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3)
该 读书 了 , 但 陈阵 步履 迟疑 , 他 感到 自己 在 精神 和 情感 上 仿佛 患 了 小 狼 依赖症 。 他 一步 三 回头 地 离开 了 小 狼 , 他 不 知道 自己 还 能 为 小 狼 做些 什么 。
小狼 的 性格 最终 决定 了 小 狼 的 命运 。
陈阵 始终认为 , 在 那个 寒冷 的 冬天 , 他 最后 失去 了 小 狼 , 是 腾格里 安排 的 一种 必然 , 也 是 腾格里 对 他 良心 的 终生 惩罚 , 使 他 成为 良心 上 的 终身 罪犯 , 永远 得不到 宽恕 。
小狼 伤情 的 突然 恶化 , 是 在 一个 无 风 、 无 月亮 、 无 星星 和 无 狗吠 的 黑夜 。 古老 的 额仑 草原 静谧 得 如同 化石 中 的 植物 标本 , 没有 一丝 生命 的 气息 。
后半夜 , 陈阵 突然 被 一阵 猛烈 的 铁链 哗哗 声 惊醒 。 强烈 的 惊悚 , 使得 他 头脑 异常 清醒 , 听力 超常 灵敏 。 他 侧耳 静听 , 在 铁链 声 的 间隙 , 隐隐地 从 边境 大山 那边 传来 了 微弱 的 狼嗥 , 断断续续 , 如簧 如箫 , 苍老 哀伤 , 焦急 愤懑 。 那些 被 赶出 家园 和 国土 的 残败 狼群 , 可能 又 被 境外 更加 骠悍 的 狼 军团 攻杀 , 只 剩下 白狼王 和 几条 伤狼 孤 狼 , 逃回 了 边境 以南 、 界碑 防火 道 和 边防 公路 之间 的 无人区 。 然而 , 它们 却 无法 返回 充满 血腥 的 故土 。 狼王 在 焦急 呼嗥 , 似乎 在 急切 地 寻找 和 收拢 被 打散 的 残兵 , 准备 再次 率兵 攻杀 过去 , 拼死 一战 。
陈阵 已经 有 一个多月 没有 听到 额仑 自由 狼 的 嗥声 了 。 那 微弱 颤抖 焦急 的 嗥声 , 却 包含 了 他 所 担心 的 所有 讯息 。 他 想 , 毕利格 阿爸 可能 正在 流泪 , 这 惨烈 的 嗥声 比 完全 听 不到 嗥声 更让人 绝望 。 额仑 草原 大部分 最 强悍 、 凶猛 和 智慧 的 头 狼 大 狼 , 已 被 特等 射手 们 最先 消灭 。 大雪 覆盖 额仑 草原 以后 , 吉普 已 停行 , 但是 那些 骑兵 出身 的 特等 射手 早已 换上 快马 继续 去 追杀 残狼 。 额仑 草原 狼 好像 已经 没有 实力 再 去 杀出 一条 血路 , 打出 一块 属于 自己 的 新 地盘 了 。
陈阵 最为 担心 的 事情 也 终于 发生 。 久违 的 狼嗥 声 忽然 唤起 了 小 狼 的 全部 希望 、 冲动 、 反抗 和 求战 欲 。 它 好像 是 一个 被 囚禁 的 草原 孤儿 王子 , 听到 了 失散 已久 的 苍老 父王 的 呼声 , 而且 是 苍老 的 求援 声 。 它 顿时 变得 焦躁 狂暴 , 急得 想要 把 自己 变成 一发 炮弹 发射 出去 , 又 急 得 想 发出 大炮 一样 的 轰响 来 回应 狼嗥 。 然而 , 小狼 的 咽喉 已伤 , 它 已经 发不出 一丝 狼嗥 声来 回应 父王 和 同类 的 呼叫 , 它 急 得 发疯 发狂 , 豁出 命地 冲跃 、 冲 拽 铁链 和 木桩 , 不惜 冲断 脖颈 , 也 要 冲断 铁链 , 冲断 项圈 , 冲断 木桩 。 陈阵 的 身体 感到 了 冻土 的 强烈 震动 , 从 狼 圈 方向 传来 的 那 一阵阵 激烈 的 声响 中 , 他 能 想象 出小狼 在 助跑 ! 在 冲击 ! 在 吐血 ! 小狼越 冲越 狠 , 越冲 越 暴烈 。
