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3)
鸿渐 道 :“刚才 汪太太 说 打牌 消 ——”校长 斩截地 说 :“谁 打牌 ? ”汪太太 道 :“我们 那 副牌 不是 王先生 借去 天天 打 么 ? ”不管 高松年 警告 的 眼色 。 鸿渐 道 :“反正 辛楣 和 我 对 麻将牌 不 感兴趣 。 想 买 副 纸牌 来 打 bridge ,找遍 了 镇上 没有 ,结果 买 了 一副 象棋 。 辛楣 输 了 就 把 棋子 拍 桌子 , 木头 做 的 棋子 经不起 他 的 气力 , 迸碎 了 好几个 , 这 两天 棋 都 下 不成 了 。 ”范 小姐 隔着 高 校长 身 辛楣 笑 ,说 想不到 他 这样 孩子气 。 刘小姐 请 辛楣 讲 鸿渐 输 了 棋 的 情状 。 高 校长 道 :“下象棋 很 好 。 纸牌 幸亏 没 买到 ,总是 一种 赌具 ,虽然 没有 声音 ,给 学生 知道 了 不大好 。 李梅 亭 禁止 学生 玩 纸牌 , 照 师生 共同 生活 的 原则 ——” 鸿渐 想 高松年 像 个人 不到 几分钟 , 怎么 又 变成 校长 面目 了 , 恨不能 说 :“ 把 王 家 的 麻将 公开 , 请 学生 也 去 赌 , 这 就是 共同 生活 了 。 ”汪太太 不耐烦 地 打断 高 校长 道 :“我 听 了 ‘共同 生活 ’这 四个 字 就 头痛 。 都 是 李梅亭 的 花样 ,反正 他 自己 家 不 在 这儿 ,苦 的 是 有家 的人 。 我 本来 的确 因为 怕 闹 ,所以 不 打牌 。 现在 偏要 打 。 校长 你 要 办 我 就 办得 了 ,轮不到 李梅亭 来 管 。 ”高 校长 看 汪太太 请 自己 办 她 ,大有 恃宠 撒娇 之意 ,心 颤 身 热 ,说 :“哪里 的话 ! 不过 办 学校 有 办 学校 的 困难 —— 你 只要 问 汪先生 —— 同事 之间 应当 相忍 相安 。 ”汪太太 冷笑 道 :“我 又 不是 李梅亭 同事 。 校长 , 你 什么 时候 雇 我 到 贵校 当 —— 当 老妈子 来 了 ? 当 教员 是 没有 资格 的 ——”高松年 喉间 连作 抚慰 的 声音 ——“今天 星期三 ,星期六 晚上 我 把 牌 要 回来 打 它 个 通宵 ,看 李梅亭 又 怎么样 。 赵先生 ,方先生 ,你们 有 没有 胆量 来 ? ”高松年 叹气 说 :“我 本来 是 不 说 的 。 汪太太 ,你 这么 一来 ,我 只能 告诉 各位 了 。 我 今天 闯席 做 不速之客 ,就 为了 李梅亭 的 事 ,要 来 跟 汪先生 商量 ,不 知道 你们 在 请客 。 ” 客人 都 说 :“ 校长 来得 好 , 请 都 请 不 来 呢 。 ”汪先生 镇静 地 问 :“李梅亭 什么 事 ? ”汪太太 满脸 厌倦 不爱 听 的 表情 。 校长 道 :“我 一下 办公室 ,他 就 来 ,问 我 下星期一 纪念周 找 谁 演讲 ,我 说 我 还 没有 想到 人 呢 。 他 说 他 愿意 在 ‘训导长 报告 ’里 ,顺便 谈谈 抗战时期 大学 师生 的 正当 娱乐 ——”汪太太 “哼 ”了 一声 ——“我 说 很好 。 他 说 假如 他 讲 了 之后 ,学生 问 他 像 王先生 家 的 打牌 赌钱 算不算 正当 娱乐 ,他 应当 怎样 回答 ——”大家 恍然 大司 地 说 “哦” ——“我 当然 替 你们 掩饰 ,说 不会 有 这种 事 。 