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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锺书 - 围城 (Fortress Besieged), 第四章 (1)

第四章 (1)

方鸿渐 把 信 还给 唐小姐 时 , 痴钝 并 无 感觉 。 过些 时 , 他 才 像 从 昏厥 里 醒过来 , 开始 不住 的 心痛 , 就 像 因 蜷曲 而 麻木 的 四肢 , 到 伸直 了 血脉 流通 , 就 觉得 剌 痛 。 昨天 囫囵 吞地 忍受 的 整块 痛苦 , 当时 没工夫 辨别 滋味 , 现在 , 牛 反刍 似的 , 零 星 断续 , 细嚼 出 深深 没底 的 回味 。 卧室 里 的 沙发 书桌 , 卧室 窗外 的 树木 和 草地 , 天天 碰见 的 人 , 都 跟 往常 一样 , 丝毫 没 变 , 对 自己 伤心 丢脸 这种 大事 全不 理会 似 的 。 奇怪的是 , 他 同时 又 觉得 天地 惨淡 , 至少 自己 的 天地 变 了 相 。 他 个人 的 天地 忽然 从 世人 公共 生活 的 天地 里分 出来 , 宛如 与 活人 幽明 隔绝 的 孤鬼 , 瞧 着 阳世 的 乐事 , 自己 插不进 , 瞧 着 阳世 的 太阳 , 自己 晒 不到 。 人家 的 天地 里 , 他 进不去 , 而 他 的 天地 里 , 谁 都 可以 进来 , 第一个 拦不住 的 就是 周 太太 。 一切 做 长辈 的 都 不 愿意 小辈 瞒 着 自己 有 秘密 ; 把 这 秘密 哄 出来 , 逼出来 , 是 长辈 应尽 的 责任 。 唐家 车夫 走后 , 方鸿渐 上楼 洗脸 , 周 太太 半 楼梯 劈面 碰见 , 便 想 把 昨夜 女 用人 告诉 的 话 问 他 , 好容易 忍住 了 , 这 证明 刀 不但 负责 任 , 并且 有 涵养 。 她 先进 餐室 , 等 他 下来 。 效成 平日 吃 东西 极快 , 今天 也 慢条斯理 地 延宕 着 , 要 听 母亲 问鸿渐 话 。 直 到 效成 等不及 , 上 学校 去 了 , 她 还 没 风鸿渐 来 吃 早点 , 叫 用人 去 催 , 才 知道 他 早 偷偷 出门 了 。 周 太太 因为 枉费 了 克己 工夫 , 脾气 发 得 加倍 的 大 , 骂鸿渐 混账 , 说 :“ 就是 住 旅馆 , 出门 也 得 分付 茶房 一声 。 现在 他 吃 我 周家 的 饭 , 住 周家 的 房子 , 赚 我 周家 的 钱 , 瞒 了 我 外面 去 胡闹 , 一早 出门 , 也 不来 请安 , 目无尊长 , 成什 么 规矩 ! 他 还 算是 念书 人家 的 儿子 ! 书上 说 的 :‘ 清早 起 , 对 父母 , 行个 礼 ,’ 他 没念 过 ? 他 给 女人 迷错 了 头 , 全 没良心 , 他 不 想想 不靠 我们 周家 的 栽培 , 什么 酥 小姐 、 糖 小姐 会 看中 他 ! ” 周 太太 并不知道 鸿渐 认识 唐小姐 , 她 因为 “ 芝麻 酥 糖 ” 那 现成 名词 , 说 “ 酥 ” 顺口 带 说 了 “ 糖 ”; 信口 胡扯 , 而 偏能 一语道破 , 天 下 未卜先知 的 预言家 都 是 这样 的 。 方鸿渐 不吃 早点 就 出门 , 确 为了 躲避 周 太太 。 他 这时候 怕人 盘问 , 更 怕人 怜 悯 或 教训 。 他 心上 的 新 创口 , 揭着 便 痛 。 有人 失恋 了 , 会 把 他们 的 伤心 立刻 像 叫 化子 的 烂 腿 , 血淋淋 地 公开 展览 , 博人 怜悯 , 或者 事过境迁 , 像 战士 的 金疮 旧斑 , 脱衣 指示 , 使人 惊佩 。 鸿渐 只 希望 能 在 心理 的 黑暗 里 隐蔽 着 , 仿佛 病 的 眼睛 避 光 , 破碎 的 皮肉 怕 风 。 所以 他本 想 做 得 若无其事 , 不让 人 看破 自己 的 秘密 , 瞒 得 过周 太太 , 便 不会 有 旁人 来 管闲事 了 。 可是 , 心里 的 痛苦 不露 在 脸上 , 是 桩 难事 。 女人 有 化妆品 的 援助 , 胭脂 涂得 浓些 , 粉擦 得厚些 , 红白分明 会 掩饰 了 内心 的 凄 黯 。 自己 是 个 男人 , 平日 又 不 蓬首垢面 , 除了 照例 的 梳头 刮脸 以外 , 没法用 非 常 的 妆饰 来 表示 自己 照常 。 仓卒 间 应付 不来 周 太太 , 还是 溜走 为妙 。 鸿渐 到 了 银 行 , 机械 地 办事 , 心 疲弱 得 没劲 起 念头 。 三闾 大学 的 电报 自动 冒到 他 记忆 面上 来 , 他 叹口气 , 毫无 愿力 地 复电 应允 了 。 他 才 分付 信差 去 拍电报 , 经理室 派人来 请 。 周 经理 见 了 他 , 皱眉 道 :“ 你 怎么 一 回事 ? 我 内 人 在 发肝 胃气 , 我 出门 的 时候 , 王妈 正 打电话 请 医生 呢 。 ” 鸿渐 忙 申辩 , 自己 一清早 到 现在 没 碰见 过 她 。 周 经理 器丧 着 脸道 :“ 我 也 开不清 你们 的 事 。 可是 你 丈母 自从 淑英 过世 以后 , 身体 老 不好 。 医生 量 她 血压高 , 叮嘱 她动 不得 气 , 一动 气 就 有 危险 , 所以 我 总 让 她 三 他 , 你 —— 你 不要 拗 她 顶 她 。 ” 说完 如释重负 的 吐 口气 。 周 经理 见 了 这 挂 名 姑爷 , 乡绅 的 儿子 , 留洋 学生 , 有点 畏闪 , 今天 的 谈话 , 是 义不容辞 , 而心 非 所乐 。 他 跟 周 太太 花烛 以来 , 一向 就让 她 。 当年 死 了 女儿 , 他 想 娶 个 姨太太 来安 慰 自己 中年 丧女 的 悲 , 给 周 太太 知道 了 , 生病 求死 , 嚷 什么 “ 死 了 干净 , 好 让 人 家来 填缺 ,” 吓 得 他 安慰 也 不 需要 了 , 对 她 更 短 了 气焰 。 他 所说 的 “ 让 她 三分 ” , 不是 “ 三分 流水 七分 尘 ” 的 “ 三分 ”, 而是 “ 天下 只有 三分 月色 ” 的 “ 三分 ” 。 鸿渐 勉强 道 :“ 我记 着 就是 了 。 不 知道 她 这时候 好 了 没有 ? 要 不要 我 打个 电 话 问问 ? ” “ 你 不要 打 ! 她 跟 你 生 的 气 , 你别 去 自讨没趣 。 我 临走 分付 家里人 等 医生 来 过 , 打电话 报告 我 的 。 你 丈母 是 上 了 年纪 了 ! 二十多年 前 , 我们 还 没有 来 上海 , 那 时候 她 就 有 肝 胃气病 。 发 的 时候 , 不请 医生 打针 , 不吃 止痛药 片 , 要 吃 也 没有 ! 有人 劝 她 抽 两口 鸦片 , 你 丈母 又 不肯 , 怕 上瘾 。 只有 用 我们 乡下 土法 , 躺 在 床 上 , 叫 人 拿 了 门闩 , 周身 捶 着 。 捶 她 的 人 总是 我 , 因为 这事要 亲人 干 , 旁人 不知 痛痒 , 下手 太重 , 变成 把 棒打 了 。 可是 现在 她 吃不消 了 。 这 方法 的确 很 灵验 , 也 许 你们 城里人 不想 信 的 。 ” 鸿渐 正在 想 未 成婚 的 女婿 算不算 “ 亲人 ”, 忙 说 :“ 相信 ! 相信 ! 这 也 是 一 种 哄骗 神经 的 方法 , 分散 她 对 痛处 的 集中 注意力 , 很 有 道理 。 ” 周 经理 承认 他 解释 得 对 。 鸿渐 回到 办公桌 上 , 满肚子 不 痛快 , 想周 太太 的 态 度 一天 坏似 一天 , 周家 不能 长住 下去 了 , 自己 得 赶早 离开 上海 。 周 经理 回家 午饭 后 到 行 , 又 找鸿渐 谈话 , 第一句 便 问 他 复 了 三 闾 大学 的 电报 没有 。 鸿渐 忽然 省悟 , 一股 怒气 使心 从 痴钝 里 醒过来 , 回答 时 把 身子 挺足 了 以至于 无可 更添 的 高度 。 周 经理 眼睛 躲避 着鸿渐 的 脸 , 只 瞧见 写字 桌前 鸿渐 胸脯 上 那 一片 白衬衫 慢慢 地 饱 满 扩张 , 领带 和 腰带 都 在 离 桌上 升 , 便 说 :“ 你 回电 应聘 了 最好 , 在 我们 这 银行 里 混 , 也 不是 长久 的 办法 ,” 还 请 他 “ 不要 误会 ”。 鸿渐 剌 耳 地 冷笑 , 问 是否 从 今天 起 自己 算 停职 了 。 周 经理 软弱 地摆出 尊严 道 :“ 鸿渐 , 我 告诉 你 别误会 ! 你 不久 就 远行 , 当然 要 忙 着 自己 的 事 , 没工夫 兼顾 行里 —— 好 在 行里 也 没有 什么 事 , 我 让 你 自由 , 你 可以 不必 每天 到行 。 至于 薪水 呢 , 你 还是 照支 ——” “ 谢谢 你 , 这钱 我 可 不能 领 。 ” “ 你 听 我 说 , 我教 会计 科 一起 送 你 四个 月 的 薪水 , 你 旅行 的 费用 , 不必 向 你 老太爷 去 筹 ——” “ 我 不要 钱 , 我 有钱 ,” 鸿渐 说话 时 的 神气 , 就 仿佛 国立 四大 银行 全他 随身 口袋 里 , 没 等 周 经理 说完 , 高视阔步 出 经理室 去 了 。 只 可惜 经理室 太小 , 走 不 上 两步 , 他 那 高傲 的 背影 已不复 能 供周 经理 瞻仰 。 而且 气愤 之中 , 精神 照顾 不周 , 皮鞋 直踏 在 门外 听差 的 脚 上 , 鸿渐 只好 道歉 , 那 听差 提起 了 腿 满脸 苦笑 , 强说 : “ 没有 关系 。 ” 周 经理 摇摇头 , 想 女人家 不 懂 世事 , 只 知道 家里 大 发脾气 , 叫 丈夫 在 外面 做 人 为难 自己 惨淡经营 了 一篇 谈话 腹稿 , 本想 从鸿渐 的 旅行 费说 到鸿渐 的 父亲 , 承 着鸿渐 的 父亲 , 语气 捷转 说 :“ 你 回国 以后 , 没有 多 跟 你 老太爷 老太太 亲热 , 现 在 你 又 要 出远门 了 , 似乎 你 应该 回府 住 一两个 月 , 伺候 伺候 二老 。 我 跟 我 内 人 很 喜欢 你 在 舍间 长住 , 效成 也 舍不得你 去 可是 我 扣留住 你 , 不让 你 回家 做 孝顺 儿子 , 亲家 、 亲家母 要 上门来 ‘ 探亲 相骂 ’ 了 ——” 说 到 此地 , 该 哈哈大笑 , 拍 着 鸿 渐 的 手 或 臂 或 肩 或 背 , 看 他 身体 上 什么 可 拍 的 部分 那 时候 最 凑手 方便 ——“ 反正 你常到 我 家里 来 玩儿 , 可不是 一样 ? 要是 你老 不 来 , 我 也 不 答应 的 。 ” 自信 这一 席话 委婉 得体 , 最后 那 一段 尤其 接 得 天衣无缝 , 曲尽 文书 科王 主任 所谓 “ 顺水 推 舟 ” 之妙 , 王 主任 起 的 信 稿子 怕 也 不过如此 。 只 可恨 这篇 好 谈话 一讲 出口 全 别扭 了 , 自己 先发 了 慌 , 态度 局促 , 鸿渐 那 混 小子 一张 没好气 挨打 嘴巴 的 脸 , 好好 给 他 面子 下台 , 他 偏 愿意 抓 踊 了 面子 顶撞 自己 , 真 不识抬举 , 莫怪 太太 要 厌恶 他 。 那 最难 措辞 的 一段话 还 闷在心里 , 像 喉咙 里 咳 不 出来 的 粘 痰 , 搅得 奇痒 难 搔 。 周 经理 象征 地咳 一声 无谓 的 嗽 , 清 清嗓子 。 鸿渐 这 孩子 , 自己 白白 花钱 栽培 了 他 , 看来 没有 多大 出息 。 方才 听 太太 说 , 新近 请 人为 他 评命 , 命硬 得 很 , 婚姻 不会 到 头 , 淑英 没 过门 就 给 他 死 了 ! 现在 正交 着 桃花运 , 难保 不 出乱子 , 让 他 回家 给方 乡绅 严加 管束 也好 , 自己 卸 了 做 长辈 的 干系 。 可是 今天 突然 撵 他 走 , 终 不大 好意 思 —— 唉 , 太太 仗 着 发病 的 脾气 , 真受不了 ! 周 经理 叹口气 , 把 这事 搁 在 一边 , 拿 起 桌子 上 的 商业 信件 , 一面 捺 电铃 。 方鸿渐 不 愿意 脸上 的 羞愤 给 同僚 们 看见 , 一口气 跑 出 了 银行 。 心里 咒骂 着 周 太太 , 今天 的 事准 是 她 挑拨 出来 的 , 周 经理 那种 全听 女人 作主 的 丈夫 , 也 够 可鄙 了 ! 可笑 的 是 , 到 现在 还 不 明白 为什么 周 太太 忽然 在 小 茶杯 里 兴风作浪 , 自忖 并 没有 开罪 她 什么 呀 ! 不过 , 那 理由 不用 去 追究 , 他们 要 他 走 , 他 就 走 , 决不 留连 , 也 不屑 跟 他 计较 是非 。 本来 还 想 买点 她 爱 吃 的 东西 晚上 回去 孝敬 她 , 讨 她 喜欢 呢 ! 她 知道 了 苏 小姐 和 自己 往来 , 就 改变 态度 , 常说 讨厌 话 。 效成 对 自己 本无好 感 , 好像 为 他 补习 就 该 做 他 的 枪手 的 , 学校 里 的 功课 全 要 带回家 来代 做 , 自己 不 答应 , 他 就 恨 。 并且 那 小鬼 爱管闲事 , 亏得 防范 周密 , 来往 信札 没落 在 他 手里 。 是 了 ! 是 了 ! 一定 是 今天 早晨 唐家 车夫 来 取信 , 她 起 了 什么 疑心 , 可是 她 犯不着 发 那么 大 的 脾气 呀 ? 真叫人 莫名其妙 ! 好 ! 好 ! 运气 坏 就 坏个 彻底 , 坏个 痛快 。 昨天 给 情人 甩 了 , 今天 给 丈人 撵 了 , 失恋 继以 失业 , 失恋 以臻 失业 , 真是 摔 了 仰 天 交还 会 跌破 鼻子 ! “ 没兴 一齐 来 ”, 来 就是 了 索性 让 运气 坏 得 它 一个 无微不至 。 周家 一天 也 不能 住 了 , 只有 回到 父亲 母亲 那儿 挤 几天 再说 , 像 在 外面 挨 了 打 的 狗 夹着尾巴 窜 回家 。 不过 向 家里 承认 给 人 撵 回来 , 脸上 怎下 得 去 ? 这 两天 来 , 人 都 气 笨 了 , 后脑 里 像 棉花 裹 的 鼓槌 在 打布 蒙 的 鼓 , 模糊地 沉重 , 一下一下 的 跳 痛 , 想不出 圆满 的 遮羞 方式 , 好教 家里人 不 猜疑 自己 为什么 突然 要 回家 过 不 舒服 的 日子 。 