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We use cookies to help make LingQ better. By visiting the site, you agree to our cookie policy.


image

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三章 (6)

第三章 (6)

苏 小姐 的 笑声 轻腻 得 使鸿渐 心里 抽痛 :“ 你 就 这样 怕 做 傻子 么 ? 会 下来 , 我 不要 你 这样 正襟危坐 , 又 浊 拜堂 听说 教 。 我 问 你 这 聪明人 , 要 什么 代价 你 才 肯做 子 ? ” 转脸 向 他 顽皮 地问 。 鸿渐 低头 不敢 看苏 小姐 , 可是 耳朵 里 、 鼻子 里 , 都 是 抵制 不了 的 她 , 脑子里 也 浮 着 她 这时候 含笑 的 印象 , 像 漩涡 里 的 叶子 在 打转 :“ 我 没有 做 傻子 的 勇气 。 ” 苏 小姐 胜利 地 微笑 , 低声 说 :“Embrasse-moi! ” 说 着 一壁 害羞 , 奇怪 自己 竟有 做 傻子 的 勇气 , 可是 她 只 敢 躲 在 外国 话 里 命令 鸿渐 吻 自己 。 鸿渐 没法 推避 , 回脸 吻 她 。 这吻 的 分量 很 轻 , 范围 很小 , 只 仿佛 清朝 官场 端茶 送客 时 的 把 嘴唇 抹 一抹 茶碗 边 , 或者 从前 西洋 法庭 见证人 宣誓 时 的 把 嘴唇 碰一 碰 《 圣经 》, 至多 像 那些 信女 们 吻 西藏 活佛 或 罗马教皇 的 大脚 指 , 一种 敬而远之 的 亲近 。 吻 完 了 , 她 头枕 在鸿渐 肩膀 上 , 像 小孩子 甜睡 中 微微 叹口气 。 鸿渐 不敢 动 , 好 一会 , 苏 小姐 梦醒 似的 坐直 了 , 笑 说 :“ 月亮 这怪 东西 , 真教 我们 都 变 了 傻子 了 。 ” “ 并且 引诱 我犯 了 不可 饶 赦 的 罪 ! 我 不能 再待 了 。 ” 鸿渐 这时候 只怕 苏 小姐 会 提起 订婚 结婚 , 爱情 好 有 保障 。 “ 我 偏不放 你 走 —— 好 , 让 你 走 , 明天 见 。 ” 苏 小姐 看鸿渐 脸上 的 表情 , 以 为 他 情感冲动 得 利害 , 要 失掉 自 主力 , 所以 不敢 留 他 了 。 鸿渐 一溜烟 跑 出门 , 还 以为 刚才 唇 上 的 吻 , 轻松 得 很 , 不 当作 自己 爱 她 的 证据 。 好像 接吻 也 等于 体格 检 验 , 要 有 一定 斤两 , 才 算 合格 似的 。 苏 小姐 目送 他 走 了 , 还 坐在 亭子 里 。 心里 只是 快活 , 没有 一个 成 轮廓 的 念头 。 想着 两句话 :“ 天上 月 圆 , 人间 月 半 ,” 不知 是 旧句 , 还是 自己 这时候 的 灵感 。 今天 是 四月 半 , 到 八月 半 不知 怎样 。 “ 孕妇 的 肚子 贴 在 天上 ,” 又 记起 曹 元朗 的 诗 , 不禁 一阵 厌恶 。 听见 女 用人 回来 了 , 便 站 起来 , 本能 地 掏 手帕 在 嘴 上 抹 了 抹 , 仿佛 接吻 会 留下 痕迹 的 。 觉得 剩余 的 今夜 只 像 海水浴 的 跳板 , 自己 站 在 板 的 极端 , 会 一 跳 冲进 明天 的 快乐 里 , 又 兴奋 , 又 战栗 。 方鸿渐 回家 , 锁上 房门 , 撕 了 五六 张 稿子 , 才 写成 下面 的 一封信 : 文 纨 女士 : 我 没有 脸 再 来 见 你 , 所以 写 这 封信 。 从 过去 直到 今夜 的 事 , 全是 我 不 好 。 我 没有 借口 , 我 无法解释 。 我 不敢 求 你 谅 宥 , 我 只 希望 你 快 忘记 我 这 个 软弱 、 没有勇气 的 人 。 因为 我 真心 敬爱 你 , 我 愈 不忍 糟蹋 你 的 友谊 。 这 几个 月 来 你 对 我 的 恩意 , 我 不配 受 , 可是 我 将来 永远 作为 宝贵 的 回忆 。 祝 你 快乐 。 惭悔 得 一晚 没 睡 好 , 明天 到 银行 叫 专差 送 去 。 提心吊胆 , 只怕 还有 下文 。 十 一点钟 左右 , 一个 练习生 来 请 他 听 电话 , 说 姓 苏 的 打来 的 , 他 腿 都 软 了 , 拿 起 听 筒 , 预料 苏 小姐 骂 自己 的话 , 全行 的 人 都 听见 。 苏 小姐 的 声音 很 柔软 :“ 鸿渐 么 ? 我刚 收到 你 的 信 , 还 没 拆 呢 。 信里 讲些 什 么 ? 是 好话 我 就 看 , 不是 好话 我 就 不 看 ; 留着 当 了 你 面 拆开来 羞 你 。 ” 鸿渐 吓 得 头颅 几乎 下缩 齐肩 , 眉毛 上升 入发 , 知道 苏 小姐 误会 这是 求婚 的 信 , 还要 撒娇 加些 波折 , 忙 说 :“ 请 你 快 看 这信 , 我求 你 。 ” “ 这样 着急 ! 好 , 我 就 看 。 你 等 着 , 不要 挂 电话 —— 我 看 了 , 不 懂 你 的 意思 。 回头 你 来 解释 罢 。 ” “ 不 , 苏 小姐 , 不 , 我 不敢 见 你 ——” 不能 再 遮饰 了 , 低声 道 :“ 我 另 有 — —” 怎么 说 呢 ? 糟透了 ! 也许 同事 们 全 在 偷听 ——“ 我 另外 有 —— 有 个人 。 ” 说 完 了 如释重负 。 “ 什么 ? 我 没 听 清楚 。 ” 鸿渐 摇头 叹气 , 急得 说 抽 去 了 脊骨 的 法文 道 :“ 苏 小姐 , 咱们 讲 法文 。 我 — — 我 爱 一个 人 ,—— 爱 一个 女人 另外 , 懂 ? 原谅 , 我求 你 一千个 原谅 。 ” “ 你 —— 你 这个 浑蛋 ! ” 苏 小姐 用 中文 骂 他 , 声音 似乎 微颤 。 