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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彷徨》, 孤独者 (1)

孤独者 (1)

一 我 和 魏连 殳 相识 一场 , 回想起来 倒 也 别致 , 竟是 以送 殓 始 , 以送 殓 终 。 那时 我 在 S 城 , 就 时时 听到 人们 提起 他 的 名字 , 都 说 他 很 有些 古怪 : 所学 的 是 动物学 , 却 到 中 学堂 去 做 历史 教员 ; 对人 总是 爱理不理 的 , 却常 喜欢 管 别人 的 闲事 ; 常说 家庭 应该 破坏 , 一领 薪水 却 一定 立即 寄给 他 的 祖母 , 一日 也 不 拖延 。 此外 还有 许多 零碎 的话 柄 ; 总之 , 在 S 城里 也 算是 一个 给 人 当作 谈助 的 人 。 有 一年 的 秋天 , 我 在 寒 石山 的 一个 亲戚 家里 闲住 ; 他们 就 姓 魏 , 是 连 殳 的 本家 。 但 他们 却 更 不 明白 他 , 仿佛 将 他 当作 一个 外国人 看待 , 说 是 “ 同 我们 都 异样 的 ”。 这 也 不足为奇 , 中国 的 兴学 虽说 已经 二十年 了 , 寒 石山 却 连小学 也 没有 。 全 山村 中 , 只有 连 殳 是 出外 游学 的 学生 , 所以 从村 人 看来 , 他确 是 一个 异类 ; 但 也 很 妒羡 , 说 他 挣得 许多 钱 。 到 秋末 , 山村 中 痢疾 流行 了 ; 我 也 自危 , 就 想 回到 城中 去 。 那时 听说 连 殳 的 祖母 就染 了 病 , 因为 是 老年 , 所以 很 沉重 ; 山中 又 没有 一个 医生 。 所谓 他 的 家属 者 , 其实 就 只有 一个 这 祖母 , 雇 一名 女工 简单 地 过活 ; 他 幼小 失 了 父母 , 就 由 这 祖母 抚养 成人 的 。 听说 她 先前 也 曾经 吃 过 许多 苦 , 现在 可是 安乐 了 。 但 因为 他 没有 家小 , 家中 究竟 非常 寂寞 , 这 大概 也 就是 大家 所谓 异样 之一 端 罢 。 寒 石山 离城 是 旱道 一百里 , 水道 七十里 , 专使 人 叫 连 殳 去 , 往返 至少 就 得 四天 。 山村 僻陋 , 这些 事便 算 大家 都 要 打听 的 大 新闻 , 第二天 便 轰传 她 病势 已经 极重 , 专差 也 出发 了 ; 可是 到 四 更 天竟 咽 了 气 , 最后 的话 , 是 :“ 为什么 不肯 给 我会 一会 连 殳 的 呢 ? ……” 族长 , 近房 , 他 的 祖母 的 母家 的 亲丁 , 闲人 , 聚集 了 一 屋子 , 豫计 连 殳 的 到来 , 应该 已 是 入殓 的 时候 了 。 寿材 寿衣 早已 做成 , 都 无须 筹画 ; 他们 的 第一 大 问题 是 在 怎样 对付 这 “ 承重 孙 ”, 因为 逆料 他 关于 一切 丧葬 仪式 , 是 一定 要 改变 新花样 的 。 聚议 之后 , 大概 商定 了 三大 条件 , 要 他 必行 。 一是 穿 白 , 二是 跪拜 , 三是 请 和尚 道士 做法 事 。 总而言之 : 是 全都 照旧 。 他们 既 经议 妥 , 便 约定 在 连 殳 到 家 的 那 一天 , 一同 聚 在 厅 前 , 排成 阵势 , 互相 策应 , 并 力作 一回 极 严厉 的 谈判 。 