陈阵 吓 得 掀开 皮 被 , 迅速 穿 上皮 裤 皮袍 , 冲出 了 蒙古包 。 手 电光 下 , 雪地 上 血迹斑斑 , 小狼 果然 在 大口 喷血 , 一次 又 一次 的 狂冲 , 它 的 项圈 勒出 了 血淋淋 的 舌头 , 铁链 绷得 像 快 绷断 的 弓弦 , 胸口 挂满 一条条 的 血冰 。 狼 圈里 血沫 横飞 , 血气 蒸腾 , 杀气腾腾 。
陈阵 不顾一切 地 冲上去 , 企图 抱住 小狼 的 脖子 , 但 他 刚 一 伸手 就 被 小 狼 吭地 一口 , 袖口 被 撕咬 下 一大块 羊皮 。 杨克 也 疯 了 似地 冲 了 过来 , 但 两人 根本 接近 不了 小狼 , 它 憋 蓄 已久 的 疯狂 , 使 它 像 杀 红了眼 的 恶魔 , 又 简直 像 一条 残忍 自杀 的 疯 狼 。 两人 慌 得 用 一块 盖 牛粪 的 又 厚 又 脏 的 大 毡子 扑 住 了 狼 , 把 它 死死地 按 在 地下 。 小狼 在 血战 中 完全 疯 了 , 咬地 、 咬 毡子 、 咬 它 一切 够得着 的 东西 , 还 拼命 甩头 挣链 。 陈阵 觉得 自己 也 快 疯 了 , 但 他 必须 耐着 性子 一声 一声 亲切 地 叫 着 小 狼 , 小狼 …… 不知 过 了 多久 , 小狼 才 终于 拼尽 了 力气 , 才 慢慢 瘫软 下来 。 两人 像是 经历 了 一场 与 野狼 的 徒手 肉搏 , 累得 坐 倒 在 地 , 大口 喘 着 白气 。
天已 渐亮 , 两人 掀开 毡子 , 看到 了 小 狼 疯狂 反抗 、 拼争 自由 和 渴望 父爱 的 严重后果 : 那颗 病牙 , 已 歪到 嘴外 , 牙根 显然 是 在 撕咬 那块 脏 毡子 的 时候 拽 断 的 , 血流 不止 , 它 很 可能 已 把 脏 毡 上 的 毒菌 咬进 伤口 里 。 精疲力竭 的 小 狼 , 喉咙 里 不断 冒血 , 比 那次 搬家 时候 冒得 还要 凶猛 , 显然 是 旧伤 复发 , 而且 伤上 加伤 。 小狼 瞪 着 血眼 , 一口 一口 地往 肚子 里 咽 血 , 皮袍 上 , 厚 毡 上 , 狼 圈里 , 到处 都 是 大片大片 的 血迹 , 比杀 一只 马驹子 的 血 似乎 还要 多 , 血 都 已 冻 凝成 冰 。 陈阵 吓 得 双腿 发软 , 声音 颤抖 、 结结巴巴 地说 : 完 了 , 这回 可算 完 了 …… 杨克说 : 小狼 可能 把 身上 一半 的 血 都 喷出来 了 , 这样 下去 血会 流光 的 ……
两人 急 得 团团转 , 却 不 知道 怎样才能 给 小 狼 止住 血 。 陈阵 慌忙 骑马 去 请 毕利格 阿爸 。 老人 见到 满身是血 的 陈阵 也 吓了一跳 , 急忙 跟着 陈阵 跑过来 。 老人 见 小 狼 还 在 流血 , 忙 问 : 有没有 止血药 ? 陈阵 连忙 把 云南白药 的 小 药瓶 全都 拿 了 出来 , 一共 四瓶 。 老人 走进 蒙古包 , 从 手把 肉盆里 , 挑出 一 整个 熟羊 肺 , 用 暖壶 里 的 热水 化开 泡软 , 切掉 了 气管 等 硬物 , 把 左右两 肺 断开 , 然后 在 软 肺 表面 涂满 白药 , 走到 狼圈 旁边 , 让 陈阵 喂 小 狼 。 陈阵 刚 把 食盆送 进狼圈 , 小狼 便 叼 住 一叶 肺 吞了下去 。 羊肺 经过 食道 吸泡 了 血 , 便 鼓胀 了 起来 , 小狼 差点 被 噎住 。 涂着 白药 的 柔软 羊肺 像 止血棉 , 在 咽喉 里 停留 了 好 一会儿 , 才 困难 地 通过 喉咙 。 泡胀 的 羊 肺止 压 了 血管 , 并 把 白药 抹 在 了 食道 的 伤口 上 。 小狼 费力 地 吞进 两叶 羊肺 , 口中 的 血 才 渐渐 减少 。
