看不出 是 用人 。 现在 他 给 女人 揭破 身份 , 又 要 让 位子 , 骨朵 着 嘴 只好 站 起来 。 李先生 假 客套 一下 , 便 挨 挨 擦擦 地 坐下 。 孙小姐 看 不 入眼 , 也 下车 去 。 到 大家 回车 , 汽车 上路 , 李先生 在 咀嚼 米糕 , 寡妇 和 阿福 在 吸 香烟 。 鸿渐 用 英文 对 辛楣 道 :“ 你 猜 一 猜 , 这 香烟 是 谁 的 ? ” 辛楣 笑 道 :“ 我 什么 不 知道 ! 这人 是 个 撒谎 精 , 他 那 两罐 烟到 现在 还 没 抽完 , 我 真 不 相信 。 ” 鸿渐 道 :“ 他 的 烟味 难闻 , 现在 三张 跟 同时 抽 , 真受不了 , 得 戴 防毒 口罩 。 请 你 抽 一会 烟斗 罢 , 解解 他 的 烟毒 。 ”    到 了 南城 , 那 寡妇 主仆 两人 和 他们 五人住 在 一个 旅馆 里 。 依 李梅亭 的 意思 , 孙小姐 与 寡妇 同室 , 阿福独 睡 一间 。 孙小姐 口气 里决 不肯 和 那 寡妇 作伴 , 李梅亭 却 再三 示意 , 余钱 无多 , 旅馆 费可省 则 省 。 寡妇 也 没 请 李梅亭 批准 , 就 主仆 俩 开 了 一个 房间 。 大家 看 了 奇怪 , 李梅亭 尤其 义愤填胸 , 背后 咕 了 好 一阵 :“ 男女 有 别 , 尊卑 有分 。 ” 顾尔谦 借 到 一张 当天 的 报 , 看不上 几行 , 直嚷 :“ 不好 了 ! 赵 先生 , 李先生 , 不好 了 ! 孙小姐 。 ” 原来 日本 人 进攻 长沙 , 形势危急 得 很 。 五人 商议 一下 , 觉得 身上 盘费 决 不够 想 回去 , 只有 赶到 吉安 , 领了 汇款 , 看情形 再作 后 图 。 李梅亭 忙 把 长沙 紧急 的 消息 告诉 寡妇 , 加油 加酱 , 如火如荼 , 就 仿佛 日本 军部 给   他 一个 人 的 机密 情报 , 吓 得 那 女人 不 绝地 娇声 说 :“ 啊呀 ! 李先生 , 个 末 那 亨 呢 ! ” 李梅亭 说 自己 这种 上 等 人 到处 有 办法 , 会 相机行事 , 绝处逢生 ,“ 用 人们 就 靠不住 了 , 没有 知识 —— 他 有 知识 也 不 做 用人 了 ! 跟着 他 走 , 准 闯祸 。 ” 李梅亭 别 了 寡妇 不多时 , 只 听 她 房里 阿福 厉声 说话 :“ 潘 科长 派 我 送 你 的 , 你 路上 见 一个 好 一个 , 知道 他 是 什么 人 ? 潘 科长 那儿 我 将来 怎样 交代 ? ” 那 妇人 道 :“ 吃醋 也 轮 得到 你 ? 我要 你 来 管 ? 给 你 点 面子 , 你 就 封 了 王 了 ! 不识抬举 、 忘 恩 负义 的 王八蛋 ! ” 阿福 冷笑 道 :“ 王八 是 谁 挑 我 做 的 ? 害 了 你 那 死鬼 男人 做王 八 不够 还 要害 我 —— 啊呀呀 ——” 一溜烟 跑 出 房来 。 那 女人 在 房里 狠 声道 :“ 打 了 你 耳光 , 还要 教 你 向 我 烧路头 ! 你 放肆 , 请 你 尝尝 滋味 , 下次 你别 再 想 ——” 李先生 听 他们 话 中 有 因 , 作酸得 心似 绞汁 的 青梅 , 恨不能 向 那 寡妇 问个 明白 , 再 痛打 阿福 一顿 。 他 坐立 不定 地向外 探望 , 阿福正 躲 在 寡妇 房外 , 左手 抚摩 着 红肿 的 脸颊 , 一眼 瞥见 李梅亭 , 自言自语 :“ 不向 尿 缸 里 照照 自己 的 脸 ! 