村 人们 都 咽 着 唾沫 , 新奇 地 听候 消息 ; 他们 知道 连 殳 是 “ 吃 洋教 ” 的 “ 新党 ”, 向来 就 不 讲 什么 道理 , 两面 的 争斗 , 大约 总 要 开始 的 , 或者 还会 酿成 一种 出人意外 的 奇观 。 传说 连 殳 的 到 家 是 下午 , 一 进门 , 向 他 祖母 的 灵前 只是 弯 了 一 弯腰 。 族长 们 便 立刻 照豫 定计 画 进行 , 将 他 叫 到 大厅 上 , 先说 过 一大 篇 冒头 , 然后 引入 本题 , 而且 大家 此唱彼和 , 七嘴八舌 , 使 他 得不到 辩驳 的 机会 。 但 终于 话 都 说完 了 , 沉默 充满 了 全厅 , 人们 全数 悚然 地紧 看着 他 的 嘴 。 只见 连 殳 神色 也 不 动 , 简单 地 回答 道 : “ 都 可以 的 。 ” 这 又 很 出于 他们 的 意外 , 大家 的 心 的 重担 都 放下 了 , 但 又 似乎 反 加重 , 觉得 太 “ 异样 ”, 倒 很 有些 可虑 似的 。 打听 新闻 的 村 人们 也 很 失望 , 口口相传 道 ,“ 奇怪 ! 他 说 ‘ 都 可以 ' 哩 ! 我们 看 去 罢 ! ” 都 可以 就是 照旧 , 本来 是 无足观 了 , 但 他们 也 还要 看 , 黄昏 之后 , 便 欣欣然 聚满 了 一堂 前 。 我 也 是 去 看 的 一个 , 先送 了 一份 香烛 ; 待 到 走 到 他家 , 已见 连 殳 在 给 死者 穿衣服 了 。 原来 他 是 一个 短小 瘦削 的 人 , 长方脸 , 蓬松 的 头发 和 浓黑 的 须眉 占 了 一脸 的 小半 , 只见 两眼 在 黑气 里 发光 。 那 穿衣 也 穿 得 真 好 , 井井有条 , 仿佛 是 一个 大殓 的 专家 , 使 旁观者 不觉 叹服 。 寒 石山 老例 , 当 这些 时候 , 无论如何 , 母家 的 亲丁 是 总 要 挑剔 的 ; 他 却 只是 默默地 , 遇见 怎么 挑剔 便 怎么 改 , 神色 也 不 动 。 站 在 我 前面 的 一个 花白 头发 的 老太太 , 便 发出 羡慕 感叹 的 声音 。 其次 是 拜 ; 其次 是 哭 , 凡女 人们 都 念念有词 。 其次 入棺 ; 其次 又 是 拜 ; 又 是 哭 , 直到 钉好 了 棺盖 。 沉静 了 一瞬间 , 大家 忽而 扰动 了 , 很 有 惊异 和 不满 的 形势 。 我 也 不由 的 突然 觉到 : 连 殳 就 始终 没有 落过 一滴 泪 , 只 坐在 草荐 上 , 两眼 在 黑气 里 闪闪地 发光 。 大殓 便 在 这 惊异 和 不满 的 空气 里面 完毕 。 大家 都 怏怏 地 , 似乎 想 走散 , 但 连 殳 却 还 坐在 草荐 上 沉思 。 忽然 , 他 流下泪来 了 , 接着 就 失声 , 立刻 又 变成 长嚎 , 像 一匹 受伤 的 狼 , 当 深夜 在 旷野 中 嗥叫 , 惨伤 里 夹杂着 愤怒 和 悲哀 。 这 模样 , 是 老例 上 所 没有 的 , 先前 也 未曾 豫防到 , 大家 都 手足无措 了 , 迟疑 了 一会 , 就 有 几个 人上 前去 劝止 他 , 愈去 愈 多 , 终于 挤成 一大堆 。 但他却 只是 兀 坐 着 号啕 , 铁塔 似的 动 也 不 动 。 大家 又 只得 无趣 地 散开 ; 他 哭 着 , 哭 着 , 约 有 半点钟 , 这才 突然 停 了 下来 , 也 不 向 吊客 招呼 , 径自 往 家里 走 。 接着 就 有 前去 窥探 的 人来 报告 : 他 走进 他 祖母 的 房里 , 躺 在 床上 , 而且 , 似乎 就 睡熟 了 。 