三闾 大学 的 电报 , 家里 还 没 知道 , 报告 了 父亲 母亲 , 准使 他们 高兴 , 他们 高兴 头上 也许 心气 宽 和 , 不会 细密 地 追究 盘问 。 自己 也 懒得 再 想 了 , 依仗 这 一个 好消息 , 硬着头皮 回家 去 相机 说话 。 跟 家里 讲 明白 了 , 盘桓 到 老晚 才 回 周家 去 睡 , 免得 见周 经理 夫妇 的 面 , 把 三件 行李 收拾 好 , 明天 一 早就 溜走 , 留 封信 告别 , 反正 自己 无 面目 见周 经理 周 太太 , 周 经理 周 太太 也 无 面目 见 自己 , 这倒 省 了 不少 麻烦 。 搬 回家 也 不会 多住 , 只 等 三 闾 大学 旅费 汇来 , 便 找 几个 伴侣 上路 。 上路 之 前 不必 到 银行 去 , 乐得 逍遥 几天 , 享点 清闲 之福 。 不知 怎样 , 清闲 之福会 牵起 唐 小姐 , 忙 把 念头 溜冰 似的 滑过 , 心 也 虚 闪 了 闪 幸未 发作 的 痛 。 鸿渐 四点 多钟 到 家 , 老妈子 一 开门 就 嚷 :“ 大少爷 来 了 , 太太 , 大少爷 来 了 , 不要 去 请 了 。 ” 鸿 渐进 门 , 只见 母亲 坐在 吃饭 的 旧 圆桌 侧面 , 抱 着 阿凶 , 喂 他 奶粉 , 阿丑 在 旁 吵闹 。 老妈子 关上门 赶回来 逗阿丑 , 教他 “ 不要 吵 , 乖乖 的 叫声 ‘ 大 伯伯 ’, 大 伯伯 给 糖 你 吃 ”。 阿丑 停嘴 , 光 着眼 望了望 鸿渐 , 看不像 有 糖会 给 他 , 又 向方 老太太 跳 嚷 去 了 。 这阿丑 是 老二 鹏图 的 儿子 , 年纪 有 四岁 了 , 下地 的 时候 , 相貌 照例 丑 的 可笑 。 鹏图 没有 做惯 父亲 , 对 那 一团 略具 五官 七窍 的 红肉 , 并 不 觉得 创造者 的 骄傲 和 主有者 的 偏袒 , 三脚两步 到 老子 书房 里 去 报告 :“ 生 下来 一个 妖怪 。 ” 方豚 翁 老 先生 抱孙 心切 , 刚 占 了 个 周易 神卦 , 求得 ≡, 是 “ 小畜 ” 卦 , 什么 “ 密云不雨 ”,“ 舆脱 辐 , 夫妻反目 ”,“ 血去 惕 出无咎 ”。 他 看 了 《 易经 》 的 卦 词 纳闷 , 想 莫非 媳妇 要 难产 或 流产 , 正 待 虔诚 再 卜一卦 , 忽 听 儿子 没头没脑 的 来 一句 , 吓 得 直跳 起来 :“ 别胡说 ! 小孩子 下地 没有 ? ” 鹏图 瞧 老子 气色 严重 , 忙 规规矩矩 道 :“ 是 个 男孩子 母子 都 好 。 ” 方豚 翁 强忍 着 喜欢 , 教训 儿子 道 :“ 已经 是 做父 亲 的 人 了 , 讲话 还 那样 不正经 , 瞧 你 将来 怎么 教 你 儿子 ! ” 鹏图 解释 道 :“ 那孩 子 的 相貌 实在 丑 —— 请 爸爸 起个 名字 。 ”“ 好 , 你 说 他 长得 丑 , 就 叫 他 ‘ 丑儿 ’ 得 了 。 ” 方豚 翁 想起 《 荀子 • 非相篇 》 说 古时 大圣 大贤 的 相貌 都 是 奇丑 , 便 索性 跟 孙子 起个学 名叫 “ 非相 ”。 方 老太太 也 不 懂 什么 非相 是 相 , 只 嫌 “ 丑儿 ” 这名 字 不好 , 说 :“ 小孩子 相貌 很 好 —— 初生 的 小孩子 全是 那样 的 , 谁 说 他 丑 呢 ? 你 还是 改个 名字 罢 。 ” 这 把 方豚 翁 书袋 底 的 积年 陈货全 掏出 来 了 :“ 你们 都 不 懂 这 道理 , 要鸿渐 在家 , 他 就 会 明白 。 ” 一壁 说 , 到 书房 里 架子 上 拣出 两 三部 书 , 翻 给 儿子 看 , 因为 方 老太太 识字 不 多 。 方 鹏图 瞧见 书上 说 :“ 人家 小儿 要易 长育 , 每以 贱 名为 小名 , 如犬 羊狗马 之类 ,” 又 知道 司马相如 小字 犬子 , 桓熙 小字 石头 , 范晔 小字 砖儿 , 慕容 农 小字 恶奴 , 元叉 小字 夜叉 , 更 有 什么 斑兽 、 秃头 、 龟儿 、 獾 郎 等等 , 才 知道 儿子 叫 “ 丑儿 ” 还算 有 体面 的 。 方豚 翁 当天 上 茶馆 跟 大家 谈 起 这事 , 那些 奉承 他 的 茶友 满口 道贺 之外 , 还 恭维 他取 的 名字 又 别致 , 又 浑成 , 不但 典雅 , 而且 洪亮 。 只有 方 老太太 弄 孙 的 时候 , 常常 脸摩着 脸 , 代他 抗议 道 : “ 咱们 相貌 多 漂亮 ! 咱们 是 标臻 小 宝贝心肝 , 为什么 冤枉 咱丑 ? 爷爷 顶 不讲道理 , 去 拉掉 他 胡子 。 ” 方鸿渐 在 外国 也 写信 回来 , 对 侄儿 的 学名 发表意见 , 说 《 封 神榜 》 里 的 两个 开路 鬼 , 哥哥 叫方弼 , 兄弟 叫方相 ,“ 方非 相 ” 的 名字 好像 在 跟 鬼 兄弟 抬杠 , 还是 趁早 换 了 。 方豚 翁 置之不理 。 去年 战事 起 了 不 多 几天 , 老三 凤 仪 的 老婆 也 养个 头胎 儿子 , 方豚 翁 深 有感于 “ 兵凶战危 ”, 触景生情 , 叫 他 “ 阿 凶 ”, 据 《 墨子 • 非攻 篇 》 为 他 取 学名 “ 非攻 ”。 豚 翁题 名字 上 了 瘾 , 早想 就 十 几个 排行 的 名字 , 只 等 媳妇 们 连 一 不二 养下 孩子 来 顶领 , 譬如 男叫 “ 非熊 ”, 用 姜太公 的 故事 , 女 叫 “ 非烟 ”, 用 唐人 传奇 。 这次 逃难 时 , 阿丑 阿凶 两只 小东西 真累 人 不 浅 。 鸿渐 这个 不近人情 的 鳏夫 听 父母 讲 逃难 的 苦趣 , 便 心中 深怪 两位 弟妇 不会 领 孩子 , 害 二老 受罪 。 这时候 阿丑 阿凶 缠 着 祖母 , 他们 的 娘 连 影子 都 不见 , 他 就 看 不 入眼 。 方 老太太 做 孝顺 媳妇 的 年 分太长 了 , 忽然 轮 到 自己 做 婆婆 , 简直 做 不会 , 做 不 像 。 在 西洋 家庭 里 , 丈母 娘 跟 女婿 间 的 争斗 , 是 至今 保存 的 古风 , 我们 中国 家庭 里 婆婆 和 媳妇 的 敌视 , 也 不输 他们 那样 悠久 的 历史 。 只有 媳妇 怀孕 , 婆婆 要 依仗 了 她 才能 荣升 祖母 , 于是 对 她 开始 迁就 。 到 媳妇 养 了 个 真实 不假 的 男孩子 , 婆婆 更加 让步 。 方 老太太 生性 懦弱 , 两位 少奶 倒 着实 利害 , 生阿丑 的 时候 , 方家 已经 二十多年 没 听见 小孩子 哭 声 了 , 老 夫妇 不免 溺爱 怂恿 , 结果 媳妇 的 气焰 暗里 增高 , 孙子 的 品性 显然 恶化 。 凤仪 老婆 肚子 挣气 , 头胎 也 是 男孩子 , 从此 妯娌 间 暗争 愈烈 。 老 夫妇 满脸 的 公平 待遇 , 两 儿子 媳妇 背后 各怨 他们 的 偏袒 。 鸿渐 初 回国 , 家里 房子 大 , 阿丑 有 奶妈 领着 , 所以 还 不 甚 碍眼 讨厌 。 逃难 以后 , 阿丑 的 奶妈 当然 可以 省掉 了 ; 三 奶奶 因 为 阿 凶 是 开战 时生 的 , 一向 没用 奶妈 , 到 了 上海 , 要 补用 一个 , 好 跟 二 奶奶家 的 阿丑 扯直 。 