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4) / 尾声 (1)
小狼 挣扎 地 撑起 两条 前腿 , 勉强 端坐 在 他 的 面前 , 半张 着 嘴 , 半吐着 舌头 , 滴 着 半 是 血水 的 唾液 , 像 看 老狼 一样 地 看着 陈阵 , 好像 有话 要 跟 他 说 , 然而 却 喘 得 一点 声音 也 吐 不 出来 。 陈阵 泪如雨下 , 他 抱住 小狼 的 脖子 , 和 小 狼 最后 一次 紧紧 地 碰 了 碰 额头 和 鼻子 。 小狼 似乎 有些 坚持 不住 , 两条 负重 的 前 腿 又 剧烈地 颤抖 起来 。
陈阵 猛地 站 起 , 跑 到 蒙古包 旁 , 悄悄 抓起 半截 铁钎 , 然后 转过身 , 又 把 铁钎 藏到 身后 , 大步 朝小狼 跑 去 。 小狼 仍然 端坐 着 急促 喘息 , 两条腿 抖 得 更加 厉害 , 眼看 就要 倒下 。 陈阵 急忙 转到 小 狼 的 身后 , 高举 铁钎 , 用 足 全身 的 力气 , 朝小狼 的 后脑 砸 了 下去 。 小狼 没有 发出 一点 声音 , 软软 倒 在 地上 , 像 一头 真正 的 蒙古草原 狼 , 硬挺 到 了 最后 一刻 ……
那个 瞬间 , 陈阵 觉得 自己 的 灵魂 被 击出 体外 , 他 似乎 又 听到 灵魂 冲出 天灵盖 的 铮铮 声响 , 这次 飞出 的 灵魂 好像 再也不会 回来 了 。 陈阵 像 一段 惨白 的 冰柱 , 冻凝在 狼 圈里 ……
全家 的 大狗 小狗 , 不知 发生 了 什么 事 , 全跑 了 过来 , 看到 已经 倒地 死去 的 小 狼 , 上来 闻 了 闻 , 都 惊吓 得 跑 散 了 。 只有 二郎 冲着 两位 主人 愤怒 地 狂吼 不止 。
杨克 噙 着 泪水 说 : 剩下 的 事情 , 也 该 像 毕利格 阿爸 那样 来 做 。 我来 剥 狼皮 筒 , 你 进包 歇歇 吧 。
陈阵 木木地 说 : 是 咱们 俩 一起 掏 的 狼 崽 , 最后 就让 咱俩 一起 剥皮 筒 , 送 它 去 腾格里 吧 。
两人 控制 着 发抖 的 手 , 小心翼翼 地 剥出 了 狼皮 筒 , 狼毛 依旧 浓密 油亮 , 但 狼身 已 只 剩下
一层 瘦 膘 。 杨克 把 狼皮 筒 放在 蒙古包 的 顶上 , 陈阵 拿 了 一个 干净 的 麻袋 , 装上 小 狼 的 肉身 , 拴 在 马鞍 后面 。 两人 骑马 上山 , 跑 到 一个 山顶 , 找到 几块 布满 白色 鹰 粪 的 岩石 , 用 马蹄袖 扫净 了 雪 , 把 小 狼 的 尸体 轻轻地 平 放在 上面 。 他俩 临时 选择 的 天葬场 寒冷 肃穆 , 脱 去 战袍 的 小 狼 已 面目全非 , 陈阵 已 完全 不 认识 自己 的 小 狼 了 , 只 觉得 它 像 所有 战死沙场 、 被 人 剥 了 皮 的 草原 大狼 一模一样 。 陈阵 和 杨克 面对 宝贝 小狼 惨白 的 尸体 , 却 没有 了 一滴 眼泪 。 在 蒙古草原 , 几乎 每 一条 蒙古 狼 都 是 毛茸茸 地来 , 赤条条 地去 , 把 勇敢 、 强悍 和 智慧 , 以及 美丽 的 草原 留在 人间 。 此刻 的 小 狼 , 虽 已 脱 去 战袍 , 但 也 卸下 了 锁链 , 它 终于 像 自己 的 狼 家族 成员 和 所有 战死 的 草原 狼 一样 , 无拘无束 、 自由自在 地面 对 坦荡 旷达 的 草原 。 小狼 从此 将 正式 回归 狼群 , 重归 草原 战士 的 行列 , 腾格里 是 一定 不会 拒绝 小狼 的 灵魂 的 。
他俩 不约而同 地 抬头 看 了 看 天空 , 已有 两只 苍鹰 正在 头顶 上空 盘旋 。 两人 再 低头 看看 小狼 , 它 的 身体 已经 冻硬 了 薄薄 一层 , 陈阵 和 杨克 急忙 上马 下山 。 等 他俩 走 到 草甸 的 时候 , 回头 看 , 那 两只 鹰 已经 螺旋 下降 到 山顶 岩石 附近 。 小狼 还 没有 冻硬 , 它 将 被 迅速 天葬 , 由 草原 鹰 带上 高高的 腾格里 。