他 说 :‘同事 们 全 知道 了 ,只 瞒 你 校长 一个人 ’——”辛楣 和 鸿渐 道 :“胡说 ! 我们 就 不 知道 。 ”——“ 他 说 他 调查 得 很 清楚 , 输赢 很大 , 这 副 牌 就是 你 的 , 常打 的 是 什么 几个 人 , 也 有 你 汪先生 ——” 汪先生 的 脸 开始 发红 , 客人 都 局促 地 注视 各自 的 碗筷 。 好 几 秒钟 , 屋子里 静寂 得 应该 听见 蚂蚁 在 地下 爬 —— 可是 当时 没有 蚂蚁 。 校长 不 自然 地 笑 ,继续 说 :“还有 笑话 ,汪太太 ,你 听 了 准 笑 。 他 不 知道 什么 地方 听来 的 ,说 你们 这 副牌 是 美国 货 ,橡皮 做 的 ,打 起来 没有 声音 ——”哄堂大笑 ,解除 适才 的 紧张 。 鸿渐 问 汪太太 是不是 真 没有 声音 , 汪太太 笑 他 和 李梅亭 一样 都 是 乡下人 , 还 说 :“ 李瞎子 怎么 变成 聋子 了 , 哪里 有 美国 货 的 无声 麻将 ! ”高 校长 深 不 以 这种 轻薄 为然 ,紧闭 着 嘴 不 笑 ,聊 示 反对 。 汪先生 道 :“他 想 怎么办 呢 ? 向 学生 宣布 ? ” 汪太太 道 :“ 索性 闹 穿 了 , 大家 正大光明 地 打牌 , 免得 鬼鬼祟祟 , 桌子 上 盖 毯子 , 毯子 上 盖 漆布 ——” 范 小姐 聪明 地 注解 :“ 这 就是 ‘ 无声 麻将 ’ 了 ! ”——“我 待得 腻了 ,让 李梅亭 去 闹 ,学生 撵 你 走 ,高 校长 停 你 职 ,离开 这 地方 ,真是 求之 不得 。 ”校长 一 连声 tut ! tut ! tut ! 汪 先生 道 :“ 他 无非 为了 做 不到 中国 文学 系主任 , 跟 我 过不去 。 我 倒 真 不想 当 这个 差使 ,向 校长 辞 了 好几次 ,高 先生 ,是 不是 ? 不过 ,我 辞职 是 自动 的 ,谁 要 逼 我 走 ,那 可 不行 ,我 偏 不 走 。 李梅亭 ,他 看错 了 人 。 他 的 所作所为 ,哼 ! 我 也 知道 ,譬如 在 镇上 嫖 土娼 。 ”汪先生 富于 戏剧性 地 收住 ,余人 惊厅 得 叫 起来 ,辛楣 鸿 渐 立刻 想到 王美玉 。 高 校长 顿 一顿 说 :“那 不至于 罢 ? ”鸿渐 见 校长 这样 偏袒 ,按 不下 愤怒 ,说 :“我 想 汪先生 所 讲 的话 很 可能 ,李先生 跟 我们 同路 来 ,闹 了 许多 笑话 ,不信 只要 问 辛楣 。 ”校长 满脸 透着 不然 道 :“君子 隐恶 而 扬善 。 这种 男女 间 的 私事 ,最好 别管 ! ”范小姐 正要 问 辛楣 什么 笑话 ,吓得 拿 匙 舀 口 鸡汤 和着 这 问题 咽 了 下去 。 高 校长 省悟 自己 的话 要 得罪 汪处厚 ,忙 补充 说 :“鸿渐 兄 ,你 不要 误会 。 梅亭 和 我 是 老同事 ,他 的 为人 ,我 当然 知道 。 不过 ,汪先生 犯不着 和 他 计较 。 回头 我 有 办法 劝 他 。 ”汪太太 宽宏大量 地 说 :“总而言之 ,是 我 不好 。 处厚 倒 很 想 敷衍 他 ,我 看见 他 的 脸 就 讨厌 ,从没 请 他 上 我们 这儿 来 。 我们 不像 韩学愈 和 他 的 洋太太 ,对 历史系 的 先生 和 学生 ,三日 一 小 宴 ,五日 一 大 宴 的 款待 ;而且 妙得很 请 学生 吃饭 ,请 同事 只 喝 ——”鸿渐 想起 那位 一夜 泻肚子 四五次 的 历史系 学生 ——“破费 还是 小事 ,我 就 没有 那个 精神 ,也 不 像 那位 洋太太 能干 。 