鸿渐 好像 自己 耳颊 上 给 她 这 骂 沉重 地 打 一下 耳光 , 自卫 地挂 上 听筒 , 苏 小姐 的 声音 在 意识 里 搅 动 不住 。 午时 一个 人到 邻近 小西 菜馆 里 去 饭 , 怕 跟 人 谈话 。 忽然 转念 , 苏 小姐 也 许会 失恋 自杀 , 慌得 什么 都 吃 不进 。 忙 赶回 银行 , 写信 求 她 原谅 , 请 她 珍重 , 把 自己 作践 得 一文不值 , 哀恳 她 不要 留恋 。 发信 以后 , 心上 稍微 宽些 , 觉得 饿 了 , 又 出去 吃 东西 。 四点 多 钟 , 同事 都 要 散 , 他 想 今天 没 兴致 去 看 唐小姐 了 。 收发 处 给 他 地 封 电报 , 他 惊惶 失 , 险 以为 苏 小姐 的 死信 , 有 谁 会 打电报 来 呢 ? 拆开 一看 ,“ 平成 ” 发出 的 , 好像 是 湖南 一个 皮名 , 减少 了 恐慌 , 增加 了 诧异 。 忙 讨本 电 报 明码 翻出来 是 :“ 敬 聘为 教 捋 月薪 三百 四十元 酌送 路费 盼 电霸 国立 三闾大 学校 长 高松年 。 ”“ 教 捋 ” 即 “ 教授 ” 的 错误 ,“ 电霸 ” 准是 “ 电复 ”。 从没 听过 三 闾 大学 , 想 是 个 战后 新开 的 大学 , 高松年 也 不 知道 是 谁 , 更 不 知道 他聘 自己 当什 么 系 的 教授 。 不过 有 国立大学 不远千里 来 聘请 , 终 是 增添 身价 的 事 , 因为 战事 起 了 只 一年 , 国立大学 教授 还是 薪水阶级 里 可 企羡 的 地位 。 问问 王 主任 , 平成 确在 湖南 , 王 主任 要 电报 看 了 , 赞 他 实至名归 , 说 点金 银行 是 小 地方 , 蛟龙 非池 中 之 物 , 还 说 什么 三年 国立大学 教授 就 等于 简 任官 的 资格 。 鸿渐 听 得 开心 , 想 这 真是 转运 的 消息 , 向 唐小姐 求婚 一定 也 顺利 。 今天 太 值得 记念 了 , 绝 了 旧 葛藤 , 添 了 新 机会 。 他 晚上 告诉 周 经理 夫妇 , 周 经理 也 高兴 , 只 说 平成 这 地方 太 僻远 了 。 鸿 渐 说 还 没 决定 答应 。 周 太太 说 , 她 知道 他 先要 请 苏文 纨 小姐 那样 , 早 结婚 了 , 新 式 男女 没 结婚 说 “ 心 呀 , 肉 呀 ” 的 亲密 , 只怕 甜头 吃 完 了 , 结婚 后 反而 不好 。 鸿 渐笑 她 只 知道 个 苏 小姐 。 她 道 :“ 难道 还有 旁人 么 ? ” 鸿渐 得意 头上 , 口快 说 三 天 告诉 她 确实 消息 。 她 为 她 死掉 的 女儿 吃醋 道 :“ 瞧 不出 你 这样 一个 人 倒 是 你 抢 我夺 的 一块 好 肥肉 ! ” 鸿渐 不屑 计较 这些 粗鄙 的话 , 回 房间 写 如下 的 一封信 : 晓芙 : 前天 所 发信 , 想 已目 。 我病 全好 了 ; 你 若 补 写信 来 慰问 , 好比 病后 一帖 补药 , 还是 欢迎 的 。 我 今天 收到 国立 三闾 大学 电报 , 聘 我 当 教授 。 校址 好像 太 偏僻 些 , 可是 不失为 一个 机会 。 我 请 你 帮 我 决定 去不去 。 你 下半年 计划 怎样 ? 你 要 到 昆明 去 复学 , 我 也 可以 在 昆明 谋个 事 , 假如 你 进 上海 的 学校 , 上海 就 变成 我 唯一 依恋 的 地方 。 总而言之 , 我 魔 住 你 , 缠 着 你 , 冤鬼 作祟 似的 附上 你 , 不放 你 清静 。 我久 想 跟 我 —— 啊呀 ! “ 你 ” 错写 了 “ 我 ”, 可是 这 笔误 很 有 道理 , 你 想想 为什么 —— 讲句 简单 的话 , 这话 在 我 心里 已经 复习 了 几千遍 。 我 深恨 发明 不 来 一个 新鲜 飘忽 的 说法 , 只有 我 可以 说 , 只有 你 可以 听 , 我 说 过 , 我 听 过 , 这 说法 就 飞 了 , 过去 现在 和 未来 没有 第二个 男人 好 对 第二个 女人 这样 说 。 抱歉 得 很 , 对 绝世无双 的 你 , 我 只能 用 几千年 经人 滥用 的话 来 表示 我 的 情感 。 你 允许 我 说 那句话 么 ? 我 真 不敢 冒味 , 你 不 知道 我 怎样 怕 你 生气 。 明天 一早 鸿渐 吩咐 周 经理 汽车 夫送 去 , 下午 出 银行 就 上 唐家 。 洋车 到 门口 , 看见 苏 小姐 的 汽车 也 在 , 既 窘且 怕 。 苏 小姐 汽车 夫向 他 脱帽 , 说 :“ 方 先生 来得 巧 , 小姐 来 了 不 多一会 。 ” 鸿渐 胡扯 道 :“ 我 路过 , 不 过去 了 ,” 便 转个弯 回家 。 想 这 是 撒 一个 玻璃质 的 谎 , 又 脆 薄 , 又 明亮 , 汽车 夫定 在 暗笑 。 苏 小姐 会 不会 大讲 坏话 , 破人 好事 ? 但 她 未必 知道 自己 爱 唐小姐 , 并且 , 这 半年 来 的 事 讲 出来 只 丢 她 的 脸 。 这样 自 譬 自慰 , 他 又 不 担忧 了 。 他 明天 白等 了 一天 , 唐小姐 没信来 。 后天 去 看 唐小姐 , 女 用人 说 她 不 在家 。 到 第五天 还 没信 , 他 两次 拜访 都 扑 个 空 。 鸿渐 急得眠 食 都 废 , 把 自己 的 信 背 了 十几遍 , 字字 推敲 , 自觉 并 无 开罪 之 处 。 也许 她 要 读书 , 自己 年龄 比 她 大 八九岁 , 谈恋爱 就 得 结婚 , 等 不了 她 大学毕业 , 她 可能 为 这事 迟疑不决 。 只要 她 答应 自己 , 随 她 要 什么 时候 结婚 都 可以 , 自己 一 定 守节 。 好 , 再 写封信 去 , 说 明天 礼拜日 求允 面谈 一次 , 万事 都 由 她 命令 。 