依照 旧 家庭 的 不成文法 , 孙子 的 乳母 应当 由 祖父母 出钱 雇 的 。 方豚 翁 逃难 到 上海 , 景况 不比 从 , 多少 爱惜 小费 , 不肯 为 二 孙子 用 乳母 。 可是 他 对 三奶 奶 谈话 , 一个 字 也 没 提起 经济 , 他 只 说 上海 不比 家乡 , 是 个 藏垢纳污 之区 , 下 等 女人 少有 干净 的 ; 女 用人 跟 汽车 夫包 车夫 了 孩子 , 出来 做 奶妈 , 这种 女人 全 有毒 , 喂 不得 小孩子 , 而且 上海 风气 太 下流 了 , 奶妈 动不动 要 请假 出去 过夜 , 奶汗 起 了 变化 , 小孩子 吃 着 准 不 相宜 , 说不定 有 终身 之恨 。 三 奶奶 瞧 公婆 要 她 自己 领 这 孩子 。 一口 闷气 胀 得 肚子 都 渐渐 大 了 , 吃 东西 没 胃口 , 四肢 乏力 , 请医 服药 , 同 时阿凶 只能 由 婆婆 帮着 带领 。 医生 一 星期 前才 证明 她 不是 病 , 是 怀近 四个 月 的 孕 。 二 奶奶 腆 着 颤巍巍 有 六个月 孕 的 肚子 , 私下 跟 丈夫 冷笑 道 :“ 我 早 猜 到 那么 一 着 , 她 自己 肚子 里 全 明白 什么 把戏 。 只好 哄 你 那位 糊涂 , 什么 臌胀 , 气痞 , 哼 , 想 瞒 得 了 我 ! ” 大家庭 里 做 媳妇 的 女人 平时 吃饭 的 肚子 要 小 , 受气 的 肚子 要 大 ; 一有 了 胎 , 肚子 真大 了 , 那时 吃饭 的 肚子 可以 放大 , 受气 的 肚子 可以 缩小 。 这 这 两位 奶奶 现在 的 身体 像 两个 吃饱 苍蝇 的 大 蜘蛛 , 都 到 了 减少 屋子 容量 的 状态 , 忙 得方 老太太 应接不暇 , 那 两个 女 用人 也 乘机 吵 着 , 长过 一次 工钱 。 方豚 翁 为了 三 媳妇 的 病 , 对 家庭 医药 大起 研究 的 兴趣 。 他 在 上海 , 门上 冷落 , 不比 从前 居乡 的 时候 。 同乡 一位 庸医 是 他 邻居 , 仰慕 他 的 名望 , 钉 人 有暇 , 来 陪 他 闲谈 。 这位 庸医 在 本 真的 是 “ 三世 行医 , 一方 尽知 ”, 总算 那 一方 人 抵抗力 强 , 没 给 他 祖父 父亲 医绝 了 种 , 把 四方 剩 了 三方 。 方豚 翁 正如 一切 老辈 读书人 , 自信 “ 不 为 良相 , 便 为 良医 ”, 懂得 医药 。 那 庸医 以为 他 广通声 气 , 希望 他 介绍 生意 , 免不了 灌 他 几回 迷汤 。 这 迷汤 好比 酒 , 被 灌者 的 量 各 各 不同 ; 豚 翁 的 迷汤 量 素来 不大 , 给 他 灌得 酒醉 的 忘其所以 。 恰好 三 媳妇 可以 供给 他 做 试验品 , 他 便 开 了 不少 方子 。 三 奶奶 觉得 公公 和 邻居 医生 的 药 吃 了 无效 , 和 丈夫 吵 , 要 去 请教 西医 。 豚 翁 知道 了 这事 , 心里 先 不 高兴 , 听说 西医 断定 媳妇 不是 病 , 这 不 高兴 险 的 要 发作 起来 。 可是 西医 说 她 有孕 , 是 个 喜讯 , 自己 不好 生气 , 只得 隐忍 , 另想 方法 来 挽回 自己 医道 的 体面 , 洗涤 中国 医学 的 耻辱 。 方 老太太 带鸿 渐进 他 卧室 , 他 书桌上 正 摊着 《 镜花缘 》 里 的 奇方 摘录 在 《 验方 新编 》 的 空白 上 。 豚 翁 看见 儿 子 , 便 道 :“ 你 来 了 , 我 正要 叫 你 来 , 跟 你 说话 。 你 有 个把月 没来 了 , 家里 也 该 常 来 走走 。 我 做 父亲 的 太 放纵 你们 了 , 你们 全不 知道 规矩 礼节 ——” 翻着 《 验方 新编 》 对方 老太太 道 :“ 娘 , 三 媳妇 既然 有喜 , 我想 这张 方子 她 用得着 。 每天 两 次 , 每次 豆腐皮 一张 , 不要 切碎 , 酱油 麻油 冲汤 吞服 。 这 东西 味道 不 苦 。 可以 下 饭 , 最好 没有 , 二 媳妇 也 不妨 照办 。 这 方子 很 有 道理 : 豆腐皮 是 滑 的 , 麻油 也 是 滑 的 , 在 胎里 的 孩子 胞衣 滑 了 , 容易 下地 , 将来 不致 难产 , 你 把 这 方子 给 她们 看 看 。 不要 去 , 听 我 跟鸿渐 讲话 —— 鸿渐 , 你 近 三十岁 的 人 了 , 自己 该 有分寸 , 照 理用 不到 我们 背时 的 老士 董来 多嘴 。 可是 —— 娘 , 咱们 再 不 管教 儿子 , 人家 要代 咱们 管教 他 了 , 咱们 不能 丢 这个 脸 , 对 不 对 —— 你 丈母 早晨 来个 电话 , 说 你 在外 面 荒唐 , 跟 女人 胡闹 , 你 不要 辩 , 我 不是 糊涂人 , 并 不全 相信 她 ——” 豚 翁 对儿 子伸 着 左手 , 掌心 向下 , 个 压止 他 申辩 的 信号 ——“ 可是 你 一定 有 行迹 不检 的 地方 , 落 在 她 眼里 。 你 这 年龄 自然 规规矩矩 地 结了婚 完事 ; 是 我 不好 , 一时 姑息 着 你 , 以后 一切 还是 我来 替 你 作主 。 我 想 你 搬 回家 住 罢 , 免得 讨 人家 厌 , 同时 好 有 我 来 管教 你 。 家里 粗茶淡饭 的 苦 生活 , 你 也 应该 过 过 ; 年轻人 就 贪 舒服 , 骨头 松 了 , 一世 没有 出息 。 ” 方鸿渐 羞愤 头上 , 几十句 话 同时 涌到 嘴边 , 只 挣扎 出来 :“ 我 是 想 明天 搬回 来 , 我 丈母 在 发神经病 , 她 最爱无事 生风 , 真 混账 ——” 豚 翁 怫 然道 :“ 你 这 态度 就 不 对 , 我 看 你 愈 变愈 野蛮 无礼 了 。 就算 她 言 之 过 甚 , 也 是 她 做 长辈 的 一片 好意 , 你们 这些 年轻人 ——” 方豚 翁话 里 留下 空白 , 表 示 世间 无字 能 形容 那些 可恶 无礼 的 年轻人 。 方 老太太 瞧鸿渐 脸难看 , 怕 父子俩 斗口 , 忙 怯懦 地 、 狡猾地 问 儿子 道 :“ 那 位苏 小姐 怎么样 了 ? 只要 你 真 喜欢 她 , 爸爸 和 我 总 照着 你 意思 办 , 只要 你 称心 。 ” 方鸿渐 禁不住 脸红 道 :“ 我 和 她 早 不 往来 了 。 ” 这 脸红 逃不过 老 夫妇 的 观察 , 彼此 做个 眼色 , 豚 翁 彻底 了解 地 微笑 道 :“ 是 不是 吵嘴 闹翻 了 ? 这 也 是 少年 男女 间 常有 的 事 , 吵 一次 , 感情 好 一次 。 双方 心里 都 已经 懊悔 了 , 面子 上 还 负气 谁 也 不理 谁 。 我 讲 得 对 不 对 ? 这时候 要 有 个 第三者 , 出来 转 圜 。 你 不肯 受委屈 认错 , 只有 我 老头子 出面 做 和事老 , 给 她 封 宛转 的 信 , 她 准买 我 面子 。 ” 豚 翁 笑容 和 语气 里 的 顽皮 , 笨重 得 可以 压 坍 楼板 。 鸿渐 宁可 父亲 生气 , 最怕 他 的 幽默 , 慌得 信口胡说 道 :“ 她 早 和 人 订婚 了 。


