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 / 第四章 (1)
忽然 , 岸边 坡 上 传来 杨克 和 巴 雅尔 的 欢呼声 , 陈阵 回头一看 , 杨克 和 巴 雅尔 大声 高叫 : 挖 到 一只 ! 挖 到 一只 ! 陈阵用 望远镜 再 看 , 他 发现 杨克 像是 在 巴 雅尔 的 指点 下 , 不知 用 什么 方法 挖出 一只 大 黄羊 , 两人 一人 拽 着 一条 羊腿 往 牛车 走 。 留在 岸上 的 人 也 拿 起 木锨 , 纷纷 跑 向 深雪处 。
毡舟 已 远离 安全区 , 离 一只 大 黄羊 越来越近 。 这是 一只 母羊 , 眼里 闪着 绝望 的 恐惧 和 微弱 的 祈盼 , 它 的 四周 全是 雪坑 , 蹄下 只有 桌面 大小 的 一块 雪壳 , 随时 都 会 坍塌 。 老人 说 : 把 毡子 慢慢 地 推过去 , 可 又 不能 太慢 。 千万别 惊 了 它 , 这会儿 它 可是 两只 羊 , 在 草原 上 , 谁 活着 都 不 容易 , 谁 给 谁 都 得 留条 活路 。
陈阵 点点头 , 趴下 身子 轻轻地 将 前 毡 一点一点 推过 雪坑 , 总算 推到 了 母羊 的 脚下 , 雪壳 还 没有 坍塌 。 不知 这头 母羊 是否 曾经 受过 人 的 救助 , 还是 为了 腹中 的 孩子 争取 最后 一线生机 , 它 竟然 一步 跳 上 了 大 毡 , 扑通 跪倒 在 毡 上 , 全身 乱 颤 , 几乎 已经 累瘫 了 冻僵 了 吓傻 了 。 陈阵 长长地 舒了 一口气 , 两人 轻轻 走上 前 毡 , 小心翼翼 地 将 后 毡 绕过 雪坑 , 推铺 到 西边 雪硬 的 地方 。 又 倒换 了 十几次 , 终于 走到 了 没有 一个 雪坑 , 但 留下 不少 羊粪 和 羊蹄 印 的 雪坡 。 老人 说 : 好 了 , 放 它 走 吧 。 它 要是 再 掉下去 , 那 就是 腾格里 的 意思 了 。
陈阵 慢慢 走 到 黄羊 的 身旁 , 在 他 的 眼里 它 哪里 是 一头 黄羊 , 而 完全 是 一只 温顺 的 母鹿 , 它 也 确实 长着 一对 母鹿 般 美丽 、 让 人 怜爱 的 大 眼睛 。 陈阵 摸了摸 黄羊 的 头 , 它 睁 大 了 惊恐 的 眼睛 , 满目 是 乞生 哀求 的 眼神 。 陈阵 抚摸 着 这 跪倒 在 他 脚下 , 可怜 无助 的 柔弱 生命 , 心里 微微 颤栗 起来 : 他 为什么 不去 保护 这些 温柔 美丽 、 热爱 和平 的 草食动物 , 而 渐渐 站 到 嗜杀成性 的 狼 的 立场 去 了 呢 。 一直 听 狼外婆 、 东郭先生 和 狼 、 以及 各种 仇恨 狼 的 故事 长大 的 陈阵 , 不由 脱口 说道 : 这些 黄羊 真是太 可怜 了 。 狼 真是 可恶 , 滥杀无辜 , 把 人家 的 命 不当 命 , 真该 千刀万剐 ……
毕利格 老人 脸色 陡变 。 陈阵 慌 得 咽下 后面 的话 , 他 意识 到 自己 深深地 冒犯 了 老人 心中 的 神灵 , 冒犯 了 草原 民族 的 图腾 。 但 他 已 收不回 自己 的话 了 。