隔 了 两日 , 是 我 要 动身 回城 的 前一天 , 便 听到 村 人 都 遭 了 魔 似的 发议论 , 说 连 殳 要 将 所有 的 器具 大半 烧 给 他 祖母 , 余下 的 便 分赠 生时 侍奉 , 死时 送终 的 女工 , 并且 连 房屋 也 要 无期 地 借给 她 居住 了 。 亲戚 本家 都 说 到 舌敝唇焦 , 也 终于 阻当 不住 。 恐怕 大半 也 还是 因为 好奇心 , 我 归途 中 经过 他家 的 门口 , 便 又 顺便去 吊慰 。 他 穿 了 毛边 的 白衣 出见 , 神色 也 还是 那样 , 冷冷的 。 我 很 劝慰 了 一番 ; 他 却 除了 唯唯诺诺 之外 , 只 回答 了 一句 话 , 是 : “ 多谢 你 的 好意 。 ” 二 我们 第三次 相见 就 在 这 年 的 冬初 ,S 城 的 一个 书 铺子 里 , 大家 同时 点 了 一 点头 , 总算 是 认识 了 。 但 使 我们 接近 起来 的 , 是 在 这 年底 我失 了 职业 之后 。 从此 , 我 便 常常 访问 连 殳 去 。 一则 , 自然 是因为 无聊 赖 ; 二则 , 因为 听人 说 , 他 倒 很 亲近 失意 的 人 的 , 虽然 素性 这么 冷 。 但是 世事 升沉 无定 , 失意人 也 不会 我 一 投 名片 , 他 便 接见 了 。 两间 连通 的 客厅 , 并 无 什么 陈设 , 不过 是 桌椅 之外 , 排列 些 书架 , 大家 虽说 他 是 一个 可怕 的 “ 新党 ”, 架上 却 不 很 有 新书 。 他 已经 知道 我失 了 职业 ; 但 套话 一说 就 完 , 主客 便 只好 默默地 相对 , 逐渐 沉闷 起来 。 我 只见 他 很快 地 吸完 一枝 烟 , 烟蒂 要 烧着 手指 了 , 才 抛 在 地面 上 。 “ 吸烟 罢 。 ” 他 伸手 取 第二枝 烟时 , 忽然 说 。 我 便 也 取 了 一枝 , 吸着 , 讲些 关于 教书 和 书籍 的 , 但 也 还 觉得 沉闷 。 我 正想 走时 , 门外 一阵 喧嚷 和 脚步声 , 四个 男女 孩子 闯进来 了 。 大 的 八九岁 , 小 的 四五岁 , 手脸 和 衣服 都 很脏 , 而且 丑得 可以 。 但是 连 殳 的 眼里 却 即刻 发出 欢喜 的 光来 了 , 连忙 站 起 , 向 客厅 间壁 的 房里 走 , 一面 说道 : “ 大良 , 二良 , 都 来 ! 你们 昨天 要 的 口琴 , 我 已经 买来 了 。 ” 孩子 们 便 跟着 一齐 拥进去 , 立刻 又 各人 吹 着 一个 口琴 一拥 而 出 , 一出 客厅 门 , 不知 怎 的 便 打 将 起来 。 有 一个 哭 了 。 “ 一人 一个 , 都 一样 的 。 不要 争呵 ! ” 他 还跟在 后面 嘱咐 。 “ 这么 多 的 一群 孩子 都 是 谁 呢 ? ” 我 问 。 “ 是 房 主人 的 。 他们 都 没有 母亲 , 只有 一个 祖母 。 ” “ 房东 只 一个 人 么 ? ” “ 是 的 。 他 的 妻子 大概 死 了 三四年 了 罢 , 没有 续娶 。 —— 否则 , 便 要 不肯 将余屋 租给 我 似的 单身 人 。 ” 他 说 着 , 冷冷地 微笑 了 。 我 很 想 问 他 何以 至今 还是 单身 , 但 因为 不 很 熟 , 终于 不好 开口 。 只要 和 连 殳 一 熟识 , 是 很 可以 谈谈 的 。 他 议论 非常 多 , 而且 往往 颇 奇警 。 使人 不 耐 的 倒 是 他 的 有些 来客 , 大抵 是 读过 《 沉沦 》 的 罢 , 时常 自命为 “ 不幸 的 青年 ” 或是 “ 零 余者 ”, 螃蟹 一般 懒散 而 骄傲地 堆 在 大 椅子 上 , 一面 唉声叹气 , 一面 皱着眉头 吸烟 。 