第四章 (1) Kapitel IV (1) Chapter IV (1)

方鸿渐 把 信 还给 唐小姐 时 , 痴钝 并 无 感觉 。 过些 时 , 他 才 像 从 昏厥 里 醒过来 , 开始 不住 的 心痛 , 就 像 因 蜷曲 而 麻木 的 四肢 , 到 伸直 了 血脉 流通 , 就 觉得 剌 痛 。 昨天 囫囵 吞地 忍受 的 整块 痛苦 , 当时 没工夫 辨别 滋味 , 现在 , 牛 反刍 似的 , 零 星 断续 , 细嚼 出 深深 没底 的 回味 。 卧室 里 的 沙发 书桌 , 卧室 窗外 的 树木 和 草地 , 天天 碰见 的 人 , 都 跟 往常 一样 , 丝毫 没 变 , 对 自己 伤心 丢脸 这种 大事 全不 理会 似 的 。 奇怪的是 , 他 同时 又 觉得 天地 惨淡 , 至少 自己 的 天地 变 了 相 。 他 个人 的 天地 忽然 从 世人 公共 生活 的 天地 里分 出来 , 宛如 与 活人 幽明 隔绝 的 孤鬼 , 瞧 着 阳世 的 乐事 , 自己 插不进 , 瞧 着 阳世 的 太阳 , 自己 晒 不到 。 人家 的 天地 里 , 他 进不去 , 而 他 的 天地 里 , 谁 都 可以 进来 , 第一个 拦不住 的 就是 周 太太 。 一切 做 长辈 的 都 不 愿意 小辈 瞒 着 自己 有 秘密 ; 把 这 秘密 哄 出来 , 逼出来 , 是 长辈 应尽 的 责任 。 唐家 车夫 走后 , 方鸿渐 上楼 洗脸 , 周 太太 半 楼梯 劈面 碰见 , 便 想 把 昨夜 女 用人 告诉 的 话 问 他 , 好容易 忍住 了 , 这 证明 刀 不但 负责 任 , 并且 有 涵养 。 她 先进 餐室 , 等 他 下来 。 效成 平日 吃 东西 极快 , 今天 也 慢条斯理 地 延宕 着 , 要 听 母亲 问鸿渐 话 。 直 到 效成 等不及 , 上 学校 去 了 , 她 还 没 风鸿渐 来 吃 早点 , 叫 用人 去 催 , 才 知道 他 早 偷偷 出门 了 。 周 太太 因为 枉费 了 克己 工夫 , 脾气 发 得 加倍 的 大 , 骂鸿渐 混账 , 说 :“ 就是 住 旅馆 , 出门 也 得 分付 茶房 一声 。 现在 他 吃 我 周家 的 饭 , 住 周家 的 房子 , 赚 我 周家 的 钱 , 瞒 了 我 外面 去 胡闹 , 一早 出门 , 也 不来 请安 , 目无尊长 , 成什 么 规矩 ! 他 还 算是 念书 人家 的 儿子 ! 书上 说 的 :‘ 清早 起 , 对 父母 , 行个 礼 ,’ 他 没念 过 ? 他 给 女人 迷错 了 头 , 全 没良心 , 他 不 想想 不靠 我们 周家 的 栽培 , 什么 酥 小姐 、 糖 小姐 会 看中 他 ! ” 周 太太 并不知道 鸿渐 认识 唐小姐 , 她 因为 “ 芝麻 酥 糖 ” 那 现成 名词 , 说 “ 酥 ” 顺口 带 说 了 “ 糖 ”; 信口 胡扯 , 而 偏能 一语道破 , 天 下 未卜先知 的 预言家 都 是 这样 的 。 方鸿渐 不吃 早点 就 出门 , 确 为了 躲避 周 太太 。 他 这时候 怕人 盘问 , 更 怕人 怜 悯 或 教训 。 他 心上 的 新 创口 , 揭着 便 痛 。 有人 失恋 了 , 会 把 他们 的 伤心 立刻 像 叫 化子 的 烂 腿 , 血淋淋 地 公开 展览 , 博人 怜悯 , 或者 事过境迁 , 像 战士 的 金疮 旧斑 , 脱衣 指示 , 使人 惊佩 。 鸿渐 只 希望 能 在 心理 的 黑暗 里 隐蔽 着 , 仿佛 病 的 眼睛 避 光 , 破碎 的 皮肉 怕 风 。 所以 他本 想 做 得 若无其事 , 不让 人 看破 自己 的 秘密 , 瞒 得 过周 太太 , 便 不会 有 旁人 来 管闲事 了 。 可是 , 心里 的 痛苦 不露 在 脸上 , 是 桩 难事 。 女人 有 化妆品 的 援助 , 胭脂 涂得 浓些 , 粉擦 得厚些 , 红白分明 会 掩饰 了 内心 的 凄 黯 。 自己 是 个 男人 , 平日 又 不 蓬首垢面 , 除了 照例 的 梳头 刮脸 以外 , 没法用 非 常 的 妆饰 来 表示 自己 照常 。 仓卒 间 应付 不来 周 太太 , 还是 溜走 为妙 。 鸿渐 到 了 银 行 , 机械 地 办事 , 心 疲弱 得 没劲 起 念头 。 三闾 大学 的 电报 自动 冒到 他 记忆 面上 来 , 他 叹口气 , 毫无 愿力 地 复电 应允 了 。 他 才 分付 信差 去 拍电报 , 经理室 派人来 请 。 周 经理 见 了 他 , 皱眉 道 :“ 你 怎么 一 回事 ? 我 内 人 在 发肝 胃气 , 我 出门 的 时候 , 王妈 正 打电话 请 医生 呢 。 ”    鸿渐 忙 申辩 , 自己 一清早 到 现在 没 碰见 过 她 。 周 经理 器丧 着 脸道 :“ 我 也 开不清 你们 的 事 。 可是 你 丈母 自从 淑英 过世 以后 , 身体 老 不好 。 医生 量 她 血压高 , 叮嘱 她动 不得 气 , 一动 气 就 有 危险 , 所以 我 总 让 她 三 他 , 你 —— 你 不要 拗 她 顶 她 。 ” 说完 如释重负 的 吐 口气 。 周 经理 见 了 这 挂 名 姑爷 , 乡绅 的 儿子 , 留洋 学生 , 有点 畏闪 , 今天 的 谈话 , 是 义不容辞 , 而心 非 所乐 。 他 跟 周 太太 花烛 以来 , 一向 就让 她 。 当年 死 了 女儿 , 他 想 娶 个 姨太太 来安 慰 自己 中年 丧女 的 悲 , 给 周 太太 知道 了 , 生病 求死 , 嚷 什么 “ 死 了 干净 , 好 让 人 家来 填缺 ,” 吓 得 他 安慰 也 不 需要 了 , 对 她 更 短 了 气焰 。 他 所说 的 “ 让 她 三分 ” , 不是 “ 三分 流水 七分 尘 ” 的 “ 三分 ”, 而是 “ 天下 只有 三分 月色 ” 的 “ 三分 ” 。 鸿渐 勉强 道 :“ 我记 着 就是 了 。 不 知道 她 这时候 好 了 没有 ? 要 不要 我 打个 电 话 问问 ? ”   “ 你 不要 打 ! 她 跟 你 生 的 气 , 你别 去 自讨没趣 。 我 临走 分付 家里人 等 医生 来 过 , 打电话 报告 我 的 。 你 丈母 是 上 了 年纪 了 ! 二十多年 前 , 我们 还 没有 来 上海 , 那 时候 她 就 有 肝 胃气病 。 发 的 时候 , 不请 医生 打针 , 不吃 止痛药 片 , 要 吃 也 没有 ! 有人 劝 她 抽 两口 鸦片 , 你 丈母 又 不肯 , 怕 上瘾 。 只有 用 我们 乡下 土法 , 躺 在 床 上 , 叫 人 拿 了 门闩 , 周身 捶 着 。 捶 她 的 人 总是 我 , 因为 这事要 亲人 干 , 旁人 不知 痛痒 , 下手 太重 , 变成 把 棒打 了 。 可是 现在 她 吃不消 了 。 这 方法 的确 很 灵验 , 也 许 你们 城里人 不想 信 的 。 ”    鸿渐 正在 想 未 成婚 的 女婿 算不算 “ 亲人 ”, 忙 说 :“ 相信 ! 相信 ! 这 也 是 一 种 哄骗 神经 的 方法 , 分散 她 对 痛处 的 集中 注意力 , 很 有 道理 。 ”    周 经理 承认 他 解释 得 对 。 鸿渐 回到 办公桌 上 , 满肚子 不 痛快 , 想周 太太 的 态 度 一天 坏似 一天 , 周家 不能 长住 下去 了 , 自己 得 赶早 离开 上海 。 周 经理 回家 午饭 后 到 行 , 又 找鸿渐 谈话 , 第一句 便 问 他 复 了 三 闾 大学 的 电报 没有 。 鸿渐 忽然 省悟 , 一股 怒气 使心 从 痴钝 里 醒过来 , 回答 时 把 身子 挺足 了 以至于 无可 更添 的 高度 。 周 经理 眼睛 躲避 着鸿渐 的 脸 , 只 瞧见 写字 桌前 鸿渐 胸脯 上 那 一片 白衬衫 慢慢 地 饱 满 扩张 , 领带 和 腰带 都 在 离 桌上 升 , 便 说 :“ 你 回电 应聘 了 最好 , 在 我们 这 银行 里 混 , 也 不是 长久 的 办法 ,” 还 请 他 “ 不要 误会 ”。 鸿渐 剌 耳 地 冷笑 , 问 是否 从 今天 起 自己 算 停职 了 。 周 经理 软弱 地摆出 尊严 道 :“ 鸿渐 , 我 告诉 你 别误会 ! 你 不久 就 远行 , 当然 要 忙 着 自己 的 事 , 没工夫 兼顾 行里 —— 好 在 行里 也 没有 什么 事 , 我 让 你 自由 , 你 可以 不必 每天 到行 。 至于 薪水 呢 , 你 还是 照支 ——”   “ 谢谢 你 , 这钱 我 可 不能 领 。 ”   “ 你 听 我 说 , 我教 会计 科 一起 送 你 四个 月 的 薪水 , 你 旅行 的 费用 , 不必 向 你 老太爷 去 筹 ——”   “ 我 不要 钱 , 我 有钱 ,” 鸿渐 说话 时 的 神气 , 就 仿佛 国立 四大 银行 全他 随身 口袋 里 , 没 等 周 经理 说完 , 高视阔步 出 经理室 去 了 。 只 可惜 经理室 太小 , 走 不 上 两步 , 他 那 高傲 的 背影 已不复 能 供周 经理 瞻仰 。 而且 气愤 之中 , 精神 照顾 不周 , 皮鞋 直踏 在 门外 听差 的 脚 上 , 鸿渐 只好 道歉 , 那 听差 提起 了 腿 满脸 苦笑 , 强说 : “ 没有 关系 。 ”    周 经理 摇摇头 , 想 女人家 不 懂 世事 , 只 知道 家里 大 发脾气 , 叫 丈夫 在 外面 做 人 为难 自己 惨淡经营 了 一篇 谈话 腹稿 , 本想 从鸿渐 的 旅行 费说 到鸿渐 的 父亲 , 承 着鸿渐 的 父亲 , 语气 捷转 说 :“ 你 回国 以后 , 没有 多 跟 你 老太爷 老太太 亲热 , 现 在 你 又 要 出远门 了 , 似乎 你 应该 回府 住 一两个 月 , 伺候 伺候 二老 。 我 跟 我 内 人 很 喜欢 你 在 舍间 长住 , 效成 也 舍不得你 去 可是 我 扣留住 你 , 不让 你 回家 做 孝顺 儿子 , 亲家 、 亲家母 要 上门来 ‘ 探亲 相骂 ’ 了 ——” 说 到 此地 , 该 哈哈大笑 , 拍 着 鸿 渐 的 手 或 臂 或 肩 或 背 , 看 他 身体 上 什么 可 拍 的 部分 那 时候 最 凑手 方便 ——“ 反正 你常到 我 家里 来 玩儿 , 可不是 一样 ? 要是 你老 不 来 , 我 也 不 答应 的 。 ” 自信 这一 席话 委婉 得体 , 最后 那 一段 尤其 接 得 天衣无缝 , 曲尽 文书 科王 主任 所谓 “ 顺水 推 舟 ” 之妙 , 王 主任 起 的 信 稿子 怕 也 不过如此 。 只 可恨 这篇 好 谈话 一讲 出口 全 别扭 了 , 自己 先发 了 慌 , 态度 局促 , 鸿渐 那 混 小子 一张 没好气 挨打 嘴巴 的 脸 , 好好 给 他 面子 下台 , 他 偏 愿意 抓 踊 了 面子 顶撞 自己 , 真 不识抬举 , 莫怪 太太 要 厌恶 他 。 那 最难 措辞 的 一段话 还 闷在心里 , 像 喉咙 里 咳 不 出来 的 粘 痰 , 搅得 奇痒 难 搔 。 周 经理 象征 地咳 一声 无谓 的 嗽 , 清 清嗓子 。 鸿渐 这 孩子 , 自己 白白 花钱 栽培 了 他 , 看来 没有 多大 出息 。 方才 听 太太 说 , 新近 请 人为 他 评命 , 命硬 得 很 , 婚姻 不会 到 头 , 淑英 没 过门 就 给 他 死 了 ! 现在 正交 着 桃花运 , 难保 不 出乱子 , 让 他 回家 给方 乡绅 严加 管束 也好 , 自己 卸 了 做 长辈 的 干系 。 可是 今天 突然 撵 他 走 , 终 不大 好意 思 —— 唉 , 太太 仗 着 发病 的 脾气 , 真受不了 ! 周 经理 叹口气 , 把 这事 搁 在 一边 , 拿 起 桌子 上 的 商业 信件 , 一面 捺 电铃 。 方鸿渐 不 愿意 脸上 的 羞愤 给 同僚 们 看见 , 一口气 跑 出 了 银行 。 心里 咒骂 着 周 太太 , 今天 的 事准 是 她 挑拨 出来 的 , 周 经理 那种 全听 女人 作主 的 丈夫 , 也 够 可鄙 了 ! 可笑 的 是 , 到 现在 还 不 明白 为什么 周 太太 忽然 在 小 茶杯 里 兴风作浪 , 自忖 并 没有 开罪 她 什么 呀 ! 不过 , 那 理由 不用 去 追究 , 他们 要 他 走 , 他 就 走 , 决不 留连 , 也 不屑 跟 他 计较 是非 。 本来 还 想 买点 她 爱 吃 的 东西 晚上 回去 孝敬 她 , 讨 她 喜欢 呢 ! 她 知道 了 苏 小姐 和 自己 往来 , 就 改变 态度 , 常说 讨厌 话 。 效成 对 自己 本无好 感 , 好像 为 他 补习 就 该 做 他 的 枪手 的 , 学校 里 的 功课 全 要 带回家 来代 做 , 自己 不 答应 , 他 就 恨 。 并且 那 小鬼 爱管闲事 , 亏得 防范 周密 , 来往 信札 没落 在 他 手里 。 是 了 ! 是 了 ! 一定 是 今天 早晨 唐家 车夫 来 取信 , 她 起 了 什么 疑心 , 可是 她 犯不着 发 那么 大 的 脾气 呀 ? 真叫人 莫名其妙 ! 好 ! 好 ! 运气 坏 就 坏个 彻底 , 坏个 痛快 。 昨天 给 情人 甩 了 , 今天 给 丈人 撵 了 , 失恋 继以 失业 , 失恋 以臻 失业 , 真是 摔 了 仰 天 交还 会 跌破 鼻子 ! “ 没兴 一齐 来 ”, 来 就是 了 索性 让 运气 坏 得 它 一个 无微不至 。 周家 一天 也 不能 住 了 , 只有 回到 父亲 母亲 那儿 挤 几天 再说 , 像 在 外面 挨 了 打 的 狗 夹着尾巴 窜 回家 。 不过 向 家里 承认 给 人 撵 回来 , 脸上 怎下 得 去 ? 这 两天 来 , 人 都 气 笨 了 , 后脑 里 像 棉花 裹 的 鼓槌 在 打布 蒙 的 鼓 , 模糊地 沉重 , 一下一下 的 跳 痛 , 想不出 圆满 的 遮羞 方式 , 好教 家里人 不 猜疑 自己 为什么 突然 要 回家 过 不 舒服 的 日子 。 三闾 大学 的 电报 , 家里 还 没 知道 , 报告 了 父亲 母亲 , 准使 他们 高兴 , 他们 高兴 头上 也许 心气 宽 和 , 不会 细密 地 追究 盘问 。 