老人 摇 了 摇头 说 : 活不成 了 , 血流 得太多 , 伤口 又 在 要命 的 喉咙 里 , 就算 这 一次 止住 了 , 下次 它 再 听见 野狼 叫 , 你 还 能 止住 吗 ? 这条 狼 , 可怜 呐 , 不让 你养 狼 , 你 偏要 养 。 我 看着 比 刀子 割 我 脖子 还 难受 啊 …… 这 哪 是 狼 过 的 日子 , 比狗 都 不如 , 比 原先 的 蒙古 奴隶 还 惨 。 蒙古 狼 宁死 也 不肯 过 这种 日子 的 ……
陈阵 哀求 道 : 阿爸 , 我要 给 它 养老送终 , 您 看 它 还有 救 吗 ? 您 把 您 治病 的 法子 全 教给 我
吧 ……
老人 瞪眼 道 : 你 还 想养 ? 趁着 它 还 像 一条 狼 , 还有 一股 狼 的 狠劲 , 赶紧 把 它 打死 , 让 小 狼 像 野狼 一样 战死 ! 别像 病狗 那样 窝囊 死 ! 成全 它 的 灵魂 吧 !
陈阵 双手 发抖 , 他 从来 没有 想过 要 让 自己 来 亲手 打死 小狼 , 这 可是 他 历经 风险 、 千辛万苦 才 养大 的 小 狼 呵 。 他 强忍 眼泪 , 再 一次 恳求 : 阿爸 , 您 听 我 说 , 我 哪能 下 得 了 手 …… 就是 有 一星半点 的 希望 我 也 要 救活 它 ……
老人 脸一沉 , 气得 猛 咳 了 几下 , 往 雪地 上 啐 了 一大口 痰 , 吼道 : 你们 汉人 永远 不 明白 蒙古人 的 狼 !
说完 , 老人 气呼呼 地 跨 上马 , 朝马 狠狠 抽 了 一鞭 , 头 也 不 回地 向 自己 的 蒙古包 奔 去 。
陈阵 心里 一阵 剧烈 的 疼痛 , 就 好像 他 的 灵魂 也 狠狠 地 挨 了 一 鞭子 。
两个 人像 木桩 似地 定 在 雪地 上 , 失魂落魄 。
杨克用 靴子 踢 着 雪地 , 低头 说 : 阿爸 从来没 对 咱俩 发 过 这么 大 的 火 呢 …… 小狼 已经 不是 狼 崽 了 , 它 长大 了 , 它会 为了 自由 跟 咱们 拼命 的 , 狼 才 是 真正 “ 不 自由 , 毋宁死 ” 的 种族 。 照 这个 样子 , 小狼 肯定 是 活不了 了 , 我 看 还是 听 阿爸 的话 吧 , 给 小 狼 最后 一次 做 狼 的 尊严 ……
陈阵 的 泪 在 面颊 上 冻成 了 一长串 冰珠 。 他 长叹一声 说 : 我 何尝 不 理解 阿爸 说 的 意思 ? 可是 从 感情 上 , 我下 得 了 这个 手 吗 ? 将来 如果 我 有 儿子 的话 , 我 都 不会 像 养小狼 这样 玩儿命 地疼 他 了 …… 让 我 再 好好 想想 ……
失血 过量 的 小 狼 , 摇摇晃晃 地站 起来 , 走到 狼 圈 的 边缘 , 用 爪子 刨 了 圈外 几大块 雪 , 张嘴 就要 吃 。 陈阵 急忙 抱住 了 它 , 问 杨克 : 小狼 一定 是 想 用雪来 止疼 , 该不该 让 它 吃 ?