人家 是 洋派 , 什么 交际 、 招待 、 联络 , 都 有 工夫 , 还 会 唱歌 儿 呢 。 咱们 是 中国 乡下 婆婆 ,就 安 了 分 罢 ,别 出丑 啦 。 我 常 说 :有 本领 来 当 教授 ,没有 本领 就 滚蛋 ,别 教 家里 的 丑 婆娘 做 学生 和 同事 的 女招待 ——”鸿渐 忍不住 叫 “痛快 ”! 汪 处厚 明知 太太 并非 说 自己 ,可是 通身 发热 ——“高 先生 不用 劝 李梅亭 ,处厚 也 不必 跟 他 拚 ,只要 想个 方法 引诱 他 到 王家 也 去 打 一次 牌 ,这 不 就 完了 么 ? ” “ 汪太太 , 你 真 —— 真 聪明 ! ”高 校长 钦佩 地 拍 桌子 ,因为 不能 拍 汪太太 的 头 或 户 背 ,“这 计策 只有 你 想 得出 来 ! 你 怎么 知道 李梅亭 爱 打牌 的 ? ”汪太太 那句话 是 说着 玩儿 的 ,给 校长 当 了 真 ,便 神出鬼没 地 说 :“我 知道 。 ” 汪先生 也 摸 着 胡子 , 反复 援引 苏东坡 的 名言 道 :“‘ 想当然 耳 ’,‘ 想当然 耳 ’ 哦 ! ”赵辛楣 的 眼 像 胶 在 汪太太 的 脸 上 。 刘小姐 冷落 在 一边 ,满肚子 的 气愤 ,恨 汪太太 ,恨 哥嫂 ,鄙视 范小姐 ,懊悔 自己 今天 的 来 ,又 上了当 ,忽见 辛楣 的 表情 ,眼 稍微 瞥 范小姐 ,心里 冷笑 一声 舒服 了 好些 。 范 小姐 也 注意 到 了 ,唤醒 辛楣 道 :“赵 先生 ,汪 太太 真 利害 呀 ! ”辛楣 脸 一 红 ,喃喃 道 :“真 利害 ! ”眼睛 躲避 着 范 小姐 。 鸿渐 说 :“这 办法 好 得 很 。 不过 李梅亭 最 贪小利 ,只能 让 他 赢 ;他 输 了 还要 闹 的 。 ”同桌 全 笑 了 。 高松年 想 这 年轻人 多嘴 ,好 不 知趣 ,只 说 :“今天 所 讲 的话 ,希望 各位 严守 秘密 。 ”吃完饭 ,主人 请 宽坐 。 女人 涂脂抹粉 的 脸 ,经不起 酒饭 蒸出来 的 汗气 ,和 咬嚼 运动 的 震掀 ,不免 像 黄梅 时节 的 墙壁 。 范 小姐 虽然 斯文 ,精致 得 恨不能 吃 肉 都 吐 渣 ,但 多 喝 了 半杯 酒 ,脸上 没 涂 胭脂 的 地方 都 作 粉红色 ,仿佛 外国 肉庄 里 陈列 的小牛肉 。 汪太太 问 女 客人 :“要不要 到 我 房里 去 洗手 ? ”两位 小姐 跟 她 去 了 。 高松年 汪 处厚 两人 低声 密谈 。 辛楣 对 鸿渐 道 :“等 一会 咱们 同 走 ,记牢 。 ”鸿渐 笑 道 :“也许 我 愿意 一个人 送 刘小姐 回去 呢 ? ”辛楣 严肃 地 说 :“无论如何 ,这一次 让 我 陪着 你 送 她 ——汪太太 不是 存心 跟 我们 开玩笑 么 ? ” 鸿渐 道 :“ 其实 谁 也 不必 送 谁 , 咱们 俩 走 咱们 的 路 , 她们 走 她们 的 路 。 ”辛楣 道 :“这 倒 做 不出 。 咱们 是 留学生 ,好像 这 一点 社交 礼节 总 应该 知道 。 ”两人 慨叹 不幸 身为 青年 未婚 留学生 的 麻烦 。 刘小姐 勉强 再 坐 一会 ,说 要 回家 。 辛楣 忙 站 起来 说 :“鸿渐 ,咱们 也 该 走 了 ,顺便 送 她们 两位 小姐 回去 。 ”刘小姐 说 她 一个人 回去 ,不必 人 送 。 