还有 那 房主 的 孩子 们 , 总是 互相 争吵 , 打翻 碗碟 , 硬讨 点心 , 乱 得 人 头昏 。 但 连 殳 一见 他们 , 却 再 不 像 平时 那样 的 冷冷的 了 , 看 得 比 自己 的 性命 还 宝贵 。 听说 有 一回 , 三良发 了 红斑 痧 , 竟急 得 他 脸上 的 黑气 愈见 其 黑 了 ; 不料 那病 是 轻 的 , 于是 后来 便 被 孩子 们 的 祖母 传作 笑柄 。 “ 孩子 总是 好 的 。 他们 全是 天真 ……。 ” 他 似乎 也 觉得 我 有些 不耐烦 了 , 有 一天 特地 乘机 对 我 说 。 “ 那 也 不尽然 。 ” 我 只是 随便 回答 他 。 “ 不 。 大人 的 坏脾气 , 在 孩子 们 是 没有 的 。 后来 的 坏 , 如 你 平日 所 攻击 的 坏 , 那 是 环境 教坏 的 。 原来 却 并 不 坏 , 天真 ……。 我 以为 中国 的 可以 希望 , 只 在 这 一点 。 ” “ 不 。 如果 孩子 中 没有 坏 根苗 , 大 起来 怎么 会 有 坏 花果 ? 譬如 一粒 种子 , 正 因为 内中本 含有 枝叶 花果 的 胚 , 长大 时才 能够 发出 这些 东西 来 。 何尝 是 无端 ……。 ” 我 因为 闲着 无 事 , 便 也 如 大人先生 们 一下 野 , 就要 吃素 谈禅 一样 , 正在 看 佛经 。 佛理 自然 是 并 不 懂得 的 , 但 竟 也 不 自 检点 , 一味 任意 地说 。 然而 连 殳 气忿 了 , 只 看 了 我 一眼 , 不再 开口 。 我 也 猜 不 出 他 是 无话可说 呢 , 还是 不屑 辩 。 但 见 他 又 显出 许久 不见 的 冷冷的 态度 来 , 默默地 连吸 了 两枝 烟 ; 待 到 他 再 取 第三枝 时 , 我 便 只好 逃走 了 。 这 仇恨 是 历了 三月 之 久 才 消释 的 。 原因 大概 是 一半 因为 忘却 , 一半则 他 自己 竟 也 被 “ 天真 ” 的 孩子 所 仇视 了 , 于是 觉得 我 对于 孩子 的 冒渎 的话 倒 也 情有可原 。 但 这 不过 是 我 的 推测 。 其时 是 在 我 的 寓里 的 酒后 , 他 似乎 微露 悲哀 模样 , 半仰 着 头 道 : “ 想 起来 真 觉得 有些 奇怪 。 我 到 你 这里 来时 , 街上 看见 一个 很小 的 小孩 , 拿 了 一片 芦叶 指着 我道 : 杀 ! 他 还 不 很 能 走路 ……。 ” “ 这是 环境 教坏 的 。 ” 我 即刻 很 后悔 我 的话 。 但他却 似乎 并 不介意 , 只 竭力 地 喝酒 , 其间 又 竭力 地 吸烟 。 “ 我 倒 忘 了 , 还 没有 问 你 ,” 我 便 用 别的 话 来 支梧 ,“ 你 是 不大 访问 人 的 , 怎么 今天 有 这 兴致 来 走走 呢 ? 我们 相识 有 一年 多 了 , 你 到 我 这里 来 却 还是 第一回 。 ” “ 我 正要 告诉 你 呢 : 你 这 几天 切莫 到 我 寓里 来看 我 了 。 我 的 寓里 正有 很 讨厌 的 一大 一小 在 那里 , 都 不 像 人 ! ” “ 一大 一小 ? 这 是 谁 呢 ? ” 我 有些 诧异 。 “ 是 我 的 堂兄 和 他 的 小儿子 。 哈哈 , 儿子 正如 老子 一般 。 ” “ 是 上城 来看 你 , 带 便 玩玩 的 罢 ? ” “ 不 。 说 是 来 和 我 商量 , 就要 将 这 孩子 过继 给 我 的 。