回到 家 , 高 建中 已经 挑好 了 一根 长 达 六七米 的 桦木 杆 , 放在 蒙古包 门前 , 并 在 狼皮 筒 里 塞满 了 黄 干草 。 陈阵 将 细 皮绳 穿 进小狼 的 鼻孔 , 再 把 皮绳 的 另一端 拴 在 桦木 杆 的 顶端 。 三个 人 把 笔直 的 桦木 杆 , 端端正正 地 插 在 蒙古包 门前 的 大 雪堆 里 。
猛烈 的 西北风 , 将 小 狼 的 长长 皮筒 吹 得 横 在 天空 , 把 它 的 战袍 梳理 得 干净 流畅 , 如同 上天 赴宴 的 盛装 。 蒙古包 烟筒 冒出 的 白烟 , 在 小 狼 身下 飘动 , 小狼 犹如 腾云驾雾 , 在 云烟 中 自由 快乐 地 翻滚 飞舞 。 此时 它 的 脖子 上 再 没有 铁链 枷锁 , 它 的 脚下 再 没有 狭小 的 牢地 。
陈阵 和 杨克 久久 地 仰望 着 空中 的 小 狼 , 仰望 腾格里 。 陈阵 低 低 自语 : 小狼 , 小狼 , 腾格里 会 告诉 你 的 身世 和 真相 的 。 在 我 的 梦里 咬 我 , 狠狠 地 咬 吧 ……
陈阵 迷茫 的 目光 追随着 小狼 调皮 而 生动 的 舞姿 , 那 是 它 留在 世上 不散 的 外形 , 那 美丽 威武 的 外形 里 似乎 仍然 包裹 着 小 狼 自由 和 不屈 的 魂灵 。 突然 , 小狼 长长的 筒形 身体 和 长长的 毛茸茸 大 尾巴 , 像 游龙 一样 地拱动 了 几下 , 陈阵 心里 暗暗 一惊 , 他 似乎 看到 了 飞云 飞雪 里 的 狼首 龙身 的 飞龙 。 小狼 的 长身 又 像 海豚 似的 上下 起伏 地拱动 了 几下 , 像是 在 用力 游动 加速 …… 风声 呼啸 、 白毛 狂飞 , 小狼 像 一条 金色 的 飞龙 , 腾云驾雾 , 载雪 乘风 , 快乐 飞翔 , 飞 向 腾格里 、 飞 向 天狼星 、 飞 向 自由 的 太空 宇宙 、 飞 向 千万年 来 所有 战死 的 蒙古草原 狼 的 灵魂 集聚 之地 ……
那 一刹 , 陈阵 相信 , 他 已 见到 了 真正 属于 自己 内心 的 狼图腾 。
(尾声) 额仑 狼群 消失 以后 的 第二年 早春 , 兵团 下令 减少 草原 狗 的 数量 , 以 节约 宝贵 的 牛羊肉 食 , 用来 供应 没有 油水 的 农业 团 。 首先 遭此 厄运 的 是 狗崽 们 , 草原 上 新生 的 一茬 小 狗崽 几乎 都 被 抛 上 腾格里 , 额仑 草原 到处 都 能 听到 母狗 们 凄厉 的 哭 嚎声 , 还 能 看到 母狗 刨 出 被 主人 悄悄 埋掉 的 狗崽 , 并 叼 着 死 狗崽 发疯 转圈 。 草原 女 人们 嚎啕大哭 , 男人 们 则 默默 流泪 。 草原 大狗 和 猎狗 也 一天天 消瘦 下去 。
半年 后 , 二郎 远离 蒙古包 , 又 在 草丛 中 沉思 发呆 的 时候 , 被 一辆 兵团 战士 的 卡车 上 的 人 开枪 打死 , 拉走 。 陈阵 、 杨克 、 张继原 和 高 建中 狂怒 地冲 到 团部 和 两个 连部 , 但是 一直 未能 找到 凶手 。 所有 新来 的 汉人 在 吃 狗肉 上 结成 统一战线 , 把 凶手 藏得 像 被 异族 追捕 的 英雄 一样 。
四年 后 一个 白毛风 肆虐 的 凌晨 , 一位 老人 和 一位 壮年人 骑着马 驾着 一辆 牛车 向 边防 公路 跑 去 , 牛车上 载 着 毕利格 老人 的 遗体 。 大队 的 三个 天葬场 已有 两处 弃 之 不用 , 一些 牧民 死后 已 改为 汉式 的 土葬 。 只有 毕利格 老人 坚持 要 到 可能 还有 狼 的 地方 去 。 他 的 遗嘱 是 让 他 的 两个 远房 兄弟 , 把 他 送到 边防 公路 以北 的 无人区 。
