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4)
杨克 醉醺醺 地 大言不惭 : 你 说 吧 ! 百灵鸟 双双 飞 , 一个 翅膀 挂 几杯 ?
老友 们 惊愕 ! 酒量 已 不如 当年 的 兰木 扎布 忙 改口 道 : 不 …… 不 对 ! 不 …… 不 罚酒 ! 罚 你 把 你 的 高级 车借 …… 借 我 开 一天 。 我要 过 …… 过过 好 车瘾 !
杨克说 : 是 你 说 , 我 这个 “ 羊羔 ” 配不上 额仑 最 漂亮 的 “ 小 母狼 ” 的 , 我 哪敢 娶 她 啊 , 全怪 你 ! 借车 好办 , 可 明天 你 开车 不能 喝 一滴 酒 !
兰木 扎布 一人 把 着 一瓶 泸州 老窖 , 狠狠 地灌 了 一口 说 : 我 …… 我 没 眼力 啊 ! 你 没 娶 萨仁 其 其格 倒 也 没 啥 。 可 我 为啥 就 没 把 我 的 小妹妹 乌兰 嫁给 你 , 要 不 , 草原 上 打官司 就 有 北京 的 大 律师 上阵 啦 。 这些 年 破坏 草场 的 人太多 , 还 到处 挖 大坑 找 矿石 , 找不着 , 也 不 把 坑 埋 上 …… 北京 少 给 我们 草原 一点 钱 都 不要紧 , 最 要紧 的 是 给 草原 法律 和 律师 ! 他 又 灌 了 一口 酒高 叫 : 说好 了 ! 明天 我 就 来 开 你 的 车 ! 你 先 把 钥匙 给 我 !
接着 , 沙茨 楞 、 桑杰 等 各位 老友 都 来 借车 。
杨克 已 醉 得 大方 之极 , 连 说 : 成 ! 成 ! 成 ! 往后 你们 打官司 也 找 我 吧 。 说完 便 把 车 钥匙 扔给 了 兰木 扎布 。
众人 狂笑 。 接着 便是 全部 落 的 豪饮 高歌 、 男女 大合唱 。 唱 到 最后 , 大伙儿 都 选择 了 蒙古 最 著名 的 歌手 腾格尔 的 歌 。 歌声 高亢 苍凉 , 狼声 欧音 悠长 , 如箫 如簧 :…… 这 …… 就 欧 …… 是 …… 蒙古 欧 …… 人 …… 热 …… 爱 …… 故欧 …… 乡 的 人 ……
酒歌 通宵达旦 , 众友 泪水 涟涟 。
酒宴 上 , 陈阵 和 杨克像 北京 “ 二锅头 ” 一般 , 被 好客 又 好 酒 的 各家 定 了 单 , 一天 两家 , 家家 酒宴 , 顿顿 歌会 。 那辆 蓝色 “ 切诺基 ” 成 了 好友 们 的 试用 车 、 过瘾 车 和 买 酒 运酒 的 专用车 , 并用 它 接来 其他 小组 的 老友 们 。 巴图 家门口 成 了 停车场 , 第二天 下午 几乎 半个 大队 的 吉普 和 摩托 都 停 在 这里 , 骑马 来 的 却 很少 。 牧民 说 , 要不是 冬天 雪大 , 骑 摩托 放 不了 羊 还 得 骑马 , 可能 蒙古马 早就 没人养 了 。 原来 二 大队 的 四群 马 , 现在 就 剩 一群 , 还 没有 原来 的 半群 大 。 巴 图说 : 狼 没 了 , 草少 了 , 马懒 了 , 跑 不快 了 , 个儿 头 也 没 从前 大 了 , 额仑马 没人要 喽 。 陈阵 还 发现 , 毕利格 那 一代 的 老人 都 不在 了 。 杨克教 的 那些 小学生 已经 成为 额仑 牧业 的 主力军 。