辛楣 连声 说 :“ 不 , 不 , 不 ! 先 送 范 小姐 到 女生 宿舍 , 然后 送 你 回家 , 我 还 没有 到 你 府上 去过 呢 。 ”鸿渐 喑 笑 辛楣 要 撇开 范 小姐 ,所以 跟 刘小姐 亲热 ,难保 不 引起 另 一种 误会 。 汪太太 在 咬着 范小姐 耳朵 说话 ,范小姐 含笑 带怒 推开 她 。 汪先生 说 :“ 好 了 , 好 了 。 ‘出门 不管 ’,两位 小姐 的 安全 要 你们 负责 了 。 ”高 校长 说 他 还 要 坐 一会 ,同时 表示 非常 艳羡 :因为 天气 这样 好 ,正是 散步 的 春宵 ,他们 四个 人 又 年轻 ,正是 春宵 散步 的 好 伴侣 。 四人 并肩 而行 ,范刘 在 中间 ,赵方 各靠 一边 。 走近 板桥 ,范 小姐 说 这 桥 只 容 两 个人 走 ,她 愿意 走 河底 。 鸿渐 和 刘小姐 走到 桥心 ,忽 听 范小姐 尖声 叫 :“啊呀 ! ”忙 借机 止步 ,问 怎么 一 回事 。 范 小姐 又 笑 了 ,辛楣 含着 谴责 ,劝 她 还是 上桥 走 ,河 底 石子 滑得 很 。 才 知道 范 小姐 险 的 摔 一跤 ,亏 辛楣 扶住 了 。 刘小姐 早 过桥 ,不耐烦 地 等着 他们 ,鸿渐 等 范小姐 也 过 了 岸 ,殷勤 问 扭 了 筋 没有 。 范 小姐 谢 他 ,说 没有 扭 筋 ——扭 了 一点儿 ——可是 没有 关系 ,就 会 好 的 ——不过 走路 不能 快 ,请 刘小姐 不必 等 。 刘小姐 鼻子 里 应 一声 ,鸿渐 说 刘小姐 和 自己 都 愿意 慢慢 地 走 。 走 不 上 十几步 ,范 小姐 第二次 叫 :“啊呀 ! ”手提袋 不知 何处 去 了 。 大家 问 她 是不是 摔跤 的 时候 ,失手 掉 在 溪底 。 她 说 也许 。 辛楣 道 :“这时候 不会 给 人 捡去 先 回 宿舍 ,拿 了 手电 来 照 。 ”范小姐 记起来 了 ,手提袋 忘 在 汪太太 家里 ,自骂 糊涂 ,要 赶 回去 取 ,说 :“怎么 好意思 叫 你们 等 呢 ? 你们 先 走 罢 ,反正 有 赵先生 陪 我 ——赵先生 ,你 要 骂 我 了 。 ”女人 出门 ,照例 忘掉 东西 ,所以 一次 出门 事实上 等于 两次 。 安娜 说 :“啊呀 ,糟糕 ! 我 忘掉 带 手帕 ! ”这么 一说 ,同走 的 玛丽 也 想起 没有 带 口红 ,裘丽叶 给 两人 提醒 ,说 :“我 更 糊涂 ! 没有 带 钱 ——”于是 三人 笑得 仿佛 这是 天地间 最 幽默 的 事 ,手 搀手 回去 取 手帕 、口红 和 钱 。 可是 这 遗忘 东西 的 传染病 并 没有 上 刘小姐 的 身 , 急得 赵辛楣 心里 直 怨 ,“ 难道 今天 是 命里注定 的 ? ” 忽然 鸿渐 摸 着 头 问 :“ 辛楣 , 我 今天 戴 帽子 来 没有 ? ”辛楣 愣 了 愣 ,恍 有所 司 :“好像 你 戴 了 来 的 ,我 记不清 了 ——是 的 ,你 戴帽子 来 的 ,我 ——我 没有 戴 。 ” 鸿渐 说 范 小姐 找 手提袋 , 使 他 想到 自己 的 帽子 ; 范 小姐 既然 走路 不便 , 反正 他 要 回 汪家 取 帽子 , 替 她 把 手提袋 带来 得 了 ,“ 我 快 得 很 你们 在 这儿 等 我 一等 ,” 说 着 , 三脚两步 跑 去 。 他 回来 ,手里 只 有 手提袋 ,头上 并无 帽子 ,说 :“我 是 没有 戴帽子 ,辛楣 ,上了 你 的 当 。 ”辛楣 气愤 道 :“刘小姐 ,范小姐 ,你们 瞧 这个 人 真 不讲理 。 自己 糊涂 ,倒 好像 我 应该 替 他 管 帽子 的 ! ”黑暗 中 感激 地 紧 拉 鸿渐 的 手 。 刘小姐 的 笑 短 得 刺耳 。 范 小姐 对 鸿渐 的 道谢 冷淡 得 不应该 ,直到 女宿舍 ,也 再 没有 多话 。 不管 刘小姐 的 拒绝 ,鸿渐 和 辛楣 送 她 到 家 。 她 当然 请 他们 进去 坐 一下 。 跟 她 同 睡 的 大 侄女 还 坐在 饭桌 边 ,要 等 她 回来 才 肯 去 睡 ,呵欠 连连 ,两只 小手 握着 拳头 擦 眼睛 。 这 女孩子 看见 姑母 带 了 客人 来 ,跳 进去 一路 嚷 :“爸爸 ! 妈妈 ! ”把 生 下来 才 百日 的 兄弟 吵醒 了 。 刘东方 忙 出来 招待 , 刘 太太 跟着 也 抱 了 小孩子 出来 。 鸿渐 和 辛楣 照例 说 这 小孩子 长得 好 ,养得 胖 ,讨论 他 像 父亲 还是 像 母亲 。 这些 话 在 父母 的 耳朵 里 是 听 不厌 的 。 鸿渐 凑近 他 脸 捺 指 作声 ,这 是 他 唯一 娱乐 孩子 的 本领 。 刘 太太 道 :“咱们 跟 方 ——呃 ——伯伯 亲热 ,叫 方 伯伯 抱 ——”她 恨不能 说 “方 姑夫 ”——“咱们 刚 换 了 尿布 ,不会 出 乱子 。 ”鸿渐 无可奈何 ,苦笑 接过 来 。 那 小孩子 正在 吃 自己 的 手 ,换 了 一个 人 抱 ,四肢 乱动 ,手上 的 腻 唾沫 ,抹 了 鸿渐 一 鼻子 半脸 ,鸿渐 蒙 刘太太 托孤 ,只好 心里 厌恶 。 辛楣 因为 摆脱 了 范 小姐 ,分外 高兴 ,瞧 小孩子 露出 的 一方 大腿 还 干净 ,嘴 凑上去 吻 了 一吻 ,看得 刘家 老小 四个 人 莫莫不 欢笑 ,以为 这 赵先生 真 好 。 鸿渐 气不过 他 这样 做 面子 ,问 他 要不要 抱 。 刘 太太 看 小孩子 给 鸿渐 抱 得 不 舒服 ,想 辛楣 地位 高 ,又 是 生客 ,不能 亵渎 他 ,便 伸手 说 :“咱们 重得 很 方 伯伯 抱得 累 了 。 ”鸿渐 把 孩 交还 ,乘人 不 注意 ,掏 手帕 擦 脸上 已 干 的 唾沫 。 辛楣 道 :“这 孩子 真 好 ,他 不 怕 生 。 ”刘太太 一连串 地 赞美 这 孩子 如何 懂事 ,如何 乖 ,如何 一觉 睡 到 天亮 。 孩子 的 大姊姊 因为 没 人 理 自己 ,圆 睁 眼睛 ,听得 不耐烦 ,插口 道 :“他 也 哭 ,晚上 把 我 都 哭醒 了 。 ”刘小姐 道 :“不 知道 谁 会 哭 ! 谁 长得 这么 大 了 ,抢 东西 吃 ,打不过 二弟 ,就 直着 嗓子 哭 ,羞不羞 ! ” 女孩子 发急 , 指着 刘小姐 道 :“ 姑姑 是 大人 , 姑姑 也 哭 , 我 知道 , 那天 ——” 父母 喝 住 她 , 骂 她 这时候 还 不 睡 。 刘小姐 把 她 拉 进去 了 ,自信 没 给 客人 瞧见 脸色 。 以后 的 谈话 , 只 像 用 人工呼吸 来 圹 淹死 的 人 , 挽回 不 来 生气 。 刘小姐 也 没 再 露脸 。 辞别 出门 ,辛楣 道 :“孩子们 真 可怕 ,他们 嘴里 全 说得出 。 刘小姐 表面上 很 平静 快乐 ,谁 想到 她 会 哭 ,真是 各有各的 苦处 ,唉 ! ” 鸿渐 道 :“ 你 跟范 小姐 是 无所谓 的 。 我 承 刘东方 帮过 忙 ,可是 我 无意 在 此地 结婚 。 