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温暖 湿润 的 春风 吹拂 额仑 草原 , 大朵 大朵 亮得 刺 目的 白云 在 低空 飞掠 。 单调 的 草原 突然 生动 起来 , 变成 了 一幅 忽明忽暗 , 时 黄时 白 的 流动 幻灯 巨画 。 当 大片 白云 遮住 阳光 的 时候 , 张继原 感到 寒风 吹透 棉袍 , 异常 阴冷 。 但 白云 掠过 之后 , 强烈 的 阳光 又 把 他 置于 如同 初夏 的 太阳 曝晒 之下 , 脸和手 顿时 就 被 晒 出 了 汗 , 连 棉袍 的 布面 都 晒 出 了 阳光 的 气味 。 当 他 刚 想 解开 铜扣 透透气 的 时候 , 又 会 被 一 大片 白云 投下 的 阴影 完全 罩住 , 使 他 又 回到 阴冷 的 春天 。
冰软 了 , 雪化 了 , 大片大片 的 黄 草地 又 露 了 出来 , 雪前 早发 的 春芽 已 被 雪 捂 黄 , 只 在 草芽 尖上 还 带点 绿色 。 空气 中 弥漫着 陈草 腐草 的 浓重 气味 , 条条 小沟 都 淌 着 雪水 , 从 坡顶 向 草甸 望去 , 无数 洼地 里 都 积满 了 水 , 千百个 大小不一 的 临时 池塘 , 映着 千万朵 飘飞 的 白云 , 整个 额仑 草原 仿佛 都 在 飞舞 。 张继原 感到 自己 不是 趴在 草地上 , 而是 坐在 一块 巨大 的 蒙古 飞毯 上 , 天上 水上 的 白云 飞速 向 身后 掠去 。
张继原 和 巴图 已 在 这片 草坡 上 十几 丛 高高的 圈草里 , 潜伏 了 一个多 小时 了 , 他俩 一直 在 等 狼 。 一次 马群 大 事故 又 加上 一次 “ 谎报 ” 苇地 军情 , 使巴图 在 整个 牧场 抬 不 起头 来 , 他 把 一肚子 的 火 都 迁怒 到 狼 身上 。 张继原 也 因 在 围场 错失良机 , 想 打条 狼来 挽回影响 。 两人 歇 了 几天 以后 , 就 背 了 两支 半 自动步枪 , 又 回到 了 大 泡子 附近 的 山坡 。 巴图 判定 其他 狼群 是 舍不得 死马全 沉入 湖底 的 , 雪化 了 水涨 了 , 但 泡子 边缘 浅滩 的 死 马 , 狼 还 能够 得 着 , 狼 若 再 不 动手 就 真 没 机会 了 。
忽明忽暗 的 山坡 水塘 继续 刺晃 他俩 的 眼睛 , 两人 一边 擦泪 , 一边 用 望远镜 细细 搜索 对面 山坡 上 每 一个 可疑 的 黑点 、 灰点 和 黄点 。 忽然 , 巴图 低下头 小声 说 : 往左边 山坡 看 。 张继原 轻轻 挪动 望远镜 , 屏住 了 气 , 但 压不住 自己 狂 跳 的 心脏 , 只见 从 对面 山坡 后 慢慢 走来 两条 大狼 , 先 露出 头 , 再 露出 脖子 和 前胸 。
两人 紧盯 猎物 。 狼 从 坡 后 露出 大半个 前身 便 停下 脚步 , 仔细 扫视 新视野 内 的 一切 可疑 之物 。 狼 再 没有 向前走 , 就 在 七八 丛 高高的 圈草 中 卧 了 下来 , 隐蔽 得 毫无 破绽 , 似乎 它们 也 在 打猎 。 两个 人 与 两条 狼 , 都 躲 在 高高的 圈草 里面 , 等待 着 机会 。 张继原 发现 草原 上 的 猎人 连 选择 打猎 的 潜伏 点 , 都 是从 狼 那里 学来 的 。 狼 似乎 不 着急 , 只是 在 看 人 还 会 有 什么 伎俩 , 狼 有 等到 天黑 再 动手 的 耐心 。