三天 之内 两人 喝 得 血压 升高 , 心动过速 。 不过 , 草原 上 的 汉家 菜园子 已成 规模 , 酒桌上 天天 顿顿 都 能 吃 到 大盆 的 生 蔬菜 蘸 酱 , 要不然 , 他俩 的 血脂 胆固醇 也 要 升高 。 连日 的 酒宴 , 小组 的 牧业 也 瘫 了 一半 , 全靠 外来 雇工 支撑 。 陈阵 问过 雇工 , 他们 每月 的 工资 是 200 元加 两只 大羊 , 同时 管吃管住 , 干得 好 年终 还有 奖励 。 有 一位 雇工 说 , 他 是 额仑 西南边 400 里 一个 苏木 ( 乡 ) 的 牧民 , 前 几年 他家 也 有 1700 多只 羊 , 日子 不 比额 仑 的 牧民 差 多少 , 他家 也 雇 了 一个 牧工 。 可是 草场 一年 不如 一年 , 前年 一场 大旱 , 沙起 了 , 草焦 了 , 羊 渴死 饿死 一大半 , 他
只好 出来 打工 。 可是 一年 下来 挣到 的 二三十只 大羊 也 不能 运 回老家 , 老家 没草 , 活羊 没用 了 , 只好 卖掉 , 换成 钱 带回家 ……
两人 在 各自 的 老 房东 家 睡 了 整整 一天 才 缓过 神来 。 第四天 , 陈阵 又 和 嘎斯迈 一家人 聊 了 大半夜 。
第五天 清早 , 陈阵 和 杨克 驾车 开往 黑 石山 方向 。
山脚下 原来 的 茂密 的 苇林 早已 消失 。 吉普 穿过 低矮 稀疏 、 青黄 错杂 的 旱苇 地 , 爬 上 黑石 山下 的 缓坡 。
杨克问 : 你 还 记得 小狼 的 狼 洞 吗 ?
陈阵 口气 肯定 地说 : 学生 怎么 会 忘记 老师 的 家门 呢 ? 我会 在 离 老洞 最近 的 坡 底下 停下来 的 , 上面 一段路 还 得 步行 , 必须 步行 !
吉普 慢慢 前行 , 距小狼 的 出生地 越来越近 , 陈阵 的 心 骤然 紧张 起来 , 他 感到 自己 似乎 像 一个 老 战犯 正在 去 一座 陵墓 谢罪 , 那个 陵墓 里 埋葬 的 就是 被 他 断送 性命 的 七条 蒙古草原 狼 : 五条 小狼 崽 还 没有 睁眼 和 断奶 , 一条 才 刚刚 学会 跑步 , 还有 一条 小狼竟 被 他用 老虎钳 剪断 了 狼牙 , 用 铁链 剥夺 了 短短 一生 的 自由 , 还 亲手 将 它 砸死 。 天性 自由 , 又 越来越 尊崇 自由 的 陈阵 , 却 干出 了 一件 最 独裁 的 恶事 , 他 简直 无法 面对 自己 年轻 时期 那些 血淋淋 的 罪行 。 他 有时 甚至 憎恨 自己 的 研究成果 , 正是 他 的 好奇心 和 研究 癖 , 才 断送 了 那 七条 小狼 的 快乐 与 自由 , 他 的 书稿 是 蘸 着 七条 可爱 的 小 狼 的 鲜血 写 出来 的 , 那 可是 具有 白狼王 高贵 血统 的 一群 蒙古草原 狼 啊 ……20 多年 来 , 他 的 内心深处 常常 受 着 这笔 血债 的 深深 谴责 和 折磨 。 他 也 越来越 能 理解 那些 杀过 狼 的 草原 人 , 为什么 在 生命 结束 后 都 会 心甘情愿 地 把 自己 身体 交还给 狼群 。 那 不仅仅 是 为了 灵魂 升天 , 也 不仅仅 为了 是 “ 吃 肉 还 肉 ”, 可能 其中 还 含 着 偿债 的 沉重 愧疚 , 还有 对 草原 狼 深切 的 爱 …… 可是 如今 的 草原 再也 没有 天葬场 了 。