当夜 刮 大风 , 明天 小雨 接 大雨 , 一脉 相延 , 到 下午 没停 过 。 鸿渐 冒雨 到 唐家 , 小姐 居然 在家 ; 她 微觉 女 用人 的 态度 有些 异常 , 没 去 理会 。 一见 唐小姐 , 便知 道 她 今天 非常 矜持 , 毫无 平时 的 笑容 , 出来 时 手里 拿个 大 纸包 。 他 勇气 全 漏泄 了 , 说 :“ 我来 过 两次 , 你 都 不 在家 , 礼拜一 的 信 收到 没有 ? ” “ 收到 了 。 方 先生 ,”—— 鸿渐 听 她 恢复 最初 的 称呼 , 气 都 不敢 透 ——“ 方 先生 听说 礼拜二 也 来 过 , 为什么 不 进来 , 我 那天 倒 在家 。 ” “ 唐小姐 ,”—— 也 还 她 原来 的 称呼 ——“ 怎么 知道 我 礼拜二 来过 ? ” “ 表姐 的 车夫 看见 方 先生 , 奇怪 你 过门不入 , 他 告诉 了 表姐 , 表姐 又诉 我 。 你 那天 应该 进来 , 我们 在 谈起 你 。 ” “ 我 这种 人 值得 什么 讨论 ! ” “ 我们 不但 讨论 , 并且 研究 你 , 觉得 你 行为 很 神秘 。 ” “ 我 有 什么 神秘 ? ” “ 还 不够 神秘 么 ? 当然 我们 不知 世事 的 女孩子 , 莫测高深 。 方 先生 的 口才 我 早 知道 , 对 自己 所作所为 一定 有 很 满意 中 听 的 解释 。 大不了 , 方 先生 只要 说 :‘ 我 没有 借口 , 我 无法解释 ,’ 人家 准 会 原谅 。 对 不 对 ? ” “ 怎么 ? ” 鸿渐 直跳 起来 ,“ 你 看见 我 给 你 表姐 的 信 ? ” “ 表姐 给 我 看 的 , 她 并且 把 从 船上 到 那天 晚上 的 事全 告诉 我 。 ” 唐小姐 脸上 添 了 愤恨 , 鸿渐 不敢 正眼 瞧 她 。 “ 她 怎样 讲 ? ” 鸿渐 嗫嚅 说 ; 他 相信 苏文 纨 一定 加油 加酱 , 说 自己 引诱 她 、 吻 她 , 准备 据实 反驳 。 “ 你 自己 做 的 事 还 不 知道 么 ? ” “ 唐小姐 , 让 我 解释 ——” “ 你 ‘ 有法 解释 ’, 先对 我 表姐 去 讲 。 ” 方鸿渐 平日 爱 唐小姐 聪明 , 这时候 只 希望 她 拙口钝腮 , 不要 这样 咄咄逼人 。 “ 表姐 还 告诉 我 几件 关于 方 先生 的 事 , 不 知道 正确 不 正确 。 方 先生 现在 住 的 周家 , 听说 并 不是 普通 的 亲戚 , 是 贵 岳家 , 方 先生 以前 结过婚 ——” 鸿渐 要 插嘴 , 唐小姐 不愧 是 律师 的 女儿 , 知道 法庭 上 盘 问 见证 的 秘诀 , 不让 他 分辩 ——“ 我 不 需要 解释 , 是不是 岳家 ? 是 就 好 了 。 你 在 外国 这 几年 有没有 恋爱 , 我 不 知道 。 可是 你 在 回国 的 船上 , 就 看中 一位 鲍 小姐 , 要 好 得 寸步不离 , 对 不 对 ? ” 鸿渐 低头 说不出 话 ——“ 鲍 小姐 走 了 , 你 立刻 追求 表姐 , 直到 —— 我 不用 再说 了 。 并且 , 据说 方 先生 在 欧洲 念书 , 得到 过 美国 学位 ——” 鸿渐 顿足 发恨 道 :“ 我 跟 你 吹 过 我 有 学位 没有 ? 这是 闹着玩儿 的 。 ” “ 方 先生 人 聪明 , 一切 逢场作戏 , 可是 我们 这种 笨蛋 , 把 你 开 的 玩笑 都 得 认 真 ——” 唐小姐 听 方鸿渐 嗓子 哽了 , 心软 下来 , 可是 她 这时候 愈 心疼 , 愈心 恨 , 愈要 责罚 他个 痛快 ——“ 方 先生 的 过去 太 丰富 了 ! 我 爱 的 人 , 我要 能够 占领 他整 个 生命 , 他 在 碰见 我 以前 , 没有 过去 , 留着 空白 等待 我 ——” 鸿渐 还 低头 不 —— “ 我 只 希望 方 先生 前途无量 。 ” 鸿渐 身心 仿佛 通电 似的 发麻 , 只 知道 唐小姐 在 说 自己 , 没 心思 来 领会 她 话 里 的 意义 , 好比 头脑 里 蒙上 一层 油纸 , 她 的话 雨点 似的 渗不进 , 可是 油纸 震颤 着 雨 打 的 重量 。 他 听到 最后 一句 话 , 绝望 地 明白 , 抬起头来 , 两眼 是 泪 , 像 大 孩子 挨 了 打骂 , 咽泪 入心 的 脸 。 唐小姐 鼻子 忽然 酸 了 。 “ 你 说得对 。 我 是 个 骗子 , 我 不 敢 再 辩 , 以后 决不 来 讨厌 。 ” 站 起来 就 走 。 唐小姐 恨不能 说 :“ 你 为什么 不 辩护 呢 ? 我会 相信 你 ,” 可是 只 说 :“ 那么 再会 。 ” 她 送 着鸿渐 , 希他 还有 话 说 。 外面 雨下 得 正大 , 她 送到 门口 , 真想 留 他 等 雨势 稍 杀 再 走 。 鸿渐 披上 雨衣 , 看看 唐小姐 , 瑟缩 不敢 拉手 。 唐小姐 见 他 眼睛 里 的 光亮 , 给 那 一阵 泪滤 干 了 , 低眼 不忍 再 看 , 机械 地 伸手 道 :“ 再会 ——” 有 时候 ,“ 不再 坐 一会 么 ? ” 可以 撵走 人 , 有时候 “ 再会 ” 可以 挽留 人 ; 唐小姐 挽 不住 方鸿渐 , 所以 加 一句 “ 希望 你 远行 一路平安 ”。 他 回 卧室 去 , 适才 的 盛气 全 消灭 了 , 疲乏 懊恼 。 女 用人 来 告诉 道 :“ 方 先生 怪得 很 站 在 马路 那 一面 , 雨里 淋 着 。 ” 他 忙 到 窗口 一望 , 果然 鸿渐 背 马路 在 斜对面 人家 的 篱笆 外站 着 , 风里 的 雨 线 像 水 鞭子 正侧 横斜 地 抽 他漠 无 反应 的 身体 。 她 看得心 溶化 成 苦水 , 想 一分 钏 后 他 再 不 走 , 一定 不顾 笑话 , 叫 用人 请 他 回来 。 