圈草 是 知青 给 这种 草起 的 名字 , 它 是 一种 蒙古草原 常见 的 禾 本草 , 长得 很 美 很 怪 。 在 草原 上 , 平 平坦坦 的 草甸 或 草坡 , 随处 都 会 突然 冒出 一 团团 高草来 , 草叶 齐胸 , 直上直下 , 整整齐齐 , 很 像 一丛丛 密密的 水稻 , 又 像 一丛丛 矮矮的 旱苇 。 到 秋季 , 圈草 也 会 抽出 芦花 似的 蓬松 草穗 , 逆光 下像 一片片 白天鹅 的 绒羽 , 晚霞 中 又 像 一朵朵 燃烧 发光 的 火苗 , 在 矮 草坡 上 尤 显得 鹤立鸡群 , 比 秋天 铺天盖地 的 野花 还要 夺人 眼目 。 一到 冬季 , 圈草 长长的 枯叶 和 草穗 被 风卷 走 , 但 它 韧性 极强 的 茎秆 却 坚守 原地 , 并 像 狼毫 一样 桀骜不驯 , 撸 不平 , 抚 不顺 。 白毛 狂风 虽然 能 将 它 刮得 弯腰 鞠躬 , 但风 一停 , 它重 又 挺拔 如初 , 直指 蓝天 , 一圈圈 像 欧洲 国王 的 王冠 。 草原 上 家家 牧民 用 的 扫帚 炊帚 , 就是 用圈 草扎 出来 的 , 齐整 而 耐用 。
圈草 不仅 美 而且 怪 , 怪 就 怪 在 它 是 一圈 一圈 地 单独 生长 的 。 圈草圈 草 , 只长 一圈 草 , 外表 密密匝匝 , 像 竖起 来 的 苇帘 一样 密 ; 而 圈内 却 空空荡荡 , 几乎 寸草不生 。 圈草 的 圆圈 极圆 , 像是 用 圆规 画 出线 、 再 依线 精心 播下 种籽 养育 出来 一样 。 草圈 大小不一 , 大 的 直径 有 一米 多 , 小 的 直径 只有 两扎长 。 牧民 放羊 放 马 休息 时 , 经常 找 一丛 小圈 草 压倒 半圈 坐下 去 , 坐下 去 的 部分 成 了 松软 有 弹性 的 座垫 , 未 坐 倒 的 部分 就 成 了 天然 的 扶手 和 靠背 。 草原 上 蒙古包 里 没有 沙发 , 但是 草原 人 在 草原 上 随便 一坐 就 可以 坐 出个 沙发 来 。 知青 们 一到 草原 马上 就 喜欢 上 了 圈 草 , 有 的 知青 干脆 就 管 它 叫 沙发 草 、 圈椅 草 。
形态 和 构造 独特 的 圈 草 , 在 无 遮无拦 的 草原 上 , 也 成 了 狼 和 猎人 休息 或是 潜伏 的 天然 隐蔽所 。 草原 英雄 , 所见略同 , 但 狼 肯定 比人 更 早 统治 草原 , 也 就 更 早 发现 和 利用 圈草 。 巴 图说 狼 经常 藏 在 这种 草丛 的 后面 , 偷袭 路过 此地 的 黄羊 或 人 的 羊群 。 张继原 在 大圈 草 的 圈内 曾 发现 过 几段 狼 粪 , 看来 狼 确实 很 喜欢 圈草 , 毕利格 老人 说 这 是 腾格里 专门 送给 草原 狼 的 隐身草 。
此时 人 和 狼 都 隐蔽 得 很 内行 , 狼 看不见 人 , 人 也 瞄 不准 打不着 狼 , 但 狼 已 先 被 人 发现 。 巴图 还 在 犹豫 , 张继原 也 开始 担心 , 在 他俩 刚刚 潜伏 到 这 两丛圈 草 后面 的 时候 , 会 不会 也 被 对面 更 早 潜伏 在 圈 草里 的 狼 发现 呢 ? 在 草原 和 狼 打交道 必须 明白 “ 什么 可能 都 会 出现 ”。 这是 草原 狼 教给 蒙古 战士 的 最 基本 的 军事 条令 。
巴图 想 了 想 , 没有 动 , 继续 观察 对面 山坡 的 地形 , 并 让 张继原 记住 侧面 山坡 的 坡形 特点 。 两人 悄悄 退到 坡 后 马旁 , 解开 马 绊子 , 轻轻 牵马 下坡 , 再 向 西南面 轻步 走 去 。 等 离 狼 很 远 了 , 才 轻身 上马 , 从 下风 处向 狼 隐藏 的 地方 绕过去 。 马踏 湿地 无 声响 , 风声 饱满 又 遮盖 了 人马 的 动静 。 张继原 感到 两人 像 偷袭 羊 的 狼 一样 。
巴图 一路 细细 辨认 山坡 的 侧面 形状 , 半小时 以后 两人绕 到 了 离 狼 最近 的 坡 后 。 巴图 再次 确认 了 坡顶 的 几块 石头 和 草丛 后 , 才 下 了 马 , 慢慢 牵马 爬坡 。 在 快 接近 坡顶 的 时候 , 他 停下 步 , 但 没 给 坐骑 上马 绊子 , 而是 把 缰绳 拴 在 马 的 前 小腿 上 , 松松地 打 了 一个 活扣 。 张继原 立即 会意 , 也 给 马腿 打 了 一个 活扣 。