想 吊膀子 揩 油 ——” 李先生 再有 涵养 工夫 也 忍不住 了 , 冲出 房道 :“ 猪猡 ! 你 骂谁 ? ” 阿福 道 :“ 骂 你 这 猪猡 。 ” 李先生 道 :“ 猪猡 骂 我 。 ” 阿福道 :“ 我 骂 猪猡 。 ” 两人 “ 鸡 生蛋 ”“ 蛋生 鸡 ” 的 句法 练习 没有 了 期 , 反正 谁 嗓子 高 , 谁 的话 就是 真理 。 顾先生 怕事 , 拉 李先生 , 说 :“ 这种 小人 跟 他 计较 什么 呢 ? ” 阿福 威风 百倍 道 : “ 你 有种 出来 ! 别像 乌龟 躲 在 洞里 , 我怕 了 你 ——” 李先生 果然 又 要 夺门而出 , 辛楣 鸿 渐 听 不过 了 , 也 出来 喝 阿福道 :“ 人家 不理 你 了 , 你 还 嘴里 不清不楚 干什 么 ? ” 阿福 有点 气馁 , 还 嘴硬 道 :“ 笑话 ! 我 骂 我 的 , 不干 你们 的 事 。 ” 辛楣 嘴 里 的 烟半高 翘着 像 老式 军舰 上 一尊 炮 的 形势 , 对 擦 大 手掌 , 响脆 地 拍 一下 , 握 着 拳头 道 :“ 我 旁观 抱不平 , 又 怎么样 ? ” 阿福 眼睛 里 全是 恐惧 , 可是 辛楣 话 没 说 完 , 那 寡妇 从 房里 跳   出 道 :“ 谁 敢 欺负 我 的 用人 ? 两欺一 , 不要脸 ! 枉 做 了 男 人 , 欺负 我 寡妇 , 没有 出息 ! ” 辛楣 鸿 渐 慌忙 逃走 。 那 寡妇 得意 地 冷笑 , 海骂 几 句 , 拉阿福 回房 去 了 。 辛楣 教训 了 李梅亭 一顿 , 鸿渐 背后 对 辛楣 道 :“ 那 雌老虎 跳 出来 的 时候 , 我们 这方面 该 孙小姐 出场 , 就 抵得住 了 。 ” 下 半天 寡妇 碰见 他们 五人 , 佯 佯 不睬 , 阿福 不顾 坟起 的 脸 , 对 李梅亭 挤眼 撇嘴 。 那 寡妇 有事 叫 “ 阿福 ”, 声音 里 滴 得 下 蜜糖 。 李梅亭 叹 了 半夜 的 气 。 旅馆 又 住 了 一天 。 在 这 一天 里 , 孙小姐 碰到 那 寡妇 还 点头 徽笑 , 假如 辛楣 等 不在 旁 , 也许 彼此 应酬 几句 , 说 车票 难买 , 旅馆 里 等 得 气闷 。 可是 辛楣 等 四人 就 像 新 学会 了 隐身法 似的 , 那 寡妇 路上 到 , 眼睛 里 没有 他们 。 明天 上车 , 辛楣 等 把 行李 全结 了 票 , 手提 的 东西 少 , 挤上去 都 抢 到 坐位 。 寡妇 带 的 是 些 不 结票 的 小行 李 ; 阿福 上车 的 时候 , 正像 欢迎 会上 跟 来宾 拉手 的 要 人 , 恨不能 向 千手观音 菩萨 分几 双手 来 才 够用 。 辛楣 瞧 他们 俩 没 位子 坐 , 笑 说 :“ 亏得 昨天 闹翻 了 , 否则 这 时候 还要 让 位子 呢 , 我 可 不肯 。 ”“ 我 ” 字 说 得 有 意义 地重 , 李梅亭 脸红 了 , 大 家忍 信笑 。 那 寡妇 远远地 望 着 孙小姐 , 使 她 想起 牛 或 马 的 瞪眼 向 人 请求 , 因为 眼 睛 就是 不会 说话 的 动物 的 舌头 。 孙小姐 心软 了 , 低头 不看 , 可是 觉得 坐 着 不安 , 直到 车开 , 偷眼 望见 那 寡妇 也 有 了 位子 , 才 算 心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