这 一分 她 好长 , 她 等不及 了 , 正要 分付 女 用人 , 鸿渐 忽然 回过 脸来 , 狗抖 毛 似的 抖擞 身子 , 像 把 周围 的 雨 抖出去 , 开步走 了 。 唐小姐 抱歉 过信 表姐 , 气愤 时 说话 太 决绝 , 又 担忧 鸿渐 失神 落魄 , 别 给 汽车 电车 撞死 了 。 看 了 几次 表 , 过 一个 钟头 , 打电话 到 周家 问 , 鸿渐 还 没 回去 , 她 惊惶 得愈 想愈怕 。 吃 过 晚饭 , 雨 早止 了 , 她 不 愿意 家里人 听见 , 溜 出门 到 邻 近 糖果店 借 打电话 , 心乱 性急 , 第一次 打错 了 , 第二次 打过 了 只 听 对面 铃响 , 好 久 没人来 接 。 周 经理 一家 三口 都 出门 应酬 去 了 , 鸿渐 在 小 咖啡馆 里 呆坐 到 这时候 才 回家 , 一 进门 用人 便 说 苏 小姐 来过 电话 , 他 火气 直冒 , 倒 从 麻木 里 苏醒过来 , 他 正换 干 衣服 , 电话铃 响 , 置之不理 , 用人 跑上来 接 , 一听 便 说 :“ 方 少爷 , 苏 小姐 电话 。 ” 鸿渐 袜子 没穿 好 , 赤 了 左脚 , 跳出 房门 , 拿 起 话筒 , 不管 用 听见 不 听见 , 厉声 —— 只 可惜 他 淋雨 受 了 凉 , 已 开始 塞鼻 伤风 , 嗓子 没有 劲 —— 说 :“ 咱们 已经 断 了 , 断 了 ! 听见 没有 ? 一次 两次 来 电话 干吗 ? 好 不要脸 ! 你 捣 得 好 鬼 ! 我 瞧 你 一辈子 嫁 不了 人 ——” 忽然 发现 对方 早 挂断 了 , 险 的 要 再 打电话 给 苏小 姐 , 逼 她 听 完 自己 的 臭骂 。 那女 用人 在 楼梯 转角 听得 有趣 , 赶到 厨房 里 去 报告 。 唐小姐 听到 “ 好 不要脸 ”, 忙 挂 上 听筒 , 人 都 发晕 , 好容易 制 住 眼泪 , 回家 。 这一晚 , 方鸿渐 想着 白天 的 事 , 一阵阵 的 发烧 , 几乎 不 相信 是 真的 , 给 唐小 姐 一条条 说破 了 , 觉得 自己 可鄙 可贱 得 不 成为 人 。 明天 , 他 刚 起床 , 唐家包 车夫 送来 一个 纸包 , 昨天 见 过 的 , 上面 没 写字 , 猜准 是 自己 写给 她 的 信 。 他 明知 唐小 姐 不会 , 然而 希 她 会 写 几句话 , 借 决绝 的 一刹那 让 交情 多延 一口气 , 忙 拆开 纸包 , 只有 自己 的 旧信 。 他 垂头丧气 , 原 纸包 了 唐小姐 的 来信 , 交给 车夫 走 了 。 唐小 姐 收到 那 纸包 的 匣子 , 好奇 拆开 , 就是 自己 送给 鸿渐 吃 的 夹心 朱古力糖 金纸 匣子 。 她 知道 匣子 里 是 自己 的 信 , 不 愿意 打开 , 似乎 匣子 不 打开 , 自己 跟 他 还 没有 完 全 破裂 , 一 打开 便 证据确凿 地 跟 他断 了 。 这样 痴 坐 了 不 多久 —— 也许 只是 几秒 种 —— 开 了 匣 盖 , 看见 自己 给 他 的 七 封信 , 信封 都 破 了 , 用 玻璃纸 衬补 的 , 想得 出 他 急于 看信 , 撕破 了 信封 又 手指 笨拙 地补 好 。 唐小姐 心里 一阵 难受 。 更 发现 盒 子 底衬 一张 纸 , 上面 是 家里 的 住址 跟 电话 号数 , 记起 这 是 跟 他 第一次 吃饭 时 自己 写 在 他 书后 空页 上 的 , 他 剪下来 当 宝贝 似的 收藏 着 。 她 对 了 发怔 , 忽然 想 昨天 他 电话 里 的话 , 也许 并非 对 自己 说 的 ; 一月 前 第一次 打电话 , 周家 的 人 误会 为 苏小 姐 , 昨天 两次 电话 , 那面 的 人 一 听 , 就 知道 是 找鸿渐 的 , 毫不 问 姓名 。 彼此 决裂 到 这个 田地 , 这 猜想 还 值得 证实 么 ? 把 方鸿渐 忘 了 就算 了 。 可是 心里 忘不了 他 , 好比 牙齿 钳去 了 , 齿腔 空着 作痛 , 更好 比 花盆里 种 的 小树 , 要 连根拔 它 , 这 花盆 就 得 碎 。 唐小姐 脾气 高傲 , 宁可 忍痛 至于 生病 。 病中 几天 , 苏 小姐 天天 来望 她 陪 她 , 还 告诉 她 已 跟 曹 元朗 订婚 , 兴头上 偷偷地 把 曹 元朗 求婚 的 事 告诉 她 。 据说 曹 元朗 在 十五岁 时早 下决心 不 结婚 , 一见 了 苏 小姐 , 十五年 来 的 人生观 像 大 地震 时 的 日本 房屋 。 因此 ,“ 他 自己 说 , 他 最初 恨 我 怕 我 , 想 躲 着 我 , 可是 ——” 苏小 姐笑 着 扭身 不 说完 那句话 。 求婚 是 这样 的 , 曹 元朗 见了面 , 一股 怪 可怜 的 样子 , 忽然 把 一个 丝绒 盒子 塞 在 苏 小姐 手里 , 神色仓皇 地 跑 了 。 苏 小姐 打开 , 盒子 里盘 一条 金 挂链 , 头上 一块 大 翡翠 , 链 下压 一张 信纸 。 唐小姐 问 她 信上 说些 什么 , 苏 小姐 道 :“ 他 说 他 最初 恨 我 , 怕 我 , 可是 现在 —— 唉 , 你 这 孩子 最 顽皮 , 我 不告 诉 你 。 ” 唐小姐 病愈 姊妹 姊夫 邀 她 到 北平 过 夏 。 阳历 八月 底 她 回 上海 , 苏 小姐 恳 请 她 做 结婚 时 的 傧相 。 男傧相 就是 曹 元朗 那位 留学 朋友 。 他 见 唐小姐 , 大 献殷勤 , 她 厌烦 不 甚理 他 。 他 撇 着 英国 腔 向 曹 元朗 说道 :“Dash it! That girl is fo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ed in to the blue flower.” 曹 元朗 赞 他 语妙天下 , 他 自 以为 这句 话 会 传到 唐小 姐 耳朵 里 。 可是 唐小姐 在 吃 喜酒 后 第四天 , 跟 她 父亲 到 香港 转 重庆 去 了 。