两人 打开 枪 的 保险 , 弓腰 低行 , 悄悄 向 坡顶 接近 。 到 了 坡顶 , 两人 匍匐 爬行 , 直到 刚刚
能 看到 狼 。 此时 两人距 狼 仅 有 一百米 远 , 能 隐约 看见 露 在 圈 草 外面 的 狼 尾巴 和 半个 后身 , 但是 狼头 狼 胸狼腹 这些 要害 部位 , 全 被 圈 草 所 半遮半掩 , 狼 此时 像 被 关在 巨大 鸟笼 里 的 一条 听话 的 狗 。
看上去 , 两条 大狼 所 担心 的 还是 巴图 和 张继原 刚才 潜伏 的 那个 地方 , 狼 抬头 从草 缝里 注视 那里 的 动静 , 两只 耳朵 高高 竖起 , 也 拢 向 那个 方向 。 但 狼 并 不 松懈 对 其他 地方 的 警惕 , 不时 举鼻 冲天 , 嗅捕 空气 中 的 危险 分子 。
巴图 让 张继原 打 左边 近 一点 的 那条 , 自己 瞄 稍远 的 一条 。 风 还 在 呼呼地 刮 着 , 圈草 被 刮成 弓形 , 草秆 并紧 , 狼身 被 遮 。 张继原 闭上 一只 眼 以后 , 狼 就 看不见 了 。
两人 都 在 等待 风 的 间隙 。 巴图 早 向 张继原 再三 叮嘱 , 只要 他 的 枪 一响 , 张继原 也 扣动 扳机 。 张继原 此时 倒 不 紧张 , 即便 打不中 , 巴图 也 可 连击 补中 的 。 巴图 是 全场 出名 的 枪手 ,200 米 以内 猎物 很难 逃脱 。 据 许多 猎手 说 , 额仑 草原 狼 , 一见 背枪 的 人 ,500 米 400 米 都 不 跑 , 一到 300 米准 跑 。 狼 这个 习惯 就是 让 巴图 打 出来 的 。 此时 的 狼 还 不到 200 米 远 , 张继原 心气 平和 地 瞄着 这个 静止 的 目标 。
正当 风力 突减 , 圈草 挺起 , 狼 从 草缝 中 露出 来 的 时候 , 从 目标 右侧 方 的 圈 草里 忽然 蹿出 一条 细细的 狼 , 向坡 下 冲 去 , 正好 从 两条 大狼 前面 通过 。 两条 大狼 像 被 蛇 咬 了 一样 , 嗖地 跃起 , 缩 脖 低头 , 紧跟 那条 狼冲下 西北 山坡 。 显然 , 那条 细狼 是 两条 大狼 的 哨兵 和 警卫 , 专门 负责 侧后 的 警戒 , 当人能 看清 狼时 , 狼 早就 发现 了 人 。 有 警卫 的 大 狼 绝非 等闲之辈 , 最大 的 那条 像是 一条 头 狼 。 三条 狼 挑选 了 一面 最 陡 的 山坡 跌 冲下去 。
巴图 一跃而起 , 大喊 上马 。 两人 奔 向 坡 后 , 一拉 缰绳 , 翻身 上马 , 夹马 向 狼 猛追 。 冲 过 坡顶 , 就是 一面 陡坡 , 陡得 让 张继原 感到 如临深渊 , 他 本能 地勒 了 一下 马 。 但巴图 却 大喊 : 扶住 鞍 鞒 冲下去 ! 巴图 毫无 怯色 , 反而 胆气 冲天 , 挟着 一股 蒙古 武士 赴汤蹈火 , 冲陷 死阵 的 豪气 , 拨偏 马头 斜 冲下去 。 张继原 闪过 一 念 : 强胆 与 破胆 在此一举 ! 他 一 咬牙 , 一 横心 , 一松 嚼子 也 冲 了 下去 。 陡坡 下 冲 , 是 骑术 之 大忌 , 尤其 是 在野 坡 , 不知 在 哪儿 就 会 冒 出獭 洞 、 兔洞 或 鼠 洞 , 一蹄 踏空 , 人滚 马翻 , 人马 非死即伤 。 三组 知青 马倌 郑林 , 就是 因为 下 陡坡 没 勒住 马 , 马失前蹄 , 人 被 抛 上 半空 , 落下 来时 肩膀 着地 , 锁骨 骨折 , 还 让 滚马 狠狠 地 砸 了 一下 , 此时 还 在 北京 疗伤 。 如果 脑袋 着地 , 那 他 就 永远 回 不了 北京 了 。