20 多年 来 , 可敬可佩 , 可爱 可怜 的 小 狼 , 经常出现 在 他 的 梦里 和 思绪 里 , 然而 , 小狼 却 从来不 曾 咬 过 他 , 报复 过 他 , 甚至 连要 咬 他 的 念头 都 没有 。 小狼 总是 笑呵呵 地 跑 到 他 的 跟前 , 抱 他 的 小腿 , 蹭 他 的 膝盖 , 而且 还 经常 舔 他 的 手 , 舔 他 的 下巴 。 有 一次 , 陈阵 在 梦里 , 他 躺 在 草地上 , 突然 惊醒 , 小狼 就 卧 在 他 的 头 旁 , 他 下意识 地用 手 捂住 了 自己 的 咽喉 , 可是 小狼 看到 他 醒来 , 却 就 地 打滚 , 把 自己 的 肚皮 朝 天亮 出来 , 让 他 给 它 挠痒痒 …… 在 20 多年 的 无数 梦境 中 , 小狼 始终 以德报怨 , 始终 像 他 的 一个 可爱 的 孩子 那样 跑 来 与 他 亲热 …… 使 他 感到 不解 的 是 , 小狼 不仅 不恨 他 , 不向 他 皱 鼻 龇牙 , 咆哮 威胁 , 而且 还 对 他 频频 表示 狼 的 友情 爱意 , 狼 眼里 的 爱 , 在 人群 里 永远 见 不到 , 小狼 的 爱意 是 那么 古老 荒凉 , 温柔 天真 ……
杨克 见到 这 面 碎石 乱草 荒坡 , 好像 也 记起 二十七八 年前 那场 残忍 的 灭门 恶行 。 他 眼里 露出 深深 的 内疚 和 自责 。
吉普 在 山坡 上 停下 , 陈阵 指 了 指 前面 不远 的 一片 平地 说 : 那 就是 小狼崽们 的 临时 藏身 洞 , 是 我 把 它们 挖出来 的 , 主犯 确实 是 我 。 我 离开 额仑 的 时候 它 就 塌平 了 , 现在 一点 痕迹 也 看不出来 了 , 咱们 就 从 这儿 往 老洞 走 吧 。 两人下 了 车 , 陈阵 背上 挎包 , 领着 杨克向 那个 山包 慢慢 绕过去 。
走上 山坡 , 原来 长满 刺草 荆棘 高草 棵子 , 阴森 隐蔽 的 乱 岗 , 此时 已成 一片 秃坡 , 坡下 也 没有 茂密 的 苇子 青纱帐 作 掩护 了 。 又 走 了 几十米 , 百年老 洞 赫然 袒露 在 两人 的 视线 里 , 老洞 似乎 比 以前 更大 , 远 看 像 陕北 黄土 高坡 一个 废弃 的 小 窑洞 。 陈阵 屏 着 呼吸 快步 走 去 , 走到 洞前 , 发现 老洞 并 没有 变 大 , 只是 由于 老洞 失去 了 高草 的 遮挡 才 显得 比 从前 大 。 连年 的 干旱 使 洞形 基本 保持 原样 , 只是 洞口 底 部落 了 不少 碎石 碎土 。 陈阵 走 到 洞 旁 , 跪下 身 , 定 了 定神 , 趴到 洞口 往里 看 , 洞道 已 被 地 滚 草 , 荆棘 棵子 填 了 一大半 。 他 从 挎包 里 掏 手电 往里面 照 了 照 , 洞道 的 拐弯处 已 几乎 被 土石 黄沙 乱草 堵死 。 陈阵 失落 地 坐 到 洞 前 的 平台 上 , 怔怔 地望 着 老洞 。
杨克 也 用 手电 仔细 看 了 看 洞 道 , 说 : 没错 ! 就是 这个 洞 ! 你 就 是从 这个 洞 钻进去 的 。 那会儿 , 我 在 外面 真是 吓 得 两头 害怕 , 又 怕 你 在 里面 碰见 母狼 , 又 怕 外面 的 狼 跟 我 玩命 …… 咱俩 当时 真是 吃 了 豹子胆 了 。 说实话 , 你 的 理论 确实 是 真正 深入 草原 腹地 , 深入 狼洞 里 得来 的 ……