第三章 (6) Chapter III (6) Capítulo III (6)

苏 小姐 的 笑声 轻腻 得 使鸿渐 心里 抽痛 :“ 你 就 这样 怕 做 傻子 么 ? 会 下来 , 我 不要 你 这样 正襟危坐 , 又 浊 拜堂 听说 教 。 我 问 你 这 聪明人 , 要 什么 代价 你 才 肯做 子 ? ” 转脸 向 他 顽皮 地问 。 鸿渐 低头 不敢 看苏 小姐 , 可是 耳朵 里 、 鼻子 里 , 都 是 抵制 不了 的 她 , 脑子里 也 浮 着 她 这时候 含笑 的 印象 , 像 漩涡 里 的 叶子 在 打转 :“ 我 没有 做 傻子 的 勇气 。 ”    苏 小姐 胜利 地 微笑 , 低声 说 :“Embrasse-moi! ” 说 着 一壁 害羞 , 奇怪 自己 竟有 做 傻子 的 勇气 , 可是 她 只 敢 躲 在 外国 话 里 命令 鸿渐 吻 自己 。 鸿渐 没法 推避 , 回脸 吻 她 。 这吻 的 分量 很 轻 , 范围 很小 , 只 仿佛 清朝 官场 端茶 送客 时 的 把 嘴唇 抹 一抹 茶碗 边 , 或者 从前 西洋 法庭 见证人 宣誓 时 的 把 嘴唇 碰一 碰 《 圣经 》, 至多 像 那些 信女 们 吻 西藏 活佛 或 罗马教皇 的 大脚 指 , 一种 敬而远之 的 亲近 。 吻 完 了 , 她 头枕 在鸿渐 肩膀 上 , 像 小孩子 甜睡 中 微微 叹口气 。 鸿渐 不敢 动 , 好 一会 , 苏 小姐 梦醒 似的 坐直 了 , 笑 说 :“ 月亮 这怪 东西 , 真教 我们 都 变 了 傻子 了 。 ”   “ 并且 引诱 我犯 了 不可 饶 赦 的 罪 ! 我 不能 再待 了 。 ” 鸿渐 这时候 只怕 苏 小姐 会 提起 订婚 结婚 , 爱情 好 有 保障 。 “ 我 偏不放 你 走 —— 好 , 让 你 走 , 明天 见 。 ” 苏 小姐 看鸿渐 脸上 的 表情 , 以 为 他 情感冲动 得 利害 , 要 失掉 自 主力 , 所以 不敢 留 他 了 。 鸿渐 一溜烟 跑 出门 , 还 以为 刚才 唇 上 的 吻 , 轻松 得 很 , 不 当作 自己 爱 她 的 证据 。 好像 接吻 也 等于 体格 检 验 , 要 有 一定 斤两 , 才 算 合格 似的 。 苏 小姐 目送 他 走 了 , 还 坐在 亭子 里 。 心里 只是 快活 , 没有 一个 成 轮廓 的 念头 。 想着 两句话 :“ 天上 月 圆 , 人间 月 半 ,” 不知 是 旧句 , 还是 自己 这时候 的 灵感 。 今天 是 四月 半 , 到 八月 半 不知 怎样 。 “ 孕妇 的 肚子 贴 在 天上 ,” 又 记起 曹 元朗 的 诗 , 不禁 一阵 厌恶 。 听见 女 用人 回来 了 , 便 站 起来 , 本能 地 掏 手帕 在 嘴 上 抹 了 抹 , 仿佛 接吻 会 留下 痕迹 的 。 觉得 剩余 的 今夜 只 像 海水浴 的 跳板 , 自己 站 在 板 的 极端 , 会 一 跳 冲进 明天 的 快乐 里 , 又 兴奋 , 又 战栗 。 方鸿渐 回家 , 锁上 房门 , 撕 了 五六 张 稿子 , 才 写成 下面 的 一封信 :    文 纨 女士 :    我 没有 脸 再 来 见 你 , 所以 写 这 封信 。 从 过去 直到 今夜 的 事 , 全是 我 不    好 。 我 没有 借口 , 我 无法解释 。 我 不敢 求 你 谅 宥 , 我 只 希望 你 快 忘记 我 这    个 软弱 、 没有勇气 的 人 。 因为 我 真心 敬爱 你 , 我 愈 不忍 糟蹋 你 的 友谊 。 这    几个 月 来 你 对 我 的 恩意 , 我 不配 受 , 可是 我 将来 永远 作为 宝贵 的 回忆 。 祝    你 快乐 。 惭悔 得 一晚 没 睡 好 , 明天 到 银行 叫 专差 送 去 。 提心吊胆 , 只怕 还有 下文 。 十 一点钟 左右 , 一个 练习生 来 请 他 听 电话 , 说 姓 苏 的 打来 的 , 他 腿 都 软 了 , 拿 起 听 筒 , 预料 苏 小姐 骂 自己 的话 , 全行 的 人 都 听见 。 苏 小姐 的 声音 很 柔软 :“ 鸿渐 么 ? 我刚 收到 你 的 信 , 还 没 拆 呢 。 信里 讲些 什 么 ? 是 好话 我 就 看 , 不是 好话 我 就 不 看 ; 留着 当 了 你 面   拆开来 羞 你 。 ”    鸿渐 吓 得 头颅 几乎 下缩 齐肩 , 眉毛 上升 入发 , 知道 苏 小姐 误会 这是 求婚 的 信 , 还要 撒娇 加些 波折 , 忙 说 :“ 请 你 快 看 这信 , 我求 你 。 ”   “ 这样 着急 ! 好 , 我 就 看 。 你 等 着 , 不要 挂 电话 —— 我 看 了 , 不 懂 你 的 意思 。 回头 你 来 解释 罢 。 ”   “ 不 , 苏 小姐 , 不 , 我 不敢 见 你 ——” 不能 再 遮饰 了 , 低声 道 :“ 我 另 有 — —” 怎么 说 呢 ? 糟透了 ! 也许 同事 们 全 在 偷听 ——“ 我 另外 有 —— 有 个人 。 ” 说 完 了 如释重负 。 “ 什么 ? 我 没 听 清楚 。 ”    鸿渐 摇头 叹气 , 急得 说 抽 去 了 脊骨 的 法文 道 :“ 苏 小姐 , 咱们 讲 法文 。 我 — — 我 爱 一个 人 ,—— 爱 一个 女人 另外 , 懂 ? 原谅 , 我求 你 一千个 原谅 。 ”   “ 你 —— 你 这个 浑蛋 ! ” 苏 小姐 用 中文 骂 他 , 声音 似乎 微颤 。 鸿渐 好像 自己 耳颊 上 给 她 这 骂 沉重 地 打 一下 耳光 , 自卫 地挂 上 听筒 , 苏 小姐 的 声音 在 意识 里 搅 动 不住 。 午时 一个 人到 邻近 小西 菜馆 里 去 饭 , 怕 跟 人 谈话 。 