张继原 酷爱 马倌 职业 , 他 认为 蒙古 马倌 是 世上 最具 雄性 最为 勇敢 的 职业 , 蒙古 游牧 马倌 是 和平时期 的 战士 , 是 战争 时期 的 勇士 。 尽管 蒙古 女人 的 勇气 和 胆量 普遍 超过 汉族 男人 , 但是 , 额仑 草原 上 仍然 没有 一个 女 马倌 。 在 千百年 的 草原 游牧 生活 中 , 正式 蒙古马 群只 配备 两个 马倌 , 知青 来 了 以后 , 每群 马才加 了 一个 知青 马倌 , 设置 知青 马倌 只是 牧场 的 一个 试验 。 可 两年 多 了 , 二队 四个 知青 马倌 中 , 一个 受伤 退役 , 另 一个 吃 不了 这份 苦 、 又 练 不出 那份 胆 而 主动 要求 改行 , 目前 还 没有 一个 知青 能够 成为 正式 马倌 , 只能 与 两个 蒙古 马倌 共同 包揽 一群 马 。 由 两个 汉人 知青 马倌 独包 一群 马 那样 的 壮举 , 知青 们 连 想 都 不敢 想 , 张继原 也 不敢 想 。 但 他 渴望 成为 一个 正式 马倌 , 将来 能 与 巴图 或者 兰木 扎布 , 共管 一群 马 。 他 眼下 的 身份 只能 算作 跟班 学徒 。
两年 多 的 风雪 饥寒 , 张继原 深知 自己 咬牙 硬挺 还 能 吃得下 这份 苦 , 也 能 学会 放马 的 高难 技术 , 欠缺 的 却是 蒙古 马倌 驯服 烈马 、 制服 野狼 的 那 股骠悍 凶猛 的 胆气 。 围场 失手 , 失 的 不是 技术 恰恰 就是 勇敢 。 他 清楚 记得 他 抖 杆 套 狼 的 一刹那 , 他 的 心先抖 了 。
张继原 拼 了 ! 他 拼了命 也 想 当 一个 正式 马倌 。 此刻 , 他 要 拿 自己 做 一个 试验 , 看看 他 能 不能 恢复 出 汉唐 时期 华夏民族 横扫 匈奴 、 驱逐 突厥 的 那种 气概 。
快马 冲下 陡坡 , 马速 快得 像 从 绝壁 下坠 , 人马 如同 加速 坠落 的 自由落体 , 马身 斜 得 已 根本 坐不住 人 。 他 单手 撑住 突出 的 前 鞍 鞒, 全身 极力 后仰 , 后背 几乎 贴 上 了 马屁股 , 两只 脚蹬 直 马镫 , 一直 蹬 到 马耳处 , 身子 几乎 躺 在 了 马背上 。 他 双腿 死死 夹紧 马鞍 前 鞒, 这是 骑手 惟一 能够 保命 的 高难 动作 , 如果 他 此刻 的 心 再 轻抖 一下 话 , 他 的 一切 愿望 都 将 魂归 腾格里 。 几天 以后 当 他 重返 此地 时 , 发现 他 下 冲 的 这条 线路 上 有 不下 六七个 獭 洞鼠 洞 , 惊得 一身 冷汗 。 巴图 却说 腾格里 喜欢 勇敢的人 , 它 把 獭 洞鼠 洞 都 给 你 挪开 了 。
张继原 冲到 坡底 的 时候 , 竟然 与 巴图 的 马 只 差 半个 马身 。 巴图 侧头 露出 惊喜 的 笑容 , 张继原 觉得 那 笑容 比 金质奖章 还要 灿烂 。
额仑 草原 的 杆子 马 都 有 胜则 躁进 、 败则 气馁 的 特性 。 两匹马 一见 只 冲 一个 陡坡 , 就 缩短 了 与 狼 三分之一 的 距离 , 浑身 的 兴奋 都 成 了 兴奋剂 , 两匹马 竟然 跑 出 了 黄羊 的 速度 。 在 狼 还 没有 爬坡 冲顶 的 时候 , 又 把 距离 缩小 了 一大 段 。 巴图 看 了 看 狼 和 地形 说 : 狼 马上 就要 分头 跑 了 , 那条 小 的 别管 , 就 追 两条 大 的 。 等会儿 你 看 我 打 哪条 狼 , 你 就 打 狼 前头 的 石片 地 , 先打 右边 那条 。 两人 都 端 着 枪 准备 。 马跑 快 了 马身 反而 不颠 , 更 有利于 猎手 瞄准 射击 。 三条 狼 显然 都 已 听 出 了 追敌 的 量级 , 也 加速 朝 前面 的 山坡 狂奔 。 马 和 狼 冲刺 速度 都 保持 不了 多长时间 , 巴图 在 等待 其中 的 一条 狼由顺 跑 改为 侧身 , 顺跑 的 目标 太小 , 只要 狼 分兵 三路 , 有 一条 狼 横过 身子 , 就 有 射击 的 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