老人 瞪 着 陈阵 , 急 吼吼 地说 : 难道 草 不是 命 ? 草原 不是 命 ? 在 蒙古草原 , 草 和 草原 是 大命 , 剩下 的 都 是 小命 , 小命 要 靠 大命 才能 活命 , 连 狼 和 人 都 是 小命 。 吃 草 的 东西 , 要 比 吃 肉 的 东西 更 可恶 。 你 觉着 黄羊 可怜 , 难道 草 就 不 可怜 ? 黄羊 有 四条 快 腿 , 平常 它 跑 起来 , 能 把 追 它 的 狼 累 吐 了 血 。 黄羊 渴 了 能 跑 到 河边 喝水 , 冷 了 能 跑 到 暖 坡 晒太阳 。 可草 呢 ? 草 虽 是 大命 , 可草 的 命 最薄 最苦 。 根 这么 浅 , 土 这么 薄 。 长 在 地上 , 跑 , 跑不了 半尺 ; 挪 , 挪 不了 三寸 ; 谁 都 可以 踩 它 、 吃 它 、 啃 它 、 糟践 它 。 一泡 马尿 就 可以 烧死 一 大片 草 。 草 要是 长 在 沙里 和 石头缝 里 , 可怜 得 连 花都 开不开 、 草籽 都 打 不 出来 啊 。 在 草原 , 要说 可怜 , 就 数草 最 可怜 。 蒙古人 最 可怜 最 心疼 的 就是 草 和 草原 。 要说 杀生 , 黄羊 杀 起草 来 , 比 打草 机 还 厉害 。 黄 羊群 没命 地 啃 草场 就 不是 “ 杀生 ”? 就 不是 杀 草原 的 大命 ? 把 草原 的 大命 杀死 了 , 草原 上 的 小命 全都 没命 ! 黄羊 成 了 灾 , 就 比 狼群 更 可怕 。 草原 上 不光 有白灾 、 黑灾 , 还有 黄灾 。 黄灾 一来 , 黄羊 就 跟 吃 人 一个样 ……
老人 稀疏 的 胡须 不停 地 抖动 , 比 这 只 黄羊 抖 得 还 厉害 。
陈阵 心头 猛然 震撼 不已 , 老人 说 的 每 一个 字 都 像 战鼓 的 鼓点 , 敲得 他 的 心 通通 通通 地 连续 颤疼 。 他 感到 草原 民族 不仅 在 军事 智慧 上 , 刚强 勇猛 的 性格 上 远远 强 过 农耕 民族 , 而且 在 许多 观念 上 也 远胜 于 农耕 民族 。 这些 古老 的 草原 逻辑 , 一下子 就 抓住 了 食肉 民族 与 食草 民族 、 几千年 来 杀 得 你死我活 的 根本 。 老人 的 这 一番话 , 犹如 在 蒙古高原 上 俯看 华北平原 , 居高临下 , 狼牙 利齿 , 铿锵有力 , 锋利 有理 , 锐不可挡 。 一向 雄辩 的 陈阵 顿时 哑口无言 。 他 的 汉族 农耕 文化 的 生命 观 、 生存 观 、 生活观 , 刚一撞 上 了 草原 逻辑 和 文化 , 顿时 就 坍塌 了 一半 。 陈阵 不得不 承认 , 煌煌 天理 , 应当 是 在 游牧民族 这 一边 。 草原 民族 捍卫 的 是 “ 大 命 ”—— 草原 和 自然 的 命 比 人命 更 宝贵 ; 而 农耕 民族 捍卫 的 是 “ 小命 ”—— 天下 最 宝贵 的 是 人命 和 活命 。 可是 “ 大命 没 了 小命 全都 没命 ”。 陈阵 反复 念叨 这句 话 , 心里 有些 疼痛 起来 。 突然 想到 历史 上 草原 民族 大量 赶杀 农耕 民族 , 并 力图 把 农田 恢复 成 牧场 的 那些 行为 , 不由 越发 地 疑惑 。 陈阵 过去 一直 认为 这是 落后 倒退 的 野蛮 人 行为 , 经 老人 这 一点 拨 , 用大命 与 小命 的 关系 尺度 , 来 重新 衡量 和 判断 , 他 感到 还 真 不能 只用 “ 野蛮 ” 来 给 这种 行为 定性 , 因为 这种 “ 野蛮 ” 中 , 却 包含 着 保护 人类 生存 基础 的 深刻 文明 。 如果 站 在 “ 大 命 ” 的 立场 上 看 , 农耕 民族 大量 烧荒 垦荒 , 屯垦 戍边 , 破坏 草原 和 自然 的 大命 , 再 危及 人类 的 小命 , 难道 不是 更 野蛮 的 野蛮 吗 ? 东西方 人 都 说 大地 是 人类 的 母亲 , 难道 残害 母亲 还 能算 文明 吗 ?