忽然 转念 , 苏 小姐 也 许会 失恋 自杀 , 慌得 什么 都 吃 不进 。 忙 赶回 银行 , 写信 求 她 原谅 , 请 她 珍重 , 把 自己 作践 得 一文不值 , 哀恳 她 不要 留恋 。 发信 以后 , 心上 稍微 宽些 , 觉得 饿 了 , 又 出去 吃 东西 。 四点 多 钟 , 同事 都 要 散 , 他 想 今天 没 兴致 去 看 唐小姐 了 。 收发 处 给 他 地 封 电报 , 他 惊惶 失 , 险 以为 苏 小姐 的 死信 , 有 谁 会 打电报 来 呢 ? 拆开 一看 ,“ 平成 ” 发出 的 , 好像 是 湖南 一个 皮名 , 减少 了 恐慌 , 增加 了 诧异 。 忙 讨本 电 报 明码 翻出来 是 :“ 敬 聘为 教 捋 月薪 三百 四十元 酌送 路费 盼 电霸 国立 三闾大 学校 长 高松年 。 ”“ 教 捋 ” 即 “ 教授 ” 的 错误 ,“ 电霸 ” 准是 “ 电复 ”。 从没 听过 三 闾 大学 , 想 是 个 战后 新开 的 大学 , 高松年 也 不 知道 是 谁 , 更 不 知道 他聘 自己 当什 么 系 的 教授 。 不过 有 国立大学 不远千里 来 聘请 , 终 是 增添 身价 的 事 , 因为 战事 起 了 只 一年 , 国立大学 教授 还是 薪水阶级 里 可 企羡 的 地位 。 问问 王 主任 , 平成 确在 湖南 , 王 主任 要 电报 看 了 , 赞 他 实至名归 , 说 点金 银行 是 小 地方 , 蛟龙 非池 中 之 物 , 还 说 什么 三年 国立大学 教授 就 等于 简 任官 的 资格 。 鸿渐 听 得 开心 , 想 这 真是 转运 的 消息 , 向 唐小姐 求婚 一定 也 顺利 。 今天 太 值得 记念 了 , 绝 了 旧 葛藤 , 添 了 新 机会 。 他 晚上 告诉 周 经理 夫妇 , 周 经理 也 高兴 , 只 说 平成 这 地方 太 僻远 了 。 鸿 渐 说 还 没 决定 答应 。 周 太太 说 , 她 知道 他 先要 请 苏文 纨 小姐 那样 , 早 结婚 了 , 新 式 男女 没 结婚 说 “ 心 呀 , 肉 呀 ” 的 亲密 , 只怕 甜头 吃 完 了 , 结婚 后 反而 不好 。 鸿 渐笑 她 只 知道 个 苏 小姐 。 她 道 :“ 难道 还有 旁人 么 ? ” 鸿渐 得意 头上 , 口快 说 三 天 告诉 她 确实 消息 。 她 为 她 死掉 的 女儿 吃醋 道 :“ 瞧 不出 你 这样 一个 人 倒 是 你 抢 我夺 的 一块 好 肥肉 ! ” 鸿渐 不屑 计较 这些 粗鄙 的话 , 回 房间 写 如下 的 一封信 :    晓芙 :    前天 所 发信 , 想 已目 。 我病 全好 了 ; 你 若 补 写信 来 慰问 , 好比 病后 一帖 补药 , 还是 欢迎 的 。 我 今天 收到 国立 三闾 大学 电报 , 聘 我 当 教授 。 校址 好像 太 偏僻 些 , 可是 不失为 一个 机会 。 我 请 你 帮 我 决定 去不去 。 你 下半年 计划 怎样 ? 你 要 到 昆明 去 复学 , 我 也 可以 在 昆明 谋个 事 , 假如 你 进 上海 的 学校 , 上海 就 变成 我 唯一 依恋 的 地方 。 总而言之 , 我 魔 住 你 , 缠 着 你 , 冤鬼 作祟 似的 附上 你 , 不放 你 清静 。 我久 想 跟 我 —— 啊呀 ! “ 你 ” 错写 了 “ 我 ”, 可是 这 笔误 很 有 道理 , 你 想想 为什么 —— 讲句 简单 的话 , 这话 在 我    心里 已经 复习 了 几千遍 。 我 深恨 发明 不 来 一个 新鲜 飘忽 的 说法 , 只有 我 可以 说 , 只有 你 可以 听 , 我 说 过 , 我 听 过 , 这 说法 就 飞 了 , 过去 现在 和 未来 没有 第二个 男人 好 对 第二个 女人 这样 说 。 抱歉 得 很 , 对 绝世无双 的 你 , 我 只能 用 几千年 经人 滥用 的话 来 表示 我 的 情感 。 你 允许 我 说 那句话 么 ? 我 真 不敢 冒味 , 你 不 知道 我 怎样 怕 你 生气 。 明天 一早 鸿渐 吩咐 周 经理 汽车 夫送 去 , 下午 出 银行 就 上 唐家 。 洋车 到 门口 , 看见 苏 小姐 的 汽车 也 在 , 既 窘且 怕 。 苏 小姐 汽车 夫向 他 脱帽 , 说 :“ 方 先生 来得 巧 , 小姐 来 了 不 多一会 。 ” 鸿渐 胡扯 道 :“ 我 路过 , 不 过去 了 ,” 便 转个弯 回家 。 想 这 是 撒 一个 玻璃质 的 谎 , 又 脆 薄 , 又 明亮 , 汽车 夫定 在 暗笑 。 苏 小姐 会 不会 大讲 坏话 , 破人 好事 ? 但 她 未必 知道 自己 爱 唐小姐 , 并且 , 这 半年 来 的 事 讲 出来 只 丢 她 的 脸 。 这样 自 譬 自慰 , 他 又 不 担忧 了 。 他 明天 白等 了 一天 , 唐小姐 没信来 。 后天 去 看 唐小姐 , 女 用人 说 她 不 在家 。 到 第五天 还 没信 , 他 两次 拜访 都 扑 个 空 。 鸿渐 急得眠 食 都 废 , 把 自己 的 信 背 了 十几遍 , 字字 推敲 , 自觉 并 无 开罪 之 处 。 也许 她 要 读书 , 自己 年龄 比 她 大 八九岁 , 谈恋爱 就 得 结婚 , 等 不了 她 大学毕业 , 她 可能 为 这事 迟疑不决 。 只要 她 答应 自己 , 随 她 要 什么 时候 结婚 都 可以 , 自己 一 定 守节 。 好 , 再 写封信 去 , 说 明天 礼拜日 求允 面谈 一次 , 万事 都 由 她 命令 。 当夜 刮 大风 , 明天 小雨 接 大雨 , 一脉 相延 , 到 下午 没停 过 。 鸿渐 冒雨 到 唐家 , 小姐 居然 在家 ; 她 微觉 女 用人 的 态度 有些 异常 , 没 去 理会 。 一见 唐小姐 , 便知 道 她 今天 非常 矜持 , 毫无 平时 的 笑容 , 出来 时 手里 拿个 大 纸包 。 