自己 也 懒得 再 想 了 , 依仗 这 一个 好消息 , 硬着头皮 回家 去 相机 说话 。 跟 家里 讲 明白 了 , 盘桓 到 老晚 才 回 周家 去 睡 , 免得 见周 经理 夫妇 的 面 , 把 三件 行李 收拾 好 , 明天 一 早就 溜走 , 留 封信 告别 , 反正 自己 无 面目 见周 经理 周 太太 , 周 经理 周 太太 也 无 面目 见 自己 , 这倒 省 了 不少 麻烦 。 搬 回家 也 不会 多住 , 只 等 三 闾 大学 旅费 汇来 , 便 找 几个 伴侣 上路 。 上路 之 前 不必 到 银行 去 , 乐得 逍遥 几天 , 享点 清闲 之福 。 不知 怎样 , 清闲 之福会 牵起 唐 小姐 , 忙 把 念头 溜冰 似的 滑过 , 心 也 虚 闪 了 闪 幸未 发作 的 痛 。 鸿渐 四点 多钟 到 家 , 老妈子 一 开门 就 嚷 :“ 大少爷 来 了 , 太太 , 大少爷 来 了 , 不要 去 请 了 。 ” 鸿 渐进 门 , 只见 母亲 坐在 吃饭 的 旧 圆桌 侧面 , 抱 着 阿凶 , 喂 他 奶粉 , 阿丑 在 旁 吵闹 。 老妈子 关上门 赶回来 逗阿丑 , 教他 “ 不要 吵 , 乖乖 的 叫声 ‘ 大 伯伯 ’, 大 伯伯 给 糖 你 吃 ”。 阿丑 停嘴 , 光 着眼 望了望 鸿渐 , 看不像 有 糖会 给 他 , 又 向方 老太太 跳 嚷 去 了 。 这阿丑 是 老二 鹏图 的 儿子 , 年纪 有 四岁 了 , 下地 的 时候 , 相貌 照例 丑 的 可笑 。 鹏图 没有 做惯 父亲 , 对 那 一团 略具 五官 七窍 的 红肉 , 并 不 觉得 创造者 的 骄傲 和 主有者 的 偏袒 , 三脚两步 到 老子 书房 里 去 报告 :“ 生 下来 一个 妖怪 。 ” 方豚 翁 老 先生 抱孙 心切 , 刚 占 了 个 周易 神卦 , 求得 ≡, 是 “ 小畜 ” 卦 , 什么 “ 密云不雨 ”,“ 舆脱 辐 , 夫妻反目 ”,“ 血去 惕 出无咎 ”。 他 看 了 《 易经 》 的 卦 词 纳闷 , 想 莫非 媳妇 要 难产 或 流产 , 正 待 虔诚 再 卜一卦 , 忽 听 儿子 没头没脑 的 来 一句 , 吓 得 直跳 起来 :“ 别胡说 ! 小孩子 下地 没有 ? ” 鹏图 瞧 老子 气色 严重 , 忙 规规矩矩 道 :“ 是 个 男孩子 母子 都 好 。 ” 方豚 翁 强忍 着 喜欢 , 教训 儿子 道 :“ 已经 是 做父 亲 的 人 了 , 讲话 还 那样 不正经 , 瞧 你 将来 怎么 教 你 儿子 ! ” 鹏图 解释 道 :“ 那孩 子 的 相貌 实在 丑 —— 请 爸爸 起个 名字 。 ”“ 好 , 你 说 他 长得 丑 , 就 叫 他 ‘ 丑儿 ’ 得 了 。 ” 方豚 翁 想起 《 荀子 • 非相篇 》 说 古时 大圣 大贤 的 相貌 都 是 奇丑 , 便 索性 跟 孙子 起个学 名叫 “ 非相 ”。 方 老太太 也 不 懂 什么 非相 是 相 , 只 嫌 “ 丑儿 ” 这名 字 不好 , 说 :“ 小孩子 相貌 很 好 —— 初生 的 小孩子 全是 那样 的 , 谁 说 他 丑 呢 ? 你 还是 改个 名字 罢 。 ” 这 把 方豚 翁 书袋 底 的 积年 陈货全 掏出 来 了 :“ 你们 都 不 懂 这 道理 , 要鸿渐 在家 , 他 就 会 明白 。 ” 一壁 说 , 到 书房 里 架子 上 拣出 两 三部 书 , 翻 给 儿子 看 , 因为 方 老太太 识字 不 多 。 方 鹏图 瞧见 书上 说 :“ 人家 小儿 要易 长育 , 每以 贱 名为 小名 , 如犬 羊狗马 之类 ,” 又 知道 司马相如 小字 犬子 , 桓熙 小字 石头 , 范晔 小字 砖儿 , 慕容 农 小字 恶奴 , 元叉 小字 夜叉 , 更 有 什么 斑兽 、 秃头 、 龟儿 、 獾 郎 等等 , 才 知道 儿子 叫 “ 丑儿 ” 还算 有 体面 的 。 方豚 翁 当天 上 茶馆 跟 大家 谈 起 这事 , 那些 奉承 他 的 茶友 满口 道贺 之外 , 还 恭维 他取 的 名字 又 别致 , 又 浑成 , 不但 典雅 , 而且 洪亮 。 只有 方 老太太 弄 孙 的 时候 , 常常 脸摩着 脸 , 代他 抗议 道 : “ 咱们 相貌 多 漂亮 ! 咱们 是 标臻 小 宝贝心肝 , 为什么 冤枉 咱丑 ? 爷爷 顶 不讲道理 , 去 拉掉 他 胡子 。 ” 方鸿渐 在 外国 也 写信 回来 , 对 侄儿 的 学名 发表意见 , 说 《 封 神榜 》 里 的 两个 开路 鬼 , 哥哥 叫方弼 , 兄弟 叫方相 ,“ 方非 相 ” 的 名字 好像 在 跟 鬼 兄弟 抬杠 , 还是 趁早 换 了 。 方豚 翁 置之不理 。 去年 战事 起 了 不 多 几天 , 老三 凤 仪 的 老婆 也 养个 头胎 儿子 , 方豚 翁 深 有感于 “ 兵凶战危 ”, 触景生情 , 叫 他 “ 阿 凶 ”, 据 《 墨子 • 非攻 篇 》 为 他 取 学名 “ 非攻 ”。 豚 翁题 名字 上 了 瘾 , 早想 就 十 几个 排行 的 名字 , 只 等 媳妇 们 连 一 不二 养下 孩子 来 顶领 , 譬如 男叫 “ 非熊 ”, 用 姜太公 的 故事 , 女 叫 “ 非烟 ”, 用 唐人 传奇 。 这次 逃难 时 , 阿丑 阿凶 两只 小东西 真累 人 不 浅 。 鸿渐 这个 不近人情 的 鳏夫 听 父母 讲 逃难 的 苦趣 , 便 心中 深怪 两位 弟妇 不会 领 孩子 , 害 二老 受罪 。 这时候 阿丑 阿凶 缠 着 祖母 , 他们 的 娘 连 影子 都 不见 , 他 就 看 不 入眼 。 方 老太太 做 孝顺 媳妇 的 年 分太长 了 , 忽然 轮 到 自己 做 婆婆 , 简直 做 不会 , 做 不 像 。 在 西洋 家庭 里 , 丈母 娘 跟 女婿 间 的 争斗 , 是 至今 保存 的 古风 , 我们 中国 家庭 里 婆婆 和 媳妇 的 敌视 , 也 不输 他们 那样 悠久 的 历史 。 只有 媳妇 怀孕 , 婆婆 要 依仗 了 她 才能 荣升 祖母 , 于是 对 她 开始 迁就 。 到 媳妇 养 了 个 真实 不假 的 男孩子 , 婆婆 更加 让步 。 方 老太太 生性 懦弱 , 两位 少奶 倒 着实 利害 , 生阿丑 的 时候 , 方家 已经 二十多年 没 听见 小孩子 哭 声 了 , 老 夫妇 不免 溺爱 怂恿 , 结果 媳妇 的 气焰 暗里 增高 , 孙子 的 品性 显然 恶化 。 凤仪 老婆 肚子 挣气 , 头胎 也 是 男孩子 , 从此 妯娌 间 暗争 愈烈 。 老 夫妇 满脸 的 公平 待遇 , 两 儿子 媳妇 背后 各怨 他们 的 偏袒 。 鸿渐 初 回国 , 家里 房子 大 , 阿丑 有 奶妈 领着 , 所以 还 不 甚 碍眼 讨厌 。 逃难 以后 , 阿丑 的 奶妈 当然 可以 省掉 了 ; 三 奶奶 因 为 阿 凶 是 开战 时生 的 , 一向 没用 奶妈 , 到 了 上海 , 要 补用 一个 , 好 跟 二 奶奶家 的 阿丑 扯直 。 依照 旧 家庭 的 不成文法 , 孙子 的 乳母 应当 由 祖父母 出钱 雇 的 。 