他 底气不足 地 问道 : 那 您老 刚才 为什么 还要 把 活 的 黄羊 放走 呢 ? 老人 说 : 黄羊 能 把 狼群 引开 , 狼 去 抓 黄羊 了 , 牛羊马 的 损失 就 少 了 。 黄羊 也 是 牧民 的 一大笔 副业 收入 , 好多 蒙古人 是 靠 打 黄羊 支 蒙古包 、 娶 女人 、 生小孩 的 。 蒙古人 一半 是 猎人 , 不 打猎 , 就 像 肉 里 没有 盐 , 人 活着 没劲 。 不 打猎 , 蒙古人 的 脑子 就 笨 了 。 蒙古人 打猎 也 是 为 着 护 草原 的 大命 , 蒙古人 打 吃 草 的 活物 , 要 比 打 吃 肉 的 活物 多 八成 。
老人 叹 道 : 你们 汉人 不 明白 的 事太多 了 。 你 书读 得 多 , 可 那些 书里 有 多少 歪理 啊 。 汉人 写 的 书 尽替 汉人 说话 了 , 蒙古人 吃亏 是 不会 写书 , 你 要是 能 长成 一个 蒙古人 , 替 我们 蒙古人 写书 就 好 喽 。
陈阵 点点头 。 忽然 想起 小时候 读过 的 许多 童话故事 , 书 里头 的 “ 大灰狼 ”, 几乎 都 是 蠢笨 、 贪婪 而 残忍 , 而 狐狸 却 总是 机智 狡猾 又 可爱 的 。 到 了 草原 之后 , 陈阵 才 发现 , 大自然 中 实在 没有 比 “ 大灰狼 ” 进化 得 更 高级 更 完美 的 野生动物 了 。 可见 书本 也 常误 人 , 何况 是 童话 呢 。
老人 扶 起 黄羊 , 把 它 轻轻 推 到 雪地 上 。 这里 的 雪 面上 居然 冒出来 几支 旱苇 梢 , 饥饿 的 母羊 急急 走 过去 两口 就 把 它 咬 进 嘴里 。 陈阵 迅速 地 撤走 了 大 毡 。 黄羊 战战兢兢 走 了 几步 , 发现 了 一行行 羊蹄 印 , 便头 也 不 回地 跑 向 山梁 , 消失 在 天山 之间 。
巴图 和 嘎斯迈 也 载 着 一只 半大 的 小 黄羊 , 靠近 了 硬雪坡 。 嘎斯迈 一边 念叨 着 : 霍勒嘿 , 霍勒嘿 ( 可怜 啊 , 可怜 )。 一边 把 黄羊 抱到 雪地 上 , 拍拍 它 的 背 , 让 小 黄羊 逃向 山梁 。 陈阵 向 嘎斯迈 翘 了 翘 大拇指 。 嘎斯迈 笑了笑 对 陈阵 说 : 它 妈妈 掉 进雪 坑里 了 , 它 围着 雪坑 跑 , 不肯 走 , 我们 俩 抓 了 好 半天 才 用 杆子 把 它 按住 。
其他 的 雪筏 一只 一只 地靠 过来 , 雪 湖里 的 活 黄羊 终于 集成 了 一个 小群 , 翻过 了 山 。 老人 说 : 这些 黄羊 长 了 见识 , 往后 狼 就 再 抓 不 着 它们 了 。
(第四章) 人们 终于 可以 去 起 获 他们 应得 的 年货 了 。 雪 湖上 的 寒气 越来越重 , 雪面 也 越来越 硬 。 老人 对 猎手 们 说 : 腾格里 在 催 咱们 呢 , 快 动手 干 吧 。 雪 湖上 的 人们 飞向 了 各自 的 地盘 , 猎场 上 又 出现 了 热气腾腾 的 欢乐 场面 。
老人 带 陈阵 来到 了 一个 不大不小 的 雪 坑 边上 停下来 。 老人 说 : 别找 太大 的 雪 坑 , 要是 雪坑 太大 , 里面 的 黄羊 就 太 多 了 , 七八只 十几只 憋死 的 大 黄羊 堆 在 一堆 , 热气 大 , 雪 坑里 的 雪 一会 半 会儿 冻 不住 羊 。 这么 多 的 热气 , 焐 了 半天 一夜 , 羊 的 肚子 早就 憋胀 了 , 腿 也 支 楞 着 , 肚皮 也 憋 紫 了 , 小 一半 的 羊肉 也 早就 焐 臭 了 。 这会儿 羊 就算 冻上 了 , 冻 的 也 是 半 臭 羊 。 这种 羊拉到 收购站 , 卖 不了 一半 的 价钱 , 人家 一看 羊 的 肚皮 就 得 压 你 两级 的 价 , 只 给 你 皮 钱 , 肉 钱 就 一分 也 没有 了 。 可 这些 半臭 羊 狼 最 爱 吃 , 埋 在 这里 的 羊 , 额仑 的 狼群 准保 得 惦记 一个 冬天 。 咱们 就 把 最好 的 狼食 给 狼 留下 吧 。