杨克 又 弯下身 冲着 老洞 呼喊 : 小狼 ! 小狼 ! 开饭 喽 ! 陈阵 和 我 来看 你 啦 ! 杨克 就 像 在 新 草场 对 着 小 狼 自己 挖 的 狼 洞 , 叫 小 狼 出来 吃饭 一样 。 然而 , 小狼 再也不会 从 狼 洞里 疯 了 似地 蹿 出来 了 ……
陈阵 站 起身 , 掸 了 掸 身上 的 土 , 又 蹲下 身 , 一根 一根 地 拔掉 平台 上 的 碎 草 , 然后 从 挎包 里 拿出 七根 北京 火腿肠 , 其中 有 一根 特别 粗大 , 这是 专门 给 他 曾经 养过 的 小 狼 准备 的 。 陈阵 把 祭品 恭恭敬敬 地 放在 平台 上 , 从 挎包 里 拿出 七束 香 , 插 在 平台 上 点燃 , 又 从 文件夹 里 抽出 文稿 的 扉页 , 点 火烧 祭 。 火苗 烧着 了 《 狼图腾 》 和 陈阵 的 名字 , 陈阵 希望 小狼 和 毕利格 阿爸 的 在天之灵 能 收到 他 的 许诺 和 深深 的 忏悔 。 火苗 一直 烧到 陈阵 的 手指 才 熄灭 。 陈阵 又 掏出 一扁 瓶 毕利格 老人 喜欢 的 北京 “ 二锅头 ” 酒 , 祭洒 在 老洞 平台 上 和 四周 的 沙草 地上 。 他 知道 , 额仑 草原 原 二队 草场 上 的 每 一个 老狼 洞旁 都 有 老人 的 脚印 。 由于 他 不 听 老人 的话 坚持 养狼 , 伤 了 老人 的 心 , 他 对 老人 的 愧疚 也 永远 不能 弥补 了 。
两人 都 伸出 双臂 , 手 掌朝天 , 仰望 腾格里 , 随着 袅袅 上升 的 青烟 , 去 追寻 小狼 和 毕利格 老 阿爸 的 灵魂 ……
陈阵 真想 大声 呼喊 , 小狼 ! 小狼 ! 阿爸 ! 阿爸 ! 我 来看 你们 了 …… 然而 , 他 不敢 喊 , 他 不配 喊 。 他 也 不敢 惊扰 他们 的 灵魂 , 惟恐 他们 睁开眼睛 看到 下面 如此 干黄 破败 的 “ 草原 ”。
干旱 的 腾格里 欲哭无泪 ……
2002 年春 , 巴图 和 嘎斯迈 从 额仑 草原 给 陈阵 打来 电话 说 : 额仑宝 力格 苏木 ( 乡 ) 百分之八十 的 草场 已经 沙化 , 再 过 一年 , 全 苏木 就要 从 定居 放牧 改为 圈养 牛羊 , 跟 你们 农村 圈养 牲畜 差不多 了 , 家家 都 要 盖 好 几排 大房子 呢 ……
陈阵 半天 说不出 话 来 。
几天 以后 , 窗外 突然 腾起 冲天 的 沙尘 黄龙 , 遮天蔽日 。 整个 北京城 笼罩 在 呛 人 的 沙尘 细粉 之中 , 中华 皇城 变成 了 迷茫 的 黄沙 之 城 。
陈阵 离开 电脑 , 独自 伫立 窗前 , 怆 然 遥望 北方 。 狼群 已 成为 历史 , 草原 已 成为 回忆 , 游牧 文明 彻底 终结 , 就 连 蒙古草原 狼 在 内蒙 草原 上 留下 的 最后 一点 痕迹 —— 那个 古老 的 小 狼 故洞 也 将 被 黄沙 埋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