他 勇气 全 漏泄 了 , 说 :“ 我来 过 两次 , 你 都 不 在家 , 礼拜一 的 信 收到 没有 ? ”   “ 收到 了 。 方 先生 ,”—— 鸿渐 听 她 恢复 最初 的 称呼 , 气 都 不敢 透 ——“ 方 先生 听说 礼拜二 也 来 过 , 为什么 不 进来 , 我 那天 倒 在家 。 ”   “ 唐小姐 ,”—— 也 还 她 原来 的 称呼 ——“ 怎么 知道 我 礼拜二 来过 ? ”   “ 表姐 的 车夫 看见 方 先生 , 奇怪 你 过门不入 , 他 告诉 了 表姐 , 表姐 又诉 我 。 你 那天 应该 进来 , 我们 在 谈起 你 。 ”   “ 我 这种 人 值得 什么 讨论 ! ”   “ 我们 不但 讨论 , 并且 研究 你 , 觉得 你 行为 很 神秘 。 ”   “ 我 有 什么 神秘 ? ”   “ 还 不够 神秘 么 ? 当然 我们 不知 世事 的 女孩子 , 莫测高深 。 方 先生 的 口才 我 早 知道 , 对 自己 所作所为 一定 有 很 满意 中 听 的 解释 。 大不了 , 方 先生 只要 说 :‘ 我 没有 借口 , 我 无法解释 ,’ 人家 准 会 原谅 。 对 不 对 ? ”   “ 怎么 ? ” 鸿渐 直跳 起来 ,“ 你 看见 我 给 你 表姐 的 信 ? ”   “ 表姐 给 我 看 的 , 她 并且 把 从 船上 到 那天 晚上 的 事全 告诉 我 。 ”    唐小姐 脸上 添 了 愤恨 , 鸿渐 不敢 正眼 瞧 她 。 “ 她 怎样 讲 ? ” 鸿渐 嗫嚅 说 ; 他 相信 苏文 纨 一定 加油 加酱 , 说 自己 引诱 她 、 吻 她 , 准备 据实 反驳 。 “ 你 自己 做 的 事 还 不 知道 么 ? ”   “ 唐小姐 , 让 我 解释 ——”   “ 你 ‘ 有法 解释 ’, 先对 我 表姐 去 讲 。 ” 方鸿渐 平日 爱 唐小姐 聪明 , 这时候 只 希望 她 拙口钝腮 , 不要 这样 咄咄逼人 。 “ 表姐 还 告诉 我 几件 关于 方 先生 的 事 , 不 知道 正确 不 正确 。 方 先生 现在 住 的 周家 , 听说 并 不是 普通 的 亲戚 , 是 贵 岳家 , 方 先生 以前 结过婚 ——” 鸿渐 要 插嘴 , 唐小姐 不愧 是 律师 的 女儿 , 知道 法庭 上 盘 问 见证 的 秘诀 , 不让 他 分辩 ——“ 我 不 需要 解释 , 是不是 岳家 ? 是 就 好 了 。 你 在 外国 这 几年 有没有 恋爱 , 我 不 知道 。 可是 你 在 回国 的 船上 , 就 看中 一位 鲍 小姐 , 要 好 得 寸步不离 , 对 不 对 ? ” 鸿渐 低头 说不出 话 ——“ 鲍 小姐 走 了 , 你 立刻 追求 表姐 , 直到 —— 我 不用 再说 了 。 并且 , 据说 方 先生 在 欧洲 念书 , 得到 过 美国 学位 ——”    鸿渐 顿足 发恨 道 :“ 我 跟 你 吹 过 我 有 学位 没有 ? 这是 闹着玩儿 的 。 ”   “ 方 先生 人 聪明 , 一切 逢场作戏 , 可是 我们 这种 笨蛋 , 把 你 开 的 玩笑 都 得 认 真 ——” 唐小姐 听 方鸿渐 嗓子 哽了 , 心软 下来 , 可是 她 这时候 愈 心疼 , 愈心 恨 , 愈要 责罚 他个 痛快 ——“ 方 先生 的 过去 太 丰富 了 ! 我 爱 的 人 , 我要 能够 占领 他整 个 生命 , 他 在 碰见 我 以前 , 没有 过去 , 留着 空白 等待 我 ——” 鸿渐 还 低头 不 —— “ 我 只 希望 方 先生 前途无量 。 ”    鸿渐 身心 仿佛 通电 似的 发麻 , 只 知道 唐小姐 在 说 自己 , 没 心思 来 领会 她 话 里 的 意义 , 好比 头脑 里 蒙上 一层 油纸 , 她 的话 雨点 似的 渗不进 , 可是 油纸 震颤 着 雨 打 的 重量 。 他 听到 最后 一句 话 , 绝望 地 明白 , 抬起头来 , 两眼 是 泪 , 像 大 孩子 挨 了 打骂 , 咽泪 入心 的 脸 。 唐小姐 鼻子 忽然 酸 了 。 “ 你 说得对 。 我 是 个 骗子 , 我 不 敢 再 辩 , 以后 决不 来 讨厌 。 ” 站 起来 就 走 。 唐小姐 恨不能 说 :“ 你 为什么 不 辩护 呢 ? 我会 相信 你 ,” 可是 只 说 :“ 那么 再会 。 ” 她 送 着鸿渐 , 希他 还有 话 说 。 外面 雨下 得 正大 , 她 送到 门口 , 真想 留 他 等 雨势 稍 杀 再 走 。 鸿渐 披上 雨衣 , 看看 唐小姐 , 瑟缩 不敢 拉手 。 唐小姐 见 他 眼睛 里 的 光亮 , 给 那 一阵 泪滤 干 了 , 低眼 不忍 再 看 , 机械 地 伸手 道 :“ 再会 ——” 有 时候 ,“ 不再 坐 一会 么 ? ” 可以 撵走 人 , 有时候 “ 再会 ” 可以 挽留 人 ; 唐小姐 挽 不住 方鸿渐 , 所以 加 一句 “ 希望 你 远行 一路平安 ”。 他 回 卧室 去 , 适才 的 盛气 全 消灭 了 , 疲乏 懊恼 。 女 用人 来 告诉 道 :“ 方 先生 怪得 很 站 在 马路 那 一面 , 雨里 淋 着 。 ” 他 忙 到 窗口 一望 , 果然 鸿渐 背 马路 在 斜对面 人家 的 篱笆 外站 着 , 风里 的 雨 线 像 水 鞭子 正侧 横斜 地 抽 他漠 无 反应 的 身体 。 她 看得心 溶化 成 苦水 , 想 一分 钏 后 他 再 不 走 , 一定 不顾 笑话 , 叫 用人 请 他 回来 。 这 一分 她 好长 , 她 等不及 了 , 正要 分付 女 用人 , 鸿渐 忽然 回过 脸来 , 狗抖 毛 似的 抖擞 身子 , 像 把 周围 的 雨 抖出去 , 开步走 了 。 唐小姐 抱歉 过信 表姐 , 气愤 时 说话 太 决绝 , 又 担忧 鸿渐 失神 落魄 , 别 给 汽车 电车 撞死 了 。 