老人 趴在 毡 上 把 桦木 长钩 插进 坑里 , 雪坑 足 有 两米 多深 。 老人 一点一点 地探 , 不一会儿 , 他 猛地 一 使劲 , 稳住 了 杆 , 然后 对 陈阵 说 : 已经 钩住 了 一只 , 一块儿 往上 拽 吧 。 两人 一边 拔 一边 又 往 下顿 , 好 让 继续 下漏 的 雪砂 把 冻 羊 身下 的 空隙 填满 , 再 把 羊 一点一点 地 垫上来 。 两人 都 站 起身 , 慢慢 斜 拽 , 一只 满头 是 雪 的 冻 羊头 露出 雪坑 。 铁钩 不偏 不 斜 , 刚好 钩住 了 羊 的 咽喉 , 一点 也 没有 伤着 羊皮 。 陈阵 弯腰 , 双手 抓住 羊头 , 一 使劲 便 把 一只 五六十斤 重 的 大 黄羊 拽 到 毡子 上 。 黄羊 已经 冻硬 , 肚皮 不胀 不 紫 , 这是 一只 被 迅速 憋死 和 冻死 的 黄羊 。 老人 说 : 这 是 只 一等 好 羊 , 能卖 最高 的 价 。
老人 喘 了 一口气 说 : 里面 还有 呐 , 你 来 钩 吧 , 要 像 钩 那些 掉 在 井底 的 水桶 一样 , 摸准 了 地方 再 使劲 , 千万别 钩破 皮 , 那 就 不值钱 了 。 陈阵 连声 答应 , 接过 杆 , 插进 雪坑 , 轻轻地 探 , 发现 这个 雪坑 底下 大约 还有 一两只 黄羊 。 他花 了 好 半天 , 才 探出 了 一只 羊 的 形状 , 又 慢慢 找到 了 羊 脖子 , 钩 了 几下 , 总算 钩住 了 。 陈阵 终于 在 草原 雪 湖中 , 钓上来 第一条 “ 大鱼 ”, 一钓 就是 五六十斤 , 还是 一只 平时 连 骑 快 马 都 追不上 的 大 猎物 。 他 兴奋 地朝 岸上 的 杨克 大喊大叫 : 看看 , 我 也 钩上来 一只 , 特 大个儿 ! 太 带劲 了 ! 杨克急 得 大喊 : 你 快 回来 ! 回来 ! 快来 换 我 ! 好 让 阿爸 休息 !
湖面 上 山坡 上 到处 响起 惊呼 声 。 一只 又 一只 皮毛 完好 、 膘 肥肉 足 的 大 黄羊 被 打捞 上来 。 一只 又 一只 雪筏 向 岸边 飞去 。 那些 青壮 快手 已经 开始 打捞 第二 船 了 。 巴图 、 嘎斯 迈和兰木 扎布 的 两个 毡筏 最 能干 , 钩 羊 又 准 又 快 , 还 专钩 大羊 好 羊 , 如果 钩上来 是 中 羊 小羊 , 或是 憋胀 肚子 、 憋 紫 肚皮 的 大羊 , 只要 是 卖 不出 好 价钱 的 羊 , 他们 就 把 它们 重新 扔进 空雪 坑里 去 。 蛮荒 雪原 呈现出 一片 只有 在 春季 接羔 时才 会 有 的 丰收 景象 。 在 远处 山顶 望 的 狼们 , 一定 气得 七窍生烟 。 草原 上 打劫 能手 的 狼 , 竟然 也 有 被 人 打劫 的 时候 。 陈阵 忍不住 想乐 。
老人 和 陈阵载 着 两只 黄羊 , 向 岸边 驶去 。 毡舟 靠岸 , 杨克 和 巴 雅尔 扶 老人 下地 。 陈阵 将 两只 黄羊 推下 毡 筏 , 四人 将 两只 羊 拖 到 自家 的 牛车 旁 。 陈阵 发现 , 两家 的 牛车上 已经 装上 了 几只 大羊 了 , 忙 问 怎么回事 。 杨克说 : 我 跟 巴雅 只 挖 到 了 一只 , 其它 几只 是 先 回来 的 几家 人 送给 咱们 两家 的 。 他们 说 , 这是 额仑 草原 的 规矩 。 杨克笑 道 , 咱们 跟着 老 阿爸 真是 占大 便宜 。 老人 也 笑了笑 说 : 你们 也 是 草原 人 了 , 往后 也 要 记住 草原 的 规矩 。
老人 累 了 , 盘腿 坐在 牛车 旁 抽起 旱烟 。 他 说 : 你们 俩 自个儿 去 吧 , 千万 小心 。 万一 掉下去 , 就 赶紧 叉 腿 伸 胳膊 , 再 憋住气 , 这样 掉 也 掉 不太深 。 毡子 上 的 人 赶紧 伸 钩子 , 可 千万别 钩破 了 脸 , 要 不 , 往后 就 娶 不 上 女人 了 。 老人 一边 咳 一边 笑 。 又 招呼 巴 雅尔 抱 木柴 , 升火 , 准备 午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