汪太太 真是 多此一举 ,将来 为了 这件事 ,刘东方 准对 我 误会 。 ”辛楣 轻描淡写 道 :“那 不至于 。 ”接着 就 问 鸿渐 对 汪太太 的 印象 ,要 他 帮 自己 推测 她 年龄 有 多少 。 孙小姐 和 陆子潇 通信 这 一件 事 ,在 鸿渐 心里 ,仿佛 在 复壁 里 咬 东西 的 老鼠 ,拢 乱 了 一 晚上 ,赶 也 赶不出 去 。 他 险 的 写 住 给 孙小姐 ,以 朋友 的 立场 忠告 她 交友 审慎 。 最后 算 把 自己 劝 相信 了 ,让 她 去 跟 陆子 潇 好 ,自己 并 没 爱上 她 ,吃 什么 隔壁 醋 ,多管 人家 闲事 ? 全是 赵辛楣 不好 ,开玩笑 开得 自己 心里 有 了 鬼 ,仿佛 在 催眠 中 的 人 受 了 暗示 。 这种 事 大半 是 旁人 说 笑话 ,说到 当局者 认真 恋爱 起来 ,自己 见得 多了 ,决不 至于 这样 傻 。 虽然 如此 ,总 觉得 吃了亏 似的 ,恨 孙小姐 而且 鄙视 她 。 不料 下午 打 门 进来 的 就是 她 ,鸿渐 见 了 她 面 ,心里 的 怨气 像 宿雾 见 了 朝阳 ,消散 净尽 。 她 来 过 好几次 ,从未能 使 他 像 这次 的 欢喜 。 鸿渐 说 , 桂林 回来 以后 , 还 没 见过 面 呢 , 问 她 怎样 消遣 这 寒假 的 。 她 说 ,承鸿渐 和 辛楣 送 桂林 带回 的 东西 ,早 想 过来 谢 ,可是 自己 发 了 两次 烧 ,今天 是 陪 范小姐 送书 来 的 。 鸿渐 笑 问 是不是 送 剧本 给 辛楣 ,孙小姐 笑 答 是 。 鸿渐 道 :“你 上去 见到 赵 叔叔 没有 ? ”孙小姐 道 :“我 才 不 讨人厌 呢 ! 我 根本 没 上楼 。 她 要 来看 赵先生 ,问 我 他 住 的 是 楼上 楼下 ,第几号 房间 ,又 不 要 我 做 向导 。 我 跟 她 讲 好 ,我 决不 陪 她 上楼 ,我 也 有事 到 这儿 来 。 ”“辛楣 未必 感谢 你 这位 向导 。 ”“那 太 难 了 ! ”孙小姐 说话 时 的 笑容 ,表示 她 并不 以为 做 很 难 ——“她 昨天 晚上 回来 ,我 才 知道 汪太太 请客 ——”这句 原是 平常 的话 ,可是 她 多了 心 自觉 太 着 边际 ,忙 扯开 问 :“这位 有名 的 美人儿 汪太太 你 总 见过 了 ? ”“昨天 的 事 是 汪氏 夫妇 胡闹 ——见过 两次 了 ,风度 还好 ,她 是 有名 美人儿 么 ? 我 今天 第一次 听到 这句 话 。 ”鸿渐 见 了 她 面 ,不 大自然 ,手 不停 弄 着 书桌上 他 自 德国 带回 的 Supernorma 牌 四色 铅笔 。 孙小姐 要 过 笔来 ,把 红色 铅 捺 出来 ,在 吸 墨水 纸板 的 空白 上 ,画 一张 红嘴 ,相去 一寸 许 画 十个 尖而长 的 红点 ,五个 一组 ,代表 指甲 ,此外 的 面目 身体 全 没有 。 她 画 完 了 , 说 :“ 这 就是 汪太太 的 —— 的 提纲 。 ”鸿渐 想 一想 ,忍不住 笑 道 :“真 有点 像 ,亏 你 想 得出 ! ”一句话 的 意义 ,在 听者 心里 ,常 像 一只 陌生 的 猫 到 屋里 来 ,声息 全无 ,过 一会儿 “喵 ”一叫 ,你 才 发觉 它 的 存在 。 孙小姐 最初 说 有事 到 教授 宿舍 来 ,鸿渐 听 了 并未 留意 。 这时候 ,这句 话 在 他 意识 里 如 睡 方 醒 。 也许 她 是 看 陆子 潇来 的 ,带 便 到 自己 这儿 坐下 。 