方豚 翁 逃难 到 上海 , 景况 不比 从 , 多少 爱惜 小费 , 不肯 为 二 孙子 用 乳母 。 可是 他 对 三奶 奶 谈话 , 一个 字 也 没 提起 经济 , 他 只 说 上海 不比 家乡 , 是 个 藏垢纳污 之区 , 下 等 女人 少有 干净 的 ; 女 用人 跟 汽车 夫包 车夫 了 孩子 , 出来 做 奶妈 , 这种 女人 全 有毒 , 喂 不得 小孩子 , 而且 上海 风气 太 下流 了 , 奶妈 动不动 要 请假 出去 过夜 , 奶汗 起 了 变化 , 小孩子 吃 着 准 不 相宜 , 说不定 有 终身 之恨 。 三 奶奶 瞧 公婆 要 她 自己 领 这 孩子 。 一口 闷气 胀 得 肚子 都 渐渐 大 了 , 吃 东西 没 胃口 , 四肢 乏力 , 请医 服药 , 同 时阿凶 只能 由 婆婆 帮着 带领 。 医生 一 星期 前才 证明 她 不是 病 , 是 怀近 四个 月 的 孕 。 二 奶奶 腆 着 颤巍巍 有 六个月 孕 的 肚子 , 私下 跟 丈夫 冷笑 道 :“ 我 早 猜 到 那么 一 着 , 她 自己 肚子 里 全 明白 什么 把戏 。 只好 哄 你 那位 糊涂 , 什么 臌胀 , 气痞 , 哼 , 想 瞒 得 了 我 ! ” 大家庭 里 做 媳妇 的 女人 平时 吃饭 的 肚子 要 小 , 受气 的 肚子 要 大 ; 一有 了 胎 , 肚子 真大 了 , 那时 吃饭 的 肚子 可以 放大 , 受气 的 肚子 可以 缩小 。 这 这 两位 奶奶 现在 的 身体 像 两个 吃饱 苍蝇 的 大 蜘蛛 , 都 到 了 减少 屋子 容量 的 状态 , 忙 得方 老太太 应接不暇 , 那 两个 女 用人 也 乘机 吵 着 , 长过 一次 工钱 。 方豚 翁 为了 三 媳妇 的 病 , 对 家庭 医药 大起 研究 的 兴趣 。 他 在 上海 , 门上 冷落 , 不比 从前 居乡 的 时候 。 同乡 一位 庸医 是 他 邻居 , 仰慕 他 的 名望 , 钉 人 有暇 , 来 陪 他 闲谈 。 这位 庸医 在 本 真的 是 “ 三世 行医 , 一方 尽知 ”, 总算 那 一方 人 抵抗力 强 , 没 给 他 祖父 父亲 医绝 了 种 , 把 四方 剩 了 三方 。 方豚 翁 正如 一切 老辈 读书人 , 自信 “ 不 为 良相 , 便 为 良医 ”, 懂得 医药 。 那 庸医 以为 他 广通声 气 , 希望 他 介绍 生意 , 免不了 灌 他 几回 迷汤 。 这 迷汤 好比 酒 , 被 灌者 的 量 各 各 不同 ; 豚 翁 的 迷汤 量 素来 不大 , 给 他 灌得 酒醉 的 忘其所以 。 恰好 三 媳妇 可以 供给 他 做 试验品 , 他 便 开 了 不少 方子 。 三 奶奶 觉得 公公 和 邻居 医生 的 药 吃 了 无效 , 和 丈夫 吵 , 要 去 请教 西医 。 豚 翁 知道 了 这事 , 心里 先 不 高兴 , 听说 西医 断定 媳妇 不是 病 , 这 不 高兴 险 的 要 发作 起来 。 可是 西医 说 她 有孕 , 是 个 喜讯 , 自己 不好 生气 , 只得 隐忍 , 另想 方法 来 挽回 自己 医道 的 体面 , 洗涤 中国 医学 的 耻辱 。 方 老太太 带鸿 渐进 他 卧室 , 他 书桌上 正 摊着 《 镜花缘 》 里 的 奇方 摘录 在 《 验方 新编 》 的 空白 上 。 豚 翁 看见 儿 子 , 便 道 :“ 你 来 了 , 我 正要 叫 你 来 , 跟 你 说话 。 你 有 个把月 没来 了 , 家里 也 该 常 来 走走 。 我 做 父亲 的 太 放纵 你们 了 , 你们 全不 知道 规矩 礼节 ——” 翻着 《 验方 新编 》 对方 老太太 道 :“ 娘 , 三 媳妇 既然 有喜 , 我想 这张 方子 她 用得着 。 每天 两 次 , 每次 豆腐皮 一张 , 不要 切碎 , 酱油 麻油 冲汤 吞服 。 这 东西 味道 不 苦 。 可以 下 饭 , 最好 没有 , 二 媳妇 也 不妨 照办 。 这 方子 很 有 道理 : 豆腐皮 是 滑 的 , 麻油 也 是 滑 的 , 在 胎里 的 孩子 胞衣 滑 了 , 容易 下地 , 将来 不致 难产 , 你 把 这 方子 给 她们 看 看 。 不要 去 , 听 我 跟鸿渐 讲话 —— 鸿渐 , 你 近 三十岁 的 人 了 , 自己 该 有分寸 , 照 理用 不到 我们 背时 的 老士 董来 多嘴 。 可是 —— 娘 , 咱们 再 不 管教 儿子 , 人家 要代 咱们 管教 他 了 , 咱们 不能 丢 这个 脸 , 对 不 对 —— 你 丈母 早晨 来个 电话 , 说 你 在外 面 荒唐 , 跟 女人 胡闹 , 你 不要 辩 , 我 不是 糊涂人 , 并 不全 相信 她 ——” 豚 翁 对儿 子伸 着 左手 , 掌心 向下 ,  个 压止 他 申辩 的 信号 ——“ 可是 你 一定 有 行迹 不检 的 地方 , 落 在 她 眼里 。 你 这 年龄 自然 规规矩矩 地 结了婚 完事 ; 是 我 不好 , 一时 姑息 着 你 , 以后 一切 还是 我来 替 你 作主 。 我 想 你 搬 回家 住 罢 , 免得 讨 人家 厌 , 同时 好 有 我 来 管教 你 。 家里 粗茶淡饭 的 苦 生活 , 你 也 应该 过 过 ; 年轻人 就 贪 舒服 , 骨头 松 了 , 一世 没有 出息 。 ”    方鸿渐 羞愤 头上 , 几十句 话 同时 涌到 嘴边 , 只 挣扎 出来 :“ 我 是 想 明天 搬回 来 , 我 丈母 在 发神经病 , 她 最爱无事 生风 , 真 混账 ——”    豚 翁 怫 然道 :“ 你 这 态度 就 不 对 , 我 看 你 愈 变愈 野蛮 无礼 了 。 就算 她 言 之 过 甚 , 也 是 她 做 长辈 的 一片 好意 , 你们 这些 年轻人 ——” 方豚 翁话 里 留下 空白 , 表 示 世间 无字 能 形容 那些 可恶 无礼 的 年轻人 。 方 老太太 瞧鸿渐 脸难看 , 怕 父子俩 斗口 , 忙 怯懦 地 、 狡猾地 问 儿子 道 :“ 那 位苏 小姐 怎么样 了 ? 只要 你 真 喜欢 她 , 爸爸 和 我 总 照着 你 意思 办 , 只要 你 称心 。 ”    方鸿渐 禁不住 脸红 道 :“ 我 和 她 早 不 往来 了 。 ”    这 脸红 逃不过 老 夫妇 的 观察 , 彼此 做个 眼色 , 豚 翁 彻底 了解 地 微笑 道 :“ 是 不是 吵嘴 闹翻 了 ? 这 也 是 少年 男女 间 常有 的 事 , 吵 一次 , 感情 好 一次 。 双方 心里 都 已经 懊悔 了 , 面子 上 还 负气 谁 也 不理 谁 。 我 讲 得 对 不 对 ? 这时候 要 有 个 第三者 , 出来 转 圜 。 你 不肯 受委屈 认错 , 只有 我 老头子 出面 做 和事老 , 给 她 封 宛转 的 信 , 她 准买 我 面子 。 ” 豚 翁 笑容 和 语气 里 的 顽皮 , 笨重 得 可以 压 坍 楼板 。 鸿渐 宁可 父亲 生气 , 最怕 他 的 幽默 , 慌得 信口胡说 道 :“ 她 早 和 人 订婚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