孤独者 (1) Loners (1) Solitaires (1)

一 我 和 魏连 殳 相识 一场 , 回想起来 倒 也 别致 , 竟是 以送 殓 始 , 以送 殓 终 。 那时 我 在 S 城 , 就 时时 听到 人们 提起 他 的 名字 , 都 说 他 很 有些 古怪 : 所学 的 是 动物学 , 却 到 中 学堂 去 做 历史 教员 ; 对人 总是 爱理不理 的 , 却常 喜欢 管 别人 的 闲事 ; 常说 家庭 应该 破坏 , 一领 薪水 却 一定 立即 寄给 他 的 祖母 , 一日 也 不 拖延 。 此外 还有 许多 零碎 的话 柄 ; 总之 , 在 S 城里 也 算是 一个 给 人 当作 谈助 的 人 。 有 一年 的 秋天 , 我 在 寒 石山 的 一个 亲戚 家里 闲住 ; 他们 就 姓 魏 , 是 连 殳 的 本家 。 但 他们 却 更 不 明白 他 , 仿佛 将 他 当作 一个 外国人 看待 , 说 是 “ 同 我们 都 异样 的 ”。 这 也 不足为奇 , 中国 的 兴学 虽说 已经 二十年 了 , 寒 石山 却 连小学 也 没有 。 全 山村 中 , 只有 连 殳 是 出外 游学 的 学生 , 所以 从村 人 看来 , 他确 是 一个 异类 ; 但 也 很 妒羡 , 说 他 挣得 许多 钱 。 到 秋末 , 山村 中 痢疾 流行 了 ; 我 也 自危 , 就 想 回到 城中 去 。 那时 听说 连 殳 的 祖母 就染 了 病 , 因为 是 老年 , 所以 很 沉重 ; 山中 又 没有 一个 医生 。 所谓 他 的 家属 者 , 其实 就 只有 一个 这 祖母 , 雇 一名 女工 简单 地 过活 ; 他 幼小 失 了 父母 , 就 由 这 祖母 抚养 成人 的 。 听说 她 先前 也 曾经 吃 过 许多 苦 , 现在 可是 安乐 了 。 但 因为 他 没有 家小 , 家中 究竟 非常 寂寞 , 这 大概 也 就是 大家 所谓 异样 之一 端 罢 。 寒 石山 离城 是 旱道 一百里 , 水道 七十里 , 专使 人 叫 连 殳 去 , 往返 至少 就 得 四天 。 山村 僻陋 , 这些 事便 算 大家 都 要 打听 的 大 新闻 , 第二天 便 轰传 她 病势 已经 极重 , 专差 也 出发 了 ; 可是 到 四 更 天竟 咽 了 气 , 最后 的话 , 是 :“ 为什么 不肯 给 我会 一会 连 殳 的 呢 ? ……”    族长 , 近房 , 他 的 祖母 的 母家 的 亲丁 , 闲人 , 聚集 了 一 屋子 , 豫计 连 殳 的 到来 , 应该 已 是 入殓 的 时候 了 。 寿材 寿衣 早已 做成 , 都 无须 筹画 ; 他们 的 第一 大 问题 是 在 怎样 对付 这 “ 承重 孙 ”, 因为 逆料 他 关于 一切 丧葬 仪式 , 是 一定 要 改变 新花样 的 。 聚议 之后 , 大概 商定 了 三大 条件 , 要 他 必行 。 一是 穿 白 , 二是 跪拜 , 三是 请 和尚 道士 做法 事 。 总而言之 : 是 全都 照旧 。 他们 既 经议 妥 , 便 约定 在 连 殳 到 家 的 那 一天 , 一同 聚 在 厅 前 , 排成 阵势 , 互相 策应 , 并 力作 一回 极 严厉 的 谈判 。 村 人们 都 咽 着 唾沫 , 新奇 地 听候 消息 ; 他们 知道 连 殳 是 “ 吃 洋教 ” 的 “ 新党 ”, 向来 就 不 讲 什么 道理 , 两面 的 争斗 , 大约 总 要 开始 的 , 或者 还会 酿成 一种 出人意外 的 奇观 。 