心里 一阵 嫉妒 ,像 火上 烤 的 栗子 ,热极 要 迸 破 了 壳 。 急欲 探出 究竟 ,又 怕 落 了 关切 盘问 的 痕迹 ,扯淡 说 :“范 小姐 这人 妙得很 ,我 昨天 还是 第一次 跟 她 接近 。 你们 是 同房 ,要 好 不要 好 ? ”“ 她 眼睛 里 只有 汪太太 , 现在 当然 又 添 了 赵 叔叔 了 —— 方 先生 , 你 昨天 得罪 范 小姐 没有 ? ”“我 没有 呀 ,为什么 ? ”“ 她 回来 骂 你 —— 唉 , 该死 ! 我 搬 嘴 了 。 ”“怪事 ! 她 骂 我 什么 呢 ? ”孙小姐 笑 道 :“没有 什么 。 她 说 你 话 也 不 说 ,人 也 不 理 ,只 知道 吃 。 ”鸿渐 脸红 道 :“胡说 ,这 不对 。 我 也 说话 的 ,不过 没有 多 说 。 昨天 我 压根儿 是 去 凑数 ,没有 我 的 分儿 ,当然 只管 吃 了 。 ”孙小姐 很快 看 他 一眼 ,弄着 铅笔 说 :“范小姐 的话 ,本来 不算数 的 。 她 还 骂 你 是 木头 ,说 你 头上 戴 不 戴 帽子 都 不 知道 。 ”鸿渐 哈哈大笑 道 :“我 是 该 骂 ! 这 事 说来 话长 ,我 将来 讲 给 你 听 。 不过 你们 这 位 范 小姐 ——” 孙小姐 抗议 说 范 小姐 不是 她 的 ——“ 好 , 好 。 你们 这位 同屋 ,我 看 不大 行 ,专门 背后 骂人 ,辛楣 真 娶 了 她 ,老朋 全 要 断 的 。 她 昨天 也 提起 你 。 ”“她 不会 有 好话 。 她 说 什么 ? ”鸿渐 踌躇 ,录 小姐 说 :“我 一定 要 知道 。 方 先生 ,你 告诉 我 ,”笑意 全收 ,甜蜜 地 执拗 。 鸿渐 见过 一次 她 这种 神情 ,所有 温柔 的 保护 心 全 给 她 引起 来 了 ,说 :“她 没有 多 说 。 她 并没 骂 你 ,我 也 记不清 ,好像 说 有人 跟 通信 。 那 是 很 平常 的 事 ,她 就 喜欢 大惊小怪 。 ”孙小姐 的 怒容 使 鸿渐 不敢 看 她 ,脸 爆炸似的 发红 ,又 像 一 星火 落在 一盆 汽油 面上 。 她 把 铅笔 在 桌子 上 顿 ,说 :“混帐 ! 我 正 恨 得 要死 呢 ,她 还 替 人家 在 外面 宣传 ! 我 非 跟 她 算账 不可 。 ”鸿渐 心里 的 结 忽然 解松 了 ,忙 说 :“这 是 我 不好 了 ,你 不要 理 她 。 让 她 去 造谣言 得 了 ,反正 没有 人 会 相信 ,我 就 不 相信 。 ”“这事 真 讨厌 ,我 想不出 一个 对付 的 办法 。 那个 陆子潇 —— ” 孙小姐 对 这 三个 字 厌恶 得 仿佛 不肯 让 它们 进 嘴 —— “ 他 去年 近 大考 的 时候 忽然 写信 给 我 , 我 一个 字 没 理 他 , 他 一封 一封 的 信 来 。 寒假 里 ,他 上 女生宿舍 来 找 我 ,硬要 请 我 出去 吃饭 ——”鸿渐 紧张 的 问句 :“你 没有 去 罢 ? ”使 她 不 自主 低 了 头 ——“我 当然 不会 去 。 他 这 人 真是 神经病 ,还是 来信 ,愈 写 愈 不成话 。 先 一 封 信 说 , 省得 我 回信 麻烦 , 附 一 张 纸 , 纸 头上 写 着 一个 问题 —— ” 她 脸 又 红晕 —— “ 这个 问题 不用 管 它 , 他 说 假使 我 对 这 问题 答案 是 —— 是 肯定 的 , 写个 算学 里 的 加号 , 把 纸 寄 还 他 , 否则 写个 减号 。 