据 老人 的 弟弟 说 , 那夜 , 边防 公路 的 北面 , 狼嗥 声 一夜 没停 , 一直 嗥到 天亮 。
陈阵 , 杨克 和 张继原 都 认为 , 毕利格 阿爸 是 痛苦 的 、 也 是 幸运 的 老人 。 因为 他 是 额仑 草原 最后 一个 由 草原 天葬 而 魂归 腾格里 的 蒙古族 老人 。 此后 , 草原 狼群 再也 没有 回到 过额仑 草原 。
不久 , 陈阵 、 杨克 和 高 建中 被 先后 抽调 到 连部 , 杨克当 小学老师 , 高 建中 去 了 机务 队开 拖拉机 , 陈阵 当 仓库 保管员 , 只有 张继原 仍 被 牧民 留在 马群 当 马倌 。 伊勒 和 它 的 孩子 们 都 留给 了 巴图 、 嘎斯迈 一家 , 忠心 的 黄黄 却 抛弃 妻儿 跟着 陈阵 到 了 连部 。 但是 只要 嘎斯迈 的 牛车 狗群 一到 连部 , 黄黄 就 会 跟 妻儿 玩个 痛快 , 而且 每次 车一 走 , 它 就 会 跟 车回 牧业 队 , 拦 也 拦不住 , 每次 都 要 呆 上 好多 天才 自己 单独 一个 跑 回 陈阵 身边 , 不管 牧业 组搬 得 再 远 , 甚至 一百多里 远 , 它 都 会 回来 。 可 每次 回来 以后 都 闷闷不乐 。 陈阵 担心 黄黄 半路 出事 , 可是 见 它 每次 都 能 平安 回来 , 也 就 大意 了 , 他 也 不忍 剥夺 黄黄 探亲 和 探望 草原 的 自由 和 快乐 。 然而 , 一年 后 黄黄 还是 走 “ 丢 ” 了 , 草原 人 都 知道 草原 狗 不会 迷路 , 也 不会 落入 狼口 , 额仑 狼 已经 消失 , 即使 狼群 还 在 , 草原 上 也 从未有过 狼群 截杀 孤狗 的 先例 。 半路 截杀 黄黄的 只有 人 , 那些 不是 草原 人 的 人 ……
陈阵 和 杨克 又 回到 汉人 为主 的 圈子里 , 过 着 纯汉式 的 定居 生活 , 周围 大多 是 内地 来 的 转业军人 和 他们 的 家属 , 以及 来自 天津 和 唐山 的 知青 兵团 战士 。 然而 , 他俩 从 情感 上 却 永远 不能 真正 地 返回 汉式 生活 了 。 两人 在 工作 和 自学 之 余 经常 登上 连部 附近 的 小 山顶 , 久久 遥望 西北 的 腾格里 , 在 亮 得 耀眼 、 高耸 的 云朵 里 , 寻找 小狼 和 毕利格 阿爸 的 面庞 和 身影 ……
1975 年 , 内蒙 生产 建设 兵团 被 正式 解散 。 但 水草 丰美 的 马驹子 河 流域 , 却 早已 被 垦成 了 大片 沙地 。 房子 、 机器 、 汽车 、 拖拉机 , 以及 大部分 职工 和 他们 的 观念 、 生活 方式 还 都 留在 草原 。 额仑 草原 在 一年 一年 地 退化 。 如果 听到 哪个 蒙古包 被 狼 咬 死 一只 羊 , 一定 会 被 人们 议论 好 几天 , 而 听到 马蹄 陷入 鼠洞 , 人马 被 摔伤 的 事情 却 渐渐 多 了 起来 。
几年 后 , 陈阵 在 返回 北京 报考 研究生 之前 , 借 了 一匹 马 , 去向 巴图 和 嘎斯迈 一家 道别 , 然后 特地去 看望 了 小 狼 出生 的 那个 百年老 洞 。 老洞 依然 幽深 结实 , 洞里 半尺 的 地方 已结 了 蜘蛛网 , 有 两只 细长 的 绿 蚂蚱 在 网上 挣扎 。 陈阵 扒开 草 探头 往洞 里 看 , 洞中 溢出 一股 土腥味 , 原先 那 浓重 呛鼻 的 狼 气味 早已 消失 。 老洞 前 , 原来 七条 小狼 崽 玩耍 和 晒太阳 的 平台 已 长满 了 高高的 草 棵子 …… 陈阵 在 洞 旁坐 了 很 久 , 身边 没有 小狼 , 没有 猎狗 , 甚至 连 一条 小 狗崽 也 没有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