传说 连 殳 的 到 家 是 下午 , 一 进门 , 向 他 祖母 的 灵前 只是 弯 了 一 弯腰 。 族长 们 便 立刻 照豫 定计 画 进行 , 将 他 叫 到 大厅 上 , 先说 过 一大 篇 冒头 , 然后 引入 本题 , 而且 大家 此唱彼和 , 七嘴八舌 , 使 他 得不到 辩驳 的 机会 。 但 终于 话 都 说完 了 , 沉默 充满 了 全厅 , 人们 全数 悚然 地紧 看着 他 的 嘴 。 只见 连 殳 神色 也 不 动 , 简单 地 回答 道 :   “ 都 可以 的 。 ”    这 又 很 出于 他们 的 意外 , 大家 的 心 的 重担 都 放下 了 , 但 又 似乎 反 加重 , 觉得 太 “ 异样 ”, 倒 很 有些 可虑 似的 。 打听 新闻 的 村 人们 也 很 失望 , 口口相传 道 ,“ 奇怪 ! 他 说 ‘ 都 可以 ' 哩 ! 我们 看 去 罢 ! ” 都 可以 就是 照旧 , 本来 是 无足观 了 , 但 他们 也 还要 看 , 黄昏 之后 , 便 欣欣然 聚满 了 一堂 前 。 我 也 是 去 看 的 一个 , 先送 了 一份 香烛 ; 待 到 走 到 他家 , 已见 连 殳 在 给 死者 穿衣服 了 。 原来 他 是 一个 短小 瘦削 的 人 , 长方脸 , 蓬松 的 头发 和 浓黑 的 须眉 占 了 一脸 的 小半 , 只见 两眼 在 黑气 里 发光 。 那 穿衣 也 穿 得 真 好 , 井井有条 , 仿佛 是 一个 大殓 的 专家 , 使 旁观者 不觉 叹服 。 寒 石山 老例 , 当 这些 时候 , 无论如何 , 母家 的 亲丁 是 总 要 挑剔 的 ; 他 却 只是 默默地 , 遇见 怎么 挑剔 便 怎么 改 , 神色 也 不 动 。 站 在 我 前面 的 一个 花白 头发 的 老太太 , 便 发出 羡慕 感叹 的 声音 。 其次 是 拜 ; 其次 是 哭 , 凡女 人们 都 念念有词 。 其次 入棺 ; 其次 又 是 拜 ; 又 是 哭 , 直到 钉好 了 棺盖 。 沉静 了 一瞬间 , 大家 忽而 扰动 了 , 很 有 惊异 和 不满 的 形势 。 我 也 不由 的 突然 觉到 : 连 殳 就 始终 没有 落过 一滴 泪 , 只 坐在 草荐 上 , 两眼 在 黑气 里 闪闪地 发光 。 大殓 便 在 这 惊异 和 不满 的 空气 里面 完毕 。 大家 都 怏怏 地 , 似乎 想 走散 , 但 连 殳 却 还 坐在 草荐 上 沉思 。 忽然 , 他 流下泪来 了 , 接着 就 失声 , 立刻 又 变成 长嚎 , 像 一匹 受伤 的 狼 , 当 深夜 在 旷野 中 嗥叫 , 惨伤 里 夹杂着 愤怒 和 悲哀 。 这 模样 , 是 老例 上 所 没有 的 , 先前 也 未曾 豫防到 , 大家 都 手足无措 了 , 迟疑 了 一会 , 就 有 几个 人上 前去 劝止 他 , 愈去 愈 多 , 终于 挤成 一大堆 。 但他却 只是 兀 坐 着 号啕 , 铁塔 似的 动 也 不 动 。 大家 又 只得 无趣 地 散开 ; 他 哭 着 , 哭 着 , 约 有 半点钟 , 这才 突然 停 了 下来 , 也 不 向 吊客 招呼 , 径自 往 家里 走 。 接着 就 有 前去 窥探 的 人来 报告 : 他 走进 他 祖母 的 房里 , 躺 在 床上 , 而且 , 似乎 就 睡熟 了 。 隔 了 两日 , 是 我 要 动身 回城 的 前一天 , 便 听到 村 人 都 遭 了 魔 似的 发议论 , 说 连 殳 要 将 所有 的 器具 大半 烧 给 他 祖母 , 余下 的 便 分赠 生时 侍奉 , 死时 送终 的 女工 , 并且 连 房屋 也 要 无期 地 借给 她 居住 了 。 