最近 一封信 ,他 索性 把 加减号 都 写好 ,我 只要 划掉 一个 就行 。 你 瞧 ,不是 又 好气 又 好笑 么 ? ”说 时 ,她 眼睛 里 含笑 ,嘴 撅着 。 鸿 渐 妨 不住 笑 道 :“这 地道 是 教授 的 情 ——教授 写 的 信 了 。 我们 在 初中 考 ‘常识’ 这门 功课 ,先生 出 的 题目 全是 这样 的 。 不过 他 对 你 总是 一片 诚意 。 ”孙小姐 怫然 瞪眼 道 :“谁 要 他 对 我 诚意 ! 他 这种 信 写 个 不了 ,给 从家 知道 ,把 我 也 显得 可笑 了 。 ”鸿渐 老谋深算 似的 说 :“孙小姐 ,我 替 你 出个 主意 。 他 前前后后 给 你 的 信 ,你 没有 掷掉 罢 ? 没有 掷 掉 最好 。 你 一股脑儿 包 起来 ,叫 用人 送还 他 。 一个 字儿 不要 写 。 ”“包裹 外面 要 不要 写 他 姓名 等等 呢 ? ”“也 不要 写 ,他 拆开来 当然 心里 明白 ——”心理 分析 学者 一听 这 话 知道 潜意识 在 捣鬼 ,鸿渐 把 唐晓芙 退回 自己 信 的 方法 报复 在 旁人 身上 ——“你 干脆 把 信 撕碎 了 再 包 ——不 ,不要 了 ,这 太 使 他 难堪 。 ”孙小姐 感激 道 :“我 照方 先生 的话 去 做 ,不会错 的 。 我 真 要 谢谢 你 。 我 什么 事 都 不懂 ,也 没有 一个 人 可以 商量 ,只怕 做错 了 事 。 我 太 不 知道 臬 做人 , 做人 麻烦 死 了 ! 方 先生 ,你 肯 教教 我 么 ? ” 这 太 像 个 无知 可怜 的 弱小 女孩儿 了 , 辛楣 说 她 装傻 也许 是 真的 。 鸿渐 的 猜疑 像 燕子 掠过 水 ,没有 停留 。 孙小姐 不但 向 他 求计 ,并且 对 他 言听计从 ,这 使 他 够 满意 了 ,心里 容不下 猜疑 。 又 讲 了 几句话 ,孙小姐 说 ,辛楣 处 她 今天 不去 了 ,她 要 先 回 宿舍 。 教 鸿渐 别 送 。 鸿渐 原 怕 招摇 ,不想 送 ,给 她 这么 一说 ,只能 说 :“我要 送送 你 ,送 你 一半 路 ,到 校门口 。 ”孙小姐 站着 ,眼睛 注视 地 坂道 :“也好 ,不过 ,方先生 不必 客气 罢 ,外面 ——呃 ——闲话 很多 ,真 讨厌 ! ”鸿渐 吓得 跳道 :“什么 闲话 ! ”问完 就 自悔 多此 一问 。 孙小姐 讷讷 道 :“ 你 —— 你 没 听见 , 就 不用 管 了 。 再见 ,我 照 方 先生 教 我 的话 去 做 ,”拉拉 手 ,一笑 走了 。 鸿渐 颓然 倒 在 椅子 里 ,身上 又 冷 又 热 ,像 发 疟疾 。 想 糟糕 ! 糟糕 ! 这 “闲话 ”不 知道 是 什么 内容 。 两个 人 在 一 起 ,人家 就 要 造谣言 ,正如 两根 树枝 相 接近 ,蜘蛛 就 要 挂网 。 今天 又 多嘴 ,说 了 许多 不必 说 、不该 说 的话 。 这 不 是 把 “闲话 ”坐实 么 ? 也许 是 自己 的 错觉 ,孙小姐 临 走 一句 话 说 得 好像 很 着重 。 她 的 终身 大事 ,全 该 自己 负责 了 ,这 怎么 了得 ! 鸿渐 急 得 坐立不安 ,满屋子 的 转 。 假使 不爱 孙小姐 ,管 什么 闲事 ? 是不是 爱 她 —— 有 一点点 爱 她 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