杨克说 : 我 看 小 狼 是 渴 了 , 流 了 那么 多血能 不渴 吗 ? 我 看 现在 一切 都 随 它 , 由 它 来 掌握 自己 的 命运 吧 。
陈阵 松开 了 手 , 小狼 立即 大口 大口 地 吞咽 雪块 。 虚弱 的 小 狼 疼 冷 交加 , 浑身 剧烈 抖动 , 犹如 古代 被 剥 了 皮袍 罚冻 的 草原 奴隶 。 小狼 终于 站不住 了 , 瘫倒 在 地 , 它 费力 地 蜷缩 起来 , 用大 尾巴 弯 过来 捂住 自己 了 的 鼻子 和 脸 。 小狼 还 在 发抖 , 每吸 一口 寒冷 的 空气 , 它 全身 都 会 痉挛 般地 颤抖 , 到 吐气 的 时候 颤抖 才 会 减弱 , 一颤 一吸 一停 , 久久 无法 止息 。 陈阵 的 心 也 开始 痉挛 , 他 从来 没有 见 过 小 狼 这样 软弱 无助 , 他 找 来 一条 厚 毡 盖 在 小 狼 的 身上 , 恍惚 间 觉得 小狼 的 灵魂 正在 一点一点 脱离 它 的 身体 , 好像 已经 不是 他 原来 养 的 那条 小狼 了 。
到 了 中午 , 陈阵 给 小 狼 煮 了 一锅 肥羊 尾 肉丁 粥 , 用雪块 拌 温 了 以后 , 端 去 喂 小 狼 。 小狼用 足 全身 的 力气 , 摆 出 狼吞虎咽 的 贪婪 架势 , 然而 , 它 却 再 没有 狼 的 吃 相 了 。 它 吃 吃 停停 , 停停 吃 吃 , 边 吃 边 滴血 边 咳嗽 。 咽喉 深处 的 伤口 仍然 在 出血 , 平时 一顿 就 能 消灭 的 一锅 肉 粥 , 竟然 吃 了 两天 三顿 。
那 两天 里 , 陈阵 和 杨克 白天黑夜 提心吊胆 地 轮流 守候 服侍 小狼 。 但 小 狼 一顿 比 一顿 吃 得 少 , 最后 一顿 几乎 完全 咽不下 去 了 , 咽下去 的 全是 它 自己 的 血 。 陈阵 赶紧 骑上 快 马 , 带 了 三瓶 草原 白酒 , 请来 了 大队 兽医 。 兽医 看 了 满地 的 血 就 说 : 别 费事 了 , 亏得 是 条 狼 , 要是 条狗 , 早就 没命 啦 。
兽医 连 一粒 药 也 没 给 , 跃上 马 就 去 了 别家 的 蒙古包 。
到 第三天 早晨 , 陈阵 一出 包 , 发现 小狼 自己 扒开 毡子 , 躺 在 地上 后仰 着 脖子 急促 喘气 。 他 和 杨克 跑 去 一看 , 两人 都 慌了手脚 。 小狼 的 脖子 肿得 快 被 项圈 勒破 , 只能 后仰 脖子 才能 喘到 半 口气 。 陈阵 急忙 给 小 狼 的 项圈 松 了 两个 扣 , 小狼大口 喘气 , 喘 了 半天 也 喘 不 平稳 , 它 又 挣扎 地站 起来 。 两人 掐 开小狼 的 嘴 , 只见 半边 牙床 和 整个 喉咙 肿得 像 巨大 的 肿瘤 , 表皮 已经 开始 溃烂 。
陈阵 绝望 地 坐 倒 在 地 。