亲戚 本家 都 说 到 舌敝唇焦 , 也 终于 阻当 不住 。 恐怕 大半 也 还是 因为 好奇心 , 我 归途 中 经过 他家 的 门口 , 便 又 顺便去 吊慰 。 他 穿 了 毛边 的 白衣 出见 , 神色 也 还是 那样 , 冷冷的 。 我 很 劝慰 了 一番 ; 他 却 除了 唯唯诺诺 之外 , 只 回答 了 一句 话 , 是 :   “ 多谢 你 的 好意 。 ” 二 我们 第三次 相见 就 在 这 年 的 冬初 ,S 城 的 一个 书 铺子 里 , 大家 同时 点 了 一 点头 , 总算 是 认识 了 。 但 使 我们 接近 起来 的 , 是 在 这 年底 我失 了 职业 之后 。 从此 , 我 便 常常 访问 连 殳 去 。 一则 , 自然 是因为 无聊 赖 ; 二则 , 因为 听人 说 , 他 倒 很 亲近 失意 的 人 的 , 虽然 素性 这么 冷 。 但是 世事 升沉 无定 , 失意人 也 不会 我 一 投 名片 , 他 便 接见 了 。 两间 连通 的 客厅 , 并 无 什么 陈设 , 不过 是 桌椅 之外 , 排列 些 书架 , 大家 虽说 他 是 一个 可怕 的 “ 新党 ”, 架上 却 不 很 有 新书 。 他 已经 知道 我失 了 职业 ; 但 套话 一说 就 完 , 主客 便 只好 默默地 相对 , 逐渐 沉闷 起来 。 我 只见 他 很快 地 吸完 一枝 烟 , 烟蒂 要 烧着 手指 了 , 才 抛 在 地面 上 。 “ 吸烟 罢 。 ” 他 伸手 取 第二枝 烟时 , 忽然 说 。 我 便 也 取 了 一枝 , 吸着 , 讲些 关于 教书 和 书籍 的 , 但 也 还 觉得 沉闷 。 我 正想 走时 , 门外 一阵 喧嚷 和 脚步声 , 四个 男女 孩子 闯进来 了 。 大 的 八九岁 , 小 的 四五岁 , 手脸 和 衣服 都 很脏 , 而且 丑得 可以 。 但是 连 殳 的 眼里 却 即刻 发出 欢喜 的 光来 了 , 连忙 站 起 , 向 客厅 间壁 的 房里 走 , 一面 说道 :   “ 大良 , 二良 , 都 来 ! 你们 昨天 要 的 口琴 , 我 已经 买来 了 。 ”    孩子 们 便 跟着 一齐 拥进去 , 立刻 又 各人 吹 着 一个 口琴 一拥 而 出 , 一出 客厅 门 , 不知 怎 的 便 打 将 起来 。 有 一个 哭 了 。 “ 一人 一个 , 都 一样 的 。 不要 争呵 ! ” 他 还跟在 后面 嘱咐 。 “ 这么 多 的 一群 孩子 都 是 谁 呢 ? ” 我 问 。 “ 是 房 主人 的 。 他们 都 没有 母亲 , 只有 一个 祖母 。 ”   “ 房东 只 一个 人 么 ? ”   “ 是 的 。 他 的 妻子 大概 死 了 三四年 了 罢 , 没有 续娶 。 —— 否则 , 便 要 不肯 将余屋 租给 我 似的 单身 人 。 ” 他 说 着 , 冷冷地 微笑 了 。 我 很 想 问 他 何以 至今 还是 单身 , 但 因为 不 很 熟 , 终于 不好 开口 。 只要 和 连 殳 一 熟识 , 是 很 可以 谈谈 的 。 他 议论 非常 多 , 而且 往往 颇 奇警 。 使人 不 耐 的 倒 是 他 的 有些 来客 , 大抵 是 读过 《 沉沦 》 的 罢 , 时常 自命为 “ 不幸 的 青年 ” 或是 “ 零 余者 ”, 螃蟹 一般 懒散 而 骄傲地 堆 在 大 椅子 上 , 一面 唉声叹气 , 一面 皱着眉头 吸烟 。 