看 了 几次 表 , 过 一个 钟头 , 打电话 到 周家 问 , 鸿渐 还 没 回去 , 她 惊惶 得愈 想愈怕 。 吃 过 晚饭 , 雨 早止 了 , 她 不 愿意 家里人 听见 , 溜 出门 到 邻 近 糖果店 借 打电话 , 心乱 性急 , 第一次 打错 了 , 第二次 打过 了 只 听 对面 铃响 , 好 久 没人来 接 。 周 经理 一家 三口 都 出门 应酬 去 了 , 鸿渐 在 小 咖啡馆 里 呆坐 到 这时候 才 回家 , 一 进门 用人 便 说 苏 小姐 来过 电话 , 他 火气 直冒 , 倒 从 麻木 里 苏醒过来 , 他 正换 干 衣服 , 电话铃 响 , 置之不理 , 用人 跑上来 接 , 一听 便 说 :“ 方 少爷 , 苏 小姐 电话 。 ” 鸿渐 袜子 没穿 好 , 赤 了 左脚 , 跳出 房门 , 拿 起 话筒 , 不管 用 听见 不 听见 , 厉声 —— 只 可惜 他 淋雨 受 了 凉 , 已 开始 塞鼻 伤风 , 嗓子 没有 劲 —— 说 :“ 咱们 已经 断 了 , 断 了 ! 听见 没有 ? 一次 两次 来 电话 干吗 ? 好 不要脸 ! 你 捣 得 好 鬼 ! 我 瞧 你 一辈子 嫁 不了 人 ——” 忽然 发现 对方 早 挂断 了 , 险 的 要 再 打电话 给 苏小 姐 , 逼 她 听 完 自己 的 臭骂 。 那女 用人 在 楼梯 转角 听得 有趣 , 赶到 厨房 里 去 报告 。 唐小姐 听到 “ 好 不要脸 ”, 忙 挂 上 听筒 , 人 都 发晕 , 好容易 制 住 眼泪 , 回家 。 这一晚 , 方鸿渐 想着 白天 的 事 , 一阵阵 的 发烧 , 几乎 不 相信 是 真的 , 给 唐小 姐 一条条 说破 了 , 觉得 自己 可鄙 可贱 得 不 成为 人 。 明天 , 他 刚 起床 , 唐家包 车夫 送来 一个 纸包 , 昨天 见 过 的 , 上面 没 写字 , 猜准 是 自己 写给 她 的 信 。 他 明知 唐小 姐 不会 , 然而 希 她 会 写 几句话 , 借 决绝 的 一刹那 让 交情 多延 一口气 , 忙 拆开 纸包 , 只有 自己 的 旧信 。 他 垂头丧气 , 原 纸包 了 唐小姐 的 来信 , 交给 车夫 走 了 。 唐小 姐 收到 那 纸包 的 匣子 , 好奇 拆开 , 就是 自己 送给 鸿渐 吃 的 夹心 朱古力糖 金纸 匣子 。 她 知道 匣子 里 是 自己 的 信 , 不 愿意 打开 , 似乎 匣子 不 打开 , 自己 跟 他 还 没有 完 全 破裂 , 一 打开 便 证据确凿 地 跟   他断 了 。 这样 痴 坐 了 不 多久 —— 也许 只是 几秒 种 —— 开 了 匣 盖 , 看见 自己 给 他 的 七 封信 , 信封 都 破 了 , 用 玻璃纸 衬补 的 , 想得 出 他 急于 看信 , 撕破 了 信封 又 手指 笨拙 地补 好 。 唐小姐 心里 一阵 难受 。 更 发现 盒 子 底衬 一张 纸 , 上面 是 家里 的 住址 跟 电话 号数 , 记起 这 是 跟 他 第一次 吃饭 时 自己 写 在 他 书后 空页 上 的 , 他 剪下来 当 宝贝 似的 收藏 着 。 她 对 了 发怔 , 忽然 想 昨天 他 电话 里 的话 , 也许 并非 对 自己 说 的 ; 一月 前 第一次 打电话 , 周家 的 人 误会 为 苏小 姐 , 昨天 两次 电话 , 那面 的 人 一 听 , 就 知道 是 找鸿渐 的 , 毫不 问 姓名 。 彼此 决裂 到 这个 田地 , 这 猜想 还 值得 证实 么 ? 把 方鸿渐 忘 了 就算 了 。 可是 心里 忘不了 他 , 好比 牙齿 钳去 了 , 齿腔 空着 作痛 , 更好 比 花盆里 种 的 小树 , 要 连根拔 它 , 这 花盆 就 得 碎 。 唐小姐 脾气 高傲 , 宁可 忍痛 至于 生病 。 病中 几天 , 苏 小姐 天天 来望 她 陪 她 , 还 告诉 她 已 跟 曹 元朗 订婚 , 兴头上 偷偷地 把 曹 元朗 求婚 的 事 告诉 她 。 据说 曹 元朗 在 十五岁 时早 下决心 不 结婚 , 一见 了 苏 小姐 , 十五年 来 的 人生观 像 大 地震 时 的 日本 房屋 。 因此 ,“ 他 自己 说 , 他 最初 恨 我 怕 我 , 想 躲 着 我 , 可是 ——” 苏小 姐笑 着 扭身 不 说完 那句话 。 求婚 是 这样 的 , 曹 元朗 见了面 , 一股 怪 可怜 的 样子 , 忽然 把 一个 丝绒 盒子 塞 在 苏 小姐 手里 , 神色仓皇 地 跑 了 。 苏 小姐 打开 , 盒子 里盘 一条 金 挂链 , 头上 一块 大 翡翠 , 链 下压 一张 信纸 。 唐小姐 问 她 信上 说些 什么 , 苏 小姐 道 :“ 他 说 他 最初 恨 我 , 怕 我 , 可是 现在 —— 唉 , 你 这 孩子 最 顽皮 , 我 不告 诉 你 。 ” 唐小姐 病愈 姊妹 姊夫 邀 她 到 北平 过 夏 。 阳历 八月 底 她 回 上海 , 苏 小姐 恳 请 她 做 结婚 时 的 傧相 。 男傧相 就是 曹 元朗 那位 留学 朋友 。 他 见 唐小姐 , 大 献殷勤 , 她 厌烦 不 甚理 他 。 他 撇 着 英国 腔 向 曹 元朗 说道 :“Dash it! That girl is forget-me-not and touch-me-not in one, a red rose which has somehow turned in to the blue flower.” 曹 元朗 赞 他 语妙天下 , 他 自 以为 这句 话 会 传到 唐小 姐 耳朵 里 。 可是 唐小姐 在 吃 喜酒 后 第四天 , 跟 她 父亲 到 香港 转 重庆 去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