还有 那 房主 的 孩子 们 , 总是 互相 争吵 , 打翻 碗碟 , 硬讨 点心 , 乱 得 人 头昏 。 但 连 殳 一见 他们 , 却 再 不 像 平时 那样 的 冷冷的 了 , 看 得 比 自己 的 性命 还 宝贵 。 听说 有 一回 , 三良发 了 红斑 痧 , 竟急 得 他 脸上 的 黑气 愈见 其 黑 了 ; 不料 那病 是 轻 的 , 于是 后来 便 被 孩子 们 的 祖母 传作 笑柄 。 “ 孩子 总是 好 的 。 他们 全是 天真 ……。 ” 他 似乎 也 觉得 我 有些 不耐烦 了 , 有 一天 特地 乘机 对 我 说 。 “ 那 也 不尽然 。 ” 我 只是 随便 回答 他 。 “ 不 。 大人 的 坏脾气 , 在 孩子 们 是 没有 的 。 后来 的 坏 , 如 你 平日 所 攻击 的 坏 , 那 是 环境 教坏 的 。 原来 却 并 不 坏 , 天真 ……。 我 以为 中国 的 可以 希望 , 只 在 这 一点 。 ”   “ 不 。 如果 孩子 中 没有 坏 根苗 , 大 起来 怎么 会 有 坏 花果 ? 譬如 一粒 种子 , 正 因为 内中本 含有 枝叶 花果 的 胚 , 长大 时才 能够 发出 这些 东西 来 。 何尝 是 无端 ……。 ” 我 因为 闲着 无 事 , 便 也 如 大人先生 们 一下 野 , 就要 吃素 谈禅  一样 , 正在 看 佛经 。 佛理 自然 是 并 不 懂得 的 , 但 竟 也 不 自 检点 , 一味 任意 地说 。 然而 连 殳 气忿 了 , 只 看 了 我 一眼 , 不再 开口 。 我 也 猜 不 出 他 是 无话可说 呢 , 还是 不屑 辩 。 但 见 他 又 显出 许久 不见 的 冷冷的 态度 来 , 默默地 连吸 了 两枝 烟 ; 待 到 他 再 取 第三枝 时 , 我 便 只好 逃走 了 。 这 仇恨 是 历了 三月 之 久 才 消释 的 。 原因 大概 是 一半 因为 忘却 , 一半则 他 自己 竟 也 被 “ 天真 ” 的 孩子 所 仇视 了 , 于是 觉得 我 对于 孩子 的 冒渎 的话 倒 也 情有可原 。 但 这 不过 是 我 的 推测 。 其时 是 在 我 的 寓里 的 酒后 , 他 似乎 微露 悲哀 模样 , 半仰 着 头 道 :   “ 想 起来 真 觉得 有些 奇怪 。 我 到 你 这里 来时 , 街上 看见 一个 很小 的 小孩 , 拿 了 一片 芦叶 指着 我道 : 杀 ! 他 还 不 很 能 走路 ……。 ”   “ 这是 环境 教坏 的 。 ”    我 即刻 很 后悔 我 的话 。 但他却 似乎 并 不介意 , 只 竭力 地 喝酒 , 其间 又 竭力 地 吸烟 。 “ 我 倒 忘 了 , 还 没有 问 你 ,” 我 便 用 别的 话 来 支梧 ,“ 你 是 不大 访问 人 的 , 怎么 今天 有 这 兴致 来 走走 呢 ? 我们 相识 有 一年 多 了 , 你 到 我 这里 来 却 还是 第一回 。 ”   “ 我 正要 告诉 你 呢 : 你 这 几天 切莫 到 我 寓里 来看 我 了 。 我 的 寓里 正有 很 讨厌 的 一大 一小 在 那里 , 都 不 像 人 ! ”   “ 一大 一小 ? 这 是 谁 呢 ? ” 我 有些 诧异 。 “ 是 我 的 堂兄 和 他 的 小儿子 。 哈哈 , 儿子 正如 老子 一般 。 ”   “ 是 上城 来看 你 , 带 便 玩玩 的 罢 ? ”   “ 不 。 说 是 来 和